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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

2020-05-21张岩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莫莉山本妈妈

张岩

凌晨两点。山本一树死了。

处理完山本一树的后事,田子弯着腰,蹬着木梯上楼,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来。

田子是山本一树的前妻。

“我的孩子!”田子把一个旧包裹打开来,“这是你们的父亲给你们留下的遗物,现在你们的父亲不在了,我把它交给你们。”

那是一把青铜剑。山本健吉和山本健祥都知道。他们小时候就耍过。那时,父亲非常年轻,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父亲每过十年,就要把青铜剑拿出来,让他们耍一回。兄弟俩耍剑,常常是凶猛的哥哥健吉战胜羸弱的弟弟健祥。这让父亲在一旁大笑不止。

“知道吗?中国有一句话,叫‘十年磨一剑。中国还有一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两句话也适合我对你们的教育,你们给我记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学习剑术。只有练就一身功夫,只有练出强壮的体魄,只有练就一颗剑胆,你们才敢于藐视一切,对抗一切,迎战一切来犯之敌!”

山本一树把一颗烟头践踏在军靴之下。

健吉和健祥总共耍了四回剑。现在,宝剑还在,而父亲不在了。

“这是你们的父亲留给你们的唯一财富,你们定当好好地保存,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田子看一眼健祥,又定睛看着健吉,“家父不在,长兄为父,健吉啊,这剑由你保管,你定要好好珍藏!”

“嗨!”健吉向母亲俯首。

“健祥,你有什么疑义吗?”田子看着次子。暮色浓重地融进她的眼睛里。

“我没有疑义,妈妈。”

“弟弟,没有疑义就好。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名字,叫佐藤一俊!”健吉的目光冰冷。院子里的樱花,纷纷飘落。

女仆春子把一方围巾裹在田子的头上。

“还有……”田子干咳两声,她给春子指了一下博古架。

春子走到博古架前,从玉壶后面拿出一块白布,交到田子的手里。

田子把白布展开。

“我的孩子,你们仔细看看……”

白布上用日文写着:剑指中方,鞘在苍狼。

白布上的八个字,让山本健吉和山本健祥颇费思量。

字是山本一树吐血写上去的。

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剑指中方”应该是可以理解的。田子曾跟健吉和健祥说过,这把青铜宝剑是他们的父亲当年在中国做丝绸生意时,从文物市场高价购得的,那是他们父亲的最爱。当然田子没有跟两个儿子说山本一树爱剑胜过爱妻子,以至于夜晚搂着剑睡觉而把女人丢在一边。

“鞘在苍狼”这四个字就不太好理解了。母亲并没有跟健吉和健祥说过。

兄弟俩对视着。

时间静默。如一段空白的历史。

在静默的时间里,健吉的夫人贞子迈着碎步,来到兄弟俩的面前添茶。然后她走进一旁的灯影里停下来,像一片停滞的孤云。

父亲活着的时候,他对他的这把宝剑实在是太过珍爱了。和田子离婚后,他依然如此,以至在长达几十年的岁月里都没有再娶。父亲哭过。不是为跟了佐藤易行的田子,也不是为了两个儿子的前程,而是为了剑——这把没有剑鞘的裸剑。

聽母亲说过,父亲年轻时是个优秀的探险家,又是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那么,一把被视若生命的宝剑怎么能没有剑鞘呢?怎么不令父亲伤心呢?

那么,鞘在苍狼——是父亲的一种暗示?一种期待?如此,苍狼又指的是什么?是中国的地名,还是人名?或者说是历史留下来的某种暗号?父亲是希望他们到中国去找回那把丢失的剑鞘吗?

健祥的眼神犀利。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健吉感到颈椎不适。

“我要到中国去!”健祥放下茶杯。

“干什么?”

“找回剑鞘。”

“好吧,”健吉呷一口茶,“但愿你此去功德圆满。”

健吉最近参与议员选举,正和政府要员小野次郎打得火热。健祥把去中国的事跟田子说了。田子不安地看着儿子。

“去中国?”

“是的,妈妈。”

“所为何事?”

“一是业务关系,我们公司打算在东京举办一个菊展,我要到中国采购;二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找回父亲丢失的剑鞘。”

“不,丢失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

“可是父亲已告诉我们剑鞘所在的方向。”

“你父亲疯了。”

“父亲说的苍狼是什么?”

“妈妈不知道。”

“我已买了去中国的机票。”

“你执意要去,所有后果自己负责。”

“妈妈……”

田子背过身去,把怅然的目光投向窗前的那幅墨菊图。

墨菊图落款处字迹模糊。钤印处被一块小小的纸片遮盖着,像一个伤疤。

田子轻轻地叹了一声。

墨菊图旁边是两幅遗像。遗像里的人都看着健祥微笑。一个是长着马脸的苍老的佐藤易行;一个是健祥的娇美的温婉的妻子夏子。

健祥叹息了一声,把目光转向母亲。

“帮妈妈打听一个人吧,你不是要到中国采购菊品吗?这个人曾经也与菊花有关,他叫李天涛,在中国山东,比妈妈大一岁,如果还健在的话,他今年该79岁了。”田子说。

“李天涛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你只帮妈妈打听一下此人在不在就是了。别的不必问。”田子说。

到机场接山本健祥的,是一个健壮的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健祥猜想,这位应该就是资料上介绍的菊园公司的副总李刚强了。

李刚强与李天涛有什么关系吗?

母亲提到的李天涛,健祥通过一些关系,查到了中国山东确有其人,仍健在,且经营着一处菊园。而他正打算在中国订购一批菊品。这……难道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吗?他取消了去另一个城市购买菊产品的计划,直接坐飞机飞到了中国山东滨海。接他的正是滨海菊园公司的副总李刚强。

下午两点。健祥来到位于一处青山脚下的菊园。

菊园偌大,高低错落,铺满了半个山坡。菊叶碧绿,远远望去,像一片绿海。有的已经早早地开花,金黄,粉红,雪白,在蓝天下的清风里摇摆。山本健祥静静地看着,简直快要醉了。

更让这个日本人心醉的,是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就像一只灵动的兔子,穿一身白衣,轻灵地从绿海里跳跃而来,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痛苦地想到了死去的妻子夏子。

李刚强领着健祥在甬道上走着。可是健祥的心已经乱了。他不住地把目光瞟向那女子。那女子和几个女工说说笑笑,在田间整理菊花,装箱,上车。她看到李刚强走过来,就高兴地走到李刚强面前,把清单递给李刚强,要他签字。

“嗨,你好。”

留着小黑胡子的山本健祥礼貌地给女子鞠了一躬。

女子仿佛没有看见健祥,接过李刚强手里的清单,转身走了。

健祥有点难堪,摸了摸小胡子,对着李刚强耸耸肩。

“这姑娘是我们菊园公司的技术总监。对公司认真负责,叫莫莉。”李刚强给健祥介绍。

“单身吗?”

“当然。”

晚上。公司宴请健祥。

莫莉作陪。气氛本来很好,但是莫莉不知哪根神经出了差错,总是闷着头吃菜,像饿死鬼一样,很少敬别人的酒,对李刚强别扭着,对日本贵客也是别扭着。健祥敬莫莉酒,莫莉冷冷的,回绝了。

“莫小姐……”健祥有些难堪。

“请你说话注意用词,我不是小姐,请叫我莫莉。”

“莫,莫……”

莫莉放下碗筷,抹一把嘴,起身走了。

沮丧。不明缘由的沮丧。

健祥不明白自己刚来到中国,怎么就得罪了这丫头。

他把目光投向李刚强。

李刚强陪他喝了一杯酒。

“山本君,到我的书房坐坐吧。”李刚强说。

“好的。想来书房一定有唐诗宋词吧,我也是略识中文的,喜欢看那些书。”

“你也喜欢中文书?”李刚强感到意外。

健祥说:“是的,我是受妈妈的影响,妈妈年轻时来过中国。”

李刚强问:“你母亲她……?”

