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兵的新疆往事
2020-05-25杨启刚
杨启刚
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贵州人,少儿时期听得最多的却是新疆故事!贵州新疆相距四千多公里,贵州属于西南,新疆属于西北,因为父亲的缘故,半个多世纪以来,我们一家的生活就与新疆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祖籍安徽凤阳府定远县的父亲出生于1936年9月29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天,差一天他就十三岁。听父亲说老祖宗是明朝洪武初年来贵州都匀的。爷爷也是很有闯劲的人。1934年爷爷和奶奶两人离开父母及五个弟妹,从一个离城很远名叫“甲第”的乡下来到城郊名叫“吴官堡”的地方安家落户,白手起家。种了上百棵橘子树,以此为生。后来,因爷爷有技术,便去都匀茶场参加工作,管理种植果园苗圃。我对爷爷没有印象,但看着他的照片,是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我三岁的时候,爷爷就因病去世了,享年六十九岁。我九岁的时候,奶奶也病逝了,享年七十岁。虽然那时我才读小学二年级,但对奶奶的去世,感到很伤心。
父亲下面还有一个妺妹一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姑姑和叔叔。我一直不明白,爷爷奶奶怎么舍得父亲远离家乡,远赴新疆!我又想,也许是血液里面遗传的基因吧,祖先们从北方来到南方,几百年过去了,家族里又有人从南方去到北方。
那是1951年的初夏,抗美援朝已经进入相持阶段,为了保卫新中国,军事干部学校贵州省招生委员会到我们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都匀第二小学校招生,少年老成的父亲毅然决然地瞒着爷爷奶奶,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以其强健的身体被应征入伍。那一年,父亲年仅十五岁。
多年之后,听母亲说,爷爷后来知道父亲报名参军后,非常生气!说参军那么大的事,都不跟他说一声,要“打断他的腿!”当然,这只是大人的一时气话,当父母的,怎么会舍得打断自己孩子的腿呢!但年少的父亲听到后,却吓得不敢回家,天黑之后,便悄悄地爬上家里厢房旁边一棵高大的橙子树,准备在树上过夜。
后来,爷爷奶奶发现浓密的树冠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用煤油灯往树上一照,发现是父亲之后哭笑不得,问参军理由,父亲理直气壮地说:“跨过鸭绿江去帮朝鲜打美国佬!”爷爷奶奶拍拍父亲的头,轻叹一声,也就由着父亲去了。
父亲个子不高,才一米五几,当穿着宽大过膝的军装走进家门向爷爷奶奶炫耀时,两个大人忍俊不禁,指着他的头说:“你哪像个军人,分明就是个儿童团嘛!”但转过身,两位大人都暗暗地抹眼泪了。
就这样,胸怀鸿鹄之志的父亲他们这群从全省各地招来的少年兵,精神抖擞地离开家乡,踏上了去新疆的千里迢迢路,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父亲他们的行李很简单,一床被单,一床两斤重的行军棉被。一路上,不论是在汽车上,还是在火车上,他们都兴奋地唱着雄壮的《西南进行曲》:“我们是西南的青年,站在革命的最前线,面对着滚滚的金沙江,背负着云贵高原峨眉山,我们的意志像钢铁,我们的热情是火焰,为了建设自由民主的新西南,为了保卫伟大的祖国,我们不怕牺牲,勇往直前……”
父亲他们先乘汽车到广西柳州,然后才乘火车从广西出发,先过湖南,再过湖北,过了河南,又过了陕西……父亲还记得,在西安转车到甘肃天水的火车驶出不久,车上的广播就开始播朝鲜的战斗情况,在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的积极配合下,给敌人沉重打击,取得了很大胜利。还广播了志愿军在朝鲜与美帝作战的战场上,我们的护士生擒美国兵,炊事班长活捉美国俘虏的故事。同时也广播了全世界反对美帝侵略朝鲜,一些知名人士发表的谴责美帝侵朝的言论,父亲他们聽了都非常高兴。
第二天早上,火车就到天水车站了。那时的铁路只修到天水。父亲他们要在天水待几天,因为天水到兰州的火车还未修通,要等兰州派车来接。在天水住了一个星期之后,由兰州军区派来接父亲他们的几辆汽车到了。全是军用车,车厢上都没有帆布帐篷,车内除装汽油的桶之外,全是空的。每两个班坐一辆车,用棉被垫着坐,一排一排坐得很整齐,每辆车上还坐有一个管理干部。
