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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路

2020-05-20方从飞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五条路

方从飞

我的父亲没有文化,一直没有离开海,扦网张虾、打鱼养虾,几十年的盈盈亏亏,勉强地供我们兄妹三个上学。

因为父业的缘故,父亲常走的去往海边的路,我也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年。这条路,一小半是山道,宽度只够一辆手拉车通过。山道先是贴着山脚,到一条溪谷处弯向山腹,攀到山顶,这是一条非常冷清的小径,只有想赶捷径的人才会经过。

一个清晨,我带着母亲交给的任务,磨磨蹭蹭地上了路,脑子里全都是一个孩子贪玩的念头。除了对纯青草味的紫云英和妖里妖气的油菜花不感兴趣,其他的大多能俘虏我的注意力。见地上的南瓜,禁不住要在上面刻点自己满意的图案;见地上漫过的溪水,一定要用石头和泥块堵上,洗一洗手和脚。至于颜色奇特的蝴蝶、蜻蜓,附在茅草上的青蟬,树梢上的甲壳虫,更令我驻步不前。还有,充当篱笆的短木棉、野棕榈,四季更换的各色小花,也令我眼花缭乱,常常让我误了正事。

快翻过山顶的时候,有两幢没有门窗、门楣、门槛,被遗弃很久的农舍。农舍前有我和四伯家的两块自留地。在这里,我常常如愿以偿地碰见从德哥。从德哥是四伯的儿子,长我五岁,高出我整整一个头。他是一个把农民所有优点和缺点继承得最完整的人,这一点即使在那时也已经很明显。我站在山冈上,看着那些因为变小而显得一目了然的田地,田地之外是被海塘坝笔直画出的并不辽阔的大海,一边吃野葡萄、毛楂、汤团、灯香、岩头酸或白皮番薯,一边听从德哥讲一些趣闻奇事,有时我们坐在屋前的樟树下讲。这棵樟树很大,当年种樟树的人,不一定想到一棵树会扎得这样深,会活得比他的屋子更长久。而且我猜测,总有许多人曾在树下坐过,然后他们走了,像风吹落一根借来的羽毛。

走完山路,顺着延伸的是一条机耕路。清一色的石子路面,开上两辆拖拉机都不碍事。路的两旁还有历届乡政府苦心经营而茁壮成长起来的白桦林。在我那个乡,除了公路,这条路算是最好的。先前的乡干部,造了这条公路,便把这里的内塘和滩涂在报上瞎吹了一通。老实结巴的三叔相信了它的美好前景,用全部的积蓄在山脚盖了一间房,预备开饭店,后来不行了,又打算开农药、化肥批发部,最后却只是低价把房子卖给了老五叔。老五叔的屋前有一块布篷,太阳毒的时候,行人在这里纳凉,雨时也来避一阵,老五叔借此卖些兰花豆、番薯烧、山粉羹,没生意的时候,他趴在桌上睡,阳光闯进来,拍拍他的屁股、他的脊背。我从心眼里羡慕老五叔,许多人折腾一生,都没有老五叔这样简单的享受。

路的四周是无边的橘林,蜜蜂成群地飞着,每一棵橘树,都像到了关键时刻的少女,非常努力地发育着,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橘香。一些声响,比如牛羊的叫声,都在最大可能的距离之外听到,仿佛我正经过一个人迹稀少的放牧草原。我来这里,已经累了,我渴望到达目的地的心情不亚于现在期望发工资的心情。如果在夏天,橘地里套种的西瓜对我更有一种难言的诱惑,但是看见种瓜的人满脸汗水,我会放弃某些本能的念头。我这样游魂似的来到坝头,父亲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我把东西交给父亲后,便拿起石头砸弹胡,翻开坝脚的石头找青蟹。我的口袋里常藏着一盒火柴,我会点燃枯萎的芦苇和咸青,然后带着父亲的回话回家。在海边的小屋里,我藏着一把钝锋的斧头,如果时间宽裕,我会敲些牡蛎。

这条路上,也走着像我父亲这样的渔人。往往我走到半路,他们挑着渔箩回来,便叫我回去,说:“你爸马上就回了。”我扭头便走。这些善良的人,常常逗我,但从不在这个问题上与我开玩笑。有时,我没翻过山冈,却听到了山那边的咳嗽声,我想也不想地往回走,因为我知道父亲已经回来。我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会有如此准确的判断,我只知道自己是个很笨的人。我22岁才连跌带爬地考进师专,26岁才知道女人也会撒谎,如今30岁了,还不会拍马屁,做生意。我很小的时候,能老远就知道父亲是否回来了,那只可归为笨人的奇事。14年前某一天,我正在家里等上学的学费,邻村的一人跑进我家说我爸出事了,我脱下拖鞋赤着脚起身就跑,我这样一路跑到海边,没有累和疼的感觉。我跑到海边的时候,父亲已经醒过来了,大家围着说,没有事,也许累过头了。我这时才发现脚板已划出不少口子,便跑到滩泥里踩了一阵止血。我待在海边一定要和父亲一起回家,村人说:“你这娃懂事了呢!”我一听这话,泪便流了下来,我说:“爸,去医院吧。”父亲宽厚地笑笑,说:“没事了,没事了。”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想这句话。想着想着,便鼻子发酸。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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