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笼沙
2020-05-25阿列
阿列
作者有话说:作者最近咳嗽,不想说话。
代渌为寻绿绿竹散落的十三枚精魄,常至各界。有次她追着一枚偶遇的绿绿竹精魄,从妖界一直追到不落地。
不落地是处无人看管的沙漠,沙下埋着无数迷失于此的妖魔白骨,纵使代渌是只万岁的岳泽之灵,行走其间也非易事。那枚精魄飞过一座沙丘,代渌急急忙忙爬上去,风终于小了一些,她看到天地交界处,隐约有一人影,精魄缓缓地朝人影飘去,代渌觉得好奇,也沉默地跟着。那人影原来是个二十三四岁的男子,手里击打着一面脱了漆的小鼓,宽袖翻飞沾满尘土,黄沙已经没过鞋面。
他手中鼓声一停,却见精魄化作一抹绿光落在他的掌心。
代渌便知道他是用这抹精魄将自己引诱至此。
“姑娘,在下燕聊,有事相求。”那男子抬起漆黑的一双眼。
即使掩盖了沙子,代渌也能看到他的脚被枯藤束缚住了,动弹不得。在不落地待得太久,最后都会被沙下的巨藤吞噬,谁也逃不掉。
“事成之后,这枚精魄就是姑娘的了。”
代渌干脆利落地问:“你说吧,何事?”
燕聊望向代渌身后的茫茫荒漠,好一会儿,才道:“求姑娘替我杀一个人。”
【一】
叶陇城的夏是多雨的,屋檐下永远挂着细细的雨帘,墙角潮得要长青苔。好不容易等到阳光挑开这晶莹的帘子,街上便热闹起来,从早至晚,叶桥都是川流不息的行人,归色的生意也好起来。
她的铺子离桥头不远,站在桥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门口挂着的黄布上画着的弯月,风来时,黄布卷起,像是黄沙掩盖了月牙。天晴时,归色在门前支个小摊儿,摆上一排排泥人,也不吆喝,偶尔敲一敲手里的鼓,引几个路人来询问。她的泥人极巧极精致,胖娃娃弯腰执荷叶、簪花少女青纱为衣漆木为栏、跃马少年眉飞色舞……最令人称奇的是她的独门绝活“月泥人”,明明是泥土所做,却莹白如玉,据说是用月色晒出来的,也有说那其实是白瓷——可月泥人质地远不如白瓷细腻,故而大多数人还是相信归色能用月光晒出白泥人。
天一晴,她的一摊子泥人不过半天就卖完了,得了满兜的钱,便穿过街到对面买碗竹叶熟水,一边看人来人往,一边慢悠悠地啜,日头正晒,她微微眯了眼,要睡着般。有人在她旁边落了座,她并不理睬,依旧看她的人群、喝她的竹叶熟水,但不一会儿便感觉到那人热切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拿眼一觑,是个男子,果然正盯着自己。归色瞪他一眼,他心虚地别开目光,假装低头喝茶掩饰尴尬。
归色最厌恶别人盯着自己看,霎时间也没心情了,放下碗便往回走。关门时,她却见那男子跟了过来,就站在她平日摆摊子的地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画的那弯月。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
次日又下起雨来。
她的铺子很窄,其实不过一扇门宽,走过狭长的过道右拐,才是真正的屋子,摆了许多泥人,再进去,是个天井,其中摆了个大水缸,落满了雨水,叮叮当当。临街的店租金很高,她不需要太大的摊子,租这么间房子,既可省些钱,又可趁天晴时在天井中晒一晒泥人。今日雨很大,她不摆摊子了,将门板卸下,就在门槛内放张小木桌,专心地给新制的泥人缝衣裳。
光线忽而暗下来,归色抬头,是昨日那男子,撑着一把黄伞立在门前,雨水在他的伞上汇聚流下,有几颗滴落在归色的桌上,恰恰打湿了泥人。
那泥人刚做好,一沾水,微微变了形。归色气极,手一揽把泥人通通护在胸前,瞪着男子。那人满脸歉意,将伞往后一倾,“哗啦啦”,水都落到他身后去了。
“这几个,我都要了,帮我包起来吧。”
归色道:“衣裳还没缝好,你明天再来取吧,先交一两银子当定金。”说着,她起身拿了纸笔来,立了据,写到买方姓名时顿了一下,询问地抬起脸。男子笑笑,从她手里接过笔,弯腰写下两个字:燕聊。
归色收了银子和字据,继续低头忙活,可光线依旧暗淡,燕聊没有离去的意思,杵在门口看着她干活。雨越发大了,“哗哗哗”,像是天上的河水都落到人间来了。
归色好心地道:“你进来避避雨吧。”
等他跨进门,归色才看到他的袍角都被雨水打湿了。
燕聊抖抖伞上的雨水,把伞靠在门边,因怕遮了光归色没法干活,便侧身贴着墙角站立,过道窄小,他身材高大,这么站着实在有些好笑。归色给他搬了个小凳子,让他坐在自己对面,彼此无言,走道中雨声来回穿梭,燕聊的目光从归色身上移开,望向过道尽头,那儿有微弱的天光,蒙蒙的,梦一般不真切。他又看向归色,看得出了神。
天色渐渐暗下来,归色不得不回屋取烛火,等回到过道时,却发现桌上的泥人不见了,屋外雨已停,燕聊的黄伞被遗落在门边。
燕聊偷了泥人跑了!
