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让我守护你
2020-05-18刘小念
刘小念
守护妈妈成了他余生最大的事业
15年前那个夏夜,我终生难忘。
妈妈走丢了。我和爸爸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最后,在一个废弃的农贸市场找到了她。
她说:“明天是我女儿生日,我想买几斤肉给她包饺子。”
可是,当我走过去,想要拉着她的手时,她却害怕地往后退。
是的,她已经不太认得我了。两年前,妈妈被正式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症。她才刚满55岁,退休不过5年,距离老年似乎还很遥远,但可怕的“老年痴呆”却盯上了她。
彼时,我28岁,爸爸还有一年才退休。几经商量,我们找了一个保姆。保姆第一天上门,爸爸请假在家,想让妈妈跟她先熟悉熟悉。
上午,爸爸和保姆一起带妈妈出去散步。那天,阳光很好,妈妈的心情也很好。他们遛达到市场去买菜,妈妈却在一家婴儿服装店顿住了脚步。她指着橱窗里挂的衣服说:“这个公主裙,小冰(我的小名)穿着一定很漂亮,咱们买下来吧。”
爸爸还没来得及回答,保姆就笑出了声,还不忘补充一句:“你姑娘都28了。”
那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的笑声,让妈妈吓得躲在爸爸身后,满眼惶恐地看着过往行人。
爸爸当即辞退了那个保姆。那天,他带着妈妈去单位,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从此,他再也没有把妈妈交给过别人,交给谁,他都不放心。余生,守护妈妈成了他全部的事业。
爱情在人间的样子
妈妈白天嗜睡,晚上却常常整宿整宿的失眠,她会不停地要求出门,如果不让她出去,她就摔东西,骂人。
白天,爸爸早上7点就带妈妈出门,去公园看花,去河边捡鹅卵石,以为这样可以让妈妈白天不睡觉。可是,每天上午11点,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公交车里,妈妈都会准时入睡。
爸爸曾经为此陪她在一辆公交车里坐了5个来回,最后,连司机都看不下去了:“把她叫醒啊,看她睡得那么香,到天黑前也醒不了。”
可是,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投币,直到妈妈自然醒。
他说:“你妈睡觉的时候就跟个婴儿似的,我不忍心叫醒她。”
是的,爸爸的晚年没有了老来伴,却多了一个令他操碎心的孩子。
妈妈晨昏颠倒地睡,爸爸也就黑白不分地陪。白天妈妈睡了,他也跟着睡下。晚上,妈妈醒了,心烦意乱地又闹着要出门。爸爸就给她穿戴整齐,带着她去散步。他将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夜,变成了两个人的夜游。
我每个周五回家给爸爸替班。可是,我越来越插不上手。
饭桌上,我给妈妈夹菜,她会说:“谢谢你姑娘,你人真好,跟我女儿一样善良。”
我想带她去卫生间,她看着爸爸说:“老肖,我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上厕所,你带我去。”
我问爸爸:“妈这样,您烦吗?”
爸爸说,刚开始,他也会觉得有时妈妈像在装病。可是,有天晚上,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妈妈突然回到卧室,翻箱倒柜拿出一件羽绒服,披在爸爸身上。那可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啊,但爸爸心里很暖。
一次,妈妈拉着爸爸一直走,走了四五公里,爸爸抬头一看,那居然是他20年前工作过的地方。妈妈从爸爸的背包里拿出一盒米饭,里面卧着一枚剥好的咸鸭蛋。爸爸当时就哭了。20年前,他每天上班需要自己带午饭,咸鸭蛋是妈妈为他准备的标配。
生病之后妈妈忘了很多事,却没有忘记关心他的温饱和冷暖。
“更何况,”爸爸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你妈天天带着我散步,把我的将军肚、脂肪肝、高血脂都走没了。我有时会觉得,你妈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用她的病替我挡了灾。”
我爸说这句话时,老泪纵横。他说,那么多年,自己一直被这个女子温柔以待,那么现在,换他来疼她。
我在泪水里,看到了爱情在人间的样子。
不是所有的药都能写进医嘱里
为了拯救妈妈衰退的记忆和行动力,爸爸试着成为妈妈的私人医生。
他每周会买一斤瓜子,让妈妈剥仁儿。每剥完一斤,爸爸就会奖励妈妈100块钱,美其名曰:这是你给商家剥瓜子仁赚的。结果,妈妈慢慢地不满足于一个星期只赚这100块,她剥瓜子仁的速度越来越快。
于是,爸爸除了要出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家里的瓜子仁,分给亲戚朋友们。
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他还揽来绣电视机、洗衣機罩的活,“有的客户”要求绣鸳鸯,有的要牡丹,有的要迎客松……
在培养妈妈的生活习惯上,爸爸也“心机满满”。每隔半个小时,他都会以一根虾条为奖励,带妈妈去上卫生间,如果妈妈非常准时地尿尿了,他就会多奖励她两根虾条。
若妈妈可以坚持白天不睡觉,他就会带她去江滩公园坐她最喜欢的旋转木马。
爸爸坚信,就算这些精细动作、这些靠不断强化形成的条件反射,不能治病,但至少可以让妈妈脑萎缩的速度变慢点。
有天回家,我和老公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门。整个家被我爸彻底地改装了。电视机换成了原来的老式彩电。每一道门上都挂着妈妈手绣的门帘。家里的洗衣机、冰箱等家电上,都搭着妈妈手绣的盖布。家里的衣柜换成了从前的那种高低柜,上面嵌着一面镜子。最应景的是,电视里正播放着当年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渴望》。
妈妈津津有味地看看,手里还织着毛衣。
我吃惊地看着爸爸:“这是闹哪样?”
