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文字从心里走过
2020-05-19裘山山
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神奇,是在少年时代。
记得是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去游泳,我们家附近的一所大学里有游泳馆,可是妈妈规定不能一个人去,要有伴儿。我就去约我们班一个女生。她偏偏不在家。她妈妈告诉我,她下午要去舅舅家,可能去不了。我抱著一线希望给她留了个字条,大意是说,这么热的天,一头扎进凉凉的泳池里多好啊,听着知了在树上叫,比赛谁憋气的时间长,痛痛快快地玩儿一下午……放下字条我就回家了,回家就忘了。却不知道字条的魔力出现了:刚吃过午饭,女同学就带着泳衣兴冲冲来找我。我喜出望外,问她:你不是要去舅舅家吗?她说:我看了你写的字条马上就动心了,明天再去舅舅家。
噢,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文字的神奇。原来文字是可以改变人想法的。母亲曾跟我说,她读小学时因作文写得好,班上一富家子弟就找她要作文本。她不肯,因为她只有一个本子,怕弄丢了。那富家子弟便马上跑去买了两个新本子。她高兴坏了,当即成交。因为对她来说,写篇文章是容易的,买两个本子却十分不易(而对富家子弟来说刚好相反)。这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那篇作文对那个富家子弟到底有何意义,已成为历史幽深处的一个谜。而我只记住了那个最肤浅的结局:文字可以变成物质财富。
中学里我渐渐喜欢上了写作,很大程度上是它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作为一个家境不好从小自卑的女孩儿,唯一的亮点,就是老师总在课堂上念她的作文了。其实我自己并没觉得有多好,我只是为了赢得老师欢心才那样写的。扪心自问,没有一篇是动了真心的,今天若拿出来看,一定不忍卒读。后来上了大学,被浩如烟海的经典名著淹没,方知自己的浅薄和渺小,再不敢轻易写什么了。那种对文字的畏惧,几乎废掉了我的写作爱好。
某个暑假结束,我从杭州返校,穷学生只能买硬座票,可是因为中途转车,硬座票也没买到。只好挤进卧铺车厢蹭座。到了晚上列车员来清理车厢,毫不客气地像赶鸭子那样地赶我走。我旁边一位中年人大约是同情,小声说,还有空铺位,你可以补张票。我咬咬牙,拿出十七元钱补了一张,那张只睡了一晚上的卧铺票,耗去了父亲给我的一学期书费(总共二十元)。父亲对我历来要求严格,若知道我受不了苦买了卧铺,一定会生气的。回到学校我便硬着头皮给他写信,殷殷诉说着路途的艰辛和被列车员撵出车厢的尴尬,不得已买了卧铺票……不久父亲回信了,汇来二十元钱。父亲说,那种情况下你买张卧铺票是应该的,这个钱爸爸出。
我惊喜交集,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文字终于也和母亲一样“换了钱”,而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文字能力。还意识到,真正的文字能力,不是体现在作文上(得高分的作文往往是循着某种模式写出来的),而是体现在只为表达心情所写的文字上,比如书信,比如日记。我的写作热情再次被点燃。
后来做了文学编辑,并开始写作,日日与文字纠缠,越是接近文字便越是敬畏。虽然常常感到“词不达意”,恨自己没有“力透纸背”的功力,写不出那种振聋发聩直击灵魂的大作,但有一点我始终坚持着,就是诚恳的写作态度,不哗众取宠,不故弄玄虚,也不为赋新词强说愁。因为我相信,老老实实地写,用心写,那文字,总会与某一颗心相遇。
忘了是哪一年,我写了一篇随笔《城里的树》,对城里人不但不爱护自己的树,还把乡村大树移进城里的做法深感不满。当然写过便放下了。不承想前年去部队采访,却与此文邂逅,一位曾与我同在机关工作的少将对我说,你知道吗,那一年胡主任看了你写的《城里的树》,马上打电话把我叫去(他当时是管理处处长),他说,你看看,作家都写文章批评我们了,说我们不爱惜树,你们还不赶快改正?
