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光、以爱导航：这对逆境中的母女梦圆《中国诗词大会》

焦晓辉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写这首诗时，苏轼身处困境，内心却依然温暖阳光。在《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第四场比赛中，有一对母女也是如此，身处逆境却心中有光。

2020年1月30日，在《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第四场比赛中，从百人团里脱颖而出的选手翁智平登上了舞台。在“飞花令”环节，翁智平因答错一题而错失晋级机会，但她却微笑着说：“我很满足了，因为我已经替女儿完成站在诗词大会舞台上答题的梦想。”

此时，女儿杨玉书的声音忽然传来：“妈妈，你好棒，谢谢你……”翁智平寻声去找，看见女儿正摸索着朝她走来。玉书动情地说：“妈妈，我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有你在，每天都是晴天。你是我的眼，我做你的拐杖。我们一起相携着念诗，谈笑春秋度百年。”

翁智平拼命点头，眼含热泪紧拥女儿入怀。那些命途多舛的经历，仍清晰如昨……

已是平生行逆境，更堪末路践危机

2014年高考，因临场发挥不太好，玉书与她心心念念的中国人民大学失之交臂，最终以638分的成绩被四川大学录取，就读中国语言文学专业。

翁智平看出女儿的失落，特意和丈夫提前一周送她去川大報到，然后陪她参观了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和武侯祠，因为玉书很喜欢诗词，尤其是李白和杜甫的诗。在杜甫草堂里，她一句句地背着他的诗：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

徜徉在古诗词之中，玉书果然一扫愁绪，对妈妈说：“其实，我挺喜欢成都，这里不缺文儒书院，也有种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坐观天上云卷云舒的惬意。”

听女儿这么说，翁智平松了口气。女儿已渐渐长大，马上要离开父母的庇护，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彼时，她有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感觉生活已对她展开了笑靥。

可是，灾难却在这时毫无征兆地降临了。2014年10月1日晚上，玉书打电话告诉妈妈，她发烧了，正在医院输液。翁智平和丈夫连夜从贵阳赶往成都照顾女儿。因为持续高烧，玉书住进医院，医生一直无法确诊。来不及哭泣和悲伤，翁智平夫妇又火速把女儿转到了成都华西医院救治。

为查明病因，玉书做遍了所有检查，从普通CT到增强CT直至PETCT，从72小时平卧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肾穿，再到疼痛难忍的骨穿、腰穿。经过各科专家会诊，医生告诉翁智平夫妇一个噩耗—玉书患上了“免疫性血管炎”。这是一种全身性的免疫系统疾病，不可治愈，只能用药物控制。如果控制不好，全身器官都会受到损害，病情严重时还会危及生命！

10月25日早上，玉书突然惊慌失措地喊道：“妈妈，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翁智平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抓住玉书颤抖挥舞的双手，连连告诉她，也是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然而，残酷的现实再次击碎了母女俩的幻想，因免疫性血管炎攻击到玉书的眼睛，继发双眼视网膜小动脉闭锁，造成了不可逆的失明。这个青春美丽、刚读了20多天大学的女孩，将要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夫妻俩都崩溃了，翁智平在丈夫的怀里哭到昏厥。

可是，病魔并没有就此放过这个家庭，玉书的病情不断恶化，大脑、肝、肾、肺、耳鼻、皮肤甚至骨关节都受到了损害，医生接连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

有好几次走在街上，翁智平想一头撞在疾驰而过的车上，一了百了。她想不通，命运对她为何如此不公？2009年，丈夫杨震祥患上重症胰腺炎，她曾陪丈夫在外治疗7个多月。这几年，丈夫的病情多次反复，翁智平被折腾得华发早生，犹如惊弓之鸟。丈夫还没有痊愈，女儿又生命垂危，她痛不欲生，内心一片绝望和荒芜。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天，玉书哭着对她说：“对不起，妈妈，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成为你们的负担了。”那一刻，翁智平豁然惊醒：为母则刚，她是妈妈呀，这个时候自己退缩了，倒下了，玉书怎么办？即便有离别，也要让女儿开开心心、带着满满的爱离开这个世界。她跑到外面，找个没人的地方号啕大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每天积极地生活，鼓励女儿不要放弃。住院7个月24天后，玉书的病情终于得到控制，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但失明后，玉书的性格彻底变了，不再是那个充满自信、开朗大方的女孩儿，她不愿与人交流，拒绝接同学的电话，终日郁郁寡欢，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她无法接受没有光和色彩的人生。

