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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再爱的浪荡汉

2020-05-14羊亭

满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欠条小刀工友

羊亭

像所有跟我好过的女人一样,这婆娘起初也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不但愿意和我分享她的一切,居然还告诉我,她整个人都属于我。一开始我就明白,她是死心塌地想和我一起过安生的日子。按说我不该那么绝情、那么混蛋,作为一个男子汉,我得对她负责。其实我也想对她好,但一想到要过那种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日子,我就不甘心。何况我浪荡了多年,习惯了独来独往,最怕哪个女人和我当真。我不愿有所牵挂,更讨厌别人牵挂我。

那个叫许逸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抖动着腿。因为过于瘦削,裤管一荡一荡的。他不停地吸烟,地上很快落了一层细密的烟灰。夹烟的左手食指缠着白布,上面沾了些油污,也不自觉地微微抖动着。

新千年的大年初一,正午刚过,我们烟村一群无所事事的人又聚在村口的小卖部前。几张方桌早被男人们围得满满当当,他们玩扑克、搓麻将、打长牌,有的甚至直接投骰子定输赢。

牌桌上最能见一个人的品性,这是有根据的——烟村的长辈要考验哪个后生,只消组一场牌局。抓牌的动作、出牌的快慢都有讲究,你得不愠不火,节奏得当。如果眉眼间有些细微变化,说话不小心失了分寸,就会落一个心浮气躁的坏名声。那些平时还算老成持重的人,连着几把烂牌,表面上虽淡定从容,但指尖已经开始轻叩桌面,渐渐眼神透出焦灼,眼见着百元大钞变成了零钱,好不容易时来运转,清一色都快做成了,打错一张,居然点炮三家,于是再也坐不住了,或掀牌、或推桌子扔板凳、或骂娘,不一而足。

这种人当中,最典型的要数许逸。头天晚上,大家都希望待在家里看春晚,就许逸到处约人。他在村子里来回转了几圈,不多不少凑了六人,于是玩起了炸金花。当时我正巧去小卖部买醋,腊月最后的夜晚冷风飕飕,许逸却把袖子挽得老高,手臂青筋鼓鼓,出牌的动作豪放洒脱,脸上是满满的亢奋。春晚都结束了,四面传来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他们一等人才打着呼哨回家,他的手气应该不错。

手气不错的人,本该见好就收,老天不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但许逸仿佛不懂这道理。除了睡觉,吃饭也懒得离开牌桌,中午就泡一桶方便面。上午赢了不少,但自从吃过那桶面,他便开始走下坡路。我和李小刀吃过午饭到小卖部时,他已经从麻将桌换到了长牌桌,而且烟不离手,眼睛发红。我们不懂麻将,更不会长牌,只看得懂骰子,也只对它简单粗暴决定胜负感兴趣。这一天,大人们尽兴玩牌,我们一群半大孩子除了在一旁观战,也可以学他们下注,但不是在牌桌上。

我和李小刀看了一圈,都盯上了许逸。我出了五毛,买他这把输。李小刀也扔下五毛,对我摇了摇头。他说:“都输五六把了,也该轮到他翻盘了。”我说:“我看他的好运气已经到头了。”“那也未必。”“我们走着瞧。”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很担心那五毛钱打了水漂,不过许逸不安躁动的情绪给了我信心。他每出一张牌都摔得“噼啪”作响,有时指关节磕在桌面上也全然不知。他越是焦躁,我越心平气和。结果那一把我赢了李小刀五毛。

接下来我们又押了另外几个人,李小刀连着输掉三块。他说:“真是邪门了。”我说:“好运气都到我这来了。”“话不要说得太早。”

李小刀把仅剩的七块压岁钱全扔出来,他认准了许逸,要玩连押。我跟了七块,买许逸输。我觉得李小刀和许逸一样,都不太适合赌博,但他们却痴心妄想,总存着侥幸心理。许逸一边出牌一边抱怨自己的位置不好,他想坐对面的东方,但那边的人一直在赢,哪肯让位,后来他坐到了南边,最后又挪到了北边。可是都无济于事,仍然只出不进。让我轻而易举就把李小刀的钱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李小刀不肯罢休。他还想再押两局,但已经没钱了,于是我借了他五块。“别再押许逸了,”我劝李小刀,“他今天没机会了。”李小刀说:“我还偏不信了!敢不敢玩把大的?一局定输赢。”他搓了搓手,两眼放光。接受了几日赌徒们的熏陶,也显出了和他们一样的神情。