健祥说:“妈妈是一名教员,不过早已退休了。现在,妈妈在家,除了养养猫,侍弄侍弄花草,就是看书,她对中国文化尤其着迷,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妈妈也喜欢菊花。”

健祥盯着李刚强,似乎在等李刚强回应什么。

然而李刚强并没有说话,他只是礼貌地为健祥打开车门。

在李刚强的书房里,健祥在书架前浏览着书。那些书有中文的,也有日文的。李刚强看到了健祥在翻阅《唐诗》,而后,他又看到了健祥在翻阅《日本史》,翻阅《拉贝日记》,翻阅《南京大屠杀》……

他发现健祥的脸色逐渐地灰暗下来,健祥的手指在颤,脚在抖。

“这些……这些……是千真万确的历史吗?”健祥问李刚强,目光惊异。

“当然!当然是千真万确的历史!”李刚强回答。

“这……”健祥手里的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对不起。”健祥捡起书。

李刚强拍拍健祥的肩。

“我终于明白你的技术总监为什么对我不那么友好了。”健祥说。

“是吗?”

健祥把书放回书架,无力地瘫坐在沙发里。

“你不舒服吗?”

“我想到了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怎么了?”

“她离开人世了……”健祥的头靠在沙发背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一次抗议小泉的游行中,被乱脚踩死……”

“哦。”

“这菊园是您自己的吗?”健祥问李刚强。

“不,这菊园是我爷爷的,我为他当助手。”李刚强说。

“您爷爷……?”健祥探寻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打在李刚强的脸上。

“爷爷在他的画室。”李刚强说,“你看,书架旁边的这幅《猫菊图》就是爷爷画的。爷爷是个画家,几十年只画一种植物,就是菊花。”

“哦?”这回轮到健祥的眼睛睁大了。

“还有,这剑……”李刚强指着画旁边悬挂的两把剑说,“也是爷爷的。我爷爷叫李天涛,他每天早上都要和我练剑,爷爷说,你身体强壮了,你练就了一身功夫,练就了一颗剑胆,你才敢于藐视一切,对抗一切,迎战一切来犯之敌!”

“你说什么?……”健祥惊讶地瞪着李刚强。

这句话太熟悉了。他的父亲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啊。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了相同的声音?健祥朝剑走来,当他的手指轻轻地碰触到剑身时,他喃喃道,“好剑……苍狼……”

第二天下午,李天涛约见了山本健祥。

健祥的菊品采购计划已经完成。莫莉作为技术总监,负责质量把关,很得健祥的认可和赞许。健祥要请莫莉吃饭,莫莉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说:“谢谢。吃饭就不用了,这都是业务上的事,应该做的,希望长期合作!”

“当然,当然……”健祥俯了俯首。

李刚强朝健祥走过来,说:“山本君,我爷爷请你过去,他要谢你。”

健祥走进李天涛画室的时候,李天涛画笔下的一枝雏菊刚好画完。

那是一枝折断了的雏菊。只有李天涛自己知道,雏菊之所以被他画折断了,是因为孙子李刚强在给他冷不防地说到“苍狼”两个字时,他一惊,画笔一歪导致的结果。

李刚强说到“苍狼”两字是出自山本健祥之口,那么,山本健祥是谁?他是为何而来?

“请坐。”李天涛为健祥示座。

“谢谢。”健祥在沙發上坐定。

李天涛坐在健祥的对面,仁慈地看着健祥。

“感谢你不辞辛劳到我们这里采购菊品。”

“不客气。”健祥说,“我代表日本长青花卉公司,感谢您为我们提供了优质产品以及服务。”

“我听我孙子说,你明天就要回日本,不打算在中国玩几天?”李天涛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他的眼睛穿过烟雾,打望着健祥。

“倒是想去一个地方,只是它不在中国现在的版图上。”

“什么地方?说来听听。”

“苍狼。”

“为什么要找苍狼?”

“为了探秘。据说,那是中国最后的桃花源?”

“你听谁说过苍狼?”

“听父亲说过。”

“能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字吗?”

“生父山本一树。养父佐藤易行。”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父亲和我母親政见不同,他们经常吵架,我父亲让母亲听他的,而母亲做不到,于是父亲经常对着母亲咆哮,并且拳脚相加。我母亲受不了,还是在她怀我的时候,她就和父亲离婚了。她带着我,嫁给了东京一个教员——佐藤易行。在我5岁那年,佐藤死了,所以我有两个名字,你可以叫我山本健祥,也可以叫我佐藤一俊。”

“你母亲是谁?”

“田子。”

“哦?”就像烟头烧着了李天涛的手指,他又“哦”了一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盒里。

“李老先生,确有‘苍狼存在吗?”健祥盯着李天涛,手捋着小黑胡子。

“确有。”李天涛抽出一支烟,在指甲盖上磕了磕。

“我想见苍狼。”健祥的表情泄露出了急不可耐。

“可能那个‘苍狼,最终会让你失望!”李天涛表情凝重,看着健祥。

健祥离开李天涛的画室后,李天涛就差莫莉把李刚强叫了过来。

李天涛告诉李刚强,“苍狼”是一个山洞,在鸟雀都不愿意去的贵州原始森林。那个日本客商不仅仅是为了采购而来。李天涛让李刚强陪同健祥去“冒一次险”。李天涛把一块破旧不堪的牛皮纸线路图交给李刚强,对他说:“这个你拿着,如果能找到苍狼洞,刚强,你一定要留意细小的发现,哪怕是一枚弹壳,哪怕是一片纸屑……”

“知道了。”

“还有,带上刀剑,好防野兽!”

“知道了,爷爷。”

这贵州大森林的确大到无边。在林子里跋涉,李刚强和健祥都听到了野兽的低吼声。

两天了,他们背着大包,凭着一纸线路图,在这野藤纷披、荆棘丛生的野树林中徒步,依然看不到一丝出口。

又是月亮升起了。蛮荒的林子里浮起了小昆虫的合奏曲。偶尔一声怪鸟的叫声,打破这短暂的静谧,让两个人听了毛骨悚然。李刚强看一眼线路图。那图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虚线要走。那长长的虚线,实际路程是多长?鬼知道。

他们都疲倦不堪了。

李刚强看了健祥一眼,他发现健祥也正在用犀利的目光看他。

李刚强在这露水浓重的深夜,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握了一把剑柄。几乎是在同时,健祥也把挂在背包边的尖刀抽了出来,在手里旋转了一下,又插回原处。

终于在一块崖石旁躺下来。李刚强和健祥协商后,由他先睡一个小时,健祥放哨。李刚强倒在枯草上就睡着了。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剑。健祥也困极了,但他不敢睡,他担心野兽来把他叼走,而大日本正召唤他回去。他用掐皮肤对抗困意,但是终于成为俘虏,他头枕着尖刀,看着那在林子上弹琴的月亮,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月亮很白很洁净,像是女人的脸。

女人朝健祥走来,她是夏子,可是走到跟前,健祥发现她原来是莫莉。莫莉透明的婚纱轻轻地蹭着他的脸,凉凉的。健祥一个激灵,睁开眼。莫莉消失了,他看到的是一条蛇,高昂着头,吐着长长的信子,发出“吱吱”的声音,向他儒雅地游过来。他吓得跳起来,踢了李刚强一脚。

李刚强弹跳起来,一堆树叶随着李刚强的弹跳,起飞又落下。他和健祥各拿着刀剑,和那条蛇逼视,然后一剑染血。

天亮了继续跋涉。李刚强又看一眼线路图,对健祥说:“虚线已经走完,接下来要找的是一条溪流,如果能够找到的话,你心目中的桃花源也许就会出现了。”

“太好了!”健祥兴奋起来,他举着刀,对着一望无垠的苍穹,叫了一声,“哟西!”