归色气恼地踢了雨伞一脚,把伞柄踹成了两段。
燕聊再来时,叶陇城的夏已过去了大半。他是傍晚时分来的,街上余热未散,学堂归来的孩童三三两两打闹着跑过,早早吃过饭的小商贩们张罗着摊位为夜市做准备。归色吃了碗汤面,倚在门口看落日把整座城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长街的尽头处慢悠悠地走来个熟悉的身影,到了归色面前,停下。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气氛十分诡异。
燕聊瘦了,长袍罩着他显得更加修长,腰间倒还是鼓的,归色暗自盘算着如何讨回上次的钱。燕聊见她两眼发光地盯着自己的腰,红着耳朵虚咳一声:“姑娘别来无恙。上回不辞而别,实在是对不住。”
“不辞而别没什么,毕竟你我也不相熟,不给钱就带着泥人跑路比较可恨。”
燕聊忙递过些碎银子来:“事出突然,竟忘了留下银两,还望姑娘原谅。”见归色拿了钱后神色稍缓,他又問道:“上次我落在这儿的伞……”
归色心里一惊,忙道:“在屋里呢,我去拿,我去拿。”说着回头就跑,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出来,拿了把粉色的油纸伞塞到燕聊手中:“喏,你的伞。”
燕聊有些怀疑:“我的伞似乎是黄的……”
“时间久了,变色了呗。”归色强行岔开了话题,“隔壁汤面很好吃,我请你吃一碗?”
燕聊的目光瞥过归色身后门内疑似断成两截的伞,笑着点了点头。
【二】
燕聊是个大主顾,隔三岔五就到归色摊子上买泥人,时间一长,左邻右舍传起他们的流言,都说燕聊看上了归色,要不一个大男人买那么多泥人做甚?
很快七夕近了,叶陇城习俗,在七夕时女孩子要拜月乞巧,各家各户还会买各式各样的小泥人摆在家中——大多是娇俏可怜的姑娘像。除了归色,城中还有许多做泥人的师傅,有些平日虽不靠这门手艺吃饭,一到七夕前后,自有人上门求去,于是也纷纷出来做泥人,做个十天半个月,能得平时两三月的收入。归色也忙起来,已经有五六家托她做泥姑娘。到了七夕前一夜,街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姑娘们结伴上街挑小泥人和各式小玩物,归色却仍旧窝在家中。
燕聊来时,门前摊子已经收了,归色不知去了何处。他站在门口本想唤,隐隐看到走道那头有微微绿光,迟疑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当然知道不请自入非君子所为,可关于归色,他有太多想了解,越多越好、越快越好。往里走,冷气越发明显、绿光也越发明亮,等走到屋子前,他看到梁上挂满了小圆盘,风一吹,“叮叮咚咚”,响声清脆,而地上摆满了无脸泥人,个个身着华服、头戴珠翠,绿光便是从泥人身上散发来的。
屋里不用点灯。归色踮脚解下一个小圆盘,小心翼翼地扣在泥人头部,用力一压——燕聊这才看清,那些圆盘是一张张栩栩如生的小脸,映着绿光,十分瘆人。一阵风过,他只觉浑身一凉,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归色被一吓,手上力道没掌握好,把泥人的头捏扁了……
“我看门虚掩着……”燕聊进也不是走也不是,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举起手里的食盒,道,“给你买了点骨头羹。”
归色“哦”了一声,放下泥人提裙走来。燕聊有一瞬间想逃,可归色只是接过食盒,喜笑颜开地道:“多谢多谢,进来坐坐。”