汽车驶出天水古城,就直往兰州进发。天水到兰州要走两三天,刚离开天水时,沿着公路还有许多商铺、杂摊、小店、餐馆,再往前公路两旁就是树,初秋的风带着树的香味,父亲他们精神清爽,心情舒畅。
但毕竟是西北,让来自南方的父亲他们感受到秋风已经带着凉意了,也感觉到需要穿秋衣秋裤了。
这一带属于黄土高原,公路两旁的住房大多以土墙草泥抹灰,黄土草泥屋面。当时,人民群众的生活显得十分贫困,路边乞丐较多,就是来路边卖小东西的人,衣裳也较褴褛。公路虽然是沥青路面,但两边都是沙土,起风时便会卷起沙土,天空顿时变得尘雾弥漫,让父亲他们难睁眼睛。
三天之后,父亲他们终于到达兰州了。兰州军区后勤部早已做好了接待准备,住宿和晚餐都安排好了。父亲他们被安排住在原后勤的一个连队里,宿舍就是原连队的宿舍。只因为是临时住,没有设床,完全打地铺。宿舍是砖地坪,后勤同志早就在上面铺满了一层草垫,只需将每人发的单子铺上,就可以睡觉了。
父亲他们在兰州休整了两天,主要是集体去洗澡、理发,并将要穿的衣服,垫的单子,盖的被子都要洗一遍,保持清洁卫生。父亲他们贵州参军的同志年龄都比较小,十五六岁的较多,加上个子不高,真有点儿像孩子。上衣又肥大长,穿上去长到膝盖,像一件袍子。平常父亲他们都是用针缝卷着的,现在要清洗被子和衣服,就将上衣未卷就穿上,走路一摇一摆的,有时上衣被风刮起,露出瘦干的双腿,很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惹得同住的一些体格魁梧、身材高大的西北老同志笑。老同志对父亲他们非常亲切和关爱,主动来帮助他们拆洗被子和衣服。西北老同志的亲切关爱,让父亲他们真切地体会到了解放军大家庭的温暖、团结、友爱,心里乐滋滋的。
在兰州住了十多天后,准备启程去新疆。从兰州到新疆有一千多公里,沿途要经过许多地方。西北的8月,早晨已有些凉意。在启程之前,兰州军区又给父亲他们发了一套黄军棉衣和一件白衬衣、一条白布短裤。兰州的秋风比南方凉多了,吹在身上凉飕飕的,父亲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增添了衣服,有的还把新发的棉衣也穿上了。接父亲他们去新疆的汽车是敞篷的,车上装上了大木箱,里面装有东西,一箱一箱的,究竟装的是什么,父亲他们不知道。父亲他们先将简单的行李整齐地放在汽车上面的箱子上,人就坐在行李上。
父亲他们进疆的汽车为八辆,每辆车坐十几个人,比一个班的人数多一些。来接父亲他们的负责人叮嘱大家要特别注意安全,车上不要打瞌睡,不要相互打闹,路上要相互照顾一下。当兰州的居民看见父亲他们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出城,车上坐的全部是穿军装的解放军时,便对他们热情鼓掌,挥手致意。
一路上,父亲他们看到老百姓生活仍然很苦。此时已经是秋天了,许多孩子都还衣不蔽体,田地里耕作收割的农民衣着也比较褴褛。百姓的房子大多也是土墙承重,草泥抹灰,泥土屋面,小窗小门。
在酒泉,父亲他们的车又装上了去新疆的物资。新疆当时生产落后,可供应部队的生活物资有限,各类物资都很奇缺,特别是粮食衣物,要从疆外供应。进疆的车辆都装满了货物,人员几乎都是坐在货物上。
在酒泉,父亲他们休整五天后,又乘车离开酒泉向新疆开发了。他们的车队又增加了好几辆,车上坐的是军属子女和去新疆的老乡。增加的车辆形成了一支庞大的浩浩荡荡的车队,每经过一个城镇都引起许多人的观望。车队的前面还增加了一辆保卫车,车上的战士们荷枪实弹注视着前方。
车行不到两小时,就到嘉峪关了。嘉峪关一过就意味着快进入新疆了。过了玉门,接着进入去新疆在甘肅的最后一站——安西。沿途站少人稀,秋风瑟瑟,寒凉飕飕,真有些“春风不度玉门关”和“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愁绪。
到达盛产哈密瓜的哈密后住了两天,父亲他们不仅看到了精美的民族舞,还尝到了羊肉抓饭和哈密瓜。经过吐鲁番时,又感受到了这个“火洲”的奇观。已是深秋,南方已有霜降,山坡上的露水已能将鞋裤打湿。这里却是烈日炎炎,父亲他们热得全身直冒大汗。
到达坂城,父亲他们的行军车队就停下来了。全体战士都下了车,开始洗涮起来。负责人要求司机“把车清洗清洗,让它干干净净,亮亮晶晶到迪化(当时乌鲁木齐叫迪化)”。随后又对父亲他们说:“同志们,也要把衣服穿整齐,再上车要四人一排,前后左右都对准,要像一个有组织、有纪律、有政治素养的正规中国人民解放军,给迪化老百姓一个良好的印象!”