爸爸告诉我,哈佛大学的一个教授做了一个实验,让16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布置成20年前一样的地方生活一个星期。结果一个星期后,他们的视力、听力、记忆力都有了明显提高,关节更柔韧,手脚更敏捷,血压降低了,步态、体力和握力也都有了明显改善。
“你妈记忆最深刻的,就是90年代的那些事,因为那时候,她正年轻。”我爸一一介绍了这些老物件的来源,他跑遍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几乎还原了曾经的家。
就连我老公那样一个钢铁直男,当场也湿了眼眶。
此时,妈妈每天两集的《渴望》响起了片尾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妈妈准时起身,走向厨房,一边跟着唱歌,一边洗菜做饭。
当年,每次片尾曲响起时,她都这样起身给上完晚班,马上到家的爸爸做夜宵。
那晚,我跟遠在浙江上大学的女儿视频,让她看现在的姥姥家。女儿在电话那边哭出声来,说:“妈,我以后也要嫁给姥爷这样的男人。”
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有一次,妈妈从书柜里翻出一封从前的信件。那是爸爸写给她的“情书”,里面抄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树》,最后有一句:这个周六上午9点,我在劳动公园东门等你。于是,不知今昔是何年的妈妈穿越回了青春岁月,她开始穿衣服,准备出门。
爸爸问她去哪里。她羞涩地拿出情书,对他说:“爸,肖正东约我。”
爸爸煞有介事地拿过情书,对妈妈说:“嗯,这小子字写得不错,不过,约会不是今天,你看,这写的是周六上午9点,明天才是周六。”
第二天上午,爸爸亦步亦趋地跟着妈妈去了公园。快要到东门时,他提前跑了过去,等在那里。
等到妈妈走到他眼前时,他急切地迎上去:“刘亚梅,你好。”而他等到的,不是“肖正东,你好”。而是妈妈看着他的头顶,满眼疑惑与心疼地问:“肖正东,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当我急切地询问他们约会的结果时,爸爸表示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在劳动公园的长椅上,聊起了各自的工作,家人的状况,妈妈甚至把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都记了起来,分享给爸爸听。他们一起看了电影,她还允许爸爸牵了她的手。
说到最后,爸爸遗憾地说:“我应该提前去把头发染染的,失误失误。”
仅此一句,承包了我所有的泪点。
妈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一天,我也在家,正给妈妈梳头发。
妈妈看着正在做饭的爸爸说:“老肖,如果病的是你多好,我想像你照顾我这样,好好照顾照顾你。”
爸爸手里的锅铲停了下来。他仰面朝天,努力逼退自己的眼泪。
我问爸爸:“真的不烦吗?真的不厌倦吗?”
我爸的回答是:“爸爸这辈子没有什么成就,什么都马马虎虎,但唯独在照顾你妈这件事情上,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他说,妈妈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一生,至少有一件事,做得足够出众。
有天晚上,妈妈破天荒地从夜里9点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6点,依然没有醒。爸爸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他一起带妈妈去医院。他担心妈妈的脑部出现了新的病变。
检查结果表明,妈妈的病情没有恶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第二天晚上,妈妈又像从前一样晨昏倒错,爸爸才如释重负。
他快乐地往双肩包里装着各种出门必备的物品,牵着妈妈的手,走向漫漫黑夜。
我在阳台上看着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拖得那么长,心中想起沈从文的那句话:我们相爱一生,还是太短。
摘自《37°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