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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武汉记

2020-05-14谈骁

美文 2020年7期
关键词:岳母武汉

谈骁

2月4日,正月十二。

隔离十四天结束,写了十四天日记。接下来的记录,应该叫“回武汉记”——虽然回武汉还没有时间表。但疫情总会缓解,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我终究要踏上回城的路。

昨天下午上吐下泻,一度以为自己感染。后半夜开始,肠胃不适已经大为缓解。一夜虚惊,天快亮时,妻子醒来给小溪换尿片,我告诉她:我好了。她长舒了一口气。这个时候,甚至不能生病。我仔细回想,昨天下午的梨子大概是诱因,加上这几天吃饭前先喂小溪,自己吃时,已经是冷饭冷菜了。所以胃受了一点刺激。我把日记汇总发出来后,许多人来问我情况,同事兰兰说,真想早一天回单位上班,和大家在一起。我说:是不是觉得以前没有珍惜。她说是。这大概是每一个经历劫难的人所想,过去的日子是多么安祥平和,那些我们所以为的琐碎、庸常、不堪,都可以被一场灾难治好。

开手机看新闻,全国增加了3000多例,湖北2300例。又是严峻的一天。

抱小溪下楼,正好垃圾车过来。车上的人全副武装,不过防护服有点破旧了,也没有戴护目镜。不久,过来一个消毒的人,背着喷雾器,先沿大路喷洒了一遍,再挨家挨户喷洒。宣传车出来得也很早,一改昨天“隔壁三家”的限度,号召大家不要串门,孩子不要乱跑,要与人沟通交流,就站在门口说,声音大点就行。

过早时,岳母问今天情况如何。她昨天说的“以鸡瘟代人疫”,心里是抱了希望的。我告诉了她增加的病例数。她只是摇头叹息。家里的储备渐少,侄女想吃土豆,岳母遂拿了20个鸡蛋,去隔壁换了三个。侄女觉得奶奶吃亏了。岳母说:“他们家没有养鸡,这时候也没地方买鸡蛋。”物物交换,也是邻里相助。

下午,同事H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求助信息。她姐姐一家五口。姐夫和家里婆婆一起感染。婆婆还是尿毒症患者。我整理好了信息,去微博超话里求助。之前,我一直让自己不去看那些血淋淋的人间惨状,这次没法回避。微博发出后,满屏的求助信息。求医治,求床位,求生求不死。太平盛世里看起来唾手可得的,此时竟然成了奢望。生之多艰,莫过如此。想想武汉现在有6000余确诊,最近每天还在以1000多增长,还包括数以万计的疑似患者。每一个病例,都是一个惨烈的故事。

多少人求告无路,多少个家庭摇摇欲坠,不,是已经崩塌。H的姐姐家即是如此。她的孩子才三岁。现在都是密切接触者,既要担心自己被感染,还要在一座城市中,东求西告,为一星半点希望而振奋。

L也微信问我H情况。我们由此说到那个在外地被确诊的朋友,如果人在武汉,又该是多么仓皇。困守武汉