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求太多的餐馆
2020-05-15宫泽贤治
宫泽贤治
《要求太多的餐馆》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两位去山里打猎的绅士,返回路上看到一个餐馆,立即大喜过望,决定进去大吃一番。没想到,这是一个向客人提出了太多要求的餐馆。刚开始,两位年轻的绅士还自己替主人找各种理由;其后,不断地发现新要求,不断地自己想办法去解释,让这些荒诞的要求变得合理化,让自己更容易接受……
我们每一个人大概都是这样的思维模式,碰到疑问一般都是找理由让自己接受,而不是质疑店家要求的不合理性。一旦你失去质疑的能力,就有可能被一间“要求太多的餐馆”做成可口的食品。这个故事的迷人之处在于,猎人变成了“猎物的猎物”,猎人和猎物的换位是这篇小说与众不同的核心要素之一。
两个年轻的绅士,俨然是一副英国士兵的装束,肩上扛着锃亮的猎枪,牵着两条像白熊一样的猎狗,踏着深山里的落叶,一边走一边聊着:“这一带的山可真是够呛,连一只鸟、一头兽也没有。管它是什么东西,真想快点儿砰砰地放它几枪过过瘾。”
“如果能在野鹿的黄肚皮上来它两三枪,那才叫痛快呢!它肯定会骨碌碌连转几个圈,然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这里已经是相当深的山里了,就连给他们带路的当地猎手也迷路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加上这里山势险峻,两条大白熊一般的狗竟不约而同地昏倒在地,哼哼了几声,就口吐白沫地昏死过去。一个绅士走过去翻了翻狗的眼皮说:“这下我损失了两千四百元。”
另一个绅士惋惜地歪着头说:“我损失了两千八百元呢。”
先开口的那个绅士脸一沉,盯着另一个绅士的脸说:“我想回去了。”
“好呀,我也觉得又冷又饿,正想回去呢。”
“那么我们就回去吧。路上可以在昨天住宿的那家旅馆,花上十元钱买些山鸟带回去。”
可糟糕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风一下子刮了起来,草沙沙作响,树叶哗哗啦啦,树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我可能真是饿了,小肚子从刚才开始疼得受不了。”
“我也是一样,一步也懒得走了。”
两个绅士踩着沙沙作响的芒草,边走边这样说着。就在这时候,他们无意间一回头,竟发现了一幢别致漂亮的洋房。门口挂着一块招牌:RESTAURANT(西餐馆),WILDCAT HOUSE(山猫轩)。
“你看,正好。这里还挺开化的,进去看看吧。”
“可是奇怪,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会有东西吃吧。”
“当然有了,招牌上不是这样写着的嘛。”
“那就进去吧,我简直要饿昏过去了。”
两人在大门口站住了。正门是用白色的瓷砖砌成的,相当漂亮。随后是一扇玻璃拉门,门上用烫金字写着:欢迎光临,各位请进,不必客气。
这下可把他们俩乐坏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今天我们吃了一天的苦头,最后还碰到了这样的好运。这里虽说是一家餐馆,但是可以白吃一顿。”
“看样子没错。‘不必客气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推门而入,一进门是一条走廊,玻璃门的背后又是烫金的字,写道:特别欢迎胖客人和年轻的客人光临。
两个人一见到“特别欢迎”的字样,更加高兴了。
“喂,我们是特别受欢迎的人呀。”
“我们可是二者兼顾啊。”
顺着走廊一直往里边走,又出现了一扇涂着淡蓝色油漆的门。
“这房子好奇怪呀!怎么会有这么多扇门?”
“这是俄罗斯式建筑,寒冷地区和深山里面的房子都是这个样子。”
当他们俩正想推开那扇门时,发现门上写着几个黄字:本轩是家要求很多的餐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看样子还挺时尚的,在这样的深山里真是罕见。”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东京的一些大餐馆,有几家是开在大街上的呀?”
两个人边说边推开了那扇门,只见门背面又写着:要求是多了一点,请各位忍耐一下。
一个绅士皱了一下眉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一定是点菜的客人太多了,要花些时间,请客人原谅的意思吧!”
“说得对。咱们还是快点进到房间里边去吧。”
可烦人的是,眼前又出现了一扇门。门旁边有一面镜子,镜子下边放着一把长柄刷子。
门上用红字写道:各位顾客,请在此将你的头发梳理整齐,并把鞋上的泥土刷掉。
“这倒也合乎情理,刚才在门口,我还真有点儿小瞧了山里的餐馆。”
“看样子是家讲究礼节的餐馆,肯定是经常有大人物光顾。”
于是,两人把头发梳理整齐,又将鞋子上的泥土刷掉。可谁知道,就在他们刚想把刷子放回去的时候,刷子却忽然变成透明的,不见了。随后一阵风刮了进来,两个人不禁同时打了一个寒战,互相挤到了一起,手忙脚乱地哐当一声打开了房门,走进里间。门里面又出现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字:请把枪支和弹药放在这里。
一看,就在边上有一个黑色的台子。
“说的也是,岂能带著枪吃饭呢。”
“一定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经常光顾。”
两个人卸下了枪,解下了子弹袋,放到了台子上面。又出现了一扇黑门:请摘下帽子、脱掉外套和鞋子。
“怎么办,要不要脱?”