许逸离开长牌桌,我们跟在他身后。他在每张桌前都浮皮潦草地扫两眼,却迟迟不肯下手,最后他在投骰子那桌停下来。我感到一阵窃喜,他终究按捺不住了。选择玩骰子纯粹就为了赌博,已完全不在乎过程,孤注一掷了。我于心不忍地看了看李小刀,出了六块。心想万一他赢了呢?那样一来,他不但能把我借他的钱还上,多少还可以余下一点,也算新年博个好彩头。

就在许逸准备押注时,他的女人突然跑来了,谁也不晓得这是他第几个女人。许逸常年在外打工,只春节才回来一趟,但每次回来,总会带不一样的女人。小年那天黄昏许逸风尘仆仆地回家,我们见过这女人一次,长什么样看不太分明,之后几日女人一直待在家中足不出户。她突然出现在我们跟前,让我们惊讶不小。因为她不但长相出众,而且穿着也与我们烟村的女人不同,大冬天,她居然穿着超短裙,肉色丝袜外面还有一层黑网。她一声不响地挨着许逸,轻轻拉了拉许逸的衣袖,许逸没理她。

牌桌上有人起哄:“許逸,你婆娘喊你回家了。”“什么婆娘不婆娘的,”许逸说,“我们还在耍朋友。”别人说:“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八字没有一撇,再说了,我岂是那种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男人?”“竟然当着人家说这样的话,你不怕她跑了?”许逸道:“你放心,她跑不了。她一个外省人,连我们在说什么都不晓得。”“外省的?天远地远地跟你跑来?难怪你这么骄傲。我们烟村人还没哪个娶过外省婆娘。”许逸得意地摇摆着头,手停在半空,久久未决。

女人又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轻声对他说:“回去吧。”许逸没有撒谎。她果真是个外省人,说的是普通话。许逸推开女人的手,押了小。我听着摇骰子的响声,心脏怦怦直跳。许逸和一群赌徒们伸长脖颈,把耳朵凑得很近,仿佛要听出骰子的点数。显然是一场徒劳,结果开了五五六大。转眼之间,那六块钱就又回到了我的腰包,李小刀还欠下了债。许逸接着押了几把大,却都开了小。这让他懊恼不已。女人还在拉他的衣袖,不停地说:“回去吧,别再赌了。”他仍不理女人,迅疾地看了看执骰子的人:“停下干吗?继续啊。”

我往他们那边靠近了些,发现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女人喋喋不休:“回去了,许逸,回去了,不要赌了……”他突然推搡了女人一把,用普通话道:“你还有完没完?没看我正在兴头上?”许逸又玩了两把,身上的钱就全输光了。他开始向身边的人借钱。这倒不是难事,刚刚赢了钱的都大方阔绰。新年就有钱借给别人,这一年还不富得流油?但也有人劝他:“可以了许逸,还是听婆娘的早点回去吧。”“笑话,大男人家能让个女的牵着鼻子走?”“家有娇妻不顾,你还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许逸不领别人的好意,大声招呼道:“继续继续,接着来。”连李小刀也不看好他了,小声对我说:“许逸今天不适合在赌桌上,他的运气太差了。”许逸一直只出不进,到后来就没人愿意再借钱给他了。他说:“怎么?怕我还不起?笑话!我在外打工一个月,就可以在这里耍他个三天三夜。”“不是不相信你,”邻桌的人说,“只是照你这个玩法,一整年的收成都要付之东流了。”“不还是不相信我。”

他女人攥着他的胳膊,刚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突然吃到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咆哮起来:“给你脸了是不是?你见哪个女人家跑这里来,还他妈叨叨个没完没了?”女人捂着脸,立时挂了两行长长的眼泪,脂粉下露出星星点点的蝇子屎。

“许逸,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还动手了?”许逸说:“女人嘛,就得多管教管教。不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真以为能顶半边天。”女人指着许逸:“许逸,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说完扭头就走,留许逸在那儿不知道该向谁撒气。“许逸,你还不快跟回去哄哄。”“就是,回家服个软,天大的事情也就过去了。”许逸撇了撇嘴:“我会向一个婆娘家服软?还哄她?你们会干这么窝囊的事?”后来许逸好歹借了点钱,他的手气也没那么臭了,但输赢并不太大,没能得到翻盘的机会。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女人提着一只箱子来到小卖部前。我们都吃了一惊,要不是她喊许逸的名字,我们差点认不出她来了。她擦掉了脸上的粉底,超短裙换成了牛仔裤,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相貌平平的女人在我们烟村一抓一大把。

