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年龄前边的苍老与智慧
2020-05-15冯雷
冯雷,文学博士,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歌和北京城市文化研究,在《诗刊》《星星》《光明日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报》等发表论文百余篇,著有《市场化时代的阅读与审美》《轮廓与高光:新世纪诗歌论稿》等。
三秋是我在中国诗歌学会微信公众号上主持《校园诗人》栏目时发现的一位中学生诗人。如果说小学生还能以天真为诗的话,大多数中学生的作品看起来似乎那种“学生气”太浓了。什么是“学生气”呢?我说不太好,不过常常想到“五四”时期所谓的“新文艺腔”。那怎么就不是“新文艺腔”了呢?这个我也说不太好,不过许多人都知道,张爱玲就对一些带有“新文艺腔”的作家非常不屑。
读三秋的作品,尤其是这首《第一百丛心事》,便时常让我想到张爱玲。
比如第一节,“这首诗不为任何人诞生/虚指一个你,请别多想/它有它自己的谈吐与归途/我只担任记叙一职”。在行文之前加以交代,强调自己讲述者的身份,这种波澜不惊的口吻像是《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开头,“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
作品以“两张光鲜的桌椅开始诉说”领起,又以“待到曾经紧凑的桌椅/分居两地”开始收束全篇。三秋以“我”作为抒情主人公,但摆出的却是“两张桌椅”,这也很容易让人遐想,作品是“我”和其他抒情对象的潜在对话,可她在一开始却已经特意交代“虚指一个你/请别多想”,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人们的猜测。这套勘破心机的手法似乎也是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里惯用的。桌椅与“坑坑洼洼的心成反比”,足见其“光鲜”的成色,临到最后桌椅却“分居两地”,这种有始无终、以华丽作为陪衬的苍凉感,不正是张爱玲的底色吗?散落在诗行中的“生芽的蔬菜”“锈迹斑斑的螺丝”“风送来你的消息,我会把风扑灭”“在苦海中溺毙”,这些精彩的取譬连缀在一起,使得《第一百丛心事》整体上也呈现出一种与三秋的年龄不大匹配的荒诞与苍老。
我把这首诗看作是三秋对内心“心事重重、心乱如麻、心烦意乱”情绪状态的描述。“心事”当然是不可数的,所以相比较于前面那些现成的习语,“第一百丛心事”显然更具陌生化的效果。三秋的心事是怎样的呢?乍看之下似乎显得纷乱,然而梳理一番却也不难发现:想要“一针一线”地将“不可理由”的理由“缝补”起来,不但“复原如初,还企图绣出花来”;因为“忽视”而使得“一条夹缝”撕裂成“无法逾越的峡谷”;“完全没有交集”的“蔬菜”和“螺丝”被“生拉硬拽”在一起;小心翼翼避免将你“刺伤”,却常被你“扼住呼吸”;“风送来你的消息,我会把风扑灭”,显然并不想收到“你的消息”;只为自己能免于打扰,“在苦海中安心溺毙”。诗人自然也借助了纷繁的意象,但更为人称道的是,三秋把这些意象组合成了一个带有叙事性的情境,通过情境的氛围,使得情绪自己缓缓渗透出来,而非给读者端上一盆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清水。
也正因如此,在我看来,无论从方法还是理念,《第一百丛心事》都是一首真正的现代诗,而非分行的散文。三秋诗歌中的“苍老”走在了年龄的前面,而她写诗的智慧和才能似乎比苍老走得还要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