翁智平夫妇又带着玉书南下广州，北上北京，遍访名医，可结果都一样：玉书的眼睛已造成永久性伤害，不可逆。这次求医回来后，玉书彻底绝望了，更是日渐消沉。翁智平明白，再多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再多的关爱都不能抚平女儿的创伤。因为这场病，玉书离开了心爱的大学校园，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她的眼前，已经永远是一片黑暗。

可女儿才20岁，将来怎么办？翁智平试探着对玉书说：“妈妈送你去盲文学校学习，好吗？”玉书一听，立即起身走开。因为看不见，她被凳子绊倒，跌坐在地。翁智平赶紧去扶她，玉书却甩开她的手哭道：“我不是盲人，我不是盲人！妈妈你懂吗？” 那双已经变成灰白色的眼睛里，满是彷徨无措。

2016年2月初，听说《中国诗词大会》第一季开播，翁智平灵机一动，喊热爱诗词的玉书一起听《中国诗词大会》的节目预告。听完还请她给爸爸妈妈讲诗词典故、名人轶事！“你知道，爸爸妈妈可是对诗词一窍不通！”翁智平鼓励她说。

那天晚饭，玉书吃得比平时要多。吃完晚饭，她还主动说：“妈妈，我们一起去外面散散步吧。”翁智平开心极了，赶紧拉着女儿出门。一路上，玉书给爸爸妈妈讲了李白和杜甫的许多奇闻异事，惹得他们哈哈大笑，玉书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从那之后，每天晚上一家三口都会散步，聊诗词，谈诗人。诗词，也让玉书感受到更广阔的世界，渐渐不再封闭自己。

其实，玉书失明时，翁智平才40岁，还很年轻。朋友们都劝她再生一个孩子，一来，他们可以老有所依;二来，有个弟弟或妹妹将来也可以照顾玉书。但她却不肯要二胎，只想一心一意地把玉书照顾好，把所有的爱都给她。

“玉书，能陪你走完这一生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弟弟妹妹，只有你自己。”为了让失明的女儿拥有生活自理能力，翁智平耐心地教她做饭、洗衣服、听书、扫码支付、坐公交、做运动……

周末，翁智平和丈夫还常常陪女儿爬山。渐渐地，玉书发现自己虽然看不见，但是可以听见虫鸣，闻到花香，还可以用手触摸流水和落叶……原来，只要你想，每个人的生活里都可以有光。

2016年2月12日晚上，翁智平早早打开电视，一家人坐在一起等待《中国诗词大会》。在擂主争霸赛中，没有双臂的彭超成为第一期擂主，彭超也就读于四川大学，比玉书低一届。玉书听了彭超的经历，遗憾地对妈妈说：“如果我也能像学弟一样，站在诗词大会的舞台上就好了。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了，答不了题，这个梦想永远实现不了……”

翁智平听了，当即对玉书说：“妈妈帮你实现这个梦想，我一定要帮你登上《中国诗词大会》的舞台！”玉书以为妈妈是在开玩笑，《中国诗词大会》里高手如云，妈妈只是跟着她背了几首诗，可能连海选都通不过，更别说杀出百人团了。

但翁智平却给自己定下了每天背会一首诗词的目标。她是贵州省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的一名民警，平时工作很忙，晚上回家又要照顾失明的女儿，只能熬夜背诵，常常背到凌晨一两点，但她并不觉得累。想到多背一首诗词，就离女儿的梦想近一步，她就有种欣慰和满足感。