我知道胡主任说的是这段文字:
在我上班的路上,有一棵树,是香樟。它的脚下不知何时被人们抹上了水泥,可能是为了平整路面。但抹水泥的人竟一直把水泥抹到了它的脚底下,紧贴着树干,一点空隙也不给它留,好像它是根电线杆。每次我从那里过,都感到呼吸困难,很想拿把镐头把它脚下的水泥凿开,让它脚下的泥土能见到阳光,能吸收水分。不过让我钦佩的是,这棵香樟树竟然没有被憋死,一年四季都绿在路上。也许它知道它是那条路上唯一的树,责任重大。每每看到它,我都内疚不安,我帮不了它,却享受着它的绿荫。
让我意外的是,这位胡主任从来不是个细腻柔情的人,作为一位曾经驻守西藏边关几十年的军人,他刚硬甚至有些粗暴。却被这么一篇小小的文章打动。这位当年的管理处处长接了指示,立即派人去找到那棵树,把那树下的水泥凿开,给它以通畅的呼吸和雨露。而我因为搬出了大院,没再去关注这棵树。时隔多年听到这个故事,心里半是欣慰半是惊异。原来这篇小文章,竟救了一棵树。
同样发生在我身边的,还有另一件有意思的事。大约四年前,我写了一篇《会议合影》,初衷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目的,只是对时下所有会议都要合影这样一个做法感到不满,觉得它既劳民伤财又毫无意义。在文章里我对此事冷嘲热讽一番,而且主要冲着那些“大人物”。文章发出后被我们政治部吴主任看到了,让我意外的是,他不但没恼,反而很欣赏。也许他虽贵为将军,也与我有同样体会。据传他经常向人推荐这篇随笔,包括他的上司。
三年之后他调走了,我们机关全体欢送他,照例要合影。我依然躲了没去,相信他不会怪罪我。当大家站到架子上等更大的领导来合影时,吴主任笑说,你们先下来吧,站在上面又累又晒,裘山山早就替你们发过牢骚了。
有同事把这事告诉我,我很开心。只有千把字的小文又发挥作用了。虽然作用很小,但至少,它替很多人说了心里话。敢于说出不满,也许是改变的开始。
但有些读者与我作品之间的故事,不但不能让我欣慰,反而让我紧张不安。比如一位男青年因读了我的《穿过那片树林》而决定和一个不太漂亮的女孩子结婚(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个丑姑娘),一个女友看了我的《拉萨童话》而决定去盲童学校做志愿者,一位军校生因为看了《我在天堂等你》而选择进藏,等等。我怕他们在做出决定后会后悔,在遇到挫折后后悔,或者现实让他们失望,他们却无力回头。每每这种时候我就扪心自问,在写这些作品时,是否真诚?回答是肯定的。我的每一部每一篇作品,都是以诚恳之态度写出。遂心安。
我知道,每一位作家都能说出很多自己的作品与读者之间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感受。在我,每每得知有人因为我的作品感动落泪,或者受到启发,或者开怀大笑时,我都会在感受到文字的神奇的同时,更加敬畏文字,或者说,更加谨慎地对待文字。
如今,网络的普及,QQ、论坛、短信以及微博的兴盛,让文字的表达变得越来越普及了。只要认识个三两千字,都可以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和看法,并借助媒体平台传播开来,或者与人沟通。文字不再是少数人的表达工具。这时你会发现,不管写作者是专业人士还是非专业人士,能真正被人们喜爱乃至能四下里流传的,依然是那些真诚的文字。
于是我再次告诫自己,永远都不要肆意挥霍你认识的那些字,永远都不要随意处置你熟悉的那些字,永远都先让文字从心里过一遍,再问世。
(田晓丽摘自河南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颜值这回事》,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