她对许逸说:“许逸,你接着赌,尽兴地赌吧。”许逸扭过头:“你上哪儿去?”“离开你,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已经结束了。”许逸耸了耸肩,拿出一支烟点燃,没有任何表示。女人迟疑了一会儿,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旁人拍着许逸的肩膀道:“还不快追!”许逸吐出一个烟圈,满不在乎地说:“干脆你去追好了,追到了算你的。”“这个许逸!”“要不了一刻钟她就会转来,你信不信?”“你敢不敢打赌?”“敢赌,怎么不敢。”

对赌徒们而言,还真是什么都可以赌,什么都值得赌。几个人纷纷扔下十元的票子,多数赌女人不会回来,只两三人押了会回来。他们翘起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等。一支烟吸完,有人开始看表。许逸说:“急什么急?十分钟还没到呢。”但第二支烟吸完之后,许逸自己倒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朝路口处瞟了瞟。那里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有人亮出了手表:“不好意思许逸,你又输了。”许逸按着桌上的钱:“等等,再等等。”“是你自己说的一刻钟,现在时间到了。她没回来,我们赢了。”“再等一分钟,我保准她转来。”“愿赌服输,你不能坏了牌桌上的规矩。”“去他妈的规矩!”许逸暴跳如雷,“我又不是输不起这点钱,我只是让你再等一分钟。一刻钟你都等了多等一分钟怎么了?”

那人提起一把椅子想要干架,许逸也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好在两人双双被拉住了。过了许久,也不见女人回来。打牌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有收获的兴高采烈,底气十足,说话声音洪亮,运气不好的则灰溜溜的情绪颓丧。许逸不但输光了钱,而且情场失意,他耷拉着头,想抽烟烟盒却是空的。他到小卖部赊了包廉价的天下秀,深深地吸了一口,自言自语道:“这回真走了?走了好,走了好!”一个纳鞋底的老太说:“许逸,你也老大不小了,难得有个和你看得对眼的女子,你这样好伤人家的心。”“伤心好嘛,伤了心才能死心。”“你这是什么话?别个大老远跟你来,不好好在一起过个年,倒把别个打跑了。你先前就该听人劝,撵上她说两句好话啥事都没有。”

许逸长叹一声,说,没用的,我知道没用了,我已经叫她伤透心了。许逸说,这女人姓蹇,叫蹇黎明,他第一次见到蹇黎明,是带当时的女朋友去理发。他和女友在一家塑胶厂打工,厂里有不花钱的集体宿舍,但他们却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屋。出了厂房,不多远有一个农贸市场,俩人常一起去那里买菜。蹇黎明他们的理发店就在市场的尽头,那里还有几家理发店和足浴店,但都不及蹇黎明他们的干净亮堂。没过多久就是年底了,女友想在回家前做个头发。他们买完菜,便进了那家理发店。女友要做的发型看起来很复杂很麻烦,许逸等得有些百无聊赖,也打算理个发来消磨时间。理发师让他先洗洗,于是一个女孩子开始给他洗头。

女孩站在他的身后,可能个子不高,胸口几乎贴到了他的后背。她下手很重,指甲划过许逸的头皮,发出轻快的嚓嚓声。她问许逸:“会不会太重了?”许逸说:“不会,我这人比较吃劲儿。”洗完头她给许逸擦头发,许逸有点不习惯,想自己擦,伸出双手没抓到毛巾,却抓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滑嫩,很柔軟。女友的手就很粗糙,那感觉像左手摸右手。许逸不好意思地接过毛巾,擦干头发,装作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没有足浴店的女人漂亮,但比自己的女友倒多了几分姿色。