辗转两个多月后,1951年10月8日下午五点三十分,父亲他们正式进入迪化。十几辆整齐干净的汽车上坐的全是些娃娃兵,坐得很笔挺,又神气、又精神。市民高兴地向父亲他们鼓掌欢迎,父亲他们向市民敬礼。车队开到迪化的大十字,向右转绕过广场,直到军区后勤部,后勤部的许多老同志都出来欢迎父亲他们。经沿途长时间行军,终于到达终点站了,父亲他们都非常激动和兴奋。
新疆比南方冷多了,父亲他们一百多人的营房宿舍里,火墙都生了火,非常暖和。但晚上要是火墙熄灭了,就会冷起来。清晨起床洗脸,毛巾都冻成了冰疙瘩,需要热水才能将毛巾泡开。
当年在乌鲁木齐取暖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由锅炉烧暖气,送到机关、学校、企业,但投资大、费用多,只有大企业、大机关和名校用得起,一般老百姓、小企业、小机关都用不起。另一种就是烧火墙,小家小户取暖都是烧火墙,连父亲他们住的军营宿舍也是烧火墙。这种由土坯做成的火墙,用料不多费用不大,烧起来室内暖得快,老百姓非常喜欢用,可是这种烧煤取暖的火墙却给乌鲁木齐带来了很大的污染。
父亲他们到达乌鲁木齐的第三天,后勤的领导和同志在当时的京剧院召开隆重的欢迎大会,欢迎西南参军来疆的同志。
欢迎大会之后,父亲他们就陆续接到了部队分配工作的名单。有的分到刚组建的八一钢铁厂、水磨沟棉纺厂、十月拖拉机厂,也有的分配到南北疆其他地方。
父亲分配到了新疆军区后勤军工部所属的八一钢铁厂,在八一钢铁厂工作一个月后,因工作需要又被调至军工部所属七一棉纺织厂,参加了新疆第一座现代化棉纺织厂——新疆七一棉纺织厂的建设,这也是新疆最大的棉纺织厂。从此,父亲便开始体验大西北的风沙与暴雪,体验从一位少年成长为一名男子汉的心路历程。两年之后,新疆七一棉纺织厂由新疆军区交给地方管理,父亲他们也就随着集体转业。
新疆的地理气候非常适宜棉花生长,但由于历史原因,到1949年全疆仅有棉纺织手工工厂十多家。为早日解决新疆人民的穿衣问题,1949年王震将军率部队进疆后,遵照毛泽东主席“你们进新疆以后,要多给各族人民办好事”的指示,向中央和西北局提交了《关于发展新疆的各项事业的规划和措施》的报告,其中一项内容是在新疆建立一座拥有三万枚纱锭、一千二百台织布机的纺织厂。根据这一报告,1949年12月,新疆开始筹划建厂事宜,并成立了纺织厂建设公司。1950年年初,王震将军带领一批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翻山越岭,在荒滩野地勘察地形,选择厂址。同年2月,新疆军区召开会议,确定在水磨沟建设新疆七一棉纺织厂。1951年6月1日,纺织厂主厂房土建工程正式破土动工。王震将军提出:“力争1952年‘五一试车,‘七一开工。”
为实现这一目标,年仅十五岁的父亲与大批部队官兵响应新疆军区“全体军人,一律参加劳动生产,不得有任何人站在劳动生产之外”的号召,发扬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把当时人迹罕至、寂静荒凉的水磨沟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大工地。父亲他们战酷暑、斗严寒,开山劈石,伐木修渠,建窑烧砖;睡地铺、吃杂粮,节衣缩食,昼夜奋战在工地。就这样,仅仅用了十三个月,硬是用双手建起了新疆七一棉纺织厂的厂房和宿舍,为新疆棉纺织工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1952年7月1日,时任新疆省人民政府主席的包尔汉·沙希迪为新疆七一棉纺织厂开工投产剪彩,王震将军抱起第一把原棉投入清花机内,标志着新疆第一座现代化棉纺织厂开工投产。从此,水磨沟欢腾了,这座天山脚下耸立起的现代化纺织厂让新疆人民穿上了自产的棉布衣服,生产的布料还销售到内地,甚至出口到国外。