“有什么办法,脱吧。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在里边呢。”
他们俩把帽子和大衣挂在了钉子上,然后脱了鞋,吧嗒吧嗒地走了进去。
门背面写着:请把钱包、领带别针、袖扣、眼镜以及其他金属物品,特别是尖锐的东西,统统放在这里。门边摆着一个涂着黑漆的大保险柜,柜门敞开着,而且还备了一把钥匙。
“哈哈,看来有些菜是要用电的,所以金属类物品有危险。是这个意思吧?”
“是吧。这么说,走的时候,要在这里付账啦?”
两个人摘下眼镜,又取下了袖扣,然后统统放进了保险柜里,咔嚓一下上了锁。
没走几步,眼前又出现一扇门,门前放着一个玻璃缸。只见门上写着这样一行字:请用罐子里的奶油好好地涂在脸上和手脚上。他们一看,玻璃缸似的罐子里果然装的是奶油。
“为什么让我们抹奶油?”
“那是因为外面太冷,而屋子里太暖和了,是让我们预防皮肤皲裂嘛。”
两个人用缸里的奶油涂了脸,又涂在手上,最后把袜子脱了,涂在了脚上。可奶油还有剩余,于是他们俩干脆装着往脸上抹的样子,偷偷地把剩余的奶油全舔掉了。
当他们迫不及待地推开那扇门后,又见门背面写着:奶油涂好了吗?耳朵上也涂了吗?
“对了,我忘了涂耳朵。好险呀,差点让耳朵裂开了。这里的主人可真是想得周到。”
“是啊,真可谓无微不至!不过,我只想快点吃些东西,这没完没了的走廊,什么时候能走到头啊。”
正说着,眼前又出现了一扇门:饭菜马上就好。用不了十五分钟,马上就能吃了。请赶快将瓶中的香水洒在您的头上。
门前摆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香水瓶。
两个人将瓶中的香水哗哗地洒在了头上,谁知那香水有一股醋味儿。
“这香水怎么有一股醋味儿?怎么回事?”
“大概是弄错了。肯定是女佣感冒了,错把醋装了进去。”
两个人推门而入,门背面写着这样两行大字:各种要求太多,让您心烦了吧。这是最后一条了,请您用罐子里的盐把您的全身彻底地揉一遍。
果然,面前摆着一个雅致的蓝色陶瓷罐。事到如今,两个人才惊愕地看清了对方那涂满奶油的脸。
“不对劲儿呀!”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头。”
“所谓的要求多,原来是向咱们提出要求啊!”
“我想,这家所谓的西餐馆,不是让来的人吃西餐,而是把来的人做成西餐吃掉!那也就是说,哦……我……我们……”这个绅士已经哆哆嗦嗦地讲不下去了。
“那,咱、咱们……”另一个绅士也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了。
“逃……”一个绅士哆嗦着想去推开身后的门,谁知门却纹丝不动。
里面还有一道门,门上有两个大大的钥匙孔,被刻成了银色的刀叉形状,上面写着:真是辛苦了,你们表现不错。来吧,请进到肚子里来吧。
钥匙孔里,有两只滴溜乱转的蓝眼珠正窥视着这边。
“哇——”两个人颤抖着哭了起来。
这时,从门里面传出了窃窃私语声:“糟了,他们已经发觉了,根本就没把盐揉在身上。”
“那还用说?都怪头儿的说明写得不高明。什么‘各种要求太多,让您心烦了,净写些傻话。”
“管他呢。反正咱们连根骨头也捞不着。”
“说得对。不过话说回来了,那两个家伙如果不进到这里来,可就是咱们的责任了。”
“叫叫他们吧。喂,客人们,快请进,请进。碟子都洗好了,菜叶也已用盐揉过了,就等你们进来和青菜一拌,再盛到雪白的碟子里了。快请进呀!”
“嘿!请进,请进。你们是不是不喜欢沙拉?要么就点火来油炸吧。总之,先进来吧。”
两个绅士吓得魂不附体,脸简直像是被揉皱了的废纸,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浑身发抖,都哭不出声音来了。里屋传出来扑哧扑哧的笑声,接着,又传出了叫喊声:“请进,请进。哭得那么傷心,好容易涂上去的奶油不是都被眼泪冲掉了吗?唉,来了,马上就给您端去。喂,你们快进来呀。”
“快请进!我们头儿已经围好餐巾,手拿刀子,舔着嘴,正等着你们呢!”
两个绅士哭得死去活来。这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了汪汪汪的吼叫声,原来是那两条像白熊似的大狗破门而入。钥匙孔里的眼珠子,一下子就不见了。两条狗喘息着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汪地叫了一声,便猛地冲向另外一扇门。门“砰”的一下被撞开了,两条狗如同被吸进去一样冲了进去。门那边漆黑一片,只听见里面传来了“喵——嗷——呜——”的叫声,然后又传出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转眼之间,房子像烟雾一样地消散了,两个绅士站在草丛中,冻得瑟瑟发抖。再朝四下里一看,原来他们的上衣、鞋子、钱包以及领带、别针,不是挂在那边的树枝上,就是丢在了这边的树底下。风一下子刮了起来,草沙沙作响,树叶哗哗啦啦,树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狗又吼叫着跑了回来。然后身后传来大喊声:“老爷!老爷!”
两个人一下子来了精神,赶快答应道:“喂,喂!我们在这里呢,快来呀。”
只见头戴斗笠的当地猎人拨开草丛,跑了过来。他们俩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吃了猎人带来的团子,又在路上花十元钱买了山鸟,就返回东京了。
但是,即使是回到了东京,泡了热水澡,两个人那如同废纸一样皱巴巴的脸,也无法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摘自《要求太多的餐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