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厨房里吹头发的时候
2020-05-25汐一诺
汐一诺
我在厨房里吹头发的时候,对面墙上刚换的灶王画好像动了一下。我不去看灶王画,低头把头发又扒拉了几下。透过头发的间隙,抽油烟机黑沉沉的大屏幕嗞啦作响,电信号不良的红色频闪,两次。
我想跑,又觉得有点好笑:“没准儿是幻觉呢。”
我不是头一回看见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我好像很擅长出现这样的幻觉,把自己种在魔幻现实主义恐怖片的世界里过日子。也罢,也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
“哈哈!”抽油烟机直乐。它怎么听到我内心独白的?
一张戴乌纱帽的圆脸出现在光洁平整不染纤尘的抽油烟机大屏幕上,像LED。是个年轻男孩子,叛逆似的留着两撮山羊胡,和他的娃娃脸格格不入。最鬼畜的是他嘴里还叼着根烟,随着嘴皮子上下颠得欢实。
“你谁啊?”我暗自打气:这是你的主场,你有优势。
乌纱帽两个手指捏住烟把它从嘴里拔出来,哦,是棒棒糖,可乐味的。他一乐:“叫我‘隔壁老王吧。”
“老王八?”我努力忍笑,面孔逐渐扭曲。
“你是个相声演员吧?满嘴传统糟粕。”乌纱帽被气乐。
“你们神仙怎么也骂人呢?”
“瞧你说的,神仙的事儿,能叫骂人吗?这是语气词。”他回过神来,“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是神仙?”
我实在没忍住:“今天是小年儿啊,我天,神仙都跟你一样蠢吗?”
乌纱帽翻了个白眼:“拜托,神仙是人想出来的,能聪明到哪儿去?”
“嘿……”我一时不知从何反驳起,“神了,你一个神仙,当无神论者?”
他双手合了个十:“我思故我在。怀疑主义常伴吾身。”
“你又怎么能确定你是真实存在的呢?”他脸上掠过一抹笑,像是邪魅,像是纯真,至善至恶,转瞬即逝,我不确定。
我冲他一乐:“怀疑主义常伴吾身。”
“不瞒你说,我经常会觉得自己活在一口很深的井里,抬头看天是橘红色的,像晚霞,看起来很美是不是?”
他兴致盎然听着,糖棍儿在牙缝里转动。
“但只要一抬头,我就总想蹦起来,到足够高的地方去,冲破天顶,去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人扒着井沿看我,就跟看斗蛐蛐似的。”
“然后呢?”怪事,他的棒棒糖好像永远化不完。
“然后我就迷上手机了,成了‘低頭族。”我笑着耸耸肩,自嘲。
“你在逃避什么呢?”他倒很平和,没有要质问的意思。
“我啊,我逃避的东西多了。人多懦弱,什么都怕,怕生,怕死,怕死于生孩子;怕病,怕老,怕老了一身病;怕被人管,怕没人管,怕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怕不挣扎,怕白挣扎,怕好不容易挣扎出一口井,发现外面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还不如回井里边……”
“你这是《十八愁》啊。”他摸了摸下巴,可是那里没胡子。
“你还真什么都会啊,知识面够广的。”
他没接茬:“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眯眼的样子像难得开恩让铲屎官撸一把的猫,“‘众生皆苦,是不是?”
“你好像很擅长半途而废。”他重新恶作剧般笑起来。
我被他戳中软肋。电吹风再次呜呜作响。
“一心虚就扒拉头发,小心变秃头。”
我一时气结:“不是,我就纳了闷了,你一道教系统的公务员,不老实呆在体制内享受福利,三教九流串什么门啊?”
他挤挤眼:“‘技多不压身,都要吃饭的嘛。”
我指着灶台,“这满坑满谷的。”
他故意挤出痛心的表情:“唉,一年就这一天装装样子,也值得拿出来炫耀,人啊……”话锋一转,“我要是真指着你们上贡,早饿死了好伐?”
好像没毛病。
“再说了,你们摆这些东西,也没征求过我意见啊。又是糖又是饼的,好不容易来个水果,还是甘蔗,磕得我满嘴渣,整个一‘渣男。”
“嘿我这暴脾气,你自个儿嗦糖不嗦挺欢吗?”
他扬起下巴:“这是可乐味儿的,‘肥宅快乐,不能停。”
“您跟凡人学点儿好不成吗?”
“快乐难道是坏事吗?”他笑眯眯,“你们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任劳任怨,不就为了有天能快乐吗?”
“……是,谁让我们是肉体凡胎呢。”
“你以为我们就不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任劳任怨了?”他的山羊胡也跟着颤,“提起来就来气,也不知道你们哪个缺德的人想出来,北方和南方不一天小年,害得我前一天被风刮得满天飞,后一天被冻得直哆嗦——‘暖气……给我暖气…………”
我想象了一下他在半空中乱滚的样子,有点好笑:“做神仙也不容易哈。”
“那当然了。”他理直气壮。
“那你这会儿该回去给老板交差了吧……跑这儿来跟我扯闲篇,合适吗?”
“哈哈哈,逗你玩呢,谁说只有一个灶王了?”他一脸小人得志。
“哦,那别人都回去,就你迟到,你绩效比得过他们吗?”我试图绝地反击。
他“嘁”了一声:“你看看你,张口‘交差闭口‘绩效,无趣的人。”我故意逗他:“你可是要对老板负责,不是对我们这些无趣的人类负责。”
“那不对,我得对你负责。”
见我不应声,他换了语气:“我是小神嘛,‘神微言轻。分配我来这里,就只能来啰。”
“……哦。”我一圈一圈缠着电吹风的电线,看来“泥菩萨过河”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幸好我运气不错,你这人挺怪——”
“怪好玩的?”
“嗯。”
“但是凡人中间还有很多怪人,他们怎么办呢?”
他又像心情大好的猫了:“你这个操心劲儿,我同事会撩他们的。”
“……‘撩可还行。那万一有傻孩子爱上你们当中的某一个,怎么办?”
“人生本来就是无常的嘛。”他平静地看我。
是,予取予夺,岂能尽如人意。我们不过是宇宙星辰万物众生之一,偶然出现了一种叫“我”的幻觉,就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幸会。”我把手掌贴在抽油烟机光滑流畅的曲面上,他对上来,凉凉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很像个人。“明年还来吗?”
“也不一定就是明年。未必什么时候,未必什么地点,未必我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可能下次来见你的是个小丫头,老大爷,或者邻居二婶……你又怎么确定自己只有一张脸呢?”他挥挥手,“再见啦。”眼睛里有星星。
是啊,我不确定。“人生本来就是无常的嘛。”
红烛还好端端地在那里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