那之后,许逸每回理发都去那儿。次数多了,他和女孩便渐渐熟络起来,知道了世上还有姓蹇的。他隔三差五地跑去洗头,头发也越理越短。他去理发店去得那么勤,以前的“杀马特”造型突然换成了干净利索的板寸,女友不免心生怀疑。于是在某个下午尾随着他,当她见许逸和洗头妹打情骂俏,手很不老实地在洗头妹腰间游移起来,她顿时醋意难平,上前就想泼妇骂街,许逸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许逸理直气壮地问女友:“你来干什么?”“我不能来啦?”女友气呼呼地说:“这家店专为你开的?”一个店员打趣道:“能来能来,有头发的都能来。”许逸仍然冷冰冰的:“你要理发吗?”女友说:“你不也没理?”“我是来洗头的。”“洗哪个头?”当时理发店的生意冷清,店员们无所事事,站一旁看他们笑。

许逸说:“你这娘们儿存心找事是吧?”“你的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金贵了?”女友说,“你吵吵什么?我知道我坏了你的好事。”“少给我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我说什么话你心里明白。”蹇黎明出于好意,对许逸的女友说:“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谁是你姐?”女友向蹇黎明咆哮:“有没有误会管你什么事?你算什么货色?”“这头不洗了还不行吗?不洗了不洗了。”许逸连推带拽地将女友往外撵,女友却站着不动,执意给他难堪。她胖墩墩的,体格丰硕,许逸拿她没办法。拉扯之间女友朝他脑门上挠了一把,一种灼热感直往头皮里钻,这下激怒了他,狠狠扇了女友一巴掌,夺门径直走掉。

女友搬进了厂里的集体宿舍。他在塑胶厂又上了一个月班,然后带着蹇黎明去了另一座城市。

哪个城市都不缺理发店,哪个理发店都需要洗头的,蹇黎明干的还是老本行。许逸跑了几家工厂,做的时间都不长。后来他去了工地卖苦力,比在工厂挣得多一些,他们在城郊租了一间小屋。

每到雨天或材料供应不上的时候,许逸便和工友们玩扑克牌。起初他们玩得都不大,权当是打发时间。包工头和他们玩了一次之后,一下就把档次提高了。许逸心浮气躁,总是输得多赢得少。

起初,蹇黎明对他玩牌消磨时间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伸手向蹇黎明要钱。蹇黎明说:“你的钱呢?”“花光了,”许逸说,“我那点钱能干什么。”“你挣的可比我多。”许逸支吾半天,撒谎说一个工友不慎从脚手架上跌落摔断了腰,躺在医院奄奄一息,等着钱做手术,他和另外几个工友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搭了把手。蹇黎明说:“你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借出去了?”许逸说:“我能怎么办?那可是活生生一条命。我们曾经天天一起上脚手架、一起吃饭、一起洗澡,说情同手足也不为过。要是摔断腰的人是我,我相信他也会倾其所有地帮助我。”

有那么一瞬间,蹇黎明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她居然没有任何怀疑,一边觉得自己独具慧眼找了个好男人,一边将自己辛劳所得心甘情愿交给了许逸。打牌的时间多,上工的时间就少,收入自然一天比一天少。许逸总玩牌,却不见牌技上涨,输得就多。他编造了各种谎言——工友受伤、亲人生病、钱被偷了……个个都老套拙劣,蹇黎明却信以为真。

后来,就算没钱,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玩法。弹脑门儿、扇耳刮子、喝凉水……但凡有个人腰包充盈,他们玩的就还是实在的,两手空空的希望把别人的钱赢到自己手里,输了大不了写欠条,欠条上写字画押。赢了的收下欠条,像真金白银一样宝贵地收藏,输了的好像也不太當回事,一张欠条远不如哗哗往外数钞票令人揪心,况且下次手气转佳,不但能将欠账冲抵,说不定还能让对方写一张欠条。

许逸已经写过两张数额不大的欠条,赢钱的工友催促了他几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许逸不急着还钱。那人却不依:“你把钱多留几天,还能给你下崽?”许逸道:“以前我借你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顶多也就欠你一两个星期。”“这还没到两个星期呢。”“我是怕你忘了。”“我不会忘,放心,那点钱我还不至于赖掉。”许逸接着说,“再说了,要是再玩上两把,还指不定谁欠谁呢。”“吹,你就吹吧。”“你不信?”“我当然不信。”那人说,“你不但运气不好,打牌的技术也有待提高。”“要不试试?”“试试就试试,谁怕谁?”

