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愚不觉世途险恰似梅花傲雪霜

2020-05-21冀成武

文史月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山西

冀成武

徐繼畲研究资料

翻阅《徐继畲集》读到李守愚其人其事，恰好和刚刚读过的《醉花窗医案》有关，原来这李守愚就是医案中的李东樵，也是光绪《介休志》主纂者李敦愚的哥哥。联想到晚唐诗人韩偓《守愚》中的句子，“守愚不觉世途险，无事始知春日长。”勾连查证，也就不觉得春日漫长了。

同治五年（1866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晚清名臣徐继畲上折子保奏了山西的五个人，介休李守愚是其中唯一的绅士，其余四人均为在职官员。在折子中开宗明义申明：“臣愚昧无知，岂有知人之明？惟在本省帮办团练，与晋省官绅共事数载，其才识、操守、政绩，颇有知之最深者。”徐继畲对守愚的评价甚高，“臣与该员共事数载，知之颇深。在该员身经患难九死一生之后，上有七旬老母在京奉养，未必情愿违离。惟刻下军务未靖，任使需材，三江两湖虽经克复，疮痍满目，抚绥安辑，尤仗贤能规划，该员学问气节，历练艰卓，乃晋省绅士内第一可用之员，洵可备司道之选，可否将该员破格录用，或遇有繁要道府，特旨简放，俾之干济时艰，于大局必有裨益。”徐继畲肺腑之言，没有半点含糊。不久，朝廷破格录用守愚为知府，这和徐继畲的极力保荐是分不开的。

守愚，字东樵，其先祖出自甘肃陇西，明代迁徙而来，一支去了河南，科名鼎盛，走得是为文的路子;先生这一支则迁居到介休县义棠镇，善武而好文，数百年间，枝分派别，武科为介邑之冠。代表性人物是守愚之从祖李坦，字舒庭，由侍卫建节潮阳，建功立业不在话下。后继再起者乃守愚之父李昌，字赓堂，武进士出身，做过温州都司和江西参将，领漕纲，剑履所至江浙及黄河南北两岸，年转运数百万石粮食无差错。任期届满，时海疆军兴，皇上下昭举将才，巡抚吴文熔有意挽留，预言不十年可成方面大员，其父以南方卑湿气候身体不适为由请求归田，离职后专注于两个儿子的学业。

《醉花窗医案》书影

守愚和弟弟在父亲的陪伴下，前往临江府，拜江右名儒艾畅（1787-1854）为师。艾先生，号至堂，江西抚州人。少时沉默寡言而才略过人。尤着意于古今学者之论说，用心体悟，力求通达。道光二十年（1840年）会试，艾先生以第三名中试，受命为临江府教授。艾先生致力于经学和实学研究，余事论诗写诗，歌之咏之，乐在其中。父子三人居住在文庙土地寺里，守愚与其弟潜心攻读，早晚听教。艾先生教导有方，弟兄俩乐学好问，其父怡然有盼，多事之秋不能光靠勇武，不是骑马射箭的时代了，文章韬略才是正途。凡五年，守愚哥俩学问大进，得究身心性命之旨，奠定一生学养修养之基。

守愚悟性高出道早，参加顺天府乡试，得第一名，称北元，在户部为官，平步青云，未来不可限量。惟时事不靖，东南饱受蹂躏，为庙堂忧心。咸丰三年（1853年），为解决财政匮乏难题，清政府推行大钱及票钞，户部设立官钱总局，并于京师五城开设官钱铺，总称为五宇官号，主要承办兑换票钞业务。其父远在千里之外的介休也能感受得到，打仗打的是钱财啊，钱不值钱了，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之计，也对守愚多了一层担心，守愚的品行操守大可放心，但户部肩负朝廷重任，非如履薄冰不足以履其任，非战战兢兢不足以尽其职，可不敢出啥纰漏，有负社稷苍生。