一块巨石突然滑下。

两个人大叫一声,跟着巨石往坡下滚去。他们血淋淋地滚进谷底,然后艰难地爬了起来。

两人本能地对视。

仇视。

本能地抽出刀剑。如两只相向恶斗的野兽。

“你的!”健祥的八字胡子抖动了一下,“八格牙路的!”

李刚强挥了一下剑:“看剑!”

两个人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流出了眼泪。就是这个时候,风把流水声带给了他们。他们兴奋得大叫,然后循着声音往前方跑去。

他们找到了那个极其隐秘的所在:苍狼洞。这个阴森可怖的山洞,洞口巨大,如野狼的大口。李刚强和健祥站在洞前看着,身体战栗。洞两边是几棵古松,老态龙钟,上面爬满了野藤。洞门口是一条窄细的溪流,微弱的水流漫过卵石,跳跃而去。

“这就是你要找的桃花源。”李刚强看着健祥。

“是的!”健祥双目微闭,说,“皇天保佑,父亲,我已找到苍狼了!”

两个人卸下包裹,走了进去。这个洞下有泉水,叫间歇泉,每隔半个小时,地下水就会喷涌一次,漫过整个山洞。

他们拿着刀剑和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几只黑鸟如幽灵般呼啦啦飞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撒下的灰土落了健祥一脑袋。

健祥的手电筒四处照着,李刚强分明看清了健祥在认真地寻找什么。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健祥脸上的焦灼之色,还有那挂在眉尖的一滴汗珠。李刚强在留心地看着他。

洞内,到处是蜘蛛网,是枯藤,是一万年前的死人的气息。手电光所照之处是一个个坑,坑里有碎陶片,碎瓷片,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棍棒,还有头盖骨。

突然,一种“轰隆隆”的声音响起来!

李刚强说:“不好!撤回!地下水上来了!”

健祥并没有听李刚强的,他急于往山洞深处跑去,忽然抬眼看见一波流水哗啦啦漫卷而来。两个人赶紧往回跑,那水来势凶猛,很快就把山洞注满。

李刚强和健祥是被大水猛推出来的。两个人被推到洞前的溪流里。现在,流水湍急,他们在水里挣扎着。李刚强动作迅捷,他于危难关头奋力一搏,扭身抓住了溪畔的松树根,健祥扑过来,抱住了李刚强的脚。两个人如水鬼一样爬上来。在李刚强松开树根的一刹那,一个破旧的小本子残片从树根底部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

李刚强避开健祥,不声不响地把小本子攥在手里。

李天涛认了出来:李刚强交给他的那个小本子残片是日本侵华时期发给中国人的良民证。

“这是在苍狼洞找到的?”李天涛放下放大镜。

“是的。”李刚强说。

“山本健祥知道吗?”

“知道。在回来的路上,我让他看了。”

“让他知道也好!”

李天涛再次拿起放大镜,对准了良民证。他仔细地辨认着那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姓名,张忠良;地址,山东滨海……”

他浑浊的老眼流出了泪水。

“山本健祥的状态怎样?”看着孙子,李天涛的下巴微微颤动。

“不好。”李刚强说。

“活该不好!”李天涛说,“我跟他说过,他要寻找的‘苍狼终究会让他失望!”

是的,健祥的确很失望。

李刚强尚能捡回到一个良民证回来,而他历尽艰辛,却空手而归,回去如何向母亲和哥哥交代?还有一个疑团现在更困扰着他:那隐秘的山洞里怎么会有日本人当年颁发给中国人的良民证?

他要尽快回到日本去。他要把在中国获得的这些情况讲给他妈妈听!

在中国滨海的夜晚,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健祥翻来覆去没有睡着,隔壁女工宿舍传过来的笑声,更是让他困意全无。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叫莫莉的女人。这个女人啊,她的笑声很甜美,她的人怎么却像剑一样在扎他的心!

“莫莉!莫莉!”他在黑暗的寝室内,轻轻地叫道。

第二天中午,临行前,健祥把自己的身躯靠在了女工宿舍的门边。

健祥微笑着。他没有摩挲自己的小胡子。

他的两只手背在身后,像是打算和几个女工玩游戏。女工们刚吃完午饭,现在她们挤在一块看电视。莫莉一抬眼,看到了健祥,原本晴朗的脸庞,突然就起了阴云。

“嘿嘿。”健祥看着莫莉,像憨厚的中国人那样笑两声,“你好。”健祥说。

“你好。”莫莉不冷不热。

“是这样的。”健祥说,“我下午就要回国了,我想送给你们一份小礼物。”

“什么礼物?”姑娘们抬头看看健祥,又往莫莉这边看过来。

健祥忽然像个大孩子一样把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到前面来,把一个红色小礼包放在了莫莉面前。说:“在没告诉你答案之前,我想先为你朗诵一首诗,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喜欢唐诗。”

莫莉说:“你朗诵吧,我们听。”

健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像高中生读课文一样朗诵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莫莉说:“不错!姐妹们,鼓个掌!”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了几下。

莫莉把小礼包打开,果然是一包红豆。她脸红地看了健祥一眼,然后抓起红豆向女工们撒过去,边说:“姐妹们,抢红豆啊。”几个女子抢着红豆,在床上乱作一团。

健祥站在一旁嘿嘿地笑。

电视里的抗日剧这时候出现了新的画面,几个歪瓜裂枣样的日本鬼子端着枪,抢着中国女人,嘴巴里呜哇怪叫着:花姑娘,花姑娘……

女工们全都安静下来。她们的脸上挂起了愤怒的冰霜。

健祥脸色通红,他尴尬地闷着头,像夹着尾巴的狗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莫莉“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然后又生气地关了电视。

下午。李天涛、李刚强他们把健祥送到菊园大门口。

李天涛拍了拍健祥的肩膀,把一幅画交给了健祥,说:“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谢谢。”健祥扭头往菊园瞟了一眼。他没有瞟到他要瞟的那个人。

菊品运到东京之后,健祥安排花卉公司的职工布置菊展,他自己则开车去了母亲田子的寓所。

哥哥健吉和贞子也在。

“剑鞘找到了吗?”健吉目光銳利地看着健祥,直奔主题。

健祥说:“没有找到。”

“那就是说‘苍狼是个传说?”健吉问。

“‘苍狼倒是找到了。”健祥摊摊手,“一无所获。”

健吉扯了扯领带:“等于劳而无功。父亲的‘鞘在苍狼显然是有一定暗示的,还打算第二次去中国寻找吗?”

