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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态延续

2020-05-26牛健哲

西湖 2020年5期
关键词:糖葫芦丽莎孩子

牛健哲

我穿街过巷,发现自己在任何一个路口都无需丝毫辨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太熟悉我所生活的环境了,从天气、交通到气味和光线。我知道在下一个转弯处,日光或者街灯会从什么角度以什么烈度照在我脸上,为减缓视觉刺激我该先眯起哪只眼睛。如果说还有什么让我觉得不熟悉,就只有我今天突然意识到的我对一切的熟悉程度。

那个常驻街口的老乞丐照旧在我膝边晃动收零钱的盘子,在我扔下一块钱后照旧举高盘子到我裤兜旁,我则照旧又扔给他一块钱才迈开步子走过。又过了一个街区,我走进订了位子的那家饭店。今天我的同学温伟文一家约了我。到这家饭店赴约我总是提前一刻钟,我习惯了等候,这样我也有时间呆望窗外。从这个座位能看到街对面丽莎家的窗子。

而温伟文早年就总是准时赴约,在他看来早到并不算准时。十五分钟后,温伟文绕到我座位后面,像以前一样在我身后猛地拍了我的右肩,然后闪身到我左边,我则像以前一样直接向左边扭脸捕捉住他,听他连贯又不失节制的笑声。我看看表,他一点都没变。

他妻子林月也是我同学,她让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叫我叔叔。

念书时温伟文就追求林月,我知道她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不知他受教于什么读物,温伟文曾把追求的过程分为几个阶段,比如什么时候揽腰什么时候拉手什么时候尝试亲嘴,做什么来消解亲嘴遭拒的尴尬。听他的计划自然是件有意思的事,让我们怅然若失的是,步步推进竟真的在他计划之中。他和她像螺栓和螺母一样拧进了对方的生活。

他们落座。我们开始说话。出于工作需要,我经常在这家店招待客人,上面的孙经理喜欢这家店。我招待的有时是我的客户,有时是丽莎的。大多时候我坐在今天的位子。一般我和客人先聊这家老店的口味,再聊这座城市不甚丰满的历史,话题熟得可以边走神边保持嘴唇开翕舌头弹动。今天请温伟文我也是说这些,我没觉得与他阔别多年,他还是那一套音容笑貌。一个相熟的服务员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还点那一套菜品。往常她也是这么问,最近我来得频了一点,这次她连菜单都没送过来。我不大高兴,突然明白了自己对这家店的一丝反感究竟是什么。就像我绝对不会改换口味似的。我皱着眉头告诉她,“对,赶紧上菜吧。”

对于今天平添的烦闷,我一时弄不清还有什么原因。我们毕业十几年了,期间我和温伟文没怎么见过面,除了八九年前在他住的那城市喝过几杯。好像那次我们两个都少见地有些失态,后来我一直不解那是如何发生的。

“一切都好吧?结婚了吗?”林月边问边给小女孩围好餐巾。我回答说还好,还没。似乎进入相互关心的时段了。“嗯,婚姻大事慎重点也好。”

“他确实一直挺慎重的。”温伟文说,“别的怎么样,换工作了吗?”

“没换……毕竟有了点经验,算是轻车熟路,还折腾什么。”我见温伟文听到我的回答后笑了,便感知到什么似的,想回赠他几句,“那你呢,你们这几年有什么变化吗?”

“我们啊……”温伟文眨眨眼,然后伸手要去捏他女儿的脸蛋,“有她了嘛。”

小女孩不高兴地推开他的手。

“又犯贱了是不是?”林月朝温伟文皱眉,他的手转而去捻小女孩的辫子。

从见面我就没对这小女孩表现出足够的惊喜,仿佛在学校时温伟文就有了她似的。当年他就说林月喜欢乖巧的女孩。毕业前,温伟文在林月要去的城市敲定了一份政府机关的工作。那时便足可预见他今天的状态,因为关于他未来的打算,大家也都耳熟能详。到了那个城市,林月希望他一面踏实工作以求站稳脚跟,一面一步步和她一起安家置业。两三年之后他们会有第一套房子,会结婚。然后他们会继续积攒财力,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会得到晋升。他们会搬到新城区去,换一套大些的房子,再买一辆二手车。这样又要经过两三年,林月才比较有信心生养一个孩子。温伟文会像很多男人那样戒烟戒酒半年以上,之后四平八稳地让林月怀孕。他们会生下一个女孩,给她起名温暖。林月妈妈身体不好,温伟文的母亲会去帮他们带孩子,在温暖学龄前,他们会把他父亲也接过去,他父亲是个老司机,可以接送孩子上下学……