其实，在翁智平内心里，对女儿一直有深深的愧疚。玉书6岁时，翁智平从贵州的一个基层监狱调到了省城戒毒所工作，和女儿聚少离多，直到玉书10岁时，才来到她身边读书。

全家团聚后，翁智平仍然把大量时间花在自我提升上，很少陪伴女儿。就连一般父母最紧张的学习，她都很少过问，只告诫女儿“戒骄戒躁，只有更好，没有最好”。

翁智平真正开始陪伴女儿，反而是在玉书生病后。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女儿成长的岁月，也错过了太多和女儿沟通的机会。这种浓重的亏欠感，让她愿意为女儿做任何事。其实在玉书住院的7个多月里，不仅女儿“失明”了，妈妈也“失足”了。因为睡了7个多月的行军床，翁智平不仅颈椎和腰椎都出现劳损，脚关节和膝盖也严重损伤，常常是走着走着，脚下忽然一软就要摔跤。医生说这是“失足”，没有办法复原。但即便这样，为了女儿她也心甘情愿。

2015年，翁智平被贵州省妇联评为“十佳慈母”。很多人说她伟大、坚强，而她却说，这只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事，该承担的责任，是本能。

翁智平坚信，诗词是连接她们母女感情的纽带。通过诗词，她们可以一起成长，所以不管多难，她也要替女儿完成这个梦想。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翁智平在诗词方面几乎是零基础，她背的第一首诗是白居易的《长恨歌》。看着有60句的长篇叙事诗，她顿时蒙了：“天啊，这么长的诗，我能背得下来吗？”于是，她去找玉书求助。

玉書笑着说：“妈妈，你得先弄明白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和蕴含的人文典故，懂得每一句诗词的意思，再进行分段背诵，这样便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翁智平趁机道：“那以后我背诗词前，你先给我讲解一下作者的写作背景，有不懂的地方我就问你，可好？”玉书乐了：“好啊！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让你是我妈妈呢？”

翁智平开心极了，感觉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儿又回来了。于是，每天晚上散步时，她就会让玉书模仿《中国诗词大会》的形式出题考她。出门时，翁智平一直小心搀扶着玉书;而玉书总会拿着一根拐杖，不是给自己拄的，而是为了勾住妈妈，在她“失足”时不至于摔跤。一路上，母女俩相互搀扶，翁智平性子急，走路也快，玉书就不时地提醒她：“妈妈，你慢些走，小心点儿。”

有一次，玉书对翁智平说：“妈妈，你做了我的眼睛，我以后一辈子做你的拐杖。”翁智平泪眼婆娑地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第一次感觉到人生有了一种不一样的静美和甜润。

从2016年到2019年，1000多个日日夜夜，翁智平将 600 多首诗词背得滚瓜烂熟，觉得可以替玉书去完成梦想了。她从40万个报名者中脱颖而出，2019年11月12日至30日，翁智平参加了《中国诗词大会》第五季的节目录制。

2020年1月30日播出的第四场比赛中，在节目组的特意安排下，玉书突然出现在节目现场，翁智平意外又开心，母女俩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主持人也流下了眼泪。

那一刻，翁智平真的相信，诗词是有力量的，它就像一束光，投向了她和女儿的内心深处，给她们以光明和希望。以前，翁智平只是把背诗词当成一项任务;现在，她把诗词当词成兴趣爱好，因为诗词让她有了更开阔的视野和更大的格局，让她可以更加享受生活。

在妈妈的陪伴和鼓励下，玉书已走出了人生的低谷，活出了一个全新的自己。每天，她不仅和妈妈一起研读诗词歌赋，还自学了盲文。现在，她已经能运用读屏软件在电脑上熟练地打字，还在公众号上发了10多篇文章。玉书还准备明年参加全国残疾人高考，继续完成学业。

今年春节时，玉书调皮地对翁智平说：“妈妈，我好想去谈一场恋爱啊！”她还半开玩笑地安慰翁智平：“其实，看不见也有好处，最起码在我的记忆里，你和爸爸永远都是年轻时的样子。”

每当这时，翁智平就笑得特别灿烂。她笃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们一家人，已经迎来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