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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地球凿穿了

2020-05-25刘荣书

清明 2020年3期

刘荣书

李罄书:绑架案

在一个“从正午开始的早晨”,我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因熬夜写作,我常会把一天中的正午过成早晨。干了数年媒体记者,如今我以写影视剧脚本、给企业家编撰报告文学谋生。为获取灵感,我跑到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山区落脚。下榻处并非某个原生态村落,而是一处废弃的矿场。我的一位企业家朋友,在这里成就一段血腥资本的发迹史之后,又颇有前瞻性地去追赶另一波时代大潮。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将一个千疮百孔的矿场,还有一座豪华会所留在这里,除了一对行看守之职的农民夫妇之外,再难觅他人踪迹。几年前我曾来过这里,声色犬马历历在目。如今人去楼空,别有一种荒凉而诡异的况味。

“是李罄书吗?”

我“嗯”了一声。

对方并未表明来意,也未亮明身份,而是以一种略带抱怨的口气,讲了一通他打听到这个号码所费的周折。我听得有些不耐烦,耐着性子客气道:“您找我,有事?”

“嗯!有事!”他加重语气,这才说,“我是滦州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张队长。”

从他一开始喋喋不休,我便听出他口音中夹带的滦州方言。虽在努力说普通话,却说得极其辛苦,险些令我哑然失笑。等他亮明身份,反倒让我感到不安起来。

“你们村,出了一起绑架案。杜立德、耿彪这俩人,你都认滴(得)吧?”

“认滴(得)……他们俩,咋会搞这种事?谁把谁绑架了?”受其影响,我的普通话也跟着有点跑偏。

“耿彪把杜立德绑架了……”

我想了想耿彪和杜立德这二人,对他们的前尘过往虽略知一二,形象却停留在十几年前的记忆里,不由叹了口气,说:“唉,现在的人哪,这都咋了!乡里乡亲,有啥解不开的疙瘩,至于干这种绑架勒索的事吗!”

他将我的话打断:“这不是一起单纯的绑架勒索案。耿彪之所以绑架杜立德,目的虽是为钱,也并非全是为钱。他和我们警察谈判,这就把你给牵连进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从床上坐起:“警察同志,我在离老家几千公里的一个山区,通话记录和行动轨迹都有证可查。天地良心,我混得再惨,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去掺和什么不靠谱的绑架案。”

他笑了一声,声音显得非常刺耳:“你别怕!耿彪到案了,对绑架一事供认不讳。照他的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任何连累你的意思。只是他不肯交代杜立德的下落,和我们谈条件,说必须把你这个大记者请回滦州,才肯答应讲和。他有话要当面和你说。”

“和我说?和我说什么!你们警察别被他忽悠了,是不是已经撕票,故意转移视线?”

“不会,肯定不会!耿彪的目的非常明确,为了迫使你回来,这才绑架了杜立德。如果你答应他提出的条件,他就会说出藏匿地点……他好像有意要把我们警察和你拴在一根绳儿上。人质出了问题,我们都脱不了干系。我们已搜查过所有可疑的地点,却找不出半点头绪。对耿彪招数用尽,也没一点办法。这家伙有前科,蹲过十多年监狱,反侦查能力特强,对付我们警察,挺有一套的。”

我松了口气:“那我要是不想回去呢?”

他愣了一下,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不回来?耿彪既然提到了你,你就有义务协助我们办案,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必须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故作泄气的样子,以妥协的口气对他说:“这都哪跟哪的事啊!我跟耿彪,又不是很熟,他咋搞的,偏要牵扯到我!说吧,他想和我谈啥条件?”

“他谈判的条件,想来你应该明白……还记得十多年前,你给长旗镇写过一篇报道的事吧?”说到此处,张队长清了清嗓子,“他真正的意图,电话里三句两句说不清楚。你最好马上动身,我让人把审讯记录稍加整理,发到你手机上。你在火车上看看,做到心中有数……联系到你,耗费了一天时间,加上逮耿彪用了两天,这都过去了三天,人命关天哪老兄,实在拖不起。配合我们警察办案也好,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也好,你必须要回来一趟!”

我从山里出发,赶到有客车通行的县城,又从县城赶到市里,用去一天一夜的时间。等顺利坐上火车,抵达老家所在的市区,还需转车到滦州,仍需一天一夜的时间。这漫长而焦灼的旅途,虽令我感到莫名其妙,却有时间冷静下来,借助回忆,以及张队长发来的短信,开始慢慢梳理我和老家长旗镇、耿彪和杜立德,以及我与这起绑架案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实质性關联。

我的老家长旗镇,深埋于记忆的褶皱。我在那里度过童年与少年时代,直至上大学离开。所谓故乡,不过如此!我却对它没有半点好感。大学时曾写过一首诗,直接表明了我的这种态度:我曾试图去热爱她/我曾试图用浅薄的笔尖/去歌颂与之相关的事物/比如歌颂粮食/歌颂农事/歌颂民风的淳朴/但我的试图几乎都是徒劳/我清楚一个人内心的宽厚/决定着看问题的角度/但在多年的耳鬓厮磨中/长旗镇,请原谅/我无法像其他诗人那样/为你写出一首关于乡愁的诗篇。

诗歌印证了我的语言天赋,以及“愤怒出诗人”的状态。当时因年轻,无力深究与其产生隔阂的原因所在,只是对长旗镇人的市侩、狡黠等等恶习深恶痛绝,觉得人类的缺陷在他们身上都有所体现——却并非只因贫穷造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长旗镇发生改变,首先由村里几个铁匠从东北某国营工厂购进报废农具,经简单加工,变成可销售的产品,给当时的生产队带来不菲收益。在这一基础上,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短短几年内,长旗镇便形成一整套农具制造销售的产业链,很多人迅速脱贫。当时小工厂遍地,人人以老板互称。财富的暴涨让人忘乎所以,嫖赌之风盛行,环境更是遭到毁灭性破坏,掺杂盐酸的工业废水直接排入地下。那年我回乡探亲,母亲从压水井里汲水给我看,原本清冽的井水,附着一层黄色油腻,即便烧开饮用,仍有一股涩味。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年初有人得了癌症,不到俩月就死掉了。医生说都是因为喝了这水的缘故。长旗镇上有人发了财,更多的人却要活不下去了。

我怀着一腔忧愤,经过实地走访,很快写成一篇报道,刊登在一家国家级的环境日报上,又以自己记者的身份与便利,给多家媒体的朋友打了招呼。一夜间,“长旗镇”这三字,铺天盖地出现在多家报纸的版面上,电视台也频频曝光。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篇不到五千字的文章,给长旗镇带来前所未有的震动。对此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在拯救长旗镇,却在别人眼里成了断送他们前程的罪魁祸首。

母亲反馈给我的消息,说很多人把我当成了汉奸。闹“小日本”那阵子,长旗镇也没出过一个汉奸,现在可倒好,说咱老李家出了一个头号汉奸。上头关注,下头停工,你断了人家的财路。那些经济受损的老板有怨气不足为怪,深受其害的百姓因一时没了打工的收入,竟也怪罪在我的头上,这实在令人费解。有人在我家门口公然丢下秽物,有人在半夜将砖头抛进我家的院子。听到别人说我坏话,我父亲在街上和人发生口角,险些被打。我劝母亲,搬出来和我一块住算了,离开长旗镇,远离这些没心没肺的人。母亲非常执拗,说,不!错又不在你,这样灰溜溜地走了,倒好像我们做了亏心事。

说实在的,在这场风波中,杜立德始终扮演着一个善意的角色。他担任过小学校长,我童年与少年时曾受过他的恩泽。直到大学毕业,我才听说他从学校辞职,伙同自己的兄弟,开始经营一家工厂。他有学养,自然不同于那些头脑简单、唯利是图的小老板。别人对停产整顿抱有偏见,杜立德却态度积极,不仅配合环保部门做出一系列整改措施,还带头捐款,给长旗镇打了一眼深井,免费给每家每户安上自来水,解决了村民的饮水问题。随后又改进生产工艺,彻底解决了地下水被污染的状况。在当地政府的统筹安排下,他将工厂搬离村庄,成立了长旗镇工业园区。

风波平定,我的记者身份在老家引起关注,名声日隆。人人以为我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每次回老家,更是会得到政府部门的特殊关照——当然是盛情款待,而非刁难。环保局每年去省城跑关系,不忘给我捎一份家乡特产。宣传部的领导与我称兄道弟,私下协商,可否为长旗镇的工业续写一篇正能量的报道。在长旗镇,我父母也得到应有的尊重。母亲在电话里说,经常会有人找上门来,求我替他们在县里说句话,办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因有以前的坏印象,我劝母亲少管闲事。母亲责备我说,你生在这村,长在这地儿,根儿还没断,我和你爸死了,都得埋进村里的公墓,总有求人的时候,谁也不能得罪。见我固执,母亲又说,如果杜立德求你办事呢,你帮不帮他?你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杜立德。如今村里人吃上自来水,都感念他的好。杜立德却告诉那些村民和老板,吃水可别忘了挖井人,没有老李家的儿子,没有他写的那篇报道,长旗镇能用上自来水?能成立工业园区?