“养闺女挺操心的,好在其他方面都挺安稳挺顺利。”林月说。

我说看得出来,“你们结婚好久了吧,这些年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好。”

林月点头,“那倒不敢说,反正我们挺努力的。毕业大概三年后吧,筹钱买了房子,我们就结婚了。然后就继续努力呗,后来我们总算赚得多点了,他也熬到提了一级,居住条件也改善了,才开始计划要孩子。这事我们不敢草率。”

“应该应该,这种事当然要准备充分。”

“是啊,为人父母要准备的多了。我们把家搬到新城区去了,需要买辆车吧,起码得先有辆二手的。男的还得烟酒不沾坚持一年半载的,身体才行。孩子生下还得有老人带,怀孕时我们就让他妈过去准备帮忙了,现在老太太快要累坏了。”

“会熬出头的。”我看看一时闷不作声的温伟文,又问林月,“温暖快上学了吧?你们是不是得把她爷爷也接过去接送孩子?”

“对啊——你知道她名字?”林月稍显讶异,“我们正要办这事呢。她爷爷能开车,能顶不少事。”

我抬起眉毛朝温伟文点点头,“这样安排……挺合理的。”

温伟文把好些吃的塞进嘴里。上次我见他的情形逐渐在我脑子里醒绽开来,如同慢慢确认着我们正是那时的我们。那次只有我们两个人,毕业还不太久,我们还想要像同学那样谈心,或者说像年轻人那样相互宣泄。我到那里是被命令去完成业务上的苦差,丽莎当时的男友搞错了一笔账,要挽回损失我得在那里煎熬将近一个月,否则那男友可能会丢掉饭碗,丽莎也會随之离开。只身在外事事不力,再加上感情方面也无从进展,我心里那股怨气一见到温伟文就倾倒了出来。当时是在一家很小很冷清的饭馆,我说话时温伟文慢慢低下头,时而自己喝酒,时而咬住下唇。许久后我说累了,我们都喝下不少酒,他才开口。他叫了我的名字,我对他当时的语气印象很深。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别人都还没看清楚。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今后能做出什么呢,我们自己都估量不到!”

温伟文说话时眉宇和喉咙都加了力气,引来饭馆服务员注目。然后他讲了他在那个政府机关的处境,还有他和林月日复一日的相处。似乎那些人认定他走不出那幢办公楼,必然任由上面的人颐指气使;似乎林月认定他离不开她,也迈不出两人预先划定的边框,就连吵架,她也总能以同样几句狠话制胜。

“我就只能上班下班赚钱养家然后生儿育女是吗?你也始终要吃这碗饭、始终枯等一个莎丽对吧?他妈的海咸河淡鳞潜羽翔啊!”

桌子颤了一下。我糾正道:“是丽莎。”

温伟文咽下一口酒怪怪地笑了,“走着瞧吧,这样的日子不多了。我敢说下次见面时你我都会不一样,如果不是我们就互相揍对方一顿!”

我们就势干了杯子里的酒。我记得自己血气上涌,跟温伟文交替说了些更不羁的话,包括探讨我们真容一露吓坏所有人之后需不需要心存歉意,俨然蜕变在即,兴风作浪已难避免。后来在某一片刻的清醒中,为那些言语我略微有些不安,想要继续喝酒,借醉模糊当天的记忆,但那天那家小饭馆居然没有酒了。

这次就是上次所说的下次。他跟林月生了温暖,我在继续等丽莎。看起来我们谁都没想去揍对方。

吃喝多时,林月拉着女儿起身。小女孩温暖需要去用一下洗手间,她妈妈林月也该去撒尿了——今天没有多喝酒,我脑子里就几次出现这种错位的语言了,好在我嘴里说出的话不多。他们走后,我和温伟文举杯喝了一口,然后就都沉默下来,经受着一次冷场。我们尽量避免过多的眼神接触。

服务员来收拾空盘,发出些响动然后离开了。这样一来一次冷场就被分割成两次了。我张开嘴,刚要胡乱说点什么,温伟文却先开了口。他把上身探了过来。

“不是表面上这样!”他声音不大,力气都用在眉眼间了。

“啊?”我没听清他说什么。

他重新呼吸,然后说:“这些年,不是像今天看起来这样的——我他妈的离婚了!”