“当然,”健祥说,“父亲留下的这个谜团,我想我有责任搞清楚。不过得有一个条件,哥哥,请你把青铜剑暂时交回母亲保管,我要仔细研究一下,然后方可有的放矢。”

健吉看健祥的眼神颇有审视的意味。

“我觉得你弟弟说得对,”田子对健吉说,“你弟弟既然要弄出个结果,你就成全他。”

“好。听妈妈的。”健吉说。然后转身对贞子说:“把青铜剑拿回来,交给妈妈暂为保管。”

健祥说:“这次去中国虽然一无所获,但是我却看到了当年日本侵略中国时发给中国人的良民证。”

“你说什么?侵略?你疯了吗?”健吉的眼珠子睁得好大。

“我没有疯。那良民证就是中国人在苍狼洞找到的。”

“你说什么?”这回轮到田子大惊了。

“妈妈,我说的是真实的,而且,”健祥说,“您打听的那个李天涛,我也找到了!”

“你说什么??”田子把眼镜取下来,直直地看着健祥,“你找到李天涛了?他还健在?”

“是的。他还画了一幅画,让我带给您,并代他向您问好。”

健祥说着,把那幅画打开在田子面前。

那画上画的是几朵菊花和两只螃蟹,旁边题款是一句中国的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菊黄蟹肥时。李天涛。”

健祥看到母亲以惊诧的神情看着那幅画。母亲缓缓地伸出手指,在“李天涛”三个字上抚了抚,“你还看到了什么?”田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还看到了那良民证上的三个字:张忠良。”健祥平静地说,他一直审慎地观察着母亲的表情。

“你说什么?你简直胡扯。”田子更为惊诧了。她两手按着藤椅边缘,试图站起来,终于还是跌坐在藤椅里。

“妈妈,”健祥安慰着母亲,“您不要太紧张,我想从您的口里知道一些真相。”

田子摆摆手。“我不知道。”她从藤椅里颇为费劲地站起来,往卧室走去。

健祥孤零零地在客厅站着。

他往窗前走去。他伸手轻轻地揭去那幅墨菊图上的小纸片。

那纸片下面遮盖着的三个字是:李天涛。

山本健祥第二次来中国,依然是为寻找而来。和上一次不同的是,他除了购买菊产品,寻找到蛛丝马迹,找回父亲的那把剑鞘,他还有一个更为主要的目的:寻找那份跨国的爱情。

是的,自从见到莫莉第一眼起,他的脑子里就再没有淡忘过对莫莉的印象。

那天,贞子把青铜剑交到田子的手里之后,健祥就非常认真地对这把青铜剑做了一番研究。他查阅了大量资料,最后认定这把青铜剑是中国上古时代留下来的稀世宝剑,无疑是价值连城的,难怪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地痴爱它,几乎到了着魔的地步。但是这把宝剑少了剑鞘,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所以,父亲在临终前咬破手指,写下了那八个字。八个字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自明了。作为他的后代,他难道不该拨开云雾,为父亲而寻找吗?

查清了青铜剑的前世今生以后,健祥给远在中国的李刚强打了电话。他希望李刚强,尤其李天涛能够协助、配合他完成为父亲而寻找的任务。因为他隐隐感觉到了李天涛应该是那段历史的见证者,或许,从李天涛这里可以找到突破口。

健祥告诉了李刚强关于青铜剑的事。李刚强把此情况转告给了他的爷爷李天涛。李天涛听后大惊,对李刚强说:“让健祥到滨海来一趟。有些事情应该有个了断了!”

李刚强说:“是。我这就邀请山本健祥到我们的菊园来。”

健祥在菊园会客厅坐下来的时候,放在他面前的一杯绿茶袅袅地飘着香气。

李天涛慈祥地看着健祥:“请喝茶,一路辛苦了。”

健祥说:“到您这里就感到温暖了。”

李天涛说:“这里下雨了。东京的天气还好吗?”健祥喝了一口暖茶,说:“东京昨天也下了小雨。没想到这里也下了。”李天涛说:“这里怎么会不下呢?一衣带水啊!”

健祥看着李天涛,深深地点点头。

李天涛又问:“听我孙子说,你跟他说到了青铜剑的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说说那青铜剑是怎么回事。”

健祥说:“那是父亲的一把青铜宝剑,母亲跟我们说过,那把宝剑是当年父亲从中国文物市场买的,可惜那把宝剑少了剑鞘……”

李天涛追问:“是吗?这宝剑你带来了没有?我们欣赏一下?”

健祥说:“宝剑存放在母亲那里,我这次来,倒是把宝剑相关的资料带来了。”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

当李刚强把U盘连接到电脑上时,显示屏上很快就出现了那把中国古剑的画面:绿锈斑驳,杀气逼人,厚重典雅,威风凛凛。

李天涛趋前看过来。一看,便惊呼了一声。

“天啊!……”李天涛脸色发青,“终于重见天日了!”

李刚强和健祥同时看向李天涛。健祥不由得紧问了一句:“李老先生,难道您见过它?”

李天涛掷地有声:“当然!五十多年前我就见过!”

健祥的目光犀利起来:“哦?在哪里见到的?”

李天涛说:“滨海文物市场。”

“当时有剑鞘吗?”

“你以为呢?”

“我以为应该有。”

“你的判断是正确的。”

“为什么现在没有剑鞘了呢?”

“你应该问问你父亲。”

“可是,”健祥不无忧伤地,“父亲已作古了。”

“你父亲临终前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吗?”

“他留下了字,鞘在苍狼……”

“于是你去了蒼狼,为了寻找剑鞘?”

“……是的!”

李刚强的目光像松针,一呼啦都落在健祥的脸上。

“可惜没有找到。”健祥垂下眼皮。

“你不会找到。”

“为什么?”

“你以后也许会知道。”李天涛打了一个哈欠,说,“刚强,送健祥去休息。”

健祥回到自己的寝室里,躺下来却睡不着。他意识到了事情有些蹊跷。李天涛和他的父母之间应该有着什么关联,不然母亲不会单单提到李天涛,而谈到剑鞘的事,李天涛如果不晓内情也不会戛然而止呀!

为什么李天涛那么决绝地说“你不会找到剑鞘”呢?

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健祥去了莫莉的办公室。

他在来中国前,已经为这个心心念念的女人准备了礼物。

“您好,莫、莫、莫总监。”健祥不知怎么搞的,他一见到莫莉,说话就磕巴起来。

“您好。”莫莉正在办公,“订货合同签了吗?李总在办公室。”

健祥说:“合同签过了。过两天……我就回去了。”

莫莉说:“祝您一路平安。”

健祥摸着八字胡,说:“谢谢。您怎么不让我坐下来呢?我可以坐下来吗?”

莫莉忍不住地笑起来:“您请坐,山本先生。”

健祥也笑起来,脸色黑红,说:“我还是站着吧,莫莉总监,我可以请您吃饭吗?”

“太忙,不劳您了,以后有机会吧。”

“好吧。那您接受我一个小礼物吧。”

莫莉笑道:“又是礼物,不会又是红豆吧?”健祥说:“这回不是。”他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推到莫莉面前,“请莫总监收下。小小心意。”

还没待莫莉说话,健祥就腼腆地转身走了出去。莫莉把盒子打开来看,是一款漂亮的女用手机。

晚上,莫莉在菊园的小亭子里遇见了等在那里的健祥。

“你为什么送我手机?”莫莉的目光比月光还凉。

“因为……”健祥站起来,走到莫莉面前,“……因为我爱你!”

“你爱我?一个日本人,见了两次面,你就说你爱我?”

“是的!”健祥嘴唇激动地嚅动着,“可是……我在心里,天天与你见面!你不相信吗?我说的话是真的!”

健祥的眼里闪出泪光。

“你知道吗?你的模样和气质太像我的爱妻夏子了!夏子清纯,贤惠,温柔,你也清纯,贤惠,温柔。夏子没有死,你就是复活的夏子!”