其间我和杜立德没有任何接触。大概因曾经的师生关系,他从未主动联系过我。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俨然权贵一族。况且我尚算清醒,不会借用记者的身份,在老家招摇过市。父亲去世时,我才与他有匆匆一面。他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事必躬亲。并非有意为之,据说每逢长旗镇有人过世,他都会亲力亲为。他的善念和义举,当时已像一则传说,在长旗镇以及周边村镇到处流传:村里满了七十岁的老人,每月都会收到他分发的红包;他所承包的鱼塘,并非为了渔利,而是每逢年节,按人头将鱼分给长旗镇的每家每户。他一生无儿无女,显然将长旗镇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他要用他的“德”,给长旗镇留下足够的念想。

纵观张队长手机上发来的信息,我才知道,最近几年,长旗镇又出现一次大的波动,其影响远非当年我那篇报道可比。受经济趋势所困,这个靠牺牲环境声名远扬的“工业园区”已逐渐步入衰败,哀鸿遍野,大小工厂倒闭,许多老板因不良贷款跑路。其中以杜立德公司发生的一件事,最是令人痛心。

三年前,杜立德隐退,将公司经营权交到其弟杜立信手上。杜立信开始拓展市场,先是跑到邻近一个国家投资办厂。工厂刚刚建成,可政策朝令夕改,根本无法生产。几百万投资打了水漂,只得改弦更张。后来去巴西倒腾铁粉,过海关耽误了航程,眼睁睁看着铁粉价格一路下跌,不能及时出手,只能囤积在港口。赔得很惨不说,最后又缴了一笔可观的管理费。

我用轻薄的语调,将杜立信投资失败的情况记录在案,并非张队长发来的信息中有所提及,而是我后来滞留长旗镇,从别人的言谈中听到了一些。人们的讲述不乏戏谑的成分,直接影响了我的叙述。事发之前,这些引人发笑的故事并未在市面流传。跨国贸易更像一个幌子,冠冕堂皇地迷惑着人们的心智。张队长针对案情发来的信息言简意赅,读来令人颇为惊心。

2010年前后,杜立信涉足房地产行业,成立德信投资公司,以高利息回报吸纳社会闲散资金投入。公司曾出现一段繁荣景象,但好景不长,2013年底,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資金链忽然断裂,导致长旗镇及周边村镇数千户家庭血本无归。正如旁观者所言:那些靠出卖体力攒下一些家底的穷苦人,一夜又回到了旧社会。

绑架者耿彪,自然是受害者之一。

耿彪投资入股的钱不过区区两万,同那些动辄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投资人根本无法相比,却为何铤而走险?杜立德既已隐退,为何被绑架者是他,不是杜立信?

其中原因有二。

其一是杜立信这段时间肯定会东躲西藏,一般人很难找得到他。况且绑架一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实施起来会有诸多困难。

另外一个更为直接的原因,则是人们之所以会将血汗钱交给德信公司来投资,除了被高额利息诱惑,还有杜立德的声望在起作用。他的善念和义举,像一块金字招牌,“把钱交给杜立德来‘钱生钱,比放在银行还要踏实”,这是趋之若鹜的投资者们口口相传的一句话。如今人们把愤怒的矛头指向杜立德,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拨通电话,和张队长简单交换了一下自己的看法:“耿彪所看重的,应该是我的记者身份。这是绑架者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而你们执法部门,应该维护政府的利益才对。作为谈判条件,如果我答应他,将这件事宣传出去,你们愿意我这么做吗?”

张队长的回答非常精辟:“警察的职责就是办案,让受害者少受侵害,将犯罪扼杀在萌芽状态。至于其他,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耿彪的动机我们也很清楚,就是想以绑架案做引子,让集资诈骗这件事引发媒体关注,引起整个社会以及上层领导的关注,从而解决问题……”

“这个耿彪,鲁莽得实在有点过头……”我暗自嘀咕,及时闭嘴,心里想,即便我愿意帮他,可媒体已今不如昔,一篇报道根本不会出现什么轰动效应。况且集资诈骗这种案例,遍地开花,人们早已见怪不怪。除非,让这件事以罪恶的方式开始,最终失控,才会引发群体性关注……想到此,我不禁心悸。

张队长好像参透了我的心思,在电话中淡淡一笑:“你就只当演戏好了,好好配合我们办案。等找到杜立德,案子结了,其他的事政府自然会想出解决的办法。”他打一声长长的哈欠,关切地问,“半夜能到市里吧?你先睡会,等火车到站,我派车去接你。”

车窗外灯火幽冥,临近子夜时分,一阵电话铃声再次将我惊醒。

又是张队长,声音显得疲惫而沮丧,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

“告诉你一件不好的事……刚才,耿彪突发脑梗,送医院去抢救了。司机走不开,你到站后,就先在市里将就一宿吧。”

杜立德:剑走偏锋

顺利的话,我想那个叫李罄书的人应该很快会从外地回来。掐指一算,我已近十年没见过他。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他是我的学生,可以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深知他的能力。当年他能凭借一己之力,做出一件差点改变长旗镇命运的事(现在看来,那并非一件坏事,而是适时拯救了长旗镇),那么,他便应该有能力,再次将我,以及更多的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寄予他的希望,好像赌徒压下的最后赌注,我也着实是没了办法。公司发生的那些事,很多人都该知道,此处不必细说,我只想说说我和杜立信的一次长谈。那次长谈,本是想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最初我想到李罄书,准备借助他记者的能力,让这件事引发更广泛的关注。听完我的提议,杜立信笑了,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他一脸沮丧,无奈又委屈地问我,哥,你是不是糊涂了?如果能扛过这一阵,有他们罩着,咱们兄弟兴许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得罪了他们,你说还有咱的活路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还对那些人心存幻想,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只能承认,当初真是看走了眼,把公司交给他经营。想起母亲曾说过的一句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这兄弟,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可这都是他的错吗?不!绝非他一个人的错。

怪只怪我不该在公司发展最为紧要的关头,以为江山永固,贸然将生意交给他打理——那并非一种让贤的举动,而是一种懦弱的表现。那年,因老伴的离世,我备受打击。心灰意冷之下,仿佛看透活着的意义。我虽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却始终改不掉骨子里的那点书生意气。说实在的,我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企业家,像一个傻瓜似的,在当地新闻中抛头露面,只想坐在自家的庭院里,靠一本书消磨时光……这样的愿景,也算是我对教师生涯的一种怀念吧。

公司交给杜立信掌管之后,虽有起伏,却并未出现大的闪失。我并没有意识到,市场和生意场,概念虽然相同,实质上却大有不同。它们之间的差别,好似长旗镇的池塘和地图上的太平洋。以我们兄弟之力,要想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劈波斩浪”,委实有点不自量力。那些超出我认知能力的投资项目,我曾劝阻过他吗?没有。我只是不痛不痒地表露过我的担心。对那些短期内赢得的收益,还曾抱有过沾沾自喜的心态……必须承认,面对最终降临的厄运,只能怪我们兄弟俩经见的世面太少。也可以说,命运已对我们足够垂青,现在,它终要掀起巨浪,将我们无情地吞噬。

想到遭遇困境的并非只有我们兄弟俩,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乡邻,我不禁心如刀绞。

老乡入股的钱咋办?我问他。

他眨巴眼睛,有些赖皮地说,哥,那都是些小钱,银行的贷款不算,还有很多人往里面投了大钱。

那些钱对别人来说是小钱,对他们来说却是身家性命!

他苦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别人的钱我不管,但乡亲们的钱必须还上!把他们坑了,长旗镇也就没了我们兄弟俩的立足之地!

杜立信弹了弹烟灰,板着脸说道,哥,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条后路吧。你别插手这件事了,搬到县城来住,或是去市里猫着,剩下的烂摊子,让我一个人顶着算了。

他轻松说完,转身去外面接听一个电话。

我的胸口再一次绞痛,咳嗽一声,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腔内弥散,忙用手掩住嘴。将手从嘴上拿下来,发现掌心有一摊血。耳蜗嗡嗡作响,仿佛听见无数人的咒骂。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我们兄弟俩被绑在一根耻辱柱上,接受万人的指责。不,不光只有我们兄弟俩,还有我那早年离世的父亲,以及含辛茹苦将我们带大的母亲。

我不能成为一个罪人。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起初我仍心存侥幸,盼望事情出现转机。我想到李罄书,想到他的记者身份,想到当年,他凭借一己之力拯救长旗镇于水火……我们虽无密切交往,毕竟还有一份师生情谊。暗中,我开始打听他的电话,试图与他取得联系。谁知号码却早已易主。费尽周折,我又打听到他妹妹的电话,他妹妹将我推给他的前妻。我不知李罄书已经离婚,贸然将电话打过去,却被对方当成骚扰电话……那段时间,李罄书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给我的感觉,他是在故意躲着我。他对长旗镇仍抱有成见,不想和這里的人发生任何瓜葛。

无奈之下,我只好改变策略。听人说,如今在网上求助,也能产生一定的效应,甚至不输官方的媒体。我便求人写了一篇帖子,张贴在各大网站。帖子内容尽力回避敏感区域,不惜将我们兄弟俩推上风口浪尖,将最初的“融资”,说成“集资诈骗”……但发帖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那个帮我策划的发帖人说,帖子发出去便被删除,看来背后已有人在操控这件事。即便不删,这种事现在多了去了,人们根本提不起围观的兴趣……除非你想出更绝的办法,才会引发人们的关注。

既如此,我便只能放手一搏。因为身体虚弱,我还是决定先去医院做个检查。好像冥冥中要验证什么——如果身体不出现问题,那就再耐心等一等;如果出了问题,那就啥也顾不上了。

医生翻看着一摞病理报告,瞟我一眼,于心不忍地说,还是让家属来一趟吧。他的口气和眼神,让我料定大势已去。还能活多久?我问。他叹口气,对着窗户,手指在X光片上滑动。癌细胞都扩散到这儿了……手术没啥必要了。我问,应该很疼吧?他说,疼,很疼,但杜冷丁能帮你顶一阵儿。我呆了一会,又苦笑着问,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还能活多久?他顿了一下,告诉我,大概两个月……最多,也就三个月。老兄,咱俩也算交情不浅,不该说的话,我还是想嘱咐你两句:想吃啥,吃!想喝啥,喝!有啥该办的,抓紧办!不然就没时间了。

我点头,对他道,兄弟,别把我得病这事儿跟任何人说。

一切看似无法挽回。一切,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挽回的余地。正如医生对我的忠告,他宣判了我的死期,同时,又带给我某种启示。

李罄书:绑架疑云

以下所记,根据警察审讯时所拍视频写成。

张队长之所以将如此重要的证据交由我看,原因应该非常简单——有记者的介入,等于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他想澄清这样一个事实:耿彪忽然发病,和人们猜测中的“刑讯逼供”没有任何关系。由于没能记住视频的时间段划分,记录的顺序有可能会出现颠倒。

视频一:

警察:你认识这个人吗?