“啊?”我皱起眉头更大声地发这个音。

“你看不出吧。”他拿出一副独家解密的模样,“林月说的那些前面没错,我们做了那么多准备,安了家要了孩子。后面说的也算差不离,不过中间的部分她从来不提——孩子出生后我妈去帮忙带孩子,林月看不上我妈,每天跟我说一堆我妈的坏话,要我去指责我妈。我越听越烦——妈的那是我妈,大老远跑去带孩子!她见我不爱听,就开始连我也怨恨,后来开始直接跟我妈吵,居然还吵到了我怎么呆板怎么没本事,要不是靠她出主意搞关系我在单位会一把椅子坐到死!操!我这么大个男人要她来贬损,还当着我妈的面?她有本事去高攀别人啊!”

温伟文眼光迅速锋利起来,手比画的动作虽不大,却碰翻了一个杯子。

“第三次,第三次她在吵架时吼这些,我给了她一耳光。打完见我妈气得捂着胸口,我又铆足力气补给她一耳光。”

我张张嘴,问:“你……会打林月?”

“她也没想到,在那之前她眯眼一指我,我就软弱下去。不过这两耳光憋在我手掌心很久了。婚内那是我唯一一次动手,但足够了,我把她左耳耳膜打穿了,现在她那只耳朵基本没有听力。最有意思的是,她当时捂着脸完全吓傻了。然后我们就离婚了。她妈特地坐火车跑来骂了我一顿,我笑笑,一眼都没瞧她。离婚时我就说了一句话——划分不清的财产全归她,包括孩子。我不怕孩子长大恨我,我已经受够束缚了!之后的两三年我估计她拉扯孩子也找不到像样的男人——找到才好呢,看看别人会不会像我以前那样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我他妈可不会再那样了,唯一会那样的人消失了!”

温伟文拿起他碰翻过的杯子要喝水解渴,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他眯眼看看我,笑笑。

“离了婚我过了一段花天酒地的日子,直到玩腻了,又跑去香港找一个堂兄弟合伙做外贸生意,改找混在那边的洋妞,继续玩。后来赚到一点钱,也和那个堂兄弟闹掰了——我在那边整个人都变了,说话粗声大气的,脾气也急,因为动粗还进过警局。可反倒挺有女人缘,那种得意,恐怕你没体会过吧。我到深圳交了几个朋友,有个朋友要找投资拍电视剧,我索性把手里钱全投给他了,好在那电视剧拍成了,还挺赚钱……”

他说了一堆数字。我索性靠上椅背,两条胳膊编叠在胸前歪头看着他。

“这些你都想不到吧?我回到内地,给我妈买了栋大房子。林月借着孩子的由头来找过我几回。不知她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孩子,或者是她自己熬不住了,想再跟我过。我可不想回到从前了,单身多好,快意恩仇!可是我妈想孩子,劝我。我不想我妈总抹眼泪,后来让林月回来了。可有一条——一起过可以,结婚没门儿!我爱在哪儿过夜就在哪儿过夜,谁也别开口过问,包括我妈。至于这方面我管不管林月,我还没想好,她可以试试,最多就是我让她再滚蛋一次!”

他也靠在椅背上,胡乱夹起一筷头菜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

“哇……”我皱皱眉,慢慢消化他说的话,“那你那份机关工作……”

“辞了,离婚的同时就辞了。机关有个领导是林月的亲戚,不小的领导,这就是我能去那个单位、林月在那个城市容易立足的原因。既然离了婚,我也不会等别人给我脸色看,辞职那天我一脸匪气地直呼那领导的大名,别人都看傻了。我早就想过,做人不能连怎么撅屁股、拉什么屎都让别人说得准,被人像驯狗一样驯养一辈子——狗……你知道幼态延续吗?狗就是幼态延续的狼,被人驯惯了,连发育也要看人脸色,都他妈的性成熟了甚至老了,还像小狼崽似的汪汪叫摇尾巴,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你……”我本想说几句什么——他就算兑现了上次见面时的酒话,也不用这么刻薄吧。张开嘴后,我却只是问:“那你现在在忙什么?”