莫莉说:“你在胡说八道!你想说什么?你的妻子去世了?”

“是的,”健祥的眼泪流了下来,“在一次游行中,夏子身遭不幸……”

莫莉微微摇摇头。

健祥握住了莫莉的手,说:“莫莉,我爱你,真的爱你!你知道吗?从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真的,莫莉,我很爱你,真的很爱你。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日本,我每天都很想你,睡觉、吃饭的时候都在想你。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没想到我还会为一个女人着迷,真的,我其实想你想得好痛苦,我无法不想你……”

莫莉垂下眼帘,依然轻轻地摇头:“不,这肯定是你的错觉,我是莫莉,不是你的妻子。”

健祥说:“不……”他控制不住地把莫莉搂在怀里。

莫莉推脱着,向后退着。

健祥把莫莉抱得紧紧的。把嘴巴揉进莫莉的头发里。

“不——!”莫莉一把推开健祥,抽身离去。

看着莫莉离去的背影,健祥颓然地靠着亭柱子坐下来。

他突然对着月亮叫起来:“为什么拒绝我?就因为我是日本人吗?”

健祥抹一把眼泪。眼泪跟夜风一样冰凉。

他去了紅尘巷。

他在红尘巷拿钱买了醉。

一个美丽的小姐向健祥走过来:“先生,”声音柔软蚀骨,“需要服务吗?”

“谢谢,”健祥醉眼迷离,“我很好,不要服务。”

“到店里来洗个头吧,包你舒服。”

健祥的目光顺着小姐的手指往对过看。对过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地摇。

“不用,谢谢。”健祥说。

“嗯哼,走吧,老板。”

健祥感到自己在做梦:“对不起,我是日本人。”

健祥吐了起来。他丢了酒杯,落荒而逃。

健祥头重脚轻地在自己的寝室里躺下来的时候,莫莉敲开了李刚强工作室的门。

她把健祥送她的手机交给李刚强看了。

“怎么回事?”李刚强问莫莉。

“这是那个日本客户送我的,他说他爱我。”莫莉定定地看着李刚强。

李刚强喷了一口水:“他说他爱你?”

“是的。”

“你爱他吗?”

莫莉说:“不爱。”

李刚强说:“健祥总体说来,还是不错的。虽然他是日本人,提到日本人,我们都憎恨日本鬼子,但是他做事业很实干、认真。”

莫莉说:“可是我心里有一个人了。”

“有一个人了?”

“是的!”站在灯光里的莫莉,眼神动情地看着李刚强。

“谁?”

“你。”

李刚强有些失措:“瞎说。莫莉,你也不小了,该找一个了。”

“不找。”莫莉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不找你就老了。”李刚强安慰她。

“要找你给我找。”

“找个什么样的?”

“找个跟你一样高的,找个跟你一样帅的,找个也叫李刚强的!”

“莫莉……”

李刚强看了莫莉一眼,迅速把眼神避开。莫莉的眼泪流出来。

李刚强说:“别这样。”

“不!我就要这样!”

眼泪喷涌而出,莫莉控制不住自己,她往前一步,扑进李刚强的怀里。李刚强表情复杂地看着窗外。夜色正浓。莫莉把脸贴在李刚强的胸前,哭泣着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一直爱着你,尽管我知道你的女友在北大读博,你的女友比我优秀一百倍,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爱你……李刚强,我爱你……”

李刚强在莫莉热烈地紧抱下,痛苦地吞咽着唾沫。他把手轻轻地放在莫莉的头发上。莫莉一直哭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你,可是我做不到,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我都是在想你!夜里睡觉我都是在想你,想得好痛苦!天知道!我害怕有一天失去你……”

李刚强慢慢地把莫莉的头揽在怀里。莫莉满脸是泪。李刚强俯下头,把嘴唇贴在莫莉的面颊上,吮吸泪水。莫莉的泪水越流越多。他们接吻了。深深地吻,深深地拥抱。莫莉的泪水越流越多,浑身战栗。莫莉突然停止接吻。她艰难地让自己的身子从李刚强的怀里剥离出来。她看着李刚强,低下头。

“……对不起。”莫莉抹着眼泪说。

李刚强痛苦地看着窗外。

莫莉说:“我知道……我不配你。”

“别说了。我记住了你的好。”李刚强为莫莉拭一把泪,把手机放进莫莉的手心里,“你试着跟山本健祥相处吧,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他说他妻子去世了……”莫莉说。

“是的,在一次游行中被踩死的。他的父亲是右翼分子,他和他父亲格格不入,他到中国来,与其说是为他父亲寻找剑鞘,不如说是为了弄清一些历史真相。”

莫莉的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痕。

“回去吧。”李刚强体恤地对莫莉说。

健祥回国时,菊园门口多了一个送行的人。就是莫莉。健祥心情不错,看着莫莉,笑得像菊花。

健祥说:“我对菊园有深深的感情了,真不想回去呢。”

李天涛抚髯笑笑,拍拍健祥的肩:“你很快还会回来的。”

健祥说:“是的,我还会来的。”

李天涛说:“我等着你回来,我为你备了一份厚礼。”

健祥说:“谢谢。”

李天涛把一个红木盒子打开,让健祥看。健祥看到的是一把高贵典雅、质地古拙的剑鞘。

十一

健祥静静地坐在田子的对面,等着她说话。

田子知道儿子想要弄明白的东西太多了。从她得知他在中国找到了李天涛,她就明白历史的谜团即将被解开,事情无可挽回了。

“好吧。妈妈知道瞒不住你了。”田子看了健祥一眼,起身往古琴边的书架走去,“我的孩子,妈妈让你看一样东西。”

田子來到书架前,上面的书摆放凌乱,都旧得发黄了。女仆春子帮田子找书,把一本薄薄的《中国简史》抽了出来。田子把这本书翻开,从里面抽出一样东西,交给了健祥。

这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五个年轻人的合影。

“我的孩子,你想了解的人全在这里。五个,五个啊。你再看看背面,看背面都写了什么。”

健祥看着照片的背面。背面写着一排中文:“左起:山本一树,田子,张忠良,李天涛,方文婷。”

健祥的手微微地抖起来:“妈妈!这意味着什么?”

田子说:“这意味着一段真相。它是漫长历史的一个切片,比日本教科书更真。”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健祥期待地看着田子。

田子在藤椅里坐下来,看着窗外浓浓的暮色,思绪进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是日本侵华时期,铁蹄践踏,炮火纷飞啊。中国战士迎着枪林弹雨,前仆后继,血流成河。

日本兵也死伤惨重。残垣断壁后面,随军医生田子和几个战地医生为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忽然一声炮响,一面墙倒下来,几只头颅开花,脑浆宛如鲜嫩的水豆腐四溅开来,一块一块地冒着热气,停滞在田子的脚边。

田子呕吐起来。惊魂尚未安息,漫天泥沙飞过来,覆盖在田子身上。

在黑暗的泥沙下,田子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她的恋人,那个叫山本一树的高个子男人。她的两手扒拉着泥沙,从呛人的硝烟、泥土中爬出来。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千疮百孔。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烟火,到处是碎尸残骸。只有炮声,没有哭声。鲜血横流,流到她的脚边,流进被炮灰熏黑的泥土里。

这个叫田子的姑娘开始哭。

战争没有因田子的哭泣而停止。层层推进,日本兵的铁蹄踏过铁道,逼近一座城市的边缘,这座城市就是山东滨海。

她记不清多久没见到她的恋人了。她的恋人似乎总是在硝烟掩护下神出鬼没,神出鬼没在滨海市的一条条街道上。她隐隐地知道,她的恋人背负神圣的使命,就像背负那些华丽的丝绸。然而,人性之花要不要开放?田子还是女儿身,是什么能够阻止她的肉身将如樱花般璀璨?见多了杀戮,见多了尸体,田子的灵肉快要枯萎了。她甚至想靠在死尸的肩头歇一歇。她的男人就是不来。

她的男人现在是“丝绸商”。“丝绸商”此时在柳叶巷机警地走着。柳叶巷是古玩一条街,滨海市的文物市场就在这里。战争的气息隐隐可嗅,古玩街冷落了不少,只有少数几家店还残存着。

“丝绸商”走进了一家古玩店,把包里的一块丝绸交给了店主。

“张先生,生意还好吗?”

