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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异味(组诗)

2020-05-25余退

文学港 2020年5期

余退

沉睡艺术家

我忘了是怎么得到那个纪录片的

片子里的家伙在沉睡

当注意到屏幕下方的数字时钟

我意识到正进入一场艰苦的表演:

消瘦在行军,当你跟踪那几乎

一致的画面,发现他脸部的肌肉

沉陷,像慢慢退潮的滩涂;

通过耳麦,你可以听到他细微而

舒缓的呼吸声,仿佛连接着

整个山洞,整座山的肺部;

你可以看见他的短发和胡须

在寂静中生长出海底走动的藻类;

我总怀疑他醒着,一直醒着

只有醒着的人,才能如此完美地

表演沉睡。几帧画面里

我反复查验,他微微转动的

眼睑。第41天零时

他准时醒来,在助手的帮助下

被重新点亮,象征性地喝了些流质

影片结尾,在回到明媚前,他说:

这时,才是我最困倦的时刻——

滚幕里没找到艺术家的名字和国别

但我知道,我老早就认识他了

远在我未出生之前

切尔诺贝利森林

看到过报道,我总在猜想

切尔诺贝利的

花木,无量,无边——

在隔离带内,它们缓慢接手了

空荡荡的城市,像失教的孤儿军团

被诅咒着。荒凉修复了贫瘠

以青翠复仇。有网传说

被诅咒的人结伴回到禁区内

套在自制的防护服里祭拜

在森林所包围的宁静里

拍摄,找到无数重生的亲人:

开出野花的餐具

修筑了鸟窝的阁楼

用树叶洗着辐射的鬼魂

孤岛胶片

当我把打湿的耳塞插头

插入崖缝里,孤岛荒蛮的电音

流过我的耳膜——

草皮扎根的薄薄声浪

礁石间海螺吐水的低音部

入夜后,像一只磁针

在帐篷里的我读取着

孤寂里深度的恐惧

整晚聆听海风幽灵般的

轻摇滚,从沉船处刮起

那股力量裹挟着我,陪我

钻进清晨的海水。我赤裸地从

波涛里出来,从未感觉自己

被释放,像一位

留够了披头长发的三流歌手

木书签

用旧婴儿床,制作一枚书签:

砍、割、切、削、凿、磨……

他深陷纷乱的木屑,深陷

爱的蜃楼。当吱呀声被锯:

笑泣、嘤语、摇篮曲

木屑的狂浪将他迅速吞没

又推上岸,像被金黄的稻草

拯救。完工后,镂刻的梅花枝上

飘出他刻意保留的

尿酸味——那几乎不可闻的

生命的异味

夹进某一本书

黑漆漆的缝隙里

天体沙滩

老婆婆有些羞涩,但勇气会引导她

回到少女时刻。或许她更想回到婴儿期

请母亲再抱抱她。此时,你可以窥见

她衰老而孤单的乳房。沙子的手

托起她塌方的身体。还有皮肤松松垮垮

希望光能烘烤得硬朗些。她会完成的

我知道,他人的裸体将给予她力量

——在上海肿瘤医院治疗室外,我看到

青年医生对着话筒向她喊话,透过玻璃窗

猛禽腐败

第一次,我如此近距离地看见

鹰,几乎只剩下半只

它躺倒的姿勢,像是要向着

大地急刹

我记得,它盘旋的样子

像一副天上的套马绳

握在某个北方牛仔的手中

岩间的花会被攫去

比想象中小,一只布满窟窿的

手套,遗落在森林的

地面上,拒绝着入侵的蚁群

只有弯曲而锋利的喙

依旧危险。当我摸到它时

薄雾上方一双搜索的眼

突然被擦亮

靶,看上去多像一具

拿掉针摆的钟

中间被锁定的红心跳动

当有更多的扎孔

黑色的环围绕白色的环

让我想到

非洲草原上的斑马

被撕碎时

站着,在原地

像一棵

被吞没的树

门消失后

在墙绘艺术家画的复原版门前

摆满了玫瑰和蜡烛

入夜,有人在把手上贴了封条;

有人砸墙。在墙内往外砸

那当当声,像是失传了很久的叫魂曲

——骨头的清唱;

有人迅速遗忘,门的另一边

是否有另一片海洋,一座码头

他只想跳独眼罩之舞;

尚未遗忘的人练习着爬墙术

蜘蛛说有无数的秘密通风口,可以结网;

见到满地丢弃的钥匙,健忘者的手

老是有股违背自然的冲动,捡起又扔掉

倒车术

按紧刹车,蹬脚,扫视观后镜

我担心我盲目的小电驴

碰伤过后背飘零的鬼火

估计我毁灭过一只枯蝉

一片玻璃般被撕下的薄翼

扎进了我的轮胎,再也取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还碾压过什么

肃穆的时刻,比我更无声的

幼体控诉着我的残忍

以前,我老听见警示声从

电音装置里传出来:

倒车,请注意,倒车……

现在是从我血色的娴熟里

纸 山

焚化成灰的人,出现在纸山上

像一名旅者,他从未如此轻盈地

登高。暂时还发现不了

自己身体所失去的重量

趁他不觉,卷一只纸烟递给他

你了解他夺魂的烟瘾

叠一只纸鹤,给他捎个口信

独行之人请低头读一读

再烧一副灯笼,出现在他的手中

替送别者照亮想象中的山路

请忍住泪水,道士说

不然纸糊的世界会在洪水中破碎

寂静三重奏

耳朵醒着,凌晨四点的埭口村

蛙声浮起屋瓦,在木窗上敲击

它们始终没有进来

隔离喇叭声,听不见鸟鸣

此刻的寂静是聋子的世界

像油灯熄灭,昏暗叠加昏暗

第三种寂静是:大提琴师在

树顶演奏,弥合着伤口

或许是哪位艺考学生在盲目

练习一场应声而降的雨

它们混合在一起,像是为寂静

和寂静之间的深谷注满水——

弃 婴

当陌生的手接过他,他一定是

洞晓了自己的困境。他如此

饱满地哭着,仰视着

像是要完成一场命定的暴雨:

他哭自己,哭接过又递出他的手

哭这个模糊而不可知的世界

躺在回温的臂弯里,他睡着了

当他醒来,他将开口说话

将叼着筷子,将盗取吝啬的幸运

将偷笑,将藏匿净如湖底之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