耿彪伸头,身子倾过来,瞪眼看着警察手中的照片。他剃着光头,额头皱纹堆叠,眼角有明显的疤痕,体型消瘦,不是我记忆中凶悍的模样,多了些苍老的暮气。他嘴角一撇,摇头:不认滴(识)。

警察不慌不忙,又拿出一叠资料。

这人叫王延贵,河南人,2003年到2008年期间,在山西太原第三监狱服刑。没记错的话,2001年到2009年,你也在那儿服刑,你们是狱友,没错吧!

耿彪:我确实在山西服过刑。说是服刑,整天就是挖煤,当煤黑子给人卖命。有次塌方,差点把命丢了。

警察:对!你说得没错,有次出了塌方事故,你救了王延贵一命,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曾对你发过誓,愿为你两肋插刀。这次被你找来,当了你绑架的帮凶。

耿彪: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咋还算是……可这码事,我咋不记得啊?

警察脸色很难看,也不说话,打开视频,放出一段录像。待录像播放完毕,将画面定格,指着一帧画面让耿彪看,而后再次播放。画面不甚清晰,却能看清是一家小酒馆。门帘在景深处一晃一晃,显然被电风扇吹着。一个光头男人和另一个光头男人相对而坐,正在推杯换盏。

警察:认识这俩人吧?不会连自己都不认识吧!发型留得都一样,一看就是对撇子,聊得多热乎,没少喝吧!

耿彪看一眼视频,又看一眼警察,目光落到别处,嘀咕道:你们咋说咋是吧。

警察又调取了另外一段视频。视频的内容,是二人坐在驾驶室里的截图。

警察:这是从高速路口的监控里截取到的。你和王延贵,两次驾车出入迁山。你们这么频繁去迁山干吗?迁山离咱这儿六十多公里,都是废弃的矿井,你们是去踩点吧?准备绑架杜立德,总得找个囚禁他的地方。

耿彪身子仰靠着椅背,神情放松,脸上多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横劲,依旧是那句话:你们咋说咋是吧。

警察:我告诉你,耿彪!乡里乡亲的,没啥解不开的仇怨。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你对杜立信有意见,拿人家杜立德撒什么气!他年纪大了,真要出点事儿,可就不好收场了。你赶紧把羁押杜立德的地点说出来,对你,对你那位朋友,都没坏处。

耿彪(梗了梗脖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杜立德确实被我绑架了。我一人做事,跟王延贵没啥关系。他只是过来看看我。他家里有事,想要拜拜菩萨。迁山有座庙,庙里有个歪脖子老母,我这才带他去了两趟……难道这犯法吗?我不跟你们说了吗,只要把李罄书找回来,只要李罄书答应我提出的条件,我就啥都告诉你们。

警察:你现在交代,等于坦白从宽;摆条件相要挟,量刑上是另外一码事。你也是过来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你那个朋友王延贵,我们正在全力以赴抓捕他。等他归案,他戴罪立功,从宽的好处可落不到你头上,你想想,你亏不亏?

耿彪:抓他?你们去哪里抓他?

两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由坐在一旁的另外一位警察发话:开封!我们掌握到他去了开封。他跑开封干吗去了?你们把人绑了,接下来又有啥打算?

耿彪(偷看警察一眼,脸上似有得意之色):那就去抓呗,抓了也是白抓。我早跟你们说了,绑架杜立德是我一个人干的。

警察(叹口气):你还是聪明点吧耿彪,听我们的话没错……你想想,这么拖下去,真会出事的。你说你给杜立德准备了吃的喝的,没捆着他也没绑着他,可你关着他,还不够呛啊!他年纪大了,心里憋屈,说不定会出啥闪失。真要出了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耿彪嘿嘿一笑,身子再次瘫靠在椅背上。

视频二:

警察:我们找过杜立信,他答应只要你说出把杜立德关在啥地方,就把你的集资款一分不差地还给你。他还说,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你只要别伤害他哥,他再多出十万,算作补偿。

耿彪:有烟吗?给我根烟抽。

警察递了支烟给他,起身,给他点着火。

烟雾萦绕耿彪的脸。呆默半晌,他骂了一句:去他妈的!这小子撒谎不打草稿。

警察:他沒骗人。他还答应,只要你说出来,钱他会提前打给你。我们公安局做个担保,给你立个单独账户。要不,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亲口跟你说。

耿彪(冷笑):这话我倒信。可他也不想想,我犯了绑架罪,只值十万块?事已至此,就不是还钱不还钱这么简单的事儿了。你们警察啊,得让那小子把欠大伙儿的钱都给吐回来。好几千万哪!你想想,土里刨食,都是一分一厘攒出来的,老乡们多不容易。一下子打了水漂,谁能扛得住!樊家台的樊宝根老婆都上吊了,你们知不知道?曹家碾的曹三道没钱治病,在家等死,你们知不知道?大家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们压根就不在乎!这他妈的啥世道!他坑了这么多人的钱你们不管,咋就帮他说话?

主审警察一时无语。旁边另一位警察神情严肃:一事是一事,一码归一码。话不能这么说!不光你们四乡八村有人投资打了水漂,我有俩亲戚,一家二十万,一家三十万,都是辛辛苦苦的上班族,一分一厘攒出来的……都像你这样,采取过激行为,用极端手段报复,社会治安还不乱套!

耿彪(一脸坏笑):我知道,好些公家人,钱也打了水漂。可他们来钱容易呀,到处吃拿卡要,吃闲饭也能混工资。肯定还有不少当官的,往里面投了大钱,嘿嘿,却只能哑巴吃黄连,憋着不敢吱声。为啥不敢吱声?他们那些钱来路不正呀!如今他们大伙儿,都应该感激我才对。

警察不禁拍了桌子。

视频三:

我即将赶赴县城的消息,显然已由警察告知了耿彪。此时的审讯已进入一个相对平和的阶段。审讯者试图以聊天的方式,从耿彪口中套取有价值的线索。

耿彪叼着烟,正在讲杜立信在国外投资失败的经历,讲得眉飞色舞。

耿彪:他要是肯听他哥的话,好好经营厂子就好了!非要和县里一帮人勾搭,左搞右搞,以为自己有天大的本事。胆子也忒大,做啥国际贸易!你说你肚子里没半两墨水,真以为能把地球捅个窟窿?嘿嘿,这下娄子捅大了,真就把地球捅了个大窟窿……

说到这儿,耿彪忽然噤声,脸上的笑显得非常诡异——是那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很后悔的一种表现。他拿眼瞟着警察,暗中观察他们的反应。脸上的慌乱尚未褪去,戳动的指头悬在半空,身子忽然一紧,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异常痛苦,而后开始呕吐起来。

视频中的警察乱作一团。

耿彪的发病,使我回滦州的目的失去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张队长死马当活马医,嘱咐我待在他们事先安排的一家宾馆。那里离医院很近,耿彪若有好转,我能随叫随到,及时和他沟通,看能否获取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看张队长心不在焉的神情,我知道自己已形同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显然,张队长已将破案重心转移到另外一名嫌犯身上。

查出另一名嫌犯,未费多大周折。有长旗镇的目击证人说,10月20号那天早晨,看到耿彪开车,车上坐着一个陌生人(经照片比对,确定是河南人王延贵)。他们在长旗镇村外的岔路口停留,碰到刚遛弯回来的杜立德。耿彪和杜立德说了几句话,而后,杜立德上了那辆车,此后再不见他的踪影。

10月21号下午,长旗镇的村主任接到耿彪打来的电话,声称将杜立德绑架了。

村主任以为他在开玩笑,骂骂咧咧说,你绑架杜立德,跟我有屁关系!耿彪也骂骂咧咧回应,他本想将电话打给杜立信的,可杜立信的手机关机,找不到他,只能打给村长。奶奶的,谁叫你是一村之长,谁叫你和杜立信平时穿一条裤子。

这一骂,将村主任骂醒,这才相信,耿彪所言非虚。

百忙之中,张队长抽空和我谈了谈他对这起绑架案的看法。他说疑点有二。

疑点一:结合审讯耿彪时的表现,发现他在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依他的品行,对杜立信给出的条件拒不接受,显然有悖常理。

疑点二:那个不知所踪的王延贵,案发后的第五天(也就是我抵达老家的前一天),竟莫名其妙地给耿彪发来一条短信:我到了。你那里咋样?一切都顺利吗?经查,短信发自河南开封。奇怪的是,开封辖区内的一家派出所反馈过来的消息说,他们也接到一起报案。报案人称,他的一位亲戚在开封某小区被传销组织控制,希望得到营救。此人正是王延贵。