当时全疆基本没有什么大型工厂、矿山和生产车间,一些小型作坊的设备也十分简陋。如何提高生产、振兴经济、改善各族人民的生活,是王震将军亟待解决的问题。
根据新疆资源的实际情况,组建了比较大的工厂、车间等。新疆铁矿丰富,矿石的含铁量高,就建立了钢厂(八钢);苇湖梁地下煤层厚,就建立露天煤矿;乌鲁木齐缺电,就在有煤的苇湖梁建了一个火力发电厂;新疆产棉,就在水磨沟建了纺织厂。随后紧接着是十月拖拉机厂、八一面粉厂、仓房沟水泥厂、织布厂、印染厂、自来水厂等。新疆石油蕴藏量丰富,又在克拉玛依建一个石油生产基地。
到了1954年,迪化改为乌鲁木齐市。这一时期,乌鲁木齐用电有电厂,用水有水厂,穿衣有棉纺厂,吃面有面粉厂,用煤有煤矿,以后又有了糖厂和各类食品加工厂。这些厂矿的建立,让新疆各族人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为了提高文化素质,培养德才兼备的干部,还建立了两个学校。
新疆和平解放时,王震将军带领的二军、六军连同新疆原来起义的官兵,有二十多万人。这支队伍的吃穿用如何解决?部队的工作和练兵如何解决?部队的三个队,即工作队、战斗队、生产队如何体现?一直在王震将军的脑子里。最后他终于决定让部队开展生产建设,既练兵,又生产;既建设祖国,又保卫边疆。先是将他带来的二军、六军除现役值勤的外,全部都投入农业生产,开荒造田、挖渠引水、生产粮棉。同时振兴畜牧业,学习放羊、养牛等。这一措施一方面解决了部队的衣食供给,减轻了群众的负担,另一方面也给群众提供了副食品。在南疆的库尔勒、阿克苏、和田、喀什等地,部队都进行农业生产、开荒造田。北疆的石河子、伊犁、塔城等地,部队也同时开展农业生产。
对于起义的官兵,王震将军也非常器重,一方面安排他们去乡镇搞农业生产,另一方面组成建筑队伍,负担起新疆各地修路、修橋、盖房、建厂等工作,让起义的官兵有农田种,有工作干。他的这些措施得到了各部队的赞同,并起了巨大的作用,不但解决了部队的生活用度,还为部队积累了建设资金,用于扩大生产。他在新疆工作的一段时间里,新疆各方面快速发展,各族人民生活幸福富裕,特别是各民族团结友爱、情同手足、亲如一家。后来,王震将军虽然已经调离新疆,但各族人民对他依然十分敬爱,他的功劳永远铭记在各族人民的心中!
六十多年过去了,王震将军当年带领广大官兵节衣缩食在新疆兴办的一批骨干工矿企业,如七一棉纺织厂、八一钢铁厂、八一面粉厂等早已无偿移交给地方,但从带有“七一”“八一”等字眼的厂名里,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流淌在血液里的红色基因,感受到父亲他们发扬以“热爱祖国、无私奉献、艰苦创业、开拓进取”为主要内涵的兵团精神,为新疆各族群众大办好事,为新疆工业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建设新疆整整八年之后,父亲第一次从新疆回贵州探亲。当时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回来,他还带着一项“任务”,就是陪同照顾一位家乡战友的母亲去新疆看望儿子后一起回贵州。我难以想象,在车上七天七夜漫长的旅途中,八年未见父母的父亲,是如何在漆黑的夜晚控制住自己的思乡之情!十五岁就离家的父亲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虽然年少,但保家卫国的念头却是父亲一直坚守的信念。虽然他和他的战友们最后没有跨过鸭绿江,与美帝侵略者决一死战,但他们却用另一种方式建设新中国,保家卫国!