里头没有椅子,燕聊自然坐不了,站在一堆泥人中间不敢动作,怕一不留神碰碎了。归色坐在阶上自顾自地吃,燕聊抬头看挂着的一串串人脸,有的手掌那么大,有的只指甲盖大小,有的哭有的笑,有的闭眼像是睡着了……太可怕了,他暗自摸了摸胳膊上竖起的汗毛,看向低头专心吃东西的归色,忽然觉得她像极了地府的阎王,周围这些泥人都是鬼,受控于她掌中。
吃饱后,归色满足地揉揉肚子,回屋继续干活。最底下的人脸摘完了,往上的她踮了脚吃力地解绳子,好不容易拿下来一个,脖子酸痛得要死。
旁边有一双手替她取下了剩下的人脸,衣袖垂下时,触到她的侧脸,她愣在原地。
“真不知你是怎么把这些挂上去的。”燕聊笑着把人脸递给她,她沉默地接了,蹲下身挑选合适的泥人。一尊、两尊……人脸贴到泥人头上,指尖轻轻一抚,毫无痕迹,仿佛那脸本来就长在上面。燕聊不禁叹道:“巧夺天工也不过如此了。”
归色猛然想起什么,警惕地看向燕聊:“屋里没有点灯,月色又照不到,你如何看得见的?”
“借着绿光。”
“你能看到这些光?”归色瞪大了眼。
“嗯,不过贴上脸后,光就消失了。你别这样看我,我确实能见到些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但我绝不是什么妖邪恶鬼。自小因着这双眼,我被当成异类排挤,后来我便不敢再让人知道这事。”
归色释然,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懂你,咱是同类。”
大概因此心中生出惺惺相惜的情愫,歸色主动和他聊起来,把泥人搬到天井时还告诉他:“外头都说我的月泥人是月亮晒出来的,其实啊。”她故意顿了一下,燕聊抬头看看四方夜空中的月,又询问地看向她,她笑起来:“其实啊,就是月光晒出来的。你看这些小人儿,这会儿有的红,有的黄,还有的黑,晒两个时辰,就会变得莹白如雪。”说着她招招手,示意燕聊把耳朵凑近:“你知道为什么会变白吗?因为某些东西一旦沾上月光,就永远是月光的一部分了。”
说着,归色笑起来,一阵一阵的呼吸撩拨着听者的耳根。燕聊拉开点距离,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道:“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上,就再也甩不开了。”
他这句话,令归色脸上的笑意渐失,而后敛眉低头,眼底都是悲伤痛苦,仿若想起十分恐怖哀恸的事。他有些不舍,看了看满天井的泥人,柔声道:“忙完了,我们出去逛逛?”
【三】
梁下挂着的一串串人脸晃晃悠悠,外头风雨很大,归色坐在屋子中央,拼命地捏着泥人。挂着人脸的绿绳子慢慢伸长,每长一寸便生出一张新的脸,归色焦急地抬头看看,手指动得越来越快,可那些藤条还是很快地长到了她的头顶,绕过她的脖子、手腕,那些人脸忽而都放声笑起来,尖锐刺耳。她惶恐不安,不停地挣扎,绿藤困住她,慢慢地缩紧,勒入她的皮肉中,她疼得大哭大叫。好一会儿,风雨之声渐歇,她重新睁开眼,房子不见了、可怕的藤条不见了,眼前是滚滚黄沙,她站起来,赤着脚一直走一直走,脚上起了泡、渗出血,她不敢停,依旧走,想走出这荒漠。
归色醒来时,刚过正午,日光涂亮了窗户纸,遥遥有人声,是长街的热闹,近了有清脆的叮咚声,她知道是风吹打着梁下的泥人脸,这声音她听了好几年,再熟悉不过了。叶陇城多雨,很适合绿藤生长,人脸也结得多。
打水时,归色看见水中自己的脸苍白如纸,不禁伸手摸了摸。自那夜与燕聊同游长街回来,她几乎每天做噩梦。
可明明那晚她玩得很尽兴。长街的灯熏暖了每一个行人的脸颊,她跟在燕聊身边,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看过去,黄蜡铸成的鱼龙鸟龟悠悠浮在水上,瓜果雕成的亭台楼阁,糖画儿水球灯,她买了许多,逛累了,挑个地儿吃馒头。
“人生当如此。”燕聊叹道。
归色咬着热乎乎的馒头,边嚼边问:“如此?”