店主是个圆脸、戴眼镜的胖子。他叫张忠良。张忠良抬眼看了下进来的“丝绸商”山本一树。“托山本君的福,生意还好。”张忠良说。

张忠良从柜台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丝绸商”,“丝绸商”没有接,自己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雪茄,放在嘴里。他摘下墨镜时,发现一个穿长衫的影子在门前一晃而过,他说:“这块丝绸放在你这里寄卖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收到青铜器和陶器,请为我留着。”

张忠良说:“好的。”

“丝绸商”贴着墙边,悄无声息地跟着那穿长衫的影子尾随而去。

“他娘的!”张忠良扔了丝绸,往柜台外走去。在一旁画案上画菊花的小伙子李天涛伸手止住了张忠良:“不能冲动,被他发现了就不好了!我们现在只能和他周旋,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

“丝绸商”第二次造访张忠良的古玩店时,带来了一个左胳膊挂着绷带的漂亮姑娘。“丝绸商”脸上的微笑很幸福,“她是我的未婚妻田子。”

“您好。”张忠良和李天涛走过来,和田子握手。

“您好。”田子热情的大眼睛看着古玩商和画家,带着一抹炮灰的脸上出现一丝阳光般的笑容。

“丝绸商”向田子介绍了张忠良和李天涛。他们由此“相识”。

田子在这一刻仿佛忘记了战争,忘记了她的军医身份。她是胳膊受伤后作短暂休息的。现在,她和她的恋人来到了古玩店,那挂在墙上的一幅幅菊花图,那琳琅满目的古玩玉器,她看得太高兴了、太喜欢了。

田子在张忠良的古玩店坐了一个下午。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谈起了文化,忽略了正在不远处发生的战争。

田子突然眼睛潮红。

她说她恨战争。当时,她的“丝绸商”恋人并不在身边。

张忠良为田子讲了一点古玩知识。田子认真地听着,那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忠良饱满的额头,几乎要听醉了。

这时,李天涛的一幅《墨菊图》刚好画完。

暮色降临的时候,方文婷来了。她是李天涛的漂亮女友,小学教员,粗通日语。田子听完李天涛的介绍后,很开心。她后来去了方文婷所在的学校。她所懂得的一點中文就是从方文婷那里学到的。她读通了《唐诗》,读通了《桃花源记》,她被意境高远的中国文化深深迷住了。

在田子的提议下,两个国度的五个年轻人,就这样在某一天成为那张发黄的旧照片上的五个人。而且,田子和张忠良站在了一起……

“就是这样。我的孩子。”田子喝了一口菊花茶,把那张老照片夹进《中国简史》里。“可是,”健祥看着母亲,“妈妈,还有一些事情,您并没有说完啊。比如,张忠良的良民证怎么会出现在苍狼洞?而父亲的那把青铜剑的剑鞘,怎么又会在李天涛的手里?”

田子说:“这些事情,妈妈也不知道。当时,有些事情,妈妈也不会知道的,或者说,你爸爸也不会让妈妈知道的。妈妈只是个战地医护人员,伤好了以后,很快又回到战场上了。回国后,妈妈才知道每个人的另一层身份,李天涛、张忠良、方文婷,他们不光是画家、古玩商、小学教员,他们还是共产党,就是当时的地下党。而你爸爸……”田子突然咳嗽起来。

健祥起身为妈妈拍着肩。女仆春子重新为田子续上一杯菊花茶。

停止咳嗽后,田子望着健祥,徐徐地说:“我的孩子,你难道真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吗?”

健祥说:“是的。”

田子说:“那你就把青铜剑带着,到中国去。找李天涛老人谈谈。”

健祥说:“妈妈,我听您的!哦,对了,妈妈,我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您了。”

田子说:“什么事?”

健祥说:“我在中国,找到女朋友了,她叫莫莉,跟夏子一模一样。”

十二

山本健祥第三次走进李天涛菊园的时候,一轮皎洁的圆月刚刚升起。

整个菊园,一片静谧。

“请坐,”李天涛看着健祥,然后对健祥身边的莫莉说:“为日本朋友泡一壶菊花茶吧。”

喝茶至夜深。健祥从包里把那把青铜剑拿了出来。那宝剑寒光闪闪,却又温煦款款,李天涛看着它,像看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旧友。他捧着它,像捧着一根挚友的尸骨,像捧着一个被人丢弃的婴儿。他的眼泪流了出来,那浑浊的泪水划过面颊,沿着胡须滴落下去。他把宝剑放在画案上,起身,把那把珍藏了几十年的剑鞘取了出来。

李天涛把灯拧亮了一点。在那菊黄色的灯光里,那剑,那鞘,那一老一少的两张面孔,像镌刻在某个时期历史断壁上的一种符号,现在,此刻,终于完美对接。

健祥站起身来,非常虔诚地把宝剑捧起来,交到李天涛的手里。李天涛把剑鞘拿起来,神圣地套在那把古剑上。非常完美、融和。

健祥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这就是父亲苦苦追寻的剑鞘啊。”

“是的。这也是我们在苦苦追寻的宝剑啊。孩子,起来吧。”

莫莉心疼地把健祥拉了起来。李天涛看一眼莫莉,眼神流露出某种说不出的哀伤。

李天涛对莫莉说:“你回去休息吧,我跟健祥要说一会话。”

莫莉点了下头,走出去。

李天涛暗自叹了一声,目光转向了健祥。

“我知道,你想听我说什么。”李天涛说。

“李老先生请讲。”健祥的眼神里,满是期待。

李天涛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他从画案下面的纸盒里取出一本破旧的日记本,放在膝盖上翻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照片。他把这照片交给了健祥,“你看看这张照片吧,孩子。”

健祥看着照片。这照片和妈妈的那张一样。

“李老先生,这张照片,我妈妈也有。”

李天涛说:“是的,我知道,你妈妈也有一张。那是我们在照相馆的合影,后来,日军打到了滨海市区,我们都散开了……”他把目光望向窗外,眼里似乎弥漫着战争的硝烟……

炮火之下,滨海沦陷。

张忠良的古玩店遭到了灭顶之灾。鬼子们哇哇怪叫着,抢走了店里的所有玩品和字画。张忠良的眼镜被鬼子的枪托打掉了,额头被打伤,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张忠良的眼睛和脸庞。

这时候,田子离开担架队,跑进张忠良的古玩店。她叫了一句什么,古玩店里的鬼子随田子而去。

夜幕降临。炮声停止。小巷中,一个女人急匆匆地走着。她是田子。现在,她踩着一片片干结的血块,走进一处水泥平房。

迎接她的是“丝绸商”的一记狠狠的巴掌。

田子捂着脸,目光穿过头发,狠狠地瞪着她的恋人。田子这是第一次领略了男人赐给她的“生疼”,在这战争水深火热、硝烟弥漫之际。之前的三年时间里,田子记得,她的恋人的手臂都是用来拥抱她的。她的确感到了疼。但是,那疼很快就消失了,接下来,田子感觉到的是一种皮肤放松之后的舒服感和一种放荡的麻木。她觉得恋人抽了她是对的。被抽,让她在一瞬间放下了很多东西,看清了一些丑陋的真相,同时也让她没有负累地去面对那个在照片上和她站在一起的中国小伙子了。而她,不愿意去想正在发生的战争。

“去古玩店干什么?”恋人问道。

“我想救张忠良。”田子抹了一下嘴角的血。

“你疯了吗?”

