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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恶人”裴启斌

2020-05-25龙在宇

廉政瞭望·下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木里恶人凉山

龙在宇

这 名从中央纪委机关来到凉山,挂职州委常委、副州长的干部,在当地工作才一年多,已成了某些干部口中 的“三大恶人”之一。

关于裴启斌的“恶”,有许多故事。说他从州府西昌出发,不给县里打招呼,直接去乡上检查新建农房住宅 。推门发觉新装的防盗门质量差,他二话不说挥起拳头砸过去,立刻就是一个坑。裴启斌怒斥道:“这是什么质量!再一拳下去,我就能把门砸穿!”

还有一次下乡检查,裴启斌一把将新建住房上的避雷针拔了出来,旁边的施工人员连说没焊好。第二次再来,避雷针拔不动了。但裴启斌火更大:“这分明是加了一圈铁片来固定,避雷针接地的问题还没解决。”他说要把柱子砸开,看接没接好,一旁的人吓得面如土灰。后来为这事,裴启斌在该县脱贫攻坚推进大会上拍了桌子……

后在采访中,我们得知,这些故事并非捏造,均是事实。

最近一次见到裴启斌,是在2020年元旦前。他来到雷波县八寨乡甲谷村,这是中央纪委定点帮扶的村。他穿着一身迷彩服,并没有传说中那般“凶神恶煞”。在坝子上吃过午饭,他坐在长条凳上,一边抽着烟,一边与村民聊天。

这时走过来一人,裴启斌拍着板凳,招呼道:“美女,过来坐噻!”周围人都笑了,因为他口中的“美女”,是个50多岁的彝族农村妇女,孙子都念小学了。妇女能听懂汉话,却说不好,只是一个劲地笑。裴启斌又掏出一杆烟,对“美女”说:“抽杆烟嘛!”妇女还是笑着摇头。

廉政瞭望记者有些好奇,问:“她要抽烟吗?”

“抽!”裴启斌说,“她干活是把好手,烟瘾也大。春天和我一起栽梨树的时候,她干活比男人快,烟也一杆接一杆。今天她见着人多,不好意思了。”

甲谷村第一书记宋刚说,记不得裴启斌来过甲谷多少趟了,他和村民一起干活,也和村民抽烟聊天。谁家啥情况,谁的烟瘾大,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

刚与柔

——“脱贫攻坚就是战场,军中无戏言!”

提起凉山“恶人”,有些官员会犯怵,但州长苏嘎尔布却喜上眉梢。他笑着告诉廉政瞭望记者:“有这个说法,说凉山有‘三大恶人,一个是州委副书记,一个是副州长,还有一个是启斌。这不是贬义,而是说他们工作中敢于较真。凉山的脱贫攻坚工作,不能缺了恶人。”

“尤其是启斌。”苏嘎尔布接着说,“他是挂职干部,原则上干两年就回北京。但他却不怕得罪人,在工作中硬碰硬。”

裴启斌是2018年4月从北京来到凉山的,行前他把微信名改成“西南方向”。有过多年军旅生涯的裴启斌说,脱贫攻坚是一场硬仗,当时就抱着一种决心,朝着西南方向进军,到战场上去接受考验。“脱贫攻坚是战场,军中无戏言!”

雷波县八寨九年一贯制学校小学部的改扩建工程,曾因为各种原因进度延迟。裴启斌到了现场,对相关人员进行严厉批评,还调整了分管领导。一年多以后,工程如期竣工,上千名学生拥有了崭新的学习环境。

甲谷村要发展种植业,有人运来了黄金梨树苗。裴启斌发了火,叫人把树苗运回去。事后他说,扶贫不是场面活,而是实实在在让老百姓得到好处,还要建立起造血机制。黄金梨各地都在种,附加值不高,甲谷的运输成本客观上又比其它地方高,种这种东西未来没有市场。“漫山遍野种上树苗,走马观花看着也能交差,但其实工作没做到实处。”

裴启斌与人商量,决定在甲谷种植附加值更高的翡翠梨。他先后多次去陕西黄陵,请教技术专家,论证在甲谷种植翡翠梨的可行性。黄陵的专家实地查看后认为,甲谷这种海拔较高、雨多土少的地方十分适宜翡翠梨生长。

宋刚介绍说,甲谷村的翡翠梨树苗已种植完成,3年大面积挂果后亩产量约为2000斤, 5年后进入盛果期,亩产约5000斤。按照市价来算,预计总产值约800万元,人均增收约9800元。

裴启斌常说“军中无戏言”,但有一件事,下面人打了折扣,他却认了。甲谷村规划产业路时,打算全部硬化。隔了不久,裴启斌来到村上,发觉修好的是碎石路,根本没有硬化。他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按规划来?村民说,村里坡太陡,一旦硬化,再遇上下雨天道路湿滑,羊在上面跑极容易摔下来。这番道理裴启斌认,还说之前的规划考虑不周。“产业路是要为产业服务的,不能搞成面子工程。”

廉政瞭望记者曾问裴启斌:“是否因为您是从中央纪委来的,工作中才能这么硬?”