“人活在世,总有些缘由,有人为了功名利禄,有人为了安稳舒适,就连市井屠夫,若问他们为何而活,大概会回答为了父母妻儿。正因各样的缘由,人间才会这么热闹。”
归色想了想:“我没有亲友,也不图名利,我只是想活下去。”
燕聊笑道:“活下去便是对的,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
可是对归色而言,活着仅仅是活着,想做的事只有活着。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一街人流,又看看燕聊,忽然问道:“那你呢,你活着的缘由是什么?”
燕聊一愣,随即移开目光,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与你一样,已经无父无母,也无心于功名,我活着,是为了一名女子。”不等归色开口,他岔开了话题:“想请你帮我做个泥人。”
“什么样的?”
“长喙蓝眼,浑身浅绿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纹。”
“尾……尾上?这不是人吧?”
“是只鸟。”见归色面有愠色,燕聊忙笑道,“别气,我晓得你只做泥人,不做泥鸟泥兽。我想托你按着这幅画,做个约两尺高的泥姑娘。”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张小画。归色展开看了看,脸红了。
画上姑娘分明是自己。
那晚她一直想着,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她从未这么困惑,也从未这么激动,像是在荒漠里呆坐了半辈子,忽然前方有光亮起,她要去追那亮光,即使不知道那亮光是何物,至少她不再只是呆坐着,她知道要行走和奔跑。
也许就是因为她不再满足现状,不想再死尸般活下去,所以不得不直面内心被深埋的过往,只有跨过去,她才能追到那亮光。
归色从未如此用心地做泥人。
燕聊给的那幅画被她挂在墙上,每日天蒙蒙亮,她已在天井下探身舀水缸底的泥土,从早到晚,她的指尖都沾满泥。两天过后,人形初成,她照着镜子给泥人雕脸,一刀一笔,刻得十分认真。梁下的人脸越结越多了,等她做好泥人时,绿藤已垂到她的耳朵处。
她陪着泥人在月光下坐了一整夜。四四方方的天井那么小,小到不能看见她想见的人,却又装得下一轮白月,白月那么远,遥不可及,但若她能飞,翅膀一拍,至少能够到遮月的云。她思索着自己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又想到燕聊说的话,他活着是为了个女子……归色把脸埋到膝盖上,抑制不住地傻笑。
她等啊等,燕聊迟迟不来,于是只好自去寻找。她只知道燕聊住在城西,不得不到处打听,终于有个好心的鱼贩听到燕聊的姓名时,劝她别找了:“燕家早就没落了,只剩燕公子一人,听说疯疯癫癫的,平日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他呀——”说着,鱼贩手起刀落,拍晕一条鱼:“没人愿意搭理他。”
归色生气地走了。燕聊哪里疯癫了,你们才是疯子!
【四】
冬天到时,每日清晨,水缸的水面上都会结一层薄薄的霜,燕聊要的泥姑娘放在房檐下,也沾了霜露,太阳升起来时,归色将泥姑娘抱到天井中。以往的泥人只须晒月光,这个不会发绿光的泥姑娘,却要仔细地照看着,要晒日光,要避雨。
晴朗的冬晨,她伸着懒腰走出房间,看到失踪了许久的燕聊就站在屋檐下,拿袖子给泥姑娘擦拭脸上的霜水。
“燕聊!”归色小跑过去,压不住嘴边的笑意,“你去哪儿了?”
“有事出了趟远门。”燕聊笑笑,不动声色地收回袖子,目光又落回泥姑娘身上,温柔平静得像此时屋顶融着霜露的阳光,“做得真好。”
归色把泥姑娘搬到天井,燕聊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这泥姑娘丢了。
“就这么稀罕?”