“他不也是你这个‘丝绸商的合作伙伴吗?”

“你真是疯了!疯了!”恋人又抡起手臂,狠抽了他女朋友一巴掌。

田子好像真的疯了。她发疯一般和她的恋人厮打在一起。

“我是疯了!”田子满嘴是血,“我为什么疯了?是谁把我逼疯的?你难道没疯吗?日本兵难道没疯吗?天皇帝国难道没疯吗?”

“你真的疯了!”恋人的眼珠子暴突。他的巴掌对着他爱的人的脸庞轮番狂袭。

他撕她的头发,撕她的衣服,解她的纽扣。他把他发青的嘴唇俯下来,他的嘴唇触碰到了一个温润的东西,凉凉的。冰凉冰凉。

那是一对挂在田子脖子上的精致的玉钥匙。

“这东西从哪里来的?”男人盯着那玉钥匙,恶毒地问田子。

“张忠良送给我的。”田子很平静。

十三

黑夜覆盖了天地,覆盖了滨海市的郊区。远处的炮声还在响起。在这炮声中,一个女人弯着腰,在这无边的黑暗里穿行。她越过田埂,越过沟壑,跌跌撞撞地爬到一处破草房的门前。

她的手推开那扇倾斜的破木门。

她是田子。

她爬进木门,低声叫道:“张先生……”

墙角一堆荒草动了起来,从草堆里爬出来一个人,他是张忠良。

田子的心脏突突地跳着。外面的炮声和火光不时地从门缝射进来。田子跪在荒草上,把张忠良的头抱在了怀里。她为他包扎,为他抹药,把他额头上的伤处包扎好了。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脑袋上缠了一圈白纱布,像某个外国人的装束,想笑,可是眼泪却率先流了出来。那眼泪砸在张忠良的嘴唇上,张忠良用舌头舔了舔,有硝烟味。

“田子……”张忠良喃喃地叫了一声。

“别说话。战争还在进行……”田子说。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张忠良猛地翻身,把田子压在了身下。

他们开始疯狂地扒对方的衣服。开始接吻。开始起伏,排斥,冲刺,交合。在这呛人的硝烟味道里,在这浓重的荒草霉烂的气息里。

张忠良在田子的身体上恶狠狠地骂了三声“狗日的”。

田子在荒草上安静地躺着。她闭着眼睛,任身体里的液体在荒原上恣意流淌。她享受着张忠良的骂。其实他骂她,或者她骂他,都是一致的。是啊,这是敌我两国啊,这狗日的爱情,狗日的男人女人,狗日的战争,都该咒骂。

……

第二天,在一处隐蔽的树林里,张忠良告诉李天涛:“我把山本一树的女人睡了!”

李天涛“哦”了一声,然后良久不语。

张忠良又说:“我要把山本一树杀了!这个狗日的,找到我的家,把我母亲杀害了!”

李天涛说:“是该杀!可是怎么杀山本一树?”

张忠良从腰间抽出一样东西,是青铜剑,交给了李天涛。李天涛摇摇手:“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宝剑啊,你就打算用这把剑干掉山本?”张忠良说:“不是用这把剑干掉山本,我要把这把剑‘送给他。”李天涛说:“送给他?”张忠良说:“是的。这把剑,山本在我的古玩店曾经见过,他是个行家,一眼就看中了。他想花巨资购买,我没有同意。现在,我决定‘送给他。”李天涛沉思着,说:“他就那么容易上钩吗?他这两年在中国,把自己装扮成丝绸商,多么的天衣无缝啊。他的智商比你低吗?忠良兄,三思啊!”张忠良说:“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天涛兄,面对国破家亡,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不錯,正如你说的,这把剑确实是爷爷留下来的千古宝剑,但是,面对敌人,它却不能派上用场,我又留着它何用?”李天涛深深地点点头。张忠良又说:“天涛兄,不瞒你说,我考虑好了,这剑鞘你收着。我让山本看到的只是这把剑,等到见面时,我会跟他说……”一只青蛙从草中蹿出,蹦进河里,张忠良以为是子弹呢,一惊,把嘴巴趴在李天涛的耳朵边,跟他仔细说起来。

和山本一树见面,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是在千疮百孔的公园里。

“真的抱歉!”山本一树向李天涛和张忠良抱抱拳,“到贵国南部探险去了,这才刚刚回来。我作为一个日本商人兼探险家,对战争给你们带来的伤痛深表痛惜和遗憾……”李天涛说:“谢谢山本君的痛惜和遗憾。”张忠良强忍住悲愤,说:“您是日本人,请您转告日本军方,不要再滥杀无辜了!我们都有良民证的。”张忠良说着,从腰间取出良民证给山本一树看,意在让山本一树发现他腰间的青铜剑。果然,山本一树眼睛一亮。

“青铜剑?”

张忠良不好意思地把青铜剑抽出来,说:“是的。您曾经见过的,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哟西!”山本一树兴奋得摩拳擦掌。

“呵呵,”张忠良说,“山本君要是真的喜欢,就拿回日本珍藏吧。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也没有心思留它了。”

山本一树抚摸着宝剑,爱不释手:“喜欢真的是很喜欢啊,不过怎能夺人所爱呢。你若肯割爱,就开个价吧!不过,如此高贵的宝剑,怎么会没有剑鞘呢?”

张忠良说:“这剑是有剑鞘的。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这是他在苍狼洞盗墓所得,那墓是古代帝王的墓,想来那剑鞘怕是丢在苍狼洞了。”

山本一树一愣:“苍狼洞?它在哪里?”

张忠良说:“我爷爷说,苍狼洞在贵州原始大森林,我家有一张爷爷早年留下的线路图,我可以画一张……”

“果真吗?”山本一树盯着张忠良。

“果真!”张忠良肯定地点点头。

山本一树抬头望着南方,他仿佛在一刹那看到了那莽莽苍苍的大森林,他锉了锉牙,锉出了两个字:“哟西!”

十四

后来山本一树和张忠良是如何到达苍狼洞的,或者说到没到达苍狼洞,到底有没有张忠良说的苍狼洞,李天涛无法知道。因为后来山本一树从南方回来了,而张忠良的踪影永远消失。

现在,画室里的李天涛老人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健祥说:“……这把剑鞘就这样留在了我这里。我等着张忠良回来,把剑鞘还给他,一直等啊,等到现在……”

健祥不敢相信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他看着李天涛,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江湖骗子,“可是,妈妈说父亲是个生意人,他是花了大价钱在文物市场买下这把青铜剑的……”

李天涛说:“说出来,你也许会伤心。你爸爸是不是生意人,你妈妈应该是最清楚的。至于你爸爸是不是花了大价钱买下张忠良的这把青铜剑,大概只有你爸爸知道了。时光一去不回,历史如何重现……”

健祥说:“可是……李老先生,您能不能真实地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干什么的?”

