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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的方式

2020-05-19张惠雯

读者·校园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白衬衫扇门平房

张惠雯

要让我清晰地想出他那张脸的模样,是不大可能的,我只记得他非常干净。你要以为“干净”是个普普通通的特点,那我觉得你错了。让人感觉到“干净”的人其实非常稀有。干净,指的不仅是他的袖口、裤子、头发是干净的,而是他整个人的气质——他看你的目光以及他的声音(这也是最重要的)。这么说吧,他是一个有“干净”气质的人。因为他,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种气质。小城里的男人们多半给人油腻、不干净的感觉,久而久之,你会以为男人们都是那副模样、那股气味儿。

我想那时候他也只有20岁上下,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来到我的学校当实习老师。但对于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女孩来说,20岁已经成熟得足以被归到“大人”的群体里去。而我自己是吊在“孩子”和“大人”之间的这么一个尴尬处境里。停留在孩子世界的最后的边缘,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每当我看到高中的女生在校门外攀谈,我就忍不住嫉妒,我迫不及待地想跨过一步,变成她们中的一个。

就在我于两个世界的边缘焦躁地徘徊、无所适从时,这个人成了我的历史老师。作为一个“大人”,他的个子稍嫌矮小了点儿,班里有两三个体育生都比他高大;作为一个老师,他更是一点威严也没有,他消瘦的身体看起来简直有点儿缺乏力量,对于扰乱课堂纪律的行为,他只是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看过去,皱着眉沉默不语,仿佛心灰意冷,又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事都不能惊扰他。我们上自习课的时候,他坐在讲台的桌子前面读他自己的书。有时候我不经意地朝他看过去,发现他在跑神、往窗外看,这时候,他看起来就和我们一样,对生活、对这个世界茫然无知。

他是一个特别的人——我一开始只是这么认为。但有天早操后,我们散漫地走向教室。当我们经过那排作为住校教师宿舍的平房时,突然,我看见他站在某扇门外,在秋天渐渐由灰转白的晨光里。他也看见了我们,微笑着对我们摆摆手。他穿着平时常穿的浅蓝色衬衫,头发像是刚洗过,黑亮、柔软。我就是在这一刻发现,他是一个极其干净的男人。

这个发现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的精神处在日夜颠倒般的亢奋状态,连那排过去对我来说平凡丑陋的房子,也变成了某种具有隐秘和重大意义的东西。我每天有很多次不得不经过那排平房,既然我不得不从那里经过,我就得考虑该如何从那里经过:是紧张地小跑过去,还是假装镇定地慢慢走过去?是低着头,还是昂着头?是目光直视前方,还是转向另一个方向?我记得那扇门的样子,对我来说,门后是巨大的黑洞,黑洞里是某种类似幸福又类似折磨的危险东西。每一次从这扇门前经过,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像是从一堆火前面走过。要是那扇门突然打开,我想我会下意识地夺路而逃,但除了那个有重大发现的早晨,它再也没有在我经过时偶然地打开。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不过是我在徒然地想象着、恐惧着、自我折磨着一次次经过它。

在课堂上,我也好受不到哪儿去。我没法集中注意力去听他讲话,我极力不看他。对我来说,他的声音、动作、目光构成了一个危险的网,一旦我钻进网里,可能就很难挣脱,很难不举止失措,泄漏出什么不该泄漏的秘密。我尽量伏在桌子上,这样我会变得矮小,被前面的同学挡住,使他不容易看到我。我长相平庸,这一点比任何时候都让我觉得自己命运悲惨。可我的学习又很好,这进一步加深了我的痛苦。为了让他不会注意到我,我故意在考试时做错几道题,这样我的名字就会藏在班级排名的中间,而不是在引人注意的前面。但事实证明这样做一点儿也不聪明。一次自习课,我的同桌请了病假,他竟然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他先是像个学生一样读他自己的书。过一会儿,他像是对别人说话一样在我旁边说:“我注意到你这两次的成绩明显比以前退步了,你是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吗?”我惊呆了,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又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要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问我。”我从书本上抬起头,感觉到他侧过脸朝我看着。他确实是在对我说话,他大概想和我讨论一下我的“问题”。但我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鼓励似的对我微微一笑。我立即低下头看书,决定不说一句话。过一会儿,他大概是觉得没有和我谈下去的希望,转身走了。走时他说:“以后上课时注意听讲会好得多。”那么,他已经注意到上课时总是趴在桌子上的我。