说来也怪,好像是老天开眼,那天许逸的手气出奇的好。虽然打错了好几次,但结果却连着赢了几把大的。那人不悦地道:“许逸,好小子,今天你真是走狗屎运了。”许逸得便宜卖乖:“谁说不是呢?”那人说:“早知道就不该听你的。”许逸说:“下次你还会赢回来的。”“你巴不得我输吧?”“怎么会?我巴不得你赢呢,你输了以后谁还和我们玩?”

那天许逸不但赢回了两张欠条,还让对方为自己写了一张。许逸给那人递了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潇洒地用火柴把先前那两张欠条烧掉,将那人写的欠条揣进裤兜里。

自他身上揣着那张欠条,之后再打牌总是赢。这冥冥之中的巧合,让许逸渐渐变得迷信起来,他相信那不是一纸简单的欠条,而是他的幸运符。所以他每每打牌,一定要先拿出来看看,弄得工友们觉得他神神叨叨的。

欠钱的工友老早就要还他钱,但他总推辞。“先欠着吧。”他说,“我不着急。”工友说:“你不着急我着急,老欠着心里不踏实。”“才多点儿钱你至于吗?”“就是啊,钱又不多,欠久了利息都比本钱多了。”“放心,我不收你半毛利息。”当晚许逸又赢了七八十。他起身准备回出租屋。工友们都说时间还早,完全可以再玩几把。有人说:“赢了钱就想走,许逸你也太小家子气了。”“就是,”其他人附和,“以前你手气不好的时候,可没见这么火急火燎的。”“真是越赢越抠了。”推脱不掉,就接着玩。直到一旁观战的工友哈欠连天,输钱的输到怀疑智商,他们才各自散去。许逸点了点,又赢了二十多。

许逸在城乡结合部一处卖夜啤酒的小摊前停下来。他要了两瓶冰啤酒,烤了几串面筋和土豆片。喝完两瓶啤酒,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再要了一瓶,又烤了几串鸡胗和鸡翅。好运气和酒精微醺的后劲让他心旷神怡。

第二天在工地上他有点心不在焉,一直想象着晚上又会有怎样的好手气。一个工友笑话他神情恍惚,他笑笑没有搭话,突然没头没脑地想到以前学过的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想要是一直这么赢下去,还打什么工?澳门回归了,他要去澳门;等以后赢得更多了,他还要去拉斯维加斯。

但是那天晚上就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拿到手的都是烂牌,任他如何努力,也没法赢别人一分钱。他把最后的五块钱也摸出来了,两把过后,无影无踪。他将手下意识地伸进了口袋,突然把牌扔在桌上,两只手都伸兜里不停地掏。他翻遍了身上的所有口袋,又神色慌张地蹲下,在桌子下面摸索。工友们吃惊地望着他,都以为他输急了想耍什么花招。

他瞪着眼,嘴里念念有词:“找找,找找,快找找……”“找什么?”工友们十分不解。“欠条。”“你一把牌都没赢呢,哪来的欠条?”“以前写的,欠我六十块一直没还的欠条。”欠他钱的工友说:“我老早就要还你,是你自己不让我还的。”“对,不急着还。”“既然不急着还,牌才打到一半你提这事干吗?”“不见了,欠条不见了。”“瞧你这德行。”那人摸出六十元拍在他面前,说:“你说不收半毛利息,现在两清了。”“但是欠条不见了。”许逸不停地重复着。“那你可得写个收条,不然哪天你说我没还怎么办?”有工友说:“不至于,许逸不至于做出这种事。”“人心隔肚皮,”那人说,“现在我们是熟人,是朋友,以后他发达了谁知道还当不当我们是朋友。”

许逸把钱收起来,胡乱写了张收条就往外跑。工友在背后喊:“真不玩了啊?”

他没有回应,想起前一天晚上在小摊边喝过啤酒,会不会丢那里了?他来到原地,小摊还没有摆上,满地是卫生纸屑和竹签。许逸就着路边昏黄的灯光,在地上搜寻了两遍毫无所获。他担心寻找得不够仔细,几乎把每一团卫生纸都看了又看。他直起身,感到失落至极。他缓步往出租屋走,走着走着突然拍了下大腿,早上自己换过裤子,欠条当然不在裤兜里,也不会在小摊周围。他自语道: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进门时蹇黎明正用毛巾擦着头发,她刚洗过头。许逸径直到屋里翻找起来,从床头找到柜子里,屋里顿时被翻得乱七八糟。蹇黎明问他:“你找什么?”“找裤子。”许逸头也没抬,继续翻来找去的,渐渐烦躁起来。“裤子不在你身上穿着吗?”“我找今天早上换下的那条。”“我刚才已经洗了。”“你洗它干什么?”“脏了不洗?”“在哪儿?”“在外面晾着。”许逸到外面取下湿答答的裤子,往裤兜里一掏,欠条果然在那儿。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但同时也凉了半截。