李天涛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我可以真实地告诉你,可是你会相信我所说的‘真实吗?我也知道,你不愿相信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或者说你不愿意看到事情的走向会是这样。所以,你父亲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个问题,等你回日本后,不妨问你妈妈……”

“好吧。不打扰您了。”健祥无奈地摊摊手,站起身。

“你再等等。”李天涛向健祥压压手,“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健祥又坐了下来。莫莉这时候走进来,给李天涛和健祥各斟了一杯茶。

李天涛对莫莉摆一下手:“你出去吧。”

莫莉走出去后,李天涛冲着墙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战争真是罪孽啊!……健祥,我听刚强说,你和莫莉正在恋爱?”

健祥腼腆地低下头,说:“是的。”

李天涛又嘆了一声,说:“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和莫莉不能恋爱!”

“为什么?”健祥眼里冒火。

“你还是不要问为什么吧。我说不能,就是不能!”

“为什么呀?你说不能就是不能,这是为什么呀?”健祥急得十个手指发抖。

李天涛说:“……你们没有结局。”

“难道……”健祥歪着头,质问李天涛,“就因为我是日本人?就因为那场战争吗?”

李天涛摇摇头,又摆摆手,才叹然道:“真是罪孽啊!唉,我给你说了吧。但愿我说的话是假话。那次,你母亲和张忠良有了肉体接触之后,她怀上了张忠良的孩子。1945年,日本侵略军战败投降,撤回前,你的母亲把孩子生了下来。而你父亲无法面对。他气急败坏得像一头困兽,他要把你母亲杀了,而日军已经撤军,什么都来不及了。在夜里撤军的时候,你父亲逼着你母亲把怀里的婴儿扔掉,你的母亲死活不肯。在这之前,我已托人把《墨菊图》送到你妈妈的手里,并转告她,有人会沿着日军撤退的路线,潜伏在山坡草丛里,跟踪着。那个人就是我。当时是黑夜,风很大,我躲在草丛里,窥见了侵略者的队伍仓惶逃去,也窥见了你的父亲踢着你的母亲,你的父亲把你母亲怀里的婴儿夺下来,扔进草丛里。是风,把婴儿的啼哭声送到我的耳朵里。那婴儿得救了。战争有罪,婴儿无罪,那是张忠良的后代,那是中国人的血脉啊!我把婴儿抱回家里养着。那婴儿长到二十多岁时出嫁了,嫁给了莫村的莫先生,一年后,莫家喜得千金,那孩子就是莫莉……”

李天涛抬起眼皮,看着健祥,健祥的脸色发黄,他陷入了一种空前绝望的无助的痛苦中。他不相信会有这么离谱的事,简直就像听聊斋。

“我不相信!”健祥抖着手站起来,他看着李天涛,咆哮起来,“会有这事?会有这种事?我不相信!你简直是在胡说!”

李天涛闭上眼,沉默着。

半天才说:“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事实的确如此。”

过了一会,李天涛又说:“明天,我带你们到医院去做DNA鉴定。”

十五

DNA鉴定是在体检的幌子下秘密进行的。

莫莉尽管取了血样,但她并不知道真实情况。这是李天涛吩咐李刚强这么做的。他不敢想象莫莉若是知道真相后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丫头,李天涛视若孙女,他不愿意看到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啊。

DNA鉴定报告很快出来了。鉴定结果明白无误地表明了山本健祥和莫莉的血缘关系为同一血脉。这就是说,他们的关系不再可能是恋人关系,而是事实上的舅舅和外甥女的关系。

这让健祥一时无法接受,尽管DNA报告铁证如山。

健祥像一面坍塌的墙,他蜷缩在自己的寝室内,身子微微发抖,眼角泪流不止。他感到了冷,他觉得此刻的菊园就是个魔窟,就是个噩梦,就是个地狱。他周身发冷,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

“不!不!”他头皮发麻,神经发裂,他突然坐了起来,狠命地摇着头,“不!不!”他面对着墙壁,喃喃地低吼。

窗外的笑声,鸟鸣一般地传进来。健祥知道,那是莫莉的笑声。她是用笑声在窗外逗他,她希望听到他的回音,然后她好在菊园里幸福地奔跑,甜蜜地雀跃。但是她失望了。健祥并没有回应她。眼泪哽住了健祥的喉咙。

晚上。

莫莉迈着轻盈的步子,向菊园的小亭子走来。这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她是愉快的,轻盈的。因为月亮很好,时光静谧,她爱的人还等候在亭子间。

她走近小亭子。发现今晚的健祥有点异样。他喝酒了,醉醺醺地靠在柱子上,猥琐得像个鬼子。

“健祥。”莫莉叫着健祥的名字。健祥突然笑起来,表情怪怪的。牙齿在月光下格外的白。

“健祥……”莫莉又叫了一声。

健祥的手便向莫莉伸过来。“嘿嘿,嘿嘿。”他的手向莫莉的胸口摸来。莫莉惊诧不已,说:“山本健祥!你怎么了?”健祥并不理会莫莉,只是嘿嘿怪笑,两只手爪子在莫莉的脸上、胸上乱摸。莫莉无法容忍,她气得推开健祥,抡起手臂,狠狠地抽了健祥一巴掌,把健祥抽得满眼泪花。

但是健祥在流泪中依旧嘻嘻笑着,并拉扯莫莉,说:“花姑娘,嘻嘻,花姑娘,花姑娘……”

莫莉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健祥追着莫莉。他突然趴在甬道上,号啕着,泪流满面……

十六

健祥回到日本的第二天,母亲田子突发脑溢血,住进了东京医院。女仆春子陪护在田子身边,为田子洗脸擦身,端吃捧喝。

健祥的情绪一直不好,他已不再去花卉公司上班,而是终日待在母亲的寓所里,看着墙上夏子的遗像,以泪洗面。

半个月后,田子的病情有所好转,她已能开口说话。那天,健祥到医院看望了母亲。健祥坐到母亲的身边,看着母亲不语。但是这种眼神,母亲太熟悉了。

“我的孩子,你还想知道什么?”母亲说。

“父亲是干什么的?”健祥问。

母亲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嘴唇,然后她就把健祥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喘息着,对儿子说:“该知道的你都有权利知道。历史就在那里,谁都涂改不了……你的父亲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现在,妈妈必须真实地告诉你,你父亲的真实身份是日本特工,而那把青铜剑是你父亲在苍狼洞杀害了张忠良得到的!张忠良和你父亲一起去了苍狼洞,他本想用青铜剑杀死你父亲,没想到反被你父亲杀害。这是你父亲后来亲口对我说的,……这就是真相!我的孩子。”

“不,不……”

健祥看着母亲,摇着头,他觉得母亲精神错乱了,他把手从母亲的手里抽出来,起身,往医院外面走去。

健祥回到母亲的寓所,刚想坐下,突然烦躁起来。

非常的绝望和烦躁。

他抓起窗台上的一盆菊花,在屋子里旋转着,高叫着,然后狠狠地把菊花盆甩出窗外。

玻璃碎了一地。

父亲山本一树这时候推开门,走进来,他瞪着眼珠子,手指着健祥的鼻子,一声接一声骂着健祥:“你这逆子,你这逆子……”

健祥取下挂在墙上的青铜剑,抽剑出鞘,冲着他的父亲乱舞起来。父亲左躲右闪。阴魂不散,阴魂不散啊!

健祥舞剑的动作更加猛烈。他疯了,疯了。他在屋子里乱杀乱砍着,那《墨菊图》,那遗像,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统统被拦腰斩断。

健祥舞累了。

他需要休息。

他歪着脑袋,在沙发上躺下来,然后双手握着剑,用力向心脏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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