1959年8月,在新疆工作八年后,父亲第一次回都匀探亲时认识了母亲,被母亲的知书达礼和勤劳善良所感动。那时,母亲还独自一人在乡下一所小学教书。此后,每次的探亲假和鸿雁传书让父母亲彼此加深了了解。1965年那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父亲与母亲幸福地结了婚。母亲生下我以后,一直到两岁,我都没有看到过父亲,只是见过照片上的父亲。每当想念父亲时,只能看看照片,照片上的父亲是如此亲切。等他再次探亲回到家时,我躲在门后不敢上前叫他。等母亲告诉我是爸爸时,我心里想让他抱抱我,但又因陌生而不敢靠近他。等和爸爸熟悉之后,他又要走了。爸爸要走的那天晚上,两岁的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放,仿佛知道他要走似的。
1971年8月,母亲决定带我和妹妹去新疆探望父亲。那年夏天,母亲身上背着妹妹,手上牵着我,担心我和妹妹在新疆生活不习惯,肩上又挑着四十多斤重的一坛自己家腌制的酸菜和两桶菜油,登上了火车。在重庆转车时,遇上了一位在重庆工作的家乡人,他看到母亲背妹妹的绣花背带,知道是家乡人,便主动帮母亲去办理好入住旅社的手续后才离开。
过完春节后,母亲又带着我和妹妹于3月返回贵州。因为是年后,乘车的人特别多!从乌鲁木齐到陕西宝鸡有座位票。到宝鸡后第二天才有车,我们一家三口便在宝鸡火车站门口露天广场上等了一晚。因为买不到座位票,从宝鸡出发时,一直站到重庆!在重庆时也没有买到座位票,但遇上了一位好心的列车员,让我们一家三口免费坐上了卧铺,直到家乡的火车站。
那些年,从贵州到乌鲁木齐,往返都要转四趟火车才到达目的地。从乌鲁木齐出发,又要到宝鸡转车到四川成都,再从成都转车到重庆,然后才从重庆乘车到贵州。
记得在父亲工作的位于郊区水磨沟的新疆七一棉纺织厂,厂房旁边小河沟里流淌的是碱水,洗衣服都不用肥皂,洗起来很干净。厂背后维吾尔族家属邻居自己搭建的泥巴灶,烤出来的馕又香又脆,特别好吃!还有用羊肉、胡萝卜、新疆大米做的抓饭也非常有特色。
在乌鲁木齐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一家四口度过了一段快乐无比的幸福时光。我和妹妹最喜欢在乌鲁木齐的冬天骑着凳子在沟渠里滑冰,特别是在有斜坡的沟渠,用劲一推,滑得好远,我们都兴奋极了。初来乍到,母亲在室外洗东西时手冻僵了,父亲说回到屋里先不忙用温水烫手,而是先用两手互相摩擦,等到掌心发热有知觉后才能放进温水里揉搓。不然的话,双手及皮肤就会被温水灼伤。
还有,我们家邻居是一个维吾尔族家庭,他们家有两个与我岁数相仿的男孩,经常与我和妹妹一起玩耍。
美好快乐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在水磨沟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要依依不舍地回贵州了。虽然爷爷已经去世了,但家里还有年迈的奶奶,还有未婚的叔叔,这些都需要母亲去照顾。
1973年3月,因为父亲与母亲长期分居,奶奶又年迈,父亲的探亲假两年才一次,往返时间三十六天,经济上两地分用,父亲的思想包袱和精神负担都很重,所以父亲和母亲都希望能够生活在一起,好互相照顾,也能共同抚养和教育我与妹妹,让我们兄妹健康地成长,同时也能使父亲和母亲更安心地集中精力搞好各自的工作和生产。因此,父亲偶然在报纸上看到家乡的内燃机配件厂正在扩大筹建的信息后,心中感到万分高兴,夜不能寐,也想叶落归根。于是,经过再三考虑之后,父亲就给当时的市内燃机配件厂革委会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长信,请求调到该厂,但后来还是未能调成。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直到1978年,在姨爹、姨妈、大舅、舅妈的帮助下,因为需要照顾我和妹妹,父亲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为之挥洒青春和汗水的新疆,终于叶落归根,调动回家乡工作。这样,我们一家终于能够团圆。我和妹妹再也不为因想念父亲,而几乎天天都在端详他的照片了。这时,父亲已经在新疆工作了整整二十七年。每当我与父亲谈起往事,他说他这一生最骄傲与自豪的就是参军入伍,保卫祖国,建设边疆!