燕聊点点头。
“那我多给你做几个。”说完,归色的脸烧起来。燕聊却摇摇头道:“一个足矣。”
归色心里甜滋滋的。燕聊心情也不错,帮着她摆了摊,临走前问道:“我家中不方便,没有地方摆放这泥姑娘,可否寄在你这儿,我每日来看看便好。”
归色点头,不一会儿又喊住他:“每日都要来啊。”
燕聊果然每日都来。他是真喜欢归色做的这泥姑娘,来的时候必定在泥姑娘前站一小会儿,有时替泥姑娘整整衣裳,归色看在眼里,觉得他像是在给自己整衣裳,又羞又喜。她想,燕聊对自己是有心的吧,或许他过于腼腆,不好开口,只能这样频频暗示,不如就让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主意一定,她整整一宿未眠,想着该怎么说好,燕聊会怎么答,自己又要怎么应付,倘若他直接说要娶自己呢?归色把头缩到被子里,痴痴地笑。
可她没来得及把想了一夜的话跟燕聊说。
叶陇城的冬天很少下雪,雨水倒不少,这日归色醒来,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声音,便知是下雨了。天色昏昏的,又冷了几分,她披着斗篷来到前屋,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绿藤上的泥人脸掉了一地,有的碎成好幾片,密密麻麻,更可怕的是,泥人脸上的表情无一例外是哭丧着的,其中一些甚至流着眼泪。
霎时间,归色仿佛坠入了万丈冰窟,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过气来。她走过去,一片一片地拾捡,那些掉落的泥人脸在她触碰后,很快散成沙土,不一会儿,屋里便铺了一层黄沙。归色痛苦地抱住头,努力回想着哪里出了问题。
近几日一切如旧,除了替燕聊做那泥姑娘,泥姑娘的脸不是用绿藤结出来的,而是她照着自己的模样刻的。她转身,天井中的光灰蒙蒙的,雨还不停,泥姑娘在檐下多少会被淋到,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指替泥姑娘拭去脸上的雨丝。蓦然,她顿了一下,随后难以置信地抱起泥姑娘,一遍又一遍摸着泥姑娘的脸。
即使是月泥人,也不会有这么细腻的质地,这简直就是少女的皮肤……而且,而且……归色的手指颤抖着往下,用力按住泥姑娘的胸口,虽然微弱,但确实有心跳。
她睁圆了眼,盯着泥姑娘的眼睛,好半晌,慌慌张张地放下泥姑娘,从屋子里搬来火盆,点了火。
这泥姑娘成精了,活过来不说,还吸食了绿藤的生命!归色努力压下心头的震惊与愤怒,心想一把火烧了,看你还作妖不!
泥姑娘刚被扔进火盆,燕聊便闯了进来,气喘吁吁,浑身滴着水,看得出来跑得很急,伞也来不及撑。
他疯了一样扑过来,从火堆里抢出泥姑娘,用袖子扑灭了火,又轻轻地、温柔地吹去灰,护着珍宝般把泥姑娘护在怀里。
归色站起来,见他着了魔似的,心中更亂:“这是妖物,你给我。”
燕聊的一双眼发红,归色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漠中带着恨意的眼神,随时会攻击的姿势。
“你敢伤她分毫,我杀了你。”
雨势更大,“哗哗哗”,水漫过了第三级台阶。归色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我杀了你”,她的耳边不断地回荡着这几个字,“我杀了你”。
她张开惨白的唇,劝道:“燕聊,这是妖物,你被他迷惑了心神,我烧了它你就会好的。”
燕聊却笑起来,眼底都是嘲讽:“妖物?你才是妖物,挂在梁上的那些绳子才是妖物。”
“是,可我不会伤害你。燕聊,你不是也喜欢我的吗?你说你活着是为了一个女子,你托我做的这泥姑娘,与我一模一样。”她近乎哀求地说,“燕聊,你看,我在这里,这泥姑娘是假的,你丢了它。”
燕聊抚着怀中的泥姑娘,低下头,无尽温柔地说:“这是我夫人。”
【五】
