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友
2020-05-21侯峰岩
侯峰岩
我一直在找一位朋友,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太阳暴晒,我感到皮肤在收紧,应该又增添了几处开裂。旁边不到一米处有一块树荫,我估计再有一会儿,那块树荫就会移到我这里。我盯着树荫,看它一寸一寸地向我爬来。就在我身体的边缘几乎感受到一点凉意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攥住我的两条胳膊,踢开我支撑在地上的腿,一坨沉重跨坐上我的身体……我知道,开工了。我的两只环形的脚开始吱吱呀呀地在炙热的大地上蹒跚,把那片树荫留在了身后。
我行走的时候,觉得对这座城市已经熟悉至极,某条街上的减速带,某个餐馆前的污水坑……毕竟除了在这城市里没目的地到处乱跑,我也没做过别的事。可是,在我呆立不动的时候,又觉得对这座城市陌生至极,这时我就会想起我的那个朋友,却总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对城市烂熟于心的本领毫无用处,原来,这熟悉的城市很陌生。
我想起来第一次和我朋友见面,应该是在我记忆的源头。那一天是我诞生的时候,我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我的朋友,他身形挺拔,阳光在他光滑的身上无法站立,反射成了斑驳亮光,时隐时现。我们随后被带到了城市公园,我第一次见到了天空、树木、鸟、人……我的朋友对我说,伙计,我喜欢这里,你看那天空,你看那树木,你看那鸟,你看那人。他对我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只看他说的东西。一阵微风吹过来,吹在了我们的身上,他提高了嗓门说,伙计,你感觉到了吗?我觉得这家伙挺有意思,便大了声音附和,伙计,是啊。一只毛毛虫从树上掉下来,落在了我身上,好痒,想咯咯笑,我想把毛毛虫从身上拿走,可是我发现我的身体并没有哪部分可以动弹,我喊了我的朋友,让他帮我弄,我看见他想动,却也是一动不动。我们彼此相望,又自顾端详了自己,一阵沉默。這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攥住我的两条胳膊,踢开我支撑在地上的腿,一坨沉重跨坐上我的身体……我的两只环形的脚开始在炙热的大地上奔跑,把我表情惊诧的朋友抛在身后。
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天空、树木、鸟、人……终于有一天,我又遇见了我的朋友。他见到我的时候并没有惊喜,老树皮一样的身体在夜色中静默无声。我寒暄地问他最近可好?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我说,你觉得呢?我讪笑。一段沉寂之后,还是我问他,你后来又去过城市公园吗?他说没有。我问想去吗?他说当然想。他看着霓虹灯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继续说,可是我们没这种自由。接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知道活着的意义……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暗弱得像细雨中淡黄的街灯。我不知该如何接话,我没想过这些问题,也许想过,但是忘了。大起来的雨声代替了说话。不久,一个人走向他,攥住他的两条胳膊,踢开他支撑在地上的腿,一坨沉重跨坐上他的身体……他的两只环形的脚开始吱吱呀呀地在雨夜的大地上蹒跚,把表情木然的我留在身后。
我希望今天能见到我的朋友,祈祷这次能被停在城市公园,他和我一样,喜欢那里,或许能在那里碰到他。
一坨沉重从我身上下来,我的头咯噔一声松动了一下,他又踢了好几遍我的腿,终于把我立好。我环顾四周,不出意外,不是城市公园。
我戳在那里,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我希望今晚没有人来打扰我,我喜欢这静谧的月光,我想睡觉,我累了。
一个人影挡住了月光,他攥住我的两条胳膊,踢开我支撑在地上的腿,一坨沉重跨坐上我的身体……我的头咯噔一下扭成了九十度,那人打了个大趔趄,从我身上掉下来。那人站起来的时候,面目已变得狰狞,他把我的头扭来扭去,最后拽下来摔在地上。他使劲踹我的身体,直到没了力气,扬长而去。
我瘫坐在那里有些碍事,有人把我弄到了路旁边的水坑里,我断掉的肩膀和腿在不远的地方。我躺在水坑里,看着我分离的身体,我想我还存在着,因为我还在自由地思考着。我可以彻底静下来了,我静下来的时候就特别想见到我的那位朋友,我想和他聊天,聊关于过去的那些问题。伙计,你在哪里?
我的视野开始慢慢沉降,天空、树木、鸟、人,渐渐消失。我的视野降到了我身下的水坑,干净的月光映在水面上,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那个我一直寻找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