回到家乡的父亲在内衣针织厂上班。作为一个保全工,他的技术在厂里首屈一指。十年前,他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孙子曾经在一篇题为《我爷爷——我敬佩的人》的作文里绘声绘色地写道:
“爷爷不仅心灵手巧,还精明能干;不要看他相貌平平,但却是一位可尊可敬的‘智多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三百六十种工作中,至少有二三十种工作他都会做。别不相信,在我奶奶家住的那一带,他可是一位声名远扬的修理工。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隔壁邻居,只要他们的东西坏了,一到他那儿,甭说修好,简直像新的一样。没见过的不信,可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他就是我可亲可爱的爷爷!我爷爷今年已经七十三岁,曾经当过军人,在新疆乌鲁木齐生活过近三十年。工作调动回到家乡后,在家里却是兼职的铁匠、木匠、裁缝、修理匠等。他有一间专门的老木屋,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好的,有坏的,有大的,有小的。一有时间,他就钻到里面研究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防盗锁怎么开呀?手机的线路又是怎么回事呀?洗衣机坏了也是自己修,至于电灯、水管、门窗、桌椅板凳坏了更不用说,几下子就搞定。他从不出去打麻将,不外出喝酒,总是自己钻研不懂的东西,如果让爷爷再年轻三十岁,他可能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发明家了。
“每当爷爷工作时,他总是神采奕奕。两眼睁得滴溜圆,耳朵似乎也大了,枯柴般的手也变得年轻了几十岁,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一去要工具,他马上健步如飞地跑去,那架势像要制造导弹似的刻不容缓。当他穿起那身已经泛黄,衣襟早被磨破的衣服和早已磨得发白的工人裤,进入老木屋时,没有三四个小时,就别想见到他!有几次,他甚至从早上弄到了晚上,连人影都不见,直到深夜才肯收手。他的这种废寝忘食的钻研精神,使我万分钦佩,佩服得五体投地。
“记得有一次,我家的电饭锅莫名其妙坏了,拿去维修部修理时,维修员说再也修不好了,我和妈妈一连跑了十多家修理铺,得到的都是这个答复。当我们心灰意冷时,想到了爷爷。立马抱去给爷爷修,爷爷谦虚地说:‘我试一试。当爷爷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已经是快要吃晚饭的时间了,手里拿着电饭锅,笑眯眯地说:‘修好了。爷爷从中午一直到下午都待在他的老木屋,没有离开过,通过这件事,我又对爷爷增加了几分敬意。这,就是我可亲可敬的爷爷。当然,他还有许多故事值得一说。他平常,平凡,跟普通人别无二样,但他那种刻苦钻研、一丝不苟的精神,却值得让我学习。”
1989年10月,为表彰父亲在边疆从事纺织工作三十年以上,为边疆纺织工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中华人民共和国纺织工业部、中国纺织工会全国委员会向父亲颁发了“边疆建设三十年”荣誉证书,给予表彰,这是父亲一生最高的荣誉。
晚年的父亲,被癌症所折磨,于2013年5月8日去世,享年七十七岁。原來我与妻子、妹妹还商量,等有时间了再带父亲与母亲去乌鲁木齐他工作了二十七年的七一棉纺织厂看看,可谁曾料到,从检查出患病到去世,仅仅只有半年的时间!重返新疆不能成行,这也成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前段时间,在网上得知,父亲他们当时建设的七一棉纺织厂的许多老厂房都拆掉了!现在正在建设新的住宅小区。我和妻子以及妹妹、妹夫打算争取在年内到新疆去看看,特别是要到父亲他们为之奋斗的厂里去看看!父亲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当年的一些战友还健在,还有几位家乡的战友也在乌鲁木齐安家落户,因为我相信,看到他们,就像又看到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