它不再是一张完整的欠条,而是一团废纸,碎屑。许逸毫无办法,就算没被弄湿,也难以重新拼凑好。一想到他的好运气因此而断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回过头去怪蹇黎明:“谁要你洗的?你以为你勤快得很!”蹇黎明挺委屈:“以后不给你洗了行吧?”“洗之前不知道检查一下裤兜吗?”“自己没检查?”

蹇黎明抖了抖毛巾,凑近许逸看了看。虽然纸张已经揉碎了,但上面的字却还依稀可辨。蹇黎明叫唤起来:“谁的欠条?你哪来的欠条?”许逸说:“是别人欠我的。”“谁欠你的?”“上次借钱的工友啊。”蹇黎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碎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她的脸渐渐沉下来:“许逸,你这个骗子,你居然在外面赌钱!”

既然被发现了,许逸也懒得辩解。他说:“我又没输。”“你没输?那你的钱呢?”“这不是还没发工钱吗?”“这两个月是没发,那以前的呢?”“以前的你不知道吗?”“你少搪塞我。”蹇黎明说,“许逸,我们在一起之后,我可从没向你要过一分钱,你没钱了却管我要。你要知道,你才是一家之主,我们要永远这么漂下去吗?你从来不为以后着想吗?”许逸心想,眼前都这么捉襟见肘,谁他妈奢望以后就能前程似锦、辉煌腾达。可他又不愿认命,他叹息一声说:“这种天天算计紧巴巴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算计着过,你那点钱还不够一晚上输的。”许逸仍然嘴硬:“我说了我没输。”蹇黎明说:“许逸,赌钱这种事,可不是我们该做的。”许逸道:“我没赌钱,也就两三个工友无聊的时候打发一下时间。”“没有更好。”蹇黎明把碎纸扔给他,“我见过把好好一个家赌没的,也见过剁掉手指头的,这些事最好不要和我们沾边。”许逸瘫坐在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到自己和好运气再也无缘,又怨又恨。他怨不得蹇黎明,也没法恨自己,难道这是天意?他许逸真就没有发横财的命?可要是永远过这种平平淡淡、庸庸碌碌的日子,他怎么能甘心?

蹇黎明已经睡下,催促了他几次,他都无动于衷。

后来外面下起了小雨,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才算有点睡意。迷迷糊糊中,他一会儿在澳门,一会儿在拉斯维加斯,嘴里叼着雪茄,一掷千金。

许逸当然不信命,更不会认命。所以那个月刚领了工钱,他就迫不及待地和工友们摆了一桌。

起先许逸的手气挺不错,他心说自己的好运并没有因为丢了欠条而一去不返,看来老天还是眷顾他的。后来对面的工友说要换位子,他那方正对着门,财运还不哗啦啦顺着门跑?其他工友都不愿换。许逸说:“真是人穷怪屋基,屋漏怪瓦稀,自己不中用,倒怨起门来了,财运不会顺着门跑,只会顺着门来。”他爽快地和工友换了位子。刚开始还挺顺,没打几把就不对了。他不想扇自己嘴巴,硬着头继续玩,输出去的钱像流水。他也想换换位子,但见大家都稳如泰山地坐着,心不在焉地又玩了几把,结果更糟。先前换过位子的工友连着赢了不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许逸,你是不是也想换换?许逸四下看看,其他工友都没有意见,他们于是又换了回来,但结果却收效甚微。许逸的信心和耐心都快输没了,却并不想就此散场。不知什么时候了,也不知玩了多少把牌。许逸总算摸了把不错的,他急不可耐地出了牌,其他人却坐着不动。

许逸着急了:“你们怎么回事,快点出牌。”他们没有出牌,都望着许逸,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干吗?”许逸说,“今晚上不来个彻底的,谁都别想下桌子。”