“我啊,我还在搞电视剧,也算在娱乐圈吧。入了门,觉得这行当挺有搞头。但它绝对不是那种一成不变的熟练工种,每部戏红不红都有悬念。不过这么说吧——我运气还真不错!知道正在热播的那部《千秋错》吧,我就是出资人之一,有两个女配角就是我选的。”说到这儿温伟文邪邪地吊起嘴角。

“看起来有女人缘,确实很舒坦是吧……”我把脸别向窗外,街对面灯火错落,丽莎家的窗口略暗地亮着。记得几天前丽莎边打理容妆边哼歌,问了我一句看没看《千秋错》。

温伟文的手拍在我肩膀上,我还是没看他。

窗外路上接连几次有车灯从他侧后方晃照过来。

林月牵着孩子回来了,說小姑娘突然要吃糖葫芦,还去人家菜单上翻找,把服务员都逗笑了。

“我去买。”我忽然起身离席。林月拦我,我说我还没给女生买过糖葫芦呢。经过温伟文身边时他要伸手拉我,我做了个甩拨的动作,让他少管我。我有点凶,他楞了一下才哧哧笑起来。

来到夜色已浓的室外,我走进一条小巷,在一个老妇人的摊子上买了两串糖葫芦。往回走,走到丽莎家楼下,我停住脚步。在多数工作日的清早我都会开车来这儿,把车停在巷子里。我不喜欢开车,也不喜欢在巷子里停车。可在车里我会等到丽莎的电话,然后开车去楼门口接她,再一起去城北上班。有时我也会按照调遣,上楼去修理她的门把手窗扇之类的,偶尔给她一些着装选择的建议——她在镜子前瞄着衣服问我意见,而我能说得准的多半只是天气预报里说的寒暖晴雨。然而我从没在这样的晚上去过她家,因为她早先说过,晚上不是留给同事的时间。

月光和窗灯把这座楼映照得格外陌生。我举着两串糖葫芦,粗重地喘息着朝丽莎家踏出脚步。

据说虽然极地涡旋对这一带鞭长莫及,从西伯利亚高气压中心发源的季风却后劲十足,天气本应持续处于前天开始的小幅降温之中,而不是像今晚这样使人燥热。但其实这种感觉也不算差,只是让人渴望挥动肢体抽打周遭的空气,并想听到几声夜晚的回响罢了。

谁能想到我会把今晚过成这样。

丽莎家的北窗斜下方,间隔着一片草地和一条街,就是那家饭店。回到店里时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以温伟文从前的性情,我不担心他会抱怨我的耽搁,也不觉得他会带着妻女结账走人。然而如今的他也是安静地等在那里,却显得哪里不对。林月看上去穿好外衣已久。小女孩见我手里没有糖葫芦,眼圈有点红了。

我一回到座位,他们就盯着我看,仿佛我来自另外一个时空。我摸了摸下唇,又出血了,原本已经小心包扎好的纱布被鲜血染透了,领口多了一片咖啡色的泼溅痕迹。也许他们一家在想我是去向什么人买的糖葫芦,又是怎么讨价还价的。我朝他们摆摆手表示没事,然后一边扯下纱布用餐巾纸吸血,一边叫服务员来结账。不知道我的下唇会露出多少个牙齿印痕,我只知道它们个个都不浅。

我像不认识那个招待我的服务员似的,对她说:“麻烦你,顺便把我在这儿的所有预订都取消。”

她有点吃惊,想想问:“那……以孙先生名义预订年底大包间的那两顿呢?”

“你们随便。要不你自己打电话问他吧。”我转向温伟文说:“刚才我也辞职了。”

温伟文睁圆眼睛,彻底不见了之前独白时的放浪潇洒。“刚才?不会吧?”

“怎么,只许你辞职?”我说。

林月扭头问温伟文:“你什么时候辞过职?”

我看见温伟文脸面一时涨红,低声对着林月的左耳说了两句什么。林月剜了他一眼,没说下话,只冷着脸给温暖整理衣服。

我轻轻抬起眉毛,笑出几分豁达。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正在改换色调和气味。

走出饭店,我下唇的血基本止住了,但还得用纸巾捂着。林月领着孩子走在前面,温伟文落在后面,像要跟我说什么似的,又几次都没能张开口。后来他终于说:“辞了也好,离那个莎丽远点,免得年复一年这样不明不白地……耽误自己。”他又看了看我的伤口,像在准备亲我似的。

这次我没纠正他是“丽莎”,也知道他说的话再也不会像那段独白那么动听。不过这些都不碍事了。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朝他肩头捣了一拳,说,“我和丽莎。也是刚才定的——如果我不反悔的话。”

走到街口分开时,温伟文仍然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那个老乞丐倒是仍然机灵,又举起零钱盘子拦住了我,我移步想从他身后绕行,他竟利落地换手拧身,从另一边阻拦过来。温伟文和他的妻女走到公交车站回望过来时,应该刚好看见我从老乞丐的盘子里捏出两块钱硬币,揣进自己的裤兜,然后纵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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