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成瘾者的自我救赎
2020-05-15聂阳欣
聂阳欣
从节制到失控
“当你站在体重秤上,嘴角露出微笑的时候,你丝毫没有意识到,你内心的恶魔已经对你笑了。”第一次暴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很突然,像夏季不期而至的台风,刚来时微风凉爽,你不会抗拒,而当它演变成席卷一切的狂风时,你已经无法逃离。
时隔五六年,小拉依旧记得第一次暴食的那个下午。大二暑假,她走在人迹寥寥的校园里,路过小卖部,已经节食一段时间的她突然很想吃点什么。她就买了一样东西,然而吃完后,事情失控了。
买食物的念头瞬间占据了整个大脑,她把目之所及的所有店铺都买了一遍。“那个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周边的人了,只会看我视线内有哪些是可以吃的。”她带着一盒炒饭,几大袋零食、饮料回到宿舍,先从辣的开始吃,再用甜的食物解辣,吃腻了开始吃咸的,吃到恶心之后开始灌饮料。到实在吃不下了,她撑着肚子趴在床边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只想吃一点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控制不住……”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我哭了20分钟以后,肚子没那么胀了,我居然没有把我吃剩的扔掉,我把它们又拿起来吃完了。”
像小拉这样因为节食而暴食的人很多。“过度控制和失控总是在同一个维度的两端。”二战时明尼苏达大学进行的一项关于人类饥饿的实验,大多数被试者在食物短缺的时候,会表现出对食物的痴迷,收集菜谱和美食图片,不停地嚼口香糖。
更极端一点的人,控制不了暴食,也放弃不了减肥,会在每一次暴食后催吐,医学上将这样的表现归为神经性贪食症。私下里,他们被称为“兔子”,小拉在暴食贴吧里遇到过很多:“肚子撑的时候,我得熬上几个小时,我是不能动的。‘兔子吃得再多,都可以把它吐出来。吃多了一点,我索性吃得再多一点,反正我今天就把它‘生了,明天好像又是从零开始。”
是享受,还是依赖
Kathy一沾糖和面粉就会失控,但她更迷恋的是暴食给她带来的精神体验:“我并不是有多喜欢面粉和糖,但不吃面粉和糖的时候我会慢慢窒息,我要做得很好,有这种完美主义的倾向,感觉活得非常难受,情绪就被堵塞了,我需要一个彻底像葛优躺一样的完全放松,把自己摊开了的那种感受。暴食可以给我那种感受,我追求的不一定是这个物质,而是这个物质给我带来的精神上的转变。”
在暴食行为发生以前,Kathy吃一袋卷饼能满足,现在她需要吃上十份外卖。可是吃十份外卖的时候,心里明确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吃得越多,对自己的厌弃感会越重。“我后悔,我非常痛苦,我得催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太恶心了、太难受了,你不会出门、不会换洗,非常脏。到最后我特别讨厌自己,非常反感自己那个样子,完全丧失了对自己的尊重,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都分崩离析了。”超乎常人所想的是,这种厌弃感不会使人停下来,反而有可能将暴食者推入更深的深渊,因为所有情绪都会通过食物来处理,无论是沮丧、失望、难过还是愤怒,陷在情绪里的他们没办法自己停下来。
如果上瘾的对象换成酒和香烟,人们会更容易接受,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酒精/尼古丁让“我”上瘾的,不会对自己有这样强烈的厌恶。食物的迷惑性在于它对于人来说是必需品,正如空气和水一样,没有人在正常情况下会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频率,因此当进食失控时,沮丧会铺天盖地砸下来:“你连吃都控制不了,你还能控制什么?”暴食者最终承认自己对食物无能为力,往往需要经过无数次的挣扎,这是一种溃败,也是救赎的开始。
然而,从承认到改变并非水到渠成,很多人甚至不想改变:“像我这样,有躁郁症,如果每天吃想吃的东西就能高兴,我为什么不这样做?改掉了暴食,我的生活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生活的意义对我来说在哪儿呢?”