裴启斌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这是假设性的问题,恐怕谁也答不好。但换一个角度,如果真是这样,我更应该珍惜。既然自己有机会把工作推得快一点,压得实一些,为什么不呢!”

裴启斌在工作中给人怒目金刚的形象,但他的家庭食堂同样出名,许多挨过他训的干部,也到过他家,吃过他亲手做的菜。裴启斌喜欢烹饪,且厨艺精湛。往往下乡结束回到西昌家里,脱掉迷彩服就捆上圍裙下厨房。那些平时被他批评的人,此时就成了他的座上宾。

因为在木里县指挥过森林火灾救援,当地好些乡镇干部成了裴启斌的朋友。来到西昌,裴启斌请他们吃饭,都是在家里。裴启斌说:“自己下厨做家常菜,不违反政策。再说酒店里那些厨师的手艺,我还瞧不上。”

有一次,凉山州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木里县委书记张振国来裴启斌家,见裴启斌正在厨房忙活,几个乡镇干部在客厅看电视。张振国打趣道:“出差有补助,你们却跑来这里蹭吃蹭喝。自己还不动手,让领导给你们做饭。”裴启斌从厨房走出来,笑呵呵地说:“平时他们帮我干活,这会儿我帮他们干活。”

雷波县纪委干部宛远波也体会过裴启斌的刚柔两面。有一项工作是早就安排的,宛远波必须要参加,但她父亲有慢性病,好不容易挂到号,要去成都治疗。一想到裴启斌平时严厉,开会或下乡哪怕迟到几分钟也要挨骂,宛远波真有些胆怯。后来她壮起胆子发了请假信息,很快裴启斌回复说,陪父亲看病是大事,让她尽管去。又隔了一会儿,裴启斌发来信息,说自己在北京时,知道一种中医方子对这病很有效,推荐给了宛远波。

水与火

——“挂职干部也是凉山干部!”

西昌的夏日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许多外地人都会来到这里度假旅游。2019年,裴启斌也邀约友人夏天来西昌旅游,体验当地火把节。然而后来,他爽约了。这一年的夏天,他往返穿行于水火之间。

2019年6月8日上午11时许,凉山州木里县唐央乡因雷击引发森林火灾。此前两个多月,木里“3·30”火灾震惊全国,火情又起,所有人的心不免揪起来。

裴启斌临危受命,担任凉山州“6·8”火灾抢险指挥部总指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面对漫山遍野的火情,裴启斌反复默念着在军校时学到的“十字诀”:“走打吃住藏,供管运救修。”他说,行军打仗务必把这十个字想明白,部队怎么走,怎么住,供给如何保障,伤病如何救援?大道相通,干其它工作也要把这些问题处理好。“火灾面积有多大,需要多少救援力量,专业设备,后勤物资怎样运进现场,就是我这个总指挥要负责的。必须确保奋战在第一线的打火勇士要人有人,要枪有枪。”

“我是总指挥,不是瞎指挥!”裴启斌事后总结说,协调资源是我的事,但在现场怎么打,还得相信专业,依靠群众。尤其木里的干部群众,守着全国最大面积的森林,与火灾搏斗了几十年,个个都身经百战。“木里的同志最有发言权,比我们专业。在战术问题上,要听他们的。”

经过连日奋战,大火被扑灭,且无一人员伤亡。如今聊到打火,裴启斌滔滔不绝,比如怎样观察火向、山向、林向,还有“三大法宝”——第一是凌晨进山,上午9点收工,白天不打火;第二是第一时间挖出护城河,把火隔离起来;第三是以火攻火,有些地方火小了,不仅不要打,还要加一把火让它烧,尽早烧完之后火情才能结束。“这都是我从木里的同志那里学来的。”

火警刚除,水祸又至。7月28日8时至29日15时,凉山州甘洛县普降暴雨,局部地区达到大暴雨。成昆铁路甘洛境内凉红至埃岱站间、甘洛至南尔岗站间发生水害塌方。

裴启斌作为凉山州“7·29”抢险救灾指挥部总指挥,冒着并未停歇的大雨,立刻奔赴甘洛。来到现场,所有人都急得跳脚,却又一筹莫展。原来,塌方地段位于高山峡谷之间,塌方量大,四周道路全部阻绝,两边山上还不断有落石滚下。也就是说,灾害第一现场,这会儿究竟什么情况,外面根本无从知晓。指挥部紧急调来无人飞机,打算让无人飞机进山拍摄画面,但因为各种技术原因,效果很不理想。

“这样下去,仗没法打!”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部,裴启斌挥着拳头说,“两军交战,第一是熟悉地形,第二是判断敌军规模。现在进不去现场,塌方量大致是多少都说不出来,好比来了多少敌人都不知道。接下来咱们要准备多少救援机械与人员,更无从谈起。”

无人机都指望不上,还能怎么办?裴启斌与苏嘎尔布商量后决定,派人进去。此时道路受阻,滚石不断,进去的人无疑要冒危险,派谁呢?就苏嘎尔布与裴启斌,再加上甘洛县长陈华。苏嘎尔布说:“这不是看电影,谁去都行。指挥员进到现场是要摸清情况,做到心中有底,才能在第一时间组织救援。”

