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拾荒者:赚一点儿在城市生存的权利
2020-05-22张渺
张渺
2018年9月,作者之一张劫颖站在演讲台上,回忆自己曾与拾荒者密切接触的经历。“他们在哪儿生活?他们从哪儿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之前从来没有追问过。”张劫颖说。这位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的学者感慨,“对在城市中生活着的人来说,拾荒者这个群体仿佛总能在需要时出现,在不需要时消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2007年,张劫颖和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同门抵达位于北京五环外城乡接合部的冷水村。她坐在沿街搭出来的棚子里,和外乡来的建筑工人聊着天,一个中年男人蹬着三轮车从她眼前经过,车斗里堆满了“垃圾”。
此后,她和香港中文大学的胡嘉明教授一起,慢慢走近拾荒者这个“每天帮助城市排废,却不受关注”的群体。她们跟拾荒者密切接触了3年,在田野调查结束之后,也一直关注着这个群体。
最终,两位研究者写出了一本《废品生活》。
1
一样和不一样
张劫颖记得,拾荒者通常几户共住一个院子,一家不超过10平方米。每个大院共享一个水龙头,房间门口支出小棚子当厨房,搁着小炉子烧水做饭。
马大姐家大铁门外挂着术牌,上面写着“废品收购站”。她家租了个整院,一年6000元租金。张劫颖走进这个院子时,看到瓶子、塑料袋之类的回收物品分类码放着,堆得高高的。
屋里很干净,墙角有个合金脸盆架,搁着水和香皂,马大姐洗手洗得很频繁。
她1993年跟丈夫一起进了城,两口子在火车站待了五天五夜,只花了5元钱,每天分吃一个1元钱的面包。他们四处打零工,攒起第一个500元,买了三轮车,成为拾荒者。
2007年马大姐40来岁,会和当时20来岁的张劫颖聊“闺蜜之间的话题”,比如孩子、老公和父母。
另一个会跟张劫颖聊女性话题的人同样40来岁,张劫颖只知道她来自陕西,叫她老乡大姐。
老乡大姐文着半永久的眼线,梳齐刘海,穿紧身裤,脚踩高跟鞋咯噔咯噔穿过堆着废品的大院。张劫颖从没见她穿重样儿的衣服,两人闲聊的话题还添上了化妆品,话题最终落到了城里和乡下的天气对皮肤影响的差别上。
这些人偶尔凑在一起读收來的旧报纸。张劫颖发现,他们不大关注明星和娱乐新闻。时政类的消息倒是会看,但还是更关心和生活有关的事。年纪轻的喜欢说些创业话题,年长的,会拉着张劫颖谈论子女教育。不止一人问张劫颖:“能不能跟我家孩子聊聊?”
没人提过具体的要求,比如,介绍学习方法或列一份书目。他们只是想有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能让自家娃接触一下。
那段时间,张劫颖添加了好几个孩子的联系方式,有的在父母身边,有的在老家,但QQ对话框除了问好,就只剩一片空白。“那些孩子也并不是真的想跟你聊。”这是张劫颖多年后的感慨。
来自四川仪陇的小张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小张的儿子“在垃圾堆中长大”,不到1岁就坐在父亲收垃圾的三轮车里来回摇晃,大一点开始在院子里疯玩,“把垃圾场当作游乐园”,“台秤是他的秋千,货架是他的滑梯”。孩子性格开朗,长到3岁也没生过什么病。
当时的张劫颖很疑惑,“这么脏的环境能育儿吗”,母亲没有产检过,孩子也没有打过预防针。11年之后她的想法变了,“我自己有孩子之后,才发现他们的选择其实已经是当下最好的了。母子不用被迫分离,尤其是孩子那么小。”
小张家的孩子最后还是送回了老家,老乡大姐留在老家的儿女,反倒接来身边。屋里多了两个小孩,她“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就连对张劫颖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2
赚一点儿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权利
小张在中专学的是粮食调度,还没毕业,粮站就都不存在了。他退了学,去北方的大城市闯荡,最终投奔了拾荒的姐姐,跟着入了行。
小张原本每天要赶去一个离他住处四五千米的高档小区,帮着物业把小区的垃圾装进环卫部门的垃圾车里,其中可回收的部分归他。这个活儿是他每月花几十元跟物业承包来的。比起到处翻垃圾箱,“包小区”的收入要稳定一些。
这个年轻人一直想着转行,他曾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老家打工、开店,临走前向张劫颖道别:“以后就不回来了。”
但他还是回来了,老婆生了二孩,他需要赚更多钱,回到原先的小区继续收垃圾,这次,物业没跟他要钱。
原来,他走以后,小区还得调人一大早去装运垃圾,物业人手紧张,又不愿专门花钱雇人。只要小张肯回来,每天早上继续帮他们搬运装车就可以了。
后来她辗转听说,小张跟人合买了车,开始从回收中心收垃圾。
开废品回收中心的王超进城10年了。他记得小时候,学校老师吓唬学生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不好好学习,长大了收破烂、扫大街”。
2005年王超17岁,在他的家乡,很多人进了城,以收废品为生。有个做这行的朋友叫王超去帮忙,他还纳闷,“收这个也能养家糊口”?