果不其然，滥发大钱和官钞非但没有解决财政问题，反而导致通货膨胀，物价飞腾，有人乘机敛财，或“侵占挪用”，或“拒收买抵”，兵丁百姓雪上加霜。官商勾结，营私舞弊，五宇官号首当其冲，以致咸丰八年酿成大案，这就是著名的五宇官号舞弊案。朝廷震怒，严加追究，案子告结，水落石出，处理了一批人，事态稳了下来。咸丰八年（1858年）十二月二十九，肃顺迁任户部尚书，决心大力整顿财政积弊。翌年六月，受命调查户部宝钞处贪污案。肃顺欲从调查五宇官号旧案揭开盖子，兼有公报私仇泄忿立威之意。其时，守愚为户部总办司员，肃顺命他主持起草奏稿，参劾有关人员，守愚力持不可，认为此案已有定论，且无差错，不可再生枝节。肃顺面谕再三，许诺加官进阶，守愚不为所动，反而递上说帖据理力争，详细说明为什么不能更改原有定论。守愚不为权势所迫，拒绝合作，且上帖力争，导致肃顺勃然大怒，为以后大祸临头埋下伏笔。

肃顺另行择人主稿，并组织力量从账目人手，刨根究底，涉案人员几百人，抄没户部司员、商户及满族宗室数十家，虽然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官场贪贿的风气，但挟公以报私仇，罗织已成冤狱，守愚不能幸免。十年（1860年）春，守愚遭参下狱，家产被查封，肃顺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小小的芝麻官胆敢与堂堂的一品大员为敌，后果不堪设想。

十一年（1861年）夏，守愚人狱已经一年，案子揪心，老父亲在家日夜焦灼，想尽了办法，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直没个结果，郁郁而病，饮食不进，手足肿胀。延请大夫诊治，用利水药无效，用肾气丸亦无效，而肿益甚。弟弟敦愚请来王堉诊治，王虽为官员，却深通岐黄之术，王堉开的几服药下去，肿消了，敦愚惊喜不已，云：“不意君久持文誉，出其余技，竞使顿失沉疴，昔人云，事亲者不可不知医，弟真赭颜无地矣！”敦愚秋试在即，恐再发肿，王堉说无妨，只是千万不敢服用附子、东参和熟地之类，敦愚这才放心赴省城应试。谁知，家中姐妹和老仆人也懂点医道，不以为然，见老人身体孱弱胃口又好，不让用的这些药也都用上了，鸡鸭鱼肉日日不断，大补气血营养，病情就难以逆转了，就怕这半瓶瓶晃荡之人，在爱的驱使下，干着傻事。等敦愚出闱，再请王堉瞧病，脉象已非吉象，王堉不能明言，出六君子丸敷衍之，再请也就不去诊治了，束手已无回天之策，只是迁延时日罢了。

十一年八月廿二日，咸丰驾崩，6岁的载淳即位，是为同治皇帝。30日，辛酉政变发生。同治皇帝与两宫皇太后下谕旨，宣布载垣、肃顺、端华等罪状。《清史稿·肃顺传》记载，此前“肃顺方护文宗梓宫在途，命睿亲王仁寿、醇郡王奕缮往逮，遇诸密云，夜就行馆捕之。咆哮不服，械系。下宗人府狱，见载垣、端华已先在。”长于论事究理的同时代人物薛福成，多年后评价肃顺：“肃顺于咸丰年间始为御前大臣，贵宠用事，后遂入值军机，屡兴大狱，窃弄威福，大小臣工，被其贼害，怨毒繁兴，卒以骄横僭似，获罪伏法，其人固无足论矣。”

拨云见日，守愚的案子迎来转机，经详查，虽然肃顺百计搜求，竟查不到守愚有丝毫罪状，蹲狱两年，遭受严刑拷打数十次，无怨无悔，坚强如钢。蒙特旨昭雪，官复原职。喜讯传来，老父亲悲喜交加，喜的是儿子得救了，悲的是自己快不行了。不久其父撒手人寰，守愚千里奔丧，回到介休，心情沉痛，茶饭不思。好在不久，结识了被贬还乡正在协办团练的徐继畲，得其赏识，成就了一段佳话，也是因祸得福。

咸丰二年（1852年），徐继畲被彻底罢官，回到山西。不几年，捻军之乱以及陕甘回民起义波及山西，回乡后的徐继畲协助官府办理团练。山西形势危急，徐继畲心急如焚，主要原因是“近数百年来专于商贾之利，习为南方之强，而其怯懦无胆亦罕见其伦。”所以在山西办团练不缺钱粮，缺的是勇气和胆量，自己的左膀右臂更得是智勇双全的贤才。1862年左右，徐继畲求贤若渴，久闻守愚大名，往来之人都说守愚贤能，一接触，感觉守愚器识沈毅，才具过人，足堪大任，遂同山西巡抚英桂商议，奏请皇上同意。守愚出来帮办团练，会同地方官倡办太原府、汾州府等六府团练，不避艰险，所到各处，以大义劝之，绅民深受鼓舞，无事不利。1863-1865年间沈桂芬为山西巡抚，守愚服孝期满，巡抚奏请朝廷同意，守愚留在山西，负责西路防堵匪患事务。守愚艰难备尝，干练有为，这一干又是四年。