生活的变化还体现在我开始因为自己的衣着而感到羞愧。妈妈把她邮政局的制服改成我的尺寸让我穿,穿上这种深绿色的制服显得既呆板又老气,我只喜欢制服里的白衬衫。我有一条黑白方格裙,是姨妈从大城市买给我的,我非常喜爱这条裙子。天冷了,我仍然光腿穿着它。某个下午,上第一节课前,刚刚下过雨,我穿着这条裙子匆匆忙忙从那排平房前跑过。一个声音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停下来回头看,竟然是他。我站住了,我在想我的小腿肚上是否有因为奔跑而溅上的泥点,我的头发是否因为奔跑而变得凌乱……好在我穿着那条格子裙和白衬衫,我这样想着竟然有了一点儿自信。他走过来,朝我伸出手,手里拿着一支深蓝色的钢笔,问是不是我跑过去的时候掉在路上的。我怎能承认我在狼狈奔跑中掉了一支钢笔?“不是我的。”我说。因为刚刚奔跑过,我听到自己说话时在喘气,声音发抖。“不是你的……”他说,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俩站了一会儿,独自一人的我和独自一人的他,我们俩仿佛都在想办法,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暂时陷入某种情感空无的深渊里。

有时候我们自以为掩藏得很好,但恐怕那些错乱的时候始终没能逃过一个敏感的人的眼睛。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关系,它甚至越来越紧张。这当然是由于我的缘故。而他试图将它变成一种平常、轻松的关系。他试图像朋友一样和我聊天,但结果大多事与愿违,我不是沉默地逃跑,就是出言不逊地抵制。吸引和逃避、喜爱和伤害,这像是一个物体的两面,在我不能从经验上来理解它的时候,我倒已经本能地去践行它了。大约在所有沟通的尝试宣告失败后,他邀请我在某天放学后去他那间平房,说他选了些书给我。

他对我发出这个邀请是在上午的第4节课后。然后,我们放学了。我像梦游一样从校门口走过,竟然没去注意那些聚在一起说笑的高年级女生。那时差不多已经初冬了,我那件洗得缩了水的白衬衫外面只罩了一件单薄的夹克。周围的屋舍、街道、行人、车流都在初冬暖暖的太阳底下散发出一种梦境般的光。整个下午,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无论是老师讲的课还是同学说的话。我只是在想,我该怎么去敲那扇门,后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无论如何,那似乎就是结局。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那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校园里的路灯亮起来,那排平房里的每个窗户都透出橘黄色的灯光。在一生中的任何时候,我都不曾鼓起那么大的勇气,我终于敲了老师的门——我期待和躲避的那扇门。我几乎惊呆了——开门的是位长发的姐姐。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毛衣,笑吟吟地说欢迎我。他随后走过来,手里拿着已经准备好的几本书,让我翻翻看。在这局促、摆着破旧家具的小房间里,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干净。他们邀请我在屋里坐一会儿,聊一聊。长发的姐姐端来水果,我们围坐在那个褐色的、桌面油漆剥落的小圆桌旁,像三个朋友,老师在讲历史上的一些事,长发姐姐在讲有关老师的事……

我抱著他借给我的那4本书离开了。那并不是课本那样尺寸的书,而是像我家订的《上海文学》那样的大开本。灯光在凝重的暮色里变得不再暧昧、昏沉,而是非常明净。我一路上都在想:这一切是他精心安排的,这是他最终选择的拒绝的方式。

我想我懂得这种温柔,所以,我不再是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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