走出封闭圈
孤独给暴食者戒除食物的难度更添一层,痛苦在内心秘而不宣的角落独自发酵,长上青苔,阳光变得更难抵达。
小拉在暴食贴吧里遇到的大多数是高中生、大学生和研究生,也有很多毕业工作第一年的上班族。“相对在人生比较孤独的那几个点,心智不是很成熟的时候……走在路上,看上去你跟别人是一样的,但只有自己知道私底下自己狼狈的这一面。”他们也很难与父母、朋友谈论自己的问题,被问及有没有寻求过理解时,小拉和Kathy都表露出失望的情绪。
小拉说:“其实你想告诉对方情感上的需求,但父母通常会简单地解剖你这个行为:‘你不要减肥,不要吃太多。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不仅仅是这个行为控制不住,我还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控制不住对自己的厌弃。这个情绪你希望有人能理解,关爱到你,但别人只会把它当作一种行为。”Kathy的经历类似:“我跟我妈、朋友说过,但他们没有理解我,觉得你就是管不住嘴,意志力太差。”
在社交网络上聚集的暴食者,大多如此,在现实里得不到理解,或者干脆不敢诉说,匿名在网络上寻找同伴。奶酪在B站上传自己讲述暴食经历的视频,下面总会有很多人回复:“我也是。”更多的人用文字的方式在贴吧、豆瓣上倾泻自己的感受,那些暴食、催吐后虚弱躺倒的脆弱瞬间,一个人很难承受。
这个社会,
对吃的热爱与对减肥的追求并存
目前没有研究能具体说清楚食物成瘾的成因。能达成共识的是,它是涉及生理、心理的疾病。遗传、性格、家庭、社会文化等因素都可能致病。
张平静在30岁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食物上瘾,那一年她生完第一个孩子,陷入产后抑郁,“杂志上说吃巧克力能让人有幸福的感觉,吃蛋糕也可以,我就去吃巧克力夹心蛋糕。”生活中稍微有不顺心的事情她就会吃,老公对她说了一句话让她不高兴,会想到吃;路上有熟人没跟她打招呼,也会想到吃。然后她发现她戒不掉糖分和碳水了。
她认为食物成瘾更多是由于基因,“很多人有食物成瘾的基因,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事,但被引发了也没有办法,就会一直上瘾”。也就是说,在成瘾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成瘾。可是在成瘾之前,谁会对食物保持警惕呢?食物的确能够生成给人带来幸福感的物质,许多人心情不好时,会想到吃点什么来排解,正如“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即使不能自己吃,看吃播视频也成了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网上吃播的视频博主比比皆是,最高的点击量能达到单集千万,其中不乏很多美女博主。小拉有些不赞同:“如果本身就吃很多,是真实的平时的量,那放视频是他的自由。但我不想看到很瘦的女生,很夸张地吃那么多。她好像在往外面释放不太好的信息,就好像谁可以吃到这么多一样。这其实是一直在放大吃的快感,暴食者最怕的就是只看得到食物,人应该享受食物,而大胃王传递的是量大的观念。”
在暴食反复发作一年半后,小拉开始用运动来发泄不好的情绪,用健身代替减肥,她成了一名健身教练。太多人跟她说“我想拥有维密模特那样的身材”、“我想有像某个明星一样漂亮的肌肉”,她慢慢意识到,为什么人们要追求所谓的理想身材?难道不应该接纳自己吗?“国外开始反对让身材很好的人去当广告模特,虽然他们很漂亮、身材很好,但同时在传递信息——美好的人、女神就应该是这样子,他们没有明说,但所有模特都是腿很纤细、没有赘肉,这种审美根深蒂固。我觉得所有的暴食者就是不能接纳自己,所以才想我要節食、我要减肥。他们觉得女孩子天生就是要瘦的,不然穿衣服不好看,他们的标杆不是快乐、自信的自己。”
摘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