指挥部调来一台推土机,三人就站在前面的铲子里,碾过全是淤泥碎石的道路,一步步向灾害现场进发。往前行进了大约一公里,淤泥实在太深,推土机也走不动了。苏嘎尔布说要步行,裴启斌拦住他,说自己年纪轻些,又当过兵,要步行也是自己上。

裴启斌与陈华就这样行进在齐腰深的淤泥碎石中,每邁出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劲。陈华后来回忆说:“那真叫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山上不停有落石,我们陷在泥里,走路都费劲。真有要命的大石头落下来,我们根本躲不了。”

一个多小时后,裴启斌终于爬到了坍塌的隧道前。只见隧道全部被土石掩埋,山谷里的河流也几乎被截断。他伸出大拇指,眯上一只眼,转了一周,用最原始的测量方式,大致算出土石方量。

再爬回指挥部,裴启斌已成了一个泥人。这时,他的脸色有些变,不禁掏出一杆烟,深吸一口,叹说:“到处在飞石头,好险哦!”

甘洛“7·29”暴雨灾害抢险结束后不久,当地又爆发了“8·14”山体崩塌事故,裴启斌作为抢险总指挥,再次奔赴现场指挥。

在凉山工作近两年,裴启斌做了三次应急抢险的总指挥。苏嘎尔布说:“让挂职干部做总指挥,并不常见,启斌却干了三次。况且以启斌在班子里的分工,木里、甘洛的险情都不是他分管的工作。但关键时刻他能挺身而出,再者把担子压在他身上,组织上放心。”

“我来了凉山,就是凉山人。挂职干部也是凉山干部。”裴启斌这样认为。

笑与泪

——“兄弟,保佑老哥把你的遗体挖出来! ”

裴启斌皮肤黝黑,体格壮硕,说话大嗓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硬汉。但即便像他这样的硬汉,也有落泪之时。

裴启斌在凉山哭了两回,其中一回就是甘洛“8.14”山体崩塌事故抢险现场。“7.29”灾害之后,成昆铁路中断,铁路职工随即进行抢修。然而在8月14日这天,半座山突然垮塌下来,多名工人被掩埋。

裴启斌赶到现场后,自知被埋工人已无生还希望,但无论如何也要努把力,将遇难者遗体挖出来。一连几天,遗体陆续被挖出。每挖到一具,周围都是长吁短叹,还夹杂着哭声。裴启斌抑制着情绪,有泪未轻弹。

到了第三天,还有几具遗体没有找到。裴启斌决定将挖掘范围扩大到河对岸,“半座山塌下来的力道,很可能把人推到对岸。”然而挖了一天,还是毫无所获。这时天色已晚,空中又飘起细雨。周围人都说快撤吧,一下雨没准会落石头。

“再坚持一下。”裴启斌划出一片区域,说把这里挖完,所有人再撤。挖掘工作再次展开,裴启斌点燃烟,只吸了一口,接着把烟插到地上。他凝望随风飘散的香烟,缓缓说:“兄弟,保佑老哥把你的遗体挖出来!”说这话时,裴启斌的眼眶湿润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终于挖出一具遗体,所有人这才收工。就在队伍撤走后几分钟,一块直径约一米的巨石从山上落下,不偏不倚砸在裴启斌刚才站的位置。

还有一次落泪,则是处理木里“3·30”火灾烈士遗体的接收工作。那次火灾,裴启斌被安排在西昌处理烈士遗体的接受与吊唁工作。连续几天,他都在吊唁现场,困了就在旁边的办公室打会儿盹。

尽管裴启斌累得两眼通红,但仍不放过任何细节。一同参与此项工作的人士回忆说,在灵堂即将接受吊唁前几小时,裴启斌又让人去采购手套。因为事发突然,临时抽调来参与工作的一些女同志,手上的指甲油没来得及抹去。裴启斌让所有人带上手套,既显得庄重,又遮掉了指甲上的颜色。

有一名烈士家属,也是一名老兵,他希望按照当地习俗,亲手摸一摸儿子遗体。一对父子,两代军人,此刻阴阳两隔。当父亲的手缓缓伸向被国旗覆盖的儿子时,一旁的裴启斌哭了。擦拭掉泪水,裴启斌上前一步,拍着烈士父亲的肩膀:“老哥,咱们走吧,也让孩子好好地去。”话一说完,刚止住的泪水又奔涌而出。

裴启斌为英雄落泪,也为凉山这片土地的改变而欣喜。裴启斌说,当看到脱贫攻坚取得实效,彝族百姓过上好日子,自己最高兴,笑容一定会挂在脸上。

春节前,裴启斌来到雷波县甲谷村。走在村里,见到小女孩惹格阿花,他一把抓过来,捏着鼻子问:“期末考试怎么样?”当女孩回答成绩不错时,裴启斌响起爽朗的笑声。

来到村民吉木金洛的新家,他们拉起家常。“家里还缺什么?”“今年山上核桃收成如何?”聊天的人越来越多,还有邻居拿来当地的苹果。裴启斌抓过苹果,在袖子上抹一下,大口吃起来。那一刻,笑容无遮无掩荡漾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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