燕家在没落前,生意做得挺大,燕聊在十七岁时娶了妻,妻子唤却娘,小夫妻相处和睦十分恩爱。燕聊父亲早逝,不得不很早就挑起家中重担,成亲时虽年少,却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三年前,叶陇城闹了一场很大的瘟疫,燕聊的母亲不幸去世,却娘也因病留下满脸的疤,从此不敢见人。燕聊并不嫌弃她,反而更加爱惜敬重她,一年后却娘产下一子,可孩子没能熬过那年寒冬,夭折了。却娘是个心思细腻又多愁善感的人,两人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却没了,自己的身子又这样弱,容貌也毁了,终日郁郁惶惶,一会儿怕燕聊抛弃自己,燕聊若是因生意耽搁晚归了,她便要恼;一会儿哭自己可怜的儿,拍着孩子的小棉袄自言自语,竟有些疯癫,不过两三个月,也跟着去了。
燕家的没落从燕老太太去世起,至却娘死后第四个月,家财尽散,燕聊消失了一年多,再回来时,已全然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再不是那个八面玲珑又爱笑的商客了。人们都说他也疯了,短短两年失去了所有亲人,能不疯吗?大概是跑到哪座野寺当和尚,又被赶回来了吧。
其实他并不是去当和尚了。归色向山神打听到,燕聊自小能看到阴阳两界之物,却娘死后,他替一些精怪做事,学了些小术法,想下地府寻老母与妻儿,但幽冥永隔、生死难逾,凭他一介凡夫哪能自由来去人鬼两界?后来,他不知从哪里看到了归色做的泥人,那些泥人到了买主手里,会从头顶生出细细的绿枝,缠着买主的手臂一路往上直至心脏,而后在心脏上生根发芽,一两日枝条顺着血流遍布全身,绿枝与买主共生一世,但并不妨碍买主性命。旁人看不见那些绿枝,燕聊便知那不是寻常之物,细细打听之下,有人告诉他,那是有人将不落地黄沙下的巨藤种子养在泥人中,种子在人间撒播生芽,寄生于人,但因其无害,不会受到僧道驱除。以往,还有人把死魂养在埋了种子的泥人里,死魂附着巨藤种子慢慢生长,可得复活。
归色才醒悟,燕聊与她并不是偶遇,买那么多泥人,也只是为了养却娘的魂。绿藤缠在她胳膊上,已经开始干枯,她的头也越来越重,层层山林是软绵绵的绿油油的棉,她一个不小心,就会栽进绿棉中。
雨后的山路湿滑难行,燕聊的脚印清晰可见,归色从叶陇城一路追来,强撑着往前,最后终于在一棵小树旁发现力竭的燕聊。
他望见归色,吃力地扶着树起来,还要逃,归色匆忙中被脚下石头一绊,摔在杂草堆中。
她晕了很久。绿藤的生命被泥人吸食殆尽,连带她也痛苦不堪,醒来后也只能捂着心口躺着,动弹不得。她瞧见眼前跳跃的火光,火堆边是抱着泥人的燕聊正在拨弄柴火,天已经黑了。
燕聊没有丢下她。
她不说话,假装睡着,燕聊也不说话,四周静得恐怖。等男子的鼾声轻轻响起时,归色咬着唇起身,悄悄地偷取他怀里的泥人。逃了一天,他累极了,睡得很熟,归色成功地把泥人拽出,并拈起手指取火画阵。泥人开始挣扎,归色一把拧下她的头,丢到阵中烧掉,火中隐隐地有哀号之声,声音虽不大,但是刺耳,很快便把燕聊吵醒了。
归色把泥人身体也扔了进去。燕聊大叫一声,欲扑向法阵,归色紧紧抱住他,艰难地喊道:“那是妖物!会害你性命的!”
火慢慢弱下去,哀号声也消失了,泥人法阵,好像都不曾出现过,地上只有一摊草木灰烬。
燕聊反手狠狠甩了归色一巴掌,归色早已没什么力气,被打得摔在地上,满口腥甜,眼前的景物转来转去,她忍不住吐起来。
燕聊朝她走来。她咧嘴一笑,蜷身化作一只鸟,衔着绿藤飞向黑夜之中。
“我与却娘初见于十四岁那年,我随老仆乘船南下买货,却娘在某处码头卖竹编的小玩意,她在人群中,身上微微发着绿光,我一眼便注意到了。她到我船前叫卖时,冲着我甜甜地笑,我买了只鸟,长喙蓝眼,浑身浅绿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纹,比凤凰还好看。我给她钱时,她推开了,说,公子生得这样好看,让我多看两眼,这鸟儿就送与你了。年少冲动,就为了让她多看我几眼,我执意在停船的镇上以贵出一半的价钱买了货物,多逗留了几天。却娘天天到船前来寻我,送炒栗子、送馒头……卖竹编赚得的钱,全给我买吃的了。我说我住在叶陇城,想带她回去,她说好,但要先问过娘亲。这一去,竟没再来,我又找不到她,只能独自回叶陇城。后来她的脸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可那莹莹绿光我不曾忘却。十七岁那年,我在七夕夜又遇到了她,满街灯火璀璨,她在人群中,身上有绿光,那么惹眼。她不记得我了,若不是那光,我也认不出她。”
归色道:“你要我杀的人,是归色?”