徐继畲保荐奏折中有关李守愚的文字

徐继畲识人自有一套思考和心得，他就山西防务事宜给山西巡抚王榕吉上了个条陈，其中有一条论及将才的选择之道。“总起大要，日谋日勇，谋资乎智，勇生于胆，无胆则智亦无用。”也就是要有胆有识，而一个人的胆量在平常时期如何识别却值得思考，徐继畲认为，“胆于平时无可验，惟于其行事心情验之，其柔媚韦脂、工于趋跄应对者，无胆也;其朴诚倔强、拙于周旋世故者，有胆也;誉之而喜不自持、怒之而仓皇失措者，无胆也;誉之不甚喜、怒之而不甚惧者，有胆也。”守愚就是朴诚倔强、拙于周旋世故之人，守愚就是誉之不甚喜、怒之而不甚惧者，怪不得徐继畲对他青眼有加，几年的实践证明徐继畲知人善任，李守愚胆略过人。

同治五年（1866年），时任山西巡抚王榕吉鉴于守愚的突出贡献，上折子保奏他“以道衔知府给咨赴部候选在案”，再加上徐继畲的大力保荐，不久守愚夙愿得展，简放出守秦陇。初到陇地，撤守甘州，途遇石成器叛勇八千人剽忽而来，所过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乃单骑人叛军营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礼，许之以利，结之以信，叛军慑服之，为祸之人也有向善之心，苦于不得门径。叛军首领为守愚一本至诚的精神所感召，情愿为朝廷所用，效命疆场，事成封疆大吏对守愚赞赏有加，壮怀激烈，我朝有人矣！守愚何以能立此盖世功勋？用其弟敦愚的话说，乃其父“昭武公教之有素也”。其父曾被朝廷封为昭武将军，平生喜读史，于魏晋六朝尤多参证，精于绘事，晚年却只画梅花，傲骨清香，其义自见。守愚和其弟虽允文允武，总归文弱书生，在文人中算善骑射者，且沾沾自喜于此。然岂能像其父一樣箭无虚发、孔武有力，其弟敦愚以为才力所限，非也，盖术业有专攻，不可拿己之短比尊人之长也，然精神气质却传承有自，所谓梅花精神，傲骨凌霜，威武不能屈之者也。

《傅斯年图书馆藏未刊稿钞本》方志第九册、第十册，即《光绪介休志》，该书为全本，弥补了大陆藏本之不足

《中庸》有句，“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守愚出守秦陇，三年考成，评定为卓异，赴京觐见，两宫皇太后召见于养心殿，垂询当年肃顺构祸始末，守愚感恩至深，言不成句，惟叩首涕泗不已，皇太后慰勉有加，忠臣孝子必有后福，守愚谢恩退下。想起了生命中的贵人，也是他时常思念的三个人，老父亲赓堂公，不在了，这个人赋予他的生命，浇铸了他的气质;老夫子至堂公走得更早，这个人涵养了他的情操，贯通了他的学识，情何以堪，惟有哭泣。好在继畲公还在，这个人给他搭起了舞台，灌注给他腾飞的动力，真三生有幸啊！

吏部考核官吏，政绩突出才能优异者，方可称卓异。秦陇之地，地当要冲，兵家必争，经济贫瘠，民风彪悍，素来难治，又当国家满目疮痍、烽烟四起之际，守愚肩负守土保民之责，能做到安民保境，政绩卓异，实属不易。而其品节亦可称卓异，鲁迅先生有言，“夫激荡之会，利于乘时，劲风盘空，轻蓬振翮，故以豪杰称一时者多矣，而品节卓异之士，盖难得一。”守愚不知世途险？世途艰险安能不知，相比之下，仕途也不是安乐窝，那时为官，动辄得咎，稍不留神就遭到参劾贬职，险上加险，守愚迎难而上，知难知险，依然能保持愚拙，不事巧伪。守愚二字蕴意深厚，深得儒家精髓，唯道是从，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吾守吾愚，知难而不觉难，方能立身用事，唯遵守不渝方得始终，守愚不觉仕途险，恰似梅花傲雪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