2005年夏天,王超先是跟着朋友做废品的回收和分类,去一些长期合作的企业或单位回收塑料瓶。不到一年,他开了自己的回收小店,成了当时那家废品回收市场里最年轻的店主。
如今在他的废品回收中心,收来的塑料废弃物会被清洗分类,运往河北等地的工厂,做成生产原料。王超和许多厂家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一年的纯利润大约有七八万元。
大多数拾荒者没有营业执照,也没有被纳入监管。“废品经济是非正式经济中的一种。”胡嘉明向记者解释,“他们的资本很少,利润也很微薄。城市夹层的中下阶层里,其实存在很大的非正式经济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拾荒者想要赚一点儿生活费,也赚一点儿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权利。”
仅在北京,2014年就有大约二三十万名农民工成为拾荒者,参与到这项非正式经济中来。
大多数拾荒者是一个人或夫妻二人,与其他进城务工人员相比,他们的居住环境更糟糕。冷水村的拾荒者住处没有厕所,许多户共用一个旱厕,定期打扫清理。有些拾荒者的孩子假期到父母身边暂住,发现所谓在大城市打拼的父母,日子过得还不如在乡下舒适惬意。
分拣垃圾需要场地,城市的中心地带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这使得他们必须选择“边缘”。当城市扩张时,拾荒者被推着向外迁移。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北京拾荒者的主要活动范围从三环一直外迁到七环。
收垃圾的地方和分拣垃圾的地方离得越来越远,相应的成本也越来越高。
王超坚持下来了。不久前中国停止进口洋垃圾,他意识到转机,一些能够做成生产原料的回收物品价格提高了。
他曾试着做过一阵子电商,但最终还是把网店转让给亲戚,“习惯了,不想转行了”。
大多拾荒者入行是为了糊口,也有人是不喜欢朝九晚五地打工。他说这一行最大的好处就是想开工就开工,自由支配时间。
3
开放也封闭
在胡嘉明的印象里,很多拾荒者家庭起初并不愿意受访。她和张劫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接受他们进入的院子。那个院子有12戶人家,其中10户都是收废品的。
老乡大姐也住在一个这样的院子里,起初她不承认自己是个拾荒者。她的老公是建筑工人,工作是拆掉废弃的房屋。拆房子的过程会产生大量可回收的垃圾,成为这个家庭的收入来源之一。
张劫颖曾指着院子里堆着的废品问老乡大姐:“你是不是干这个的?”对方摇头:“不是的。”问了几次都如此。
直到有一天,张劫颖看到老乡大姐蹬着三轮车进了院子,车斗里装满了生活垃圾。
当时情境下,张劫颖决定不凑上去追问,一种“微妙的尴尬”存在于两人不小心交汇的眼神中,张劫颖急忙“跑开了”。
老乡大姐最后在闲聊时告诉张劫颖,自己没事时也会去“捡破烂”,又专门强调,去的次数“不多”。
整个调研过程持续了数年,张劫颖与许多拾荒者建立了信任关系,老乡大姐是其中最让她感到艰难的一位。
在社会学的术语中,这种与调研对象建立信任关系的过程,被称为“进入”。张劫颖用了半年多,才一步一步进入了拾荒者的生活。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冷水村里“混脸熟”,或是在村里走来走去,或是在小卖部门口坐着,“让这里的人知道,哦,有这么一个人”。
后来,张劫颖去过许多农村和小镇,她渐渐发现,拾荒者群体既不像传统的农村居民,也不像城市居民。
如果赶上饭点儿,村民十有八九会开口邀请她一起吃,可再熟悉的拾荒者也很少向她发出过邀请。
他们敞开着院门,紧闭着房门;聊工作时含蓄,聊家长里短时健谈;他们面对陌生人时看似热情,但保持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