坐在旁边的工友戳了戳许逸,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许逸回过头,居然是蹇黎明。她不动声色地站在那,若有所思地盯着许逸手中的牌。许逸坐直身子,淡淡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蹇黎明没理他,仍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许逸也不再理她,他岂是怕女人的男人?于是招呼大家接着玩。对面的工友说:“我看今天差不多了。”其他人都点头。许逸却不依,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威严。旁边的工友抬手看了看表:“都凌晨一点过了,确实差不多了。”许逸说:“赢了就不想玩了?”工友看了看蹇黎明,对许逸说:“明天一早还要上工。”许逸说:“不会耽误你上工。”工友们都有些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一直沉默不语的蹇黎明突然说:“许逸,你接着玩吧,我先回去了。”说完便转身离去。工友们见状都扔下了牌,劝许逸跟蹇黎明说些好话。许逸知道这牌是没法再打了,他本想再绷一会儿,但突然感到无趣得很,便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蹇黎明还没有睡下,坐在床上。许逸匆匆脱了鞋子和衣服,拖过被子就准备要睡。

蹇黎明说:“许逸,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许逸背对着蹇黎明:“我无话可说。”“你不是说你没赌吗?”没等许逸开口,她又说:“你别告诉我你是在打发时间。”许逸说:“今天确实赌了。”“以前呢?”“以前?”“其实你一直在赌,所以在外面跑了这许多年,你一点积蓄都没有。”

许逸顶讨厌她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掖了掖被子,故意让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蹇黎明说:“许逸,我对你可算是毫无保留了,我把整个人都给你了,你觉得你成天這样浪荡下去对得起我吗?我比你年岁小,出来比你晚,挣得也比你少,如今比你却绰绰有余。我从来没有奢求什么,以前都是得过且过,直到遇见你,我想我也算是有个托付终生的人了,还盼着能早点回家开个理发店,可是你从来就不为我们以后着想。”许逸心想,我连自己都托付不了,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但他却没有言语。

蹇黎明接着说:“退一步讲,就算开不了理发店,现在早些有点计划,往后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才有个保障不是吗?”

许逸将一只手枕在头下,开始轻声打鼾。蹇黎明推他:“你睡着了?”“我听着呢。”许逸有些不耐烦,“这都几点了?”“你知道晚啦?在外面赌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晚?”“行了,我以后不赌了还不行吗?”“你能戒得了?”“戒得了。”“真戒得了?”“我发誓,戒得了!”“发誓有什么用。”“那还要怎样?”“你得保证才行。”“好,我保证,可以了吧?”蹇黎明却不依不饶:“口说无凭,你得写下来。”许逸干脆坐起来:“这大晚上的怎么写?我们连纸和笔都没有。”

蹇黎明在包里一阵摸索,拿出一支眉笔来。起身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张纸。后来灵机一动,将一张面巾纸摊开。说:“写吧,就写在这上面。”许逸皱了皱眉,心想这也太儿戏了。但他只想早点睡觉,于是在面巾纸上草草写了两句应付了事。蹇黎明拿过面巾纸看了又看:“不够深刻,你再加一句。”“加什么?”“要再赌的话,剁掉一根手指。”“你要不要这么狠?”“那用什么保证你不再赌?”加就加,许逸在最后加了一行,“我许逸如若再赌,自愿剁掉手指一根。”蹇黎明说:“我可没逼你。”“都是我自愿的。”许逸有点生气,侧身躺下便睡了。蹇黎明拿过写了保证的面巾纸,好像自己的余生一下子就有了着落,她把面巾纸收好,熄了灯,自己也躺下。窗外已经显现微微白光。

许逸确实有过断掉赌博的想法,只是一直缺少一个契机,这回有了,但内心却又不坚定。为什么要戒掉?一旦真的戒掉,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也就无从说起了。如其一辈子都这样打工,不死不活,倒不如在牌桌上一夜厮杀来得痛快。晚上工友们搭起桌子,正要围坐起来,许逸却不声不响地走了,每天如是。

这样持续了十多天。

有一天夜里许逸刚走出去没多远,突然觉得不甘心。他站在原地,手伸进口袋里,捻弄著里边的钱,他想和自己的命运再赌一把。他匆匆回到屋里,显得有些拘谨。工友们见他回来,赶忙招呼他坐下。