“是。”
“可以。明日我再来,绿绿竹精魄可得给我了。”
“一定。”
【六】
叶陇城是多雨的。门一推开,潮湿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长长的走道里不知什么东西滚动,骨碌碌,代渌弯腰捡起一块,是圆圆的小泥人脸。她往里走去,屋子破败不堪,满地黄色的泥土,长长的绿绳子拖到地上,上面结满了泥人脸。绳子的上端束缚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鸟儿,长喙蓝眼,浑身浅绿如碧玉,尾上有勾云纹。
绿藤靠吸食歸色存活。归色在无尽的折磨中,生死不能。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她解脱。
代渌烧了绿藤。鸟儿在火光中抽搐了一下,微微张开眼,很快又合上。火烧尽时,灰烬混在满地泥水里,微微泛着绿光。
代渌用小瓷瓶把灰烬装起来,带回了不落地。燕聊已被黄沙埋了半截身子,低着头打盹,代渌喊醒他时,他的眼中一片死气。
小瓷瓶被打开,那些灰烬被倒在燕聊面前,燕聊眼里终于有了光,轻轻笑了笑。
“归色是你害死的。”代渌分不清他此时是悲是喜,蹲身望着他说,“却娘不是人,不过是绿绿竹的精魄附在腹中死胎上,有魄无魂的一具行尸走肉,她的情感都来自你十四岁那年遇到她的执念,她生下的孩子也是没有魂魄的,注定活不了。你看到她身上的绿光,不过是这枚精魄。”代渌从他脖子上取下挂着的精魄,拢于掌中:“却娘是精魄回应你的一场泡影罢了。非人之物,难过二十,精魄总有无力再支撑肉体的那天,却娘死了,你利用归色的泥人给她续命,不承想到最后,牺牲了归色,造出个妖物。归色也是傻,拼了命替你除妖,最后落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被绿藤折磨得那么惨。”
燕聊静静地听她说。
“一只贪恋人间的鸟妖,于岸边偶遇少年,少年要带她走,她说要问过娘亲,其实是来不落地取巨藤根,凡人吃了,可长生不死——她想要和你长生的。不落地的巨藤,连我都不敢轻易招惹,归色不过几百年道行,竟敢独自来挖其根,也是勇气可嘉了。”
燕聊笑了笑。
归色反倒有些意外:“你一点也不吃惊?十四岁那年你遇到的不是却娘,是归色啊。”
黄沙慢慢没过燕聊的脖子,沙子把他的睫毛都弄脏了,他没法睁开眼,索性闭上:“我知道的。”
看到归色化鸟而去,那鸟和当时姑娘送与他的一模一样。他在火灰里翻出被烧得烫手的精魄。泥人中的种子、归色挂在梁上的绿绳,都来自不落地的巨藤,为求真相,他一路来到不落地。
一个无知的凡人来不落地,找死而已。他在荒漠中迷了方向,最后被巨藤缠上,成为巨藤的一部分。大抵因此,燕聊看到了巨藤的记忆,看到当年归色被巨藤绑住时是如何挣扎,看到她的心脏如何被巨藤贯穿,看到她日日夜夜受着无尽的折磨,在痛苦中忘了自我、忘了过往,只记得要活下去,要活着走出不落地。巨藤真的放她去了,代价是贯穿她心脏的那条藤蔓不能死,是归色要如奴隶般为巨藤把种子撒到人间。
离去时,她重新化为人形,她对巨藤说,要变成意中人喜欢的样子。
彼时,燕聊已遇到了却娘,于是归色变成却娘的模样。
再后来,他们于叶陇城重逢。燕聊刚看到她的模样时,很是诧异,以为她是却娘。
到底是却娘活成了她,还是她活成了却娘?
临走前,代渌问:“你爱的,到底是归色,还是却娘?你要我杀归色,是因为恨她,还是因为自己尝到被巨藤吞噬的痛苦,想让她解脱?”
燕聊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说了句:“何必贪图长生,一世足矣。”
走出很远后,代渌回头,那人已被黄沙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