晚上九点半,执勤警察从医院打来电话,告知耿彪醒了,催我赶快过去。

陷入昏迷的耿彪,住在一间特殊的病房里,身边有专职护士陪护。若非这样的情形,想来一个落魄潦倒的农民,很难有机会享受如此待遇。他浑身插满了管子,四仰八叉躺倒在床上,好似纵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待遇。我对他向来无好感,记得小时候,还曾受过他的恐吓。但坏人已经老迈,腮上的胡须泛白,胳膊和胸脯上的肌肉松垂,结着暗色褐斑,让人看了有些莫名的难过。我抵近他的身前,喊了他一声。

他原本蹙眉,眯眼,听到我的喊声,鼻翼和嘴巴缓缓开阖,眼睑撬开一道缝,像在窥探。眼睛现出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了。

我叫一声:“彪哥,我是李罄书。你有啥想说的话,就跟我说吧。”

他微阖嘴唇,像一条弃置岸上的鱼,吐出一串气泡,确实有话想说的样子,卻被死神紧紧扼住喉咙,好一番挣扎。护士想过来看护,却被一旁的小警察拦住。

我看那小警察一眼,受他提示,再次俯下身去,脸抵在耿彪胸前,一时间语无伦次:“彪哥,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彪哥,你和杜立德,咱们可都是一村的,乡里乡亲,没啥过不去的事儿。你把杜立德给关在哪儿了,你快告诉我。”

耿彪呼出的气息时强时弱,幔帐一样拂在我脸上。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像沙漠中渗漏的水滴,被身边小警察的呼吸声、病房液体的滴沥声,以及走廊响过的脚步声吸噬。我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感觉他的手有一丝微微的悸动,像要同我紧握,又像道别与重逢。

门被推开,张队长和另外一名警察闯进来。

耿彪再次陷入昏迷状态,我欠身给医护人员让位,无奈地站在一旁,呆呆看着张队长。

张队长眼中有所期待:“他都说了啥?”

我摇头:“他说了啥?地球……窟窿……他们,把地球凿穿了?”我一边复述,一边抬眼瞅身边的小警察,好像在寻求他的帮助,“他是说了这些吗?他是不是在说胡话?”

小警察瞪眼看我,一脸茫然,而后耸耸肩,难为情地笑了笑。

凌晨去世的耿彪带走了他留在人间的罪孽,以及同罪孽相关的所有秘密。

据开封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嫌疑人王延贵已到案。其实不能说“到案”,他没有半点想跑的意思,好像眼巴巴地盼着滦州警察赶过去抓他(这是张队长的原话)。滦州警察不顾舟车劳顿,准备就地审讯他,不想却卷入一起亟待破获的传销诈骗案。因被骗入传销组织的人员中有滦州籍人士,滦州警察自然义不容辞,立刻和开封警察联手,捣毁传销窝点,救出被困人员,而后才有时间审问王延贵。

据王延贵交代,他并非畏罪潜逃,而是肩负重任,来到开封。到达开封之后,先是找到一个叫作“绿景花园”的小区,在小区门口蹲守了两天。等摸清确实有传销窝点存在,这才到当地派出所报案。他所要解救的对象,并非他的亲戚——那个身材肥胖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耿彪的儿媳妇。

王延贵说,他在山西服刑时,耿彪曾救过他一命,两人成了拜把子兄弟。半个月前,耿彪打电话求他帮忙,他自然义不容辞。

耿彪求你帮忙?警察问。

是呀!是求我帮忙,让我帮忙把他儿媳妇找回来……他花了一辈子积蓄,好不容易给儿子娶了媳妇,这儿媳妇却不好好过日子,老是闹着打离婚,后来跟人跑了。前几天给耿彪打电话说,只要给她汇六万八千八,她就不提离婚的事儿了。等她赚够一千万,就回家好好过日子。你说一个没出过门的乡下媳妇,想赚一千万,这不明显被传销组织洗脑了吗!

耿彪为啥自己不去开封?警察问。

我彪哥大字不识几个,最烦出门了。王延贵答。

那他儿子呢?为啥没跟你一块去?

彪哥他儿子,不顶用。你们可以去打听打听,带上他也是累赘。

那么,先不说这些,说说你到滦州,为啥和耿彪往迁山跑了两趟?

迁山有座庙,庙里有个歪脖老母。彪哥带我去求签,看这事儿能不能成,后来又去还愿……

10月20号那天早上,你坐耿彪的车干吗去了?

送我去车站哪!

当时车上还有谁?

同村一个搭车的。

他们俩当时都说了些啥?

没记住说了些啥,你们滦州口音,说话曲里拐弯,根本听不明白都说了些啥。

后来呢?

后来,我半道拦下一辆班车,提前下车了。

你当时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呀!王延贵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警察。

耿彪把那人给绑架了……他有没有跟你提过绑架的事?

绑架?我彪哥?在山西蹲监狱那会儿,我和彪哥曾发过誓,出了监狱门,永不说再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不给政府添半点麻烦……他,他咋又犯了糊涂,整出这档子事!

重新梳理案情,发现王延贵没说半句假话。

说起这件事,张队长苦不堪言:“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被人下了套,始终被人牵着鼻子走。我们人吃马喂跑了一趟河南,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等于从开封把传销组织骗走的耿彪儿媳妇,还有王延贵,用专车免费给接了回来。”

杜立德:林间空地

待在这么一个地方,我还算适应,只想和人说说话。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就只能把一些想说的话写在本子上,算是呈堂证供,也算留给后世的一份遗言。

从计划开始实施,我心里的那份焦虑就有所减缓。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只要手头干着点什么,心里总会觉得踏实。况且我已做好孤注一掷的打算,既已开始,便无法回头。

从21号到26号,五天时间,我还算过着一种正常的生活。白天待在这片杨树林里。林间一片近二十平方米的空地上,长满稗草、白茅以及半人高的黄蒿与辣蓼。葎草、苍耳、牛筋草遍布其间。它们有的泛黄,有的虽绿着,却呈现出一派萧索景象。从树林外打望,林间一切一目了然,却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曾想过,若是顺利,等上十天半个月,耿彪会不会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将警察领到这里,从而揭开所有的秘密。那时,我不知该找一个地方继续隐遁,还是该早早结束这令人烦恼的肉身。

十月中旬的天气,早晚已有些凉了。正午这段时间,日上中天,林间空地洒满暖阳,令我对尘世生出眷恋。我会走到林地边缘,呆呆朝远处眺望。这大片的田地,以前我曾熟悉,如今也不陌生。除了被阡陌隔开的农田,还有草野、荒丘,以及我身处的这片杨树林带。它们在大片荒野中,像一座座被孤立的岛屿。如耿彪他家,近二十亩的荒地和良田,只种了区区不足两亩庄稼。全部栽了杨树的人家也不在少数,很多人选择在农田里栽树,并非懒惰,而是能抽出更多时间去工厂打工。这种速生杨,不用费心经管,长到五年或六年,便能成材出售。所得收入,基本和种庄稼持平,甚至略高一筹。

透过林带空隙,我能隐隐看到远处的村子,却看不到通向那里的机耕路。如今,机耕路近乎荒废了。特别是秋收过后,人们来田里干吗呢?秋末冬初的野外,已非农人的天下,而成了野物们的殿堂。坐在林间空地,能看到野兔在附近惊跳的身影。喜鹊三三两两,霸占了远近的白杨树林。老鸹不愿与之为伍,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不知怎么,每当我出来晒太阳,它们便会悄无声息地黑云一样游弋过来,像要故意泄露我藏身的秘密。

我由梯子上下来。梯子一共七蹬,目测有四五米的高度,由两根拳头粗细的树干,以及七根短树棍绑定。踩在上面,晃晃悠悠,显得极不牢靠。怕出啥闪失,前些日子,耿彪特意从家中带了铁丝,用老虎钳重新绑定了一下。耿彪第一次带我过来,不无得意地说,这叫“灯下黑”。你在这儿猫上半个月,愁死他们也甭想找到你。他拍了拍简易床铺,拉我坐下,说,你摸摸,一点不潮,在这儿待着,比哪儿都隐蔽,就是有点憋屈。

他所说的憋屈,应该是“寂寞”。但寂寞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低头看看那张床铺,上面铺了一层秸秆,秸秆上放着一卷行李,能容得下一个人伸腿来睡。周遭的洞壁,曾用水泥抹过,因年深月久,已全部脫落,露出石头与石头间的缝隙。仰头观望,发现接近洞口处,竟然长了一株芥菜。阳光一照,绿得蓬勃,给人一种绝处逢生的惊喜。

我喘着气问他,不是早填死了吗,竟然还在?

耿彪说,地震以后,浇地就不能用了。原本十多米深,翻上来的沙子淤了一半。分地抓阄,我就恰好抓到这儿。换成勤快人,说不定早就填死了。我不是懒嘛,就一直放着。懒也有懒的好处。那阵儿喜欢赌钱,抓赌又特别厉害,我和几个外村的赌棍实在没地方去赌,有次异想天开,就把他们带到这里。后来用废弃的水泥板封了一半洞口,年份长了,上面长了草,更是谁人不知。2000年那会儿我犯事,在这儿躲了俩月。搭了床铺,地下垫了沙土,冬暖夏凉。村干部监视我,警察想抓我,愣是没想到,我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我叫一声,彪叔!心里除了感激,还有佩服。

阳光从洞口落下来,光晕里飞着浮尘,映在耿彪脸上,影影绰绰的。瞧他脸上那股得意劲,我心头的疑虑减去几分,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一个多月前,我俩在一块喝酒。我心里烦闷,便发泄似的信口提及一个想法,算是这个计划的雏形。耿彪蹲过监狱,结识过形形色色社会上的人,这方面的经验自然比我强多了。我也算半个读书人,这种想法既已说出,绝非胡言乱语,脑子里早已形成概念,只缺一杯壮胆的酒,一个提气的伴儿。当下,两个喝得烂醉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将整个绑架案设计得滴水不漏。等说到如何落实,我俩彼此望着,都愣住了。

我情绪失控,眼里淌下一行老泪。彪叔啊!你应该知道,我这辈子,也算功成名就……

耿彪擤一把鼻涕,敢情!教了半辈子书,末了又成了大老板,别说咱长旗镇,就是整个滦州,又有几个像你这样的!