大概心思过重,老把这一夜的输赢和自己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所以许逸打得并不顺利,身上那点钱很快输了个精光。他想事已至此,认命了吧?工友们却说,好久没打了,再玩会儿怎么了?也是,大不了写张欠条,万一赢了呢?可他实在时运不济,凌晨一盘算,输了五百来块,写下了三张欠条。他感到后悔,也有些难过,郁郁地出去了。眼前突然闪过一个黑影,是蹇黎明。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出租屋,谁都没说一句话。他正准备脱衣睡觉,蹇黎明却不动声色地拿来一把菜刀,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双方都僵持着,等待着。

后来他接过了菜刀:“你还来真的?”蹇黎明说:“你自己写了保证书的。”“那样我可就残了。”“残了总比做一个赌徒好。”他伸出左手的食指,犹豫了一会儿,又伸出中指,然后是无名指,小拇指。哪一根他都不忍。他想象手起刀落会钻心的痛,或许鲜血喷射而出,要是处理不当,会不会血尽人亡?他试探地问:“就不能再给一次机会?”

蹇黎明不语。

“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蹇黎明说:“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许逸说:“那我再争取一次。行不行?”蹇黎明埋着头,久久才直起身。她的眼圈微红,好像哭过,但是没有眼泪。她迎着许逸的目光,下定很大决心似的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许逸。就当是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他们背靠着背躺下。

其实许逸不止一次打定主意痛改前非,可有时无聊得心里发毛,实在需要点儿精神寄托。他尝试过下象棋、五子棋,都不能尽兴,仿佛隔靴挠痒。那一段时间,他每天收了工就早早回到出租屋。等待蹇黎明下班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他无所事事,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屋子里乌烟瘴气,他的嗓门儿也像着火了一般。他透不过气来,出门到郊外寂静的旷野里走走停停,直至黑夜逐渐将他吞噬。

有时候走着走着,他竟不自觉地又回到了工棚前。工友们打牌的声音起起落落,有极大的魔力,吸引着他的脚步,摧毁着他的意志。他不再踌躇,三两步走了进去。“许逸,等你大半天了,快来快来。”“不了,我就看看。”“给你腾个位子。”“我真就看看。”

工友们不再多说,自顾打牌。许逸站在后边,面上云淡风清,心里却火热沸腾。他前面的人出牌老是畏手畏脚,好不容易打出一张,不是点炮就是被下家吃掉。这让许逸非常着急,他想要是自己坐在那里,肯定不会那么猪头。

许逸不停地对他指指点点,甚至忍不住抢着出一把。那人却固持己见,目中无人简直不识抬举。其他工友对许逸说:“干脆你来,我看他打得实在让你心焦。”许逸说:“算了,我看看就是了。”那些天许逸要么真的只是看看,要么借故避开,始终没有坐在桌前成为一个当局者。

眼看年底了,他们做的那个工程也完工了。那天晚上,拿到工程款的包工头心里高兴,请他们喝了顿大酒。酒足饭饱,有人提议玩两把。许逸借着酒气和塞满腰包的工钱,第一个坐下。他兴奋得头晕,不管不顾了,人生得意须尽欢,想怎么欢就怎么欢。

他不记得玩了多久,也想不起每把牌的细节,他一直有点昏昏欲睡地兴奋着,眼前一会儿是牌,一会儿是工友们圆乎乎的脑袋,一会儿又是灯红酒绿花花世界的各种幻象。最后他听到工友们齐声叫他,才稍清醒了些。他瞪大双目,不明所以地问:“喊什么?”

工友们不说话,齐刷刷地望着一旁。许逸侧了侧身,就看到了蹇黎明,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不但稀里糊涂地输了钱,居然还欠下了债。蹇黎明冷冷地说:“许逸,你自己看着办吧。”

许逸跟我们说,他回到出租屋,二话不说就把左手的食指给剁了。蹇黎明好多天没和他说一句话。

“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许逸举起缠着白布的左手食指,那根指头确实短了一截,还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他接着说,“我履行了保证,但还是没能戒成。我已经浪荡惯了。”

说着许逸咧嘴一笑,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我悄声对李小刀说:“许逸已经完了,他没有希望了。”李小刀却说:“那不一定,谁没有落魄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会有发达的一天,敢不敢打个赌?”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盼了好久的新年就这样匆匆而逝。我推搡了他一把:“赌什么赌,回家吧。”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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