我长叹一声,彪叔!你老侄儿这辈子无儿无女,也没打算树碑立传,只想清白做人。可一个闪失,走到今天这一步,把啥都毁了。我们兄弟俩,千人骂万人唾没啥怨言,可不能让我爹妈,睡在祖坟里还让人戳脊梁骨!事到如今,我啥都顾不上了,我豁出去了!可在长旗镇,实在找不出一个能帮我的人。只有你,我求求你,你拉侄儿一把吧。

耿彪一愣,眼里盈着泪光。他乜斜眼睛,脸上换作一副狡黠笑容,你在找我的账?

我一愣,找你啥账?

他说,你让我“拉”你一把。明摆着,小时候我欠你的,你这是在找我的账。

我恍然酒醒,想起发生在我俩之间那桩久远的往事。随即摇头,郑重对他说道,咱爷儿俩,谁也不欠谁的。这次你帮我,我给你报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别以为我家底败光。你若真心帮我,我就绝不亏待。

他不好意思地一笑,眼神略显阴鸷,小声说,咱俩算是生死之交,你说这种话,就显得外道了。我没那意思,只是看你难过,开个玩笑逗你乐。论辈分我是你叔,可你比我年长几岁,在我心里,始终是大哥。你出了这样的事,我比你还着急。

我知道,他这就算答应我了。耿彪是实打实的“红脖汉”,较起真来,吐口唾沫都是钉子。只听他炫耀般骂一句,奶奶的,还真是!这四乡八村,再也找不出我这号人,有犯罪前科,老了老了,也不着调,绑架你再合适不过。可接下来呢?万一出啥闪失,我可兜不住,也再经不起折腾。

我对他正色道,接下来的事,你甭管!让我多想几天,保准能将这事想得天衣无缝。天塌下来,由我自己顶着。

可过了几天,耿彪就来找我,一脸的沮丧和羞愧。他说,老杜哇,算我食言,我不能帮你了。我自个儿有了难处。我那儿媳妇,昨天给我打了五回电话,说她人在开封,让我给她汇六万八千八,就不跟我儿子离婚,等她挣了一千万,就回来和我儿子好好过日子,还给我生个大胖孙子。你说,我该咋办?要不要给她汇钱?

我一听便知是诈骗,劝他说,可千万别汇钱,你儿媳妇是被搞传销的洗脑了。

他不信,愣愣地望着我。

我说,你不信?不信你就把钱打过去试试。汇了六万八千八,她还会跟你要六万八千八。

那咋整!他愁得团团转,蹲蹴在地,抓挠着头皮。我这儿媳妇,好也不是赖也不是!自打嫁过来,没有一天让我省心。可我也不能鸡飞蛋打呀!得想办法把她弄回来。我帮不了你啦,我得想办法去一趟河南……我出门打怵,要不,老杜,先把这事放放,你跟我去一趟河南,等把我儿媳妇弄回来,咱再回头办你的事?

我想了想,并不是不想帮他,只觉得时间紧迫,一度想放弃和他合作的打算。忽然心生一计,问他,除了咱们当地,你外面还有没有靠得住的朋友?

就这样,一个叫王延贵的河南人,被我们纳入整个计划。算是节外生枝,也算珠联璧合。我叮嘱耿彪,不可将绑架的事对王延贵透露半点,让他一直蒙在鼓里,这样会对他大有好处。等他到了开封,只需按照我说的行事……若顺利,则皆大欢喜;若出意外,也不会有大的闪失。这是计划中的关键一环,既帮了耿彪,也可让王延贵做个旁证。除此之外,我还会另有安排……我之所以殚精竭虑,将每一步都精心设计,就是怕给这些无辜的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天黑下来了,万物隐遁,令我心悸。我点上一根蜡烛,烛光照亮洞壁,映出铺位旁的一堆杂物。那是足够吃上半个月的挂面、火腿肠、面包、几样不容易腐烂的蔬菜,以及一小壶柴油、一只柴油炉子、一口小铝锅、一个塑料水桶。在我随身携带的一只帆布包里,装着一些私人用品,包括几盒杜冷丁。

我戴上老花镜,将本子摊放在膝头,记下一些我想说的话。

2015年10月26日。计划实施的第六天。李罄书肯定从外地回来了,不出意外,耿彪会同他见面,说出谈判的筹码。希望一切如我所愿。在李罄书的作用下,再过三到五天,绑架案和德信公司的遭遇,将会大白于天下……

写下这几行字,我仰头看一眼头顶上方。烛光浮荡,形成一种橘黄色波纹,缠绕着那架梯子,攀升到接近洞口的地方。那块半圆形,近五十公分的洞口,起初拓印着植物疏淡的暗影。随着夜色浓深,影子慢慢腐蚀,成了一口倒扣的铁锅,黑沉沉的。我盼着那锅底闪出一顆星星,两颗星星,三颗星星……直到星云密布,将锅底凿穿,现出无数洞隙,我便要攀着梯子,迫不及待地爬到地面上去。

过去的那几个夜里,我都会悄悄潜入村子。这是我与村子最后亲近的机会。去日无多,每一次机会,我都想好好把握。

最后这一次巡游,我仍要途经一片坟地,那里睡着我的爹娘与发妻,还有村里的尊长与同辈。

多年来我都没在深夜的村庄走动过了。此刻,当我踏入村庄,月亮恰好从云层里露出来。仿佛皆是幻象,我忽然发现,从夜空中投下的光影,竟会这般浓稠。它们像凝固的液体,在洒落处慢慢化开,使那些空旷之地显得越发澄明。

我从一户户人家的门口走过,再去想想房屋的主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不在我眼前变得神气活现。他们在自家的土炕上睡着,独个或是相拥,无不睡得酣畅。打鼾声、梦呓声、磨牙声,使深眠的村子散发出几许热度……我像喝下一碗迷药,头重脚轻,踉跄走到自家门口。开了门锁,在院内徜徉片刻,径直进了屋子,靠在沙发上,竟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几时,觉得有人推我,像是刚过门的媳妇。她那么年轻,推搡得亲亲热热,让我不想结束这难得的良宵。鸡啼声却仿佛一声喝令,将我遽然惊醒。睁眼见窗户上透出一层曦白,赶忙从屋里逃了出去。

好在,当我穿过村庄,黎明前的街道上仍密布着黑暗。一两户人家的院子里虽有人走动,他们却并不知道,一个被绑架的人,一个垂死的老者,曾悄悄来过这里,又逃也似的离去。

我从梯子上下来,惊出一身冷汗,周身都在疼。如今,我已熟悉这周身剧烈的疼痛,对杜冷丁的需求,更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人,显得迫不及待。我去帆布包里翻找,忽然发现,手机的提示灯亮着。昨晚,我竟忘了关机。

我发现,除了三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重复发送的短信。

一条是:耿彪突发脑梗,死了。

另外一条是:咋办?接下来咋办!速回。

我一惊,手机险些从手中脱落。耿彪死了!他怎么会死?我捡起手机,重看一遍短信内容。惨白的光晕险些刺得我目盲。黑暗越来越重,一股脑从洞口砸落下来,令我感到身下的床铺也在塌落……我捂着胸口,不由想到,耿彪死得这么仓促,他见没见到李罄书?见不到李罄书,等于整个计划失败。我所精心策划的一切,便成了一场荒唐的闹剧。

惊魂甫定,我想了又想,这才抖手在手机上笨拙地打下一行字:我家西屋套间,有一个纸盒,纸盒里有一份东西。你去找李罄书,把东西交给他。钥匙放在门口的石头下面。

信息刚刚发出,手机便“丁零”一响,对方很快回复了一条短信,显然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

你在哪儿?能不能给你打个电话?你还是回来吧,我看这件事快撑不下去了。

我有点生气,血往上涌。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泄了气。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迅速回复一条:我在迁山藏着。事先说好的,你不能给我打电话。手机被定位咋办?你也不用问我在哪儿,只要按照我说的办就是了。等有新的情况,及时发短信通知。

隔了一会儿,对方回复:好吧。要不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李?

别告诉他!

我想关掉手机,愣神之际,却将手机的“电筒”打开。借助光亮,我手忙脚乱地找出一支杜冷丁针剂,褪下裤子,反手在屁股上扎了一针。这已是我打过的第六针。

我听到树叶掉落的声响。风像个孩子,吹着口哨,口哨声忽隐忽现。更多的石头砸落在地,咕咚咕咚,外面已是一番天崩地裂的景象。睡铺在震颤,我却感到一种难得的舒适。天应该是亮了。我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锦缎般铺开。天蓝得似漆,结着晾干后的光泽。两个少年在麦田中追逐,麦子身高及腰。跑在前面的那个半大小子,嘴里喊着什么,边跑边回头。一眨眼工夫,麦田里便不见了他的身影……我听到隐隐的呼叫声,当沁凉的水将我吞没,知道那是藥物作用下产生的幻觉。我并未感到害怕,只喃喃说道,你等着,等着,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咱们了。

李罄书:长旗镇的秘密

我打车去长旗镇。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

“以前这地方可富着呢!一砖头下去,得砸死几个老板。你哪儿人?去那儿干啥?谈买卖?”我烦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用标准的普通话回他:“随便转转。”他哦一声,继续刨根问底:“长旗镇上有亲戚?还是有朋友……”我接了个电话,是一位影视公司的朋友打来的,催问剧本的进展情况。我并未向他透露回乡的讯息,就当自己仍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区埋头写作,并就剧本中的某处细节,与他做了一番深入探讨。最后他问我完稿时间,我向他保证,这个月底准时交稿。放下电话,司机显然被我的身份唬住,一时无话。车行至工业区,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现在不行咯,环境治理抓得紧,买卖不好做。你看你看,厂子大多关门了,周边这一溜饭馆,关得也差不多了。”说着,将车开上一条岔路。我提醒他:“你走错了吧?右拐才是长旗镇,左拐,你是想把我拉到樊家台去?”我说的是本地话,意在提示他别把我当外人,在收费问题上任意宰割。他哦一声,瞟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解释:“一年多没跑这路了,咋走都忘了,放心放心,不会多收你一分钱的。”

“可你会耽误我的时间。”我善意地对他发出警告。

离村尚有五里,前面出现堵车状况。司机揿响喇叭,身子斜出窗外,同一个从对面骑自行车过来的路人打听情况。那路人说:“过不去了,两辆车追尾了。”

“咋这么多人?比赶集的都多!长旗镇出啥事了吗?”司机刨根问底。路人不予理睬,骑车扬长而去。司机扭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把我也当成一个去那里赶“热闹”的人。看我一脸懵懂,他再次将身子斜出车外。后面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有人等不及,干脆弃车步行。从车窗外经过的男女,一副专业打扮:肩扛手机视频用的三脚架,自拍杆天线一样擎在手中,移动方向,录下周围的环境。一位长发及腰的女人擦着车窗慢慢蹭过。司机有些下作,伸手拽住她的裙角,一脸坏笑地问:“你们去长旗镇干吗?”女人妆容浓得吓人,冲司机娇嗔一笑,收起手里的化妆盒,扭着腰肢去追赶前面的同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作为一名曾经的媒体人,我对网络缺乏足够认识。后来稍加了解,才知“快手”“抖音”这等新兴事物,已为大众所喜闻乐见,并像一场运动,轰轰烈烈在民间普及开来。以滦州为例,据说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玩快手的人差不多近全县人口的三分之一。“你玩快手吗?”成了人们时下交流的一句通用语。各种奇葩内容成了竞相挖掘的对象。这支赶赴长旗镇的队伍,显然为一起震惊全市的绑架案而来。队伍中除了本地网红,还有外地网红,更不乏一些前来凑热闹的看客。

我下车步行,成了网红与看客中的一员。走至村口,见近百人被阻,三脚架、自拍杆形似桅樯,密密麻麻在人头上浮荡。有人设置路障,不准外地人随便出入。不过那些熟悉村庄路径的人,很快找出破绽。我随了三三两两的行人,绕路悄悄进村。进去后发现,村里也被人把持了。

杜立德家门口,几位村人正在大张旗鼓地收钱——想在被绑架者门前搞直播,必须交款五十块。那些不用交钱,拿着手机随意录拍的人,几乎都是长旗镇人,其中几个我认识。他们现学现用,喊麦的招数显得十分生涩。住在杜立德家对门的一对老夫妇,也在自家门口搞起了直播。老爷子当主播,老太太当副手,俨然一对捧哏逗哏的相声演员。

有人问,这么大年纪了,还想当网红?

年近八旬的老太太瘪着没牙的嘴说,当啥网红哟!我们老公母俩,就当绿叶配红花。昨天一天,听说王贵两口子打赏就挣了五十块。我们不挣五十,挣十块就知足!

我转身离开这片纷乱,来到自家老房子门前。因没带钥匙,只能扒着门缝,看院落里的凄惶。有人站在身后喊我。邻居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惊讶,甚至欣慰地说道:“你果真回来了。”

我们站在街上,聊了几句家常,话题很快转到因投资引发的这场风波。邻居一脸庆幸:“幸亏我没钱,不然也打了水漂。村里好些人,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实在没办法,这才想着把你给请回来,你救救他们吧。”

我没头没脑地问:“你觉得耿彪会把杜立德关在哪儿?”

他摇头:“说不好,我又没钱投资,他们不会让我参与。”

他话中有话,让我暗吃一惊:“滦州也就这么大地盘,你估摸着把他关哪儿的可能性更大?”

他苦笑一声:“不是说关在迁山吗?那里有不少废矿井。如果不在迁山,随便往哪儿一藏,人也不好找。”他压低声音,“我听说,耿彪绑架杜立德,目的就是想让你回来。这件事全村人都知道,说闹得动静越大,越能引起上面的重视。大伙说你跟中央台的白岩松有交情,把他请过来,啥问题都解决了。”

我苦笑,不想做任何解释。

他见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语出惊人地说道:“杜立德在哪儿,真不该你操心。他虽说被绑架,人肯定不会出事。”

“地球,窟窿……他们把地球凿了个窟窿……你知道这是啥意思吗?”我再次发问,显得没头没脑——这似乎也是我来长旗镇的唯一目的。

他不答,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朝我身后一指,说:“他们来了。”

我回到长旗镇的消息,大概经风流传。此时围拢在我身边的,除了长旗镇的村民,还有更多闻风而至的外村人。

他们像盼来“救世主”一样,将我团团围住。人群外围,更不乏思维敏捷的网红,将手机对准这乱糟糟的场面。一场普通的村人相聚,瞬间成了一场带有表演性质的网络直播,喊麦声此起彼伏。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除了几个村人围着我说话,另有一部分人,被网红们围住。他们似乎也乐得这样,把直播当成一个控诉的渠道,先从自己的家事说起,说到投资被骗,前愁旧绪涌上心头,有的痛哭流涕,有的顿足捶胸。

看看周围这些激愤的面孔,显然受到了某种情绪的鼓动。事实上,他们去县政府门前请过愿,也去公安局报过案,在得不到任何答复的情況下,对媒体的期待只能是一厢情愿。我不敢轻易对他们做出承诺,唯恐他们的期望落空,导致情绪更为失控。我一再重申:只有等警察找到杜立德,结了案,才能解决投资纠纷的问题。

村民甲:如果找不到呢?

村民乙:如果杜立德死了呢?问题就不能解决了!

有人提出更为离谱的假设。

“找不到杜立德更好,不能结案,就会有更多人关注,就能引起上面当官的重视。”

“对!我才不管他死不死,只要能把我的钱要回来……只要你大记者肯帮我们,引起省里和中央的足够注视,他们就不敢不解决问题。”

人们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最初是恳求,后来竟有了一些要挟的意味:“就看你帮不帮我们了!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帮我们,我们就有盼头。你不能见死不救!你生在这村儿,长在这地儿,根儿还没断……”

返回县城之前,由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操持,我参加了一次村民自发组织的会议。参会人数不多,共十余人,按照在德信公司的投资额来选定代表——被骗的钱数越多,越有发言权。

我在会上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想要解决问题,媒体造势是一方面,最终还是要依靠当地政府。

有人对我提出质疑:“按你的意思,只要找到杜立德就能解决问题,你觉得我们知道杜立德在哪儿,认为我们大伙参与了绑架?如果知道,我们早就告诉警察了。你来之前,警察就已经问过我们……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受了警察指派,来村里打探消息?”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沮丧和忧愤的心情溢于言表:“你们想过没有?耿彪的尸体还在太平间。找不到杜立德,肯定没法结案,他就不能送回来安葬。从绑架杜立德的动机来看,他并非只为自己的利益考虑,而是在顾及你们大家的利益。你们想过他家人的感受没有?你们想没想过,杜立德年纪那么大了,出点闪失怎么办?他的为人你们大家有目共睹,做人总该讲点良心吧!”

众人沉默。

“地球凿穿了……他们把地球凿了个窟窿,你们知道这是啥意思吗?”想起耿彪临终前的呢喃,我不假思索,再次没头没脑地抛出问题。

他们看着我,愣住了,而后纷纷摇头。

我心生厌倦,急于脱身,假惺惺地向他们表示,等回去,会动用各种关系,找媒体帮忙。

众人欣然,换作一副热络样子,说晚上大家凑份子为我接风。我婉拒了,打电话叫出租车。有人自告奋勇,开车送我回县城。

喧嚣过后的村庄显得更为沉寂,落日巨轮般在荒野搁浅,勾勒出一幅玫红与暗灰交织的剪影。从剪影中走出的一群羊,像一幅绚烂的浮世绘。身材高大的牧羊人晃动肩膀,在羊群后踽踽独行,似要奋力摆脱黄昏的纠缠。司机看一眼窗外,心有戚戚地告诉我,那个放羊的人,就是耿彪的儿子。

路上,我接到张队长打来的电话,说今晚请我吃饭。

回到入住的宾馆,洗完澡,听到服务员敲门。她擩给我一张字条,回眸一笑悄然离去。纸条提示我立刻去邻街的另一家宾馆,302房间,有人在那里等我。略加思索,我还是决定按照纸条上的吩咐,先去赶赴这场神秘的约见。

顺利找到那家宾馆,对方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的神情略显紧张,从挎包内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语速极快地说:“这是杜立德托我转交给你的。”

“你是谁?”我问。

他苦笑,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个,你就别问了吧。”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你知道杜立德在哪吗?”

“不知道。”他越发紧张起来。

“那你手上怎么会有他的东西?”

我接连的追问,使他的笑僵硬在脸上,脸色更显苍白,目光躲闪,像惊慌的麋鹿。

我步步緊逼,口气由客气变成威胁:“你不知道他在哪是吧?那好!你不想说就算了。可这涉及一起刑事案件,我可不想承担任何法律责任。你交给我的东西,我可以不收,也可以直接交给警察。至于你是谁,警察找到你应该不费吹灰之力吧!”

他求饶似的摆手,转转眼珠,显然在权衡利弊,最后梗着脖子,极不情愿地道出实情。

他说他姓崔,老家和杜立德同属一个镇,和我也算老乡。大学毕业后,他在县城开了一家传媒公司,网络直播占业务总量的三分之二。之所以和杜立德相熟,是因为几年前,他为拍一部微电影四处找投资。杜立德慷慨赞助了他两万块,二人遂成忘年交。就在上个月,杜立德打电话找他,请他帮忙,写一份“陈情”的帖子在各大网站转发。帖子的内容,当然和投资纠纷有关。

“你知道让德信公司陷入危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见我摇头,他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咱们滦州以前的老政府大院吧?县里的各个行政部门,以前分散办公,现在都统一搬到城北新建的政府大楼里去了。搬家之后,老政府大院地块交给德信公司搞房地产开发,那可是黄金地段,是一笔不错的大买卖。可没等到兑现,领导忽然调任,新来的领导公事公办,根本不买前任的账。银行此时也捅了一刀,导致德信公司的资金链一夜之间断裂。据说,德信公司当时吸纳的民间资金,不光有周边百姓的,还有很多部门领导的,少则几十万,多则数百万。原始账本上有记录,都被杜立德复制下来。公司一完蛋,当官的施压,资金全部偷偷撤走,只苦了那些百姓。这是让杜立德最不能接受的一件事。他说,损失的应该是那些官员。百姓的钱,可都是血汗钱。”

“至于绑架案,跟你实话实说,其实就是杜立德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他给我报酬,请我摄像,目的就是想通过你,将事情公之于众……”他说着,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拉过身边的双肩包,拎出一台笔记本电脑,边开机,边气鼓鼓地说,“算了,我还是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吧!免得以后担嫌疑。真后悔!当初就不该答应他办这件事……谁想到耿彪忽然就死了,事情会落到这步田地。耿彪的死,把整个计划全部打乱,现在我真是有点害怕,想及时收手。我刚结婚,老婆就要生了,这个节骨眼上,我可不能摊上什么官司,让我妈和我媳妇操心。”

他操控电脑,放出一段视频。

视频中只有杜立德和耿彪二人,中间放着一张酒桌。酒桌上有一瓶西凤酒,几样小菜。杜立德神情疲惫,垂着头,显然在酝酿情绪。等抬起头,他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随和,一个人对着镜头喃喃自语。

“我们爷俩喝了点儿。没醉,不说酒话。我准备让耿彪绑架我,其实就是想演一出戏。谁让事情走到这一步呢!实在没办法(叹口气)。我不想做下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他们那么信任我,最后我却把他们坑了。我是一个罪人(垂头,沉默,花白头颅摇动。等再次抬头,杜立德的脸上是一副严峻神色)!这是我想出的最好办法,要弄不成,可真就没辙了。我让小崔帮我录下这段视频,想做个证明。这事是我自个儿策划的,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特别是耿彪,我彪叔,他肯帮我,我对他感恩戴德。不管出了啥后果,都由我杜立德一人承担。我想对他说句感谢的话,谢谢我彪叔,我落难,他肯出手拉我一把……还有李罄书(挺挺身子,目光变得深邃),咱爷俩十多年没见了,平常也没啥联系,临了我还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实在对不住了!因为找不到你,才会出此下策,多有得罪,还望你尽力帮忙。你就……多念及咱爷俩以前的师生情分吧。”

镜头定格,拍下杜立德双手作揖的动作,而后慢慢移动,聚焦在耿彪脸上。只见耿彪醉眼迷蒙,冲着镜头憨笑。

另一段视频,由于背景灯光昏暗,画面看上去有些模糊,声音显得异常突出。是一个聚会的场面,晃动的镜头表明拍摄者不时会被走动的人撞一下。

我一惊,瞪大眼睛辨认,发现视频中的参会人员,几乎是今天长旗镇会议上的原班人马。

天哪!他们竟什么都知道。他们,竟然对一桩事先张扬的绑架案,能够做到守口如瓶,不由令我心惊肉跳。

“你真不知道杜立德在哪儿?”我焦虑地问。

“真不知道。”他一脸迷茫。

“你该清楚这件事的问题很严重!耿彪死了,杜立德被关在某个地方,没有人说出他的下落,长时间得不到营救,他真的会出事的!”

“这个你就不用多虑了。既然没有恶意,耿彪咋可能会关着杜立德呢?他应该很自在地待在某个地方,想出来就出来,想藏着就藏着。”

我一愣,觉得他说得确有道理,却还是摇头道:“如果事情正好相反呢?你想过没有,假如耿彪囚禁了杜立德,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那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他笑着摇头:“不会,肯定不会!”

“他们也不知道杜立德在哪吗?”我瞟了一眼电脑屏幕,此时视频播放完毕,画面上的众人处于静止状态。

他咧嘴,脸上划过一丝哂笑,仍是摇头。

“不会吧。没有不透风的墙,总该有个把人知道口风。”

“反正我不知道!”他显得很不耐烦,“你肯帮这些人吗?”他岔开话头,忧心忡忡地问我。

“即便我愿意帮他们,可你觉得会出现他们想要的那种效果吗?如果杜立德的材料上记下的都是事实,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会牵扯到一大帮人……这种事,成功的概率很小。”

“那杜立德交给你的这些东西……你准备怎么处理?”

手机忽然响了,是张队长打来的电话。

我接听电话时,小崔一直定定地看着我,神情略显紧张。我简单说了两句,放下手机,开始整理准备带走的那些东西。临走时不忘握了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吧!我知道该咋办。这些东西不便公开,我会慎重对待。至于能不能帮得上忙,那就只能看情况了。”

他呆呆站着,不见任何反应。

直到我快要走出房间,才听到他在我背后说:“你就看着办吧,反正我也没啥好担心的。我做的事,应该算不上违法,只是出于良心,帮朋友一个忙罢了。”

杜立德:村庄里的羔羊

喧嚣让我无法安宁。树叶落在大地上,鼓声一样密集。喜鹊叫声单调,夹杂着一些人声,被我尽力屏蔽。寂静的深处,我能听到一些细弱的声音,像是植物耗尽水分,慢慢干枯,细碎而宁静。短暂的沉寂后,我还能听到一种“汩汩”的涌动声,如激流冲撞脚底,让我恍然想起一个秘密,一个很久以前便听说过的秘密:地球被他们凿穿了。地球的另一面,住着另外一群人。我们很多人,当时忽略了一个最为简单的问题:既然地球是圆的,那么生活在地球另一端的人,他们每天都“拿大顶”吗?他们咋干活?咋睡觉?他们长啥样子?是否和我们过着同样的生活?据说,有人听到过他们说话,说的是和我们一样的家常……我满怀期待,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鳃长在腋下,鳍从背部拱出来,鳞片有铜钱那么大,裹住垂老肉身,湿滑的黏液使皮肤变得紧绷。

其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并非做梦,而是在药物作用下产生的幻觉。

正午时分,我从幻觉中醒来,来到林间空地。

当得知耿彪已死,我心里的那根弦反倒松了。本来两人所唱的双簧,如今却成了一出独角戏。我只能等待,等新消息的到来。对消息的好坏,我已失去揣测的兴趣,只想让这件事继续下去……而后,按照我的意志结束。

因前夜忘了关机,手机的电量越来越少。我把手机拿在手上,关了开,开了关,越发心绪烦乱。

喜鹊的叫声令我心慌气短,那些嘈杂的人声好像越来越近了。我拿出望远镜,隔着一层镜片,望远镜里的事物虽有失真,却变得如此清晰:茅草长成粗大的树木,在镜头中一晃而过;树木则成了擎天的巨柱,占据了整个视野。村庄被我拉近,能看清屋顶上晾晒的粮食,还有锅一样的电视信号接收器。村街上走动的人,影影绰绰虽看不清模样,却能猜出大多是陌生人。有人游蕩至村外,成双结对,穿得花里胡哨。有人驱车,从机耕路上过来。两个年轻人下了车,蹲在地上鼓捣一番。一只红色的鸟,倏地从他们身边飞起。直到看清他们手里摆弄的遥控器,我这才发现,一架银色无人机,像一只猛禽,正在靠近成群结队的老鸹。受了惊吓的老鸹飞向我藏身的林地,我也跟着受了惊吓,借助黄蒿与辣蓼的掩护,迅速从林间空地上消失。

午后到傍晚的这段时间,我又打了一支杜冷丁。

寂静中,听到另外一种声音,像是嘴唇触碰衰草,摩擦地皮。声音并不粗暴,像纤足裹了棉花,在雪地里踏出梅花瓣状的足印……等我睁眼,恍然听到一声咩叫。头顶的光由强转弱,我探身出去,果然看到一只羊。黄昏的树林中萌生着暗影,使那羊的皮毛显得异样干净,像一个梦。林地外,一支小小的羊群正在做着暮归的准备。身材高大的牧羊人四下张望,沉默着。羊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像受了惊吓的孩子,忽地向林子外跑去。等它回归羊群,用嘴巴触碰着牧羊人的裤脚,回头张望,像是提醒,牧羊人却不以为意。

羊不能开口说话,显然无法泄露我藏身的秘密。即便说出来,我也不必过于担心。因为那个牧羊人,不是别人,正是耿彪的儿子。

耿彪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孩子。这个村庄的孩子,说起来真是有些可怜。我之所以说他是村庄的孩子,因为从此以后,村庄或许再也不会降生这样的孩子了,或许再也不会将悲苦的命运,转嫁到自己的孩子身上。有时我会觉得,他更像一个被村庄遗弃的孩子。

在我的印象中,这孩子只读完了小学,成绩一直不好。他不像村庄里那些聪明伶俐的孩子,打小便出类拔萃,招人喜欢;他也不像那些缺少管教的孩子,到处惹是生非,惹人讨厌。他只是悄无声息地活着,像一个影子。因为嗜赌,耿彪的老婆离家出走。六岁那年,这孩子便由他叔叔照顾。因为家族的遗传病,他的叔叔在一个深夜睡去,再不能醒来,这孩子只能和爷爷相依为命。耿彪出狱前两年,他的爷爷也不幸离世……亲人相继离去,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慢慢熬过来的。他的长大,仿佛一个不经意。一眼不见,村庄里便多了一个身量高大的青年,性格温顺如羔羊。村子里所有公开的场合,你很难看到他。如果看到,一准是在别人需要帮忙的时候。提及他,人们总是会说,那孩子啊,不错!老实厚道,没随耿彪,是个仁义的孩子。

直到耿彪出狱,所有人这才想起来,这孩子已经成年,该结婚了呀!经人撮合,邻村一位姑娘愿意嫁给他,真是有点出人意料。姑娘长得胖,据说怀孕会有困难。果不其然,婚后两年,不见肚子有什么动静。为到城里买房的事,姑娘吵吵闹闹,一天也没消停过。终有一天,胖姑娘提出离婚,跟别人跑到城里,重蹈了当年耿彪老婆的覆辙。

这期间,耿彪也算改邪归正,尽力想帮儿子过上好日子。他买了一群羊,空闲时间,还会去当装卸工。这孩子也没闲着,先是在我的厂子里做工,后来因厂子停产,没了挣钱的门路,便临时照管起了这群羊。

如今,耿彪已死,他对儿子的亏欠,看来已无法补偿;他想让儿子破镜重圆的夙愿,也不知能不能实现。想到此处,我觉得必须要为他再做点什么。

天黑下来。手机短信的铃音一响,一条信息跃然出现在屏幕上。

我见到李罄书了,和他谈了。

他答应帮忙了吗?我迫不及待地回复。

看他的意思,想帮忙,又不太想帮忙。

这是啥意思?

对方稍停片刻,大概在斟酌词句,又发来一条消息:看他的态度,可能有顾虑。他还是想尽快找到你,再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一愣,回复:找到我?你糊涂了?如果找到我,还会有人真正关心这件事吗?

应该会吧。如果李罄书答应帮忙,绑架不绑架的,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

你把咱们的计划告诉他了?

没有。他回复得很快。又迅速补充一条:你到底在哪儿?藏在外面没啥必要了,你还是出来露个面吧。

今天长旗镇上是啥情况?闹哄哄的。

是一帮录快手的。咱们县和邻县的,都被我鼓动过来了。

好!我心里感到一丝欣慰,又回:就这么整,越热闹越好。

你在哪儿?不行出来露个面吧。

他复制了内容,接连发来三条相同的短信。

我想了想,忽然恶作剧般回道:耿彪关我的地方挺隐蔽。他给我备足了食物和水,却限制了我的人身自由。如果事办不成,我一直困死在这里算了。集资的事得不到解决,我出去也没脸见人呀,我想以死谢罪。告诉他们,别找我了,找也没用。就说我跑到地球的另一头去了。

他显然很焦虑,回复道:你这么弄,想没想过会连累别人?你这么大岁数了,别胡闹!如果再搭上条人命,事情可真就闹大了。如果你不回来,我就马上去公安局,把你的这套把戏说出来。

在我的预料中,显然他已将整个计划泄露,即便没对警察说,也会对李罄书有所告知。可不管出了啥事,對他好像都不会有任何麻烦。发完那条异想天开的短信之后,我随即打定主意:既然耿彪已死,我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有所行动,才能将这盘棋重新盘活。如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我重现人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这件事的性质我也明白,警察必定会以扰乱社会治安罪,找我问责。那样无异于扒光我的衣裳,将我当街示众,比死还要难看。

我回复他:你看着办吧。觉得良心上过得去,你就去吧。

手机响了,不是短信的铃音,而是音乐加振动的电话铃声。舒缓的音乐在逼仄的空间内回荡,令我坐立不安。我起身,把手机丢在睡铺上。它一直在响,不依不饶的样子,亮着鬼眼一样的荧光。我将手机挂断,铃声诈尸般再次响起来。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它潜在的威胁。它像一枚炸弹,又像一个图谋不轨的卧底。一起精心策划的绑架案,终会因它的泄密,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抓过老虎钳,朝手机屏捣去。睡铺软塌塌的,没法将手机敲碎。我便将它抵住洞壁,解恨似的挥动手中的老虎钳。手机的音乐声由舒缓变得嘶哑,拖长尾音。荧光越来越弱,直到失手落地,被我踩上一脚,被黑暗彻底淹没。

第二天上午,我用望远镜很快摸清那孩子放羊经过的路线。等到下午,我事先躲在一段河堤下的苇丛中。

起风了,芦苇低伏,干涸的河床喧声不绝。我没能听到羊群从堤岸上经过的声音,抬头,却发现牧羊人正在朝我窥望。我喊了他一声,他拨开荻花纷飞的芦苇,慢慢靠近。见是我,他惊喜而诧异地叫了一声:“大哥,你咋在这儿?”

我虚弱地冲他微笑。

“他们都在找你呢,你咋不回家呀?”

我捂着胸口,问他:“你媳妇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算是回来啦,还是不肯在家里住,晚上回她娘家,还要和我打离婚。她追着打听我爸的事,问公安局会不会给赔偿。要是有赔偿,她就愿意回来和我睡。”

“你爸给没给你张银行卡?”

“给了,没告诉我密码。”

“你和你媳妇说银行卡的事了吗?”

“没,”他摇头,“我没敢告诉她。我爸叮嘱我多长个心眼,别啥事都让媳妇知道。钱的事,不见兔子不撒鹰。”

关于银行卡和密码,更像我与耿彪之间达成的一项交易。我事先将十五万存入他儿子的名下,密码随意设置,却忘了告诉耿彪。他大概恪守江湖规矩,也没好意思问。当时他还说,等成了事,他想请我当参谋,帮他在县城选定一处小户型的楼房,托托关系,打打折。钱不够,交个首付,凭他们父子之力,贷款也能慢慢还清。有了楼房,俩孩子就能凑合着过下去,也就让他没了后顾之忧。

我将银行卡的密码告诉耿彪儿子。怕他记不住,事先写在一张纸上,同时还为他写了一封信。信是写给我的一位搞房地产开发的朋友的,拜托他照顾一下送信人,房价给打打折。我又叮嘱他,去县城买房的时候,找一个办事靠谱的村里人带着你。记住,房本上一定要写你的名字。无论你媳妇咋说,也不能被她说转。如果她不好好跟你过日子,以后你也算有一处落脚的地方。

他听了我的吩咐,瞪着眼,脸上是一副紧张的神色。我叮嘱完,又将一样东西交到他手上。他紧紧攥着,微弯着腰。等我从兜里掏出另一张银行卡交给他时,一个不小心,那张小小的卡片被风刮跑了。他慌里慌张地弯腰去苇丛中找寻,等站到我面前,仍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告诉他:“这张银行卡里的钱,是存在我老伴名下的最后一笔钱。有了这十五万,加上另一张银行卡里的钱,你在县城买一处两居室的楼房应该够了。你爹帮了我,我不能辜负他。这就当是你爹这辈子给你的报偿吧。”

他听着,一脸疑惑。

“你爸下葬的时候,用这卡上的钱,帮我给你爸买个花圈吧!写上我的名字。”我近乎讨好地对他说。

“你呢,不回村里去了?他们说你不回去,我爸就没法下葬。他还在冰柜里冻着呢。我想他,想哭一哭,还怕被人笑话。”他忧心忡忡,似在抱怨。

“我回不去了。”我说,“你别信他们的话。等过几天,他们准能把你爸给送回来。下葬的时候,你是孝子,要打灵幡,咋哭都成,打着滚哭也没人会笑话你。”

“你咋就回不去了呢?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呀。你不回去,天都黑了,你上哪儿?”

我一笑:“我要藏起来,上天入地,你们谁也甭想找到我。”

天还亮着,仰头向上,头顶的天光越来越弱。几天前便已衰败的黄蒿与辣蓼形似干柴,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拿着老虎钳,攀到梯子顶头,伸头朝外看。秋风过处,树叶群蝶般扑落,在空地上积了一层薄薄丘冢。此起彼伏的跌落声,让人心里更觉空旷……我慢慢退了回去,每退下一蹬,便操控老虎钳,将绑定在横梁上的铁丝松开。新绑上去的铁丝很容易松动,旧的铁丝还需掐断。这几乎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每退下一蹬,感觉头顶的光便会暗弱一分,等松开最后一根横梁,我已完全置身于黑暗。

我要睡了。

黑暗大幕一样掀开,展露出一片碧绿麦地。两个半大小子在麦地里奔跑,远远地认不出他们是谁。脚下传来“汩汩”的声响,巨大的水流从脚下喷涌而出。我苍老的肉身长出鳃与鳍,鳞片好似铠甲,将我严严实实包裹。水在漫涨,使我得以重生。我在幽深的水底游弋,却找不到任何出路。地球并非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已被凿穿。我找不到通向地球另一端的隐秘出口。恍然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度发生,强光险些刺盲我的双眼。光线在搅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圆形的光亮处现身。啊,是那个孩子!光亮将他裹挟,每移动一步,便会在他周围聚集,映亮周围的洞壁。最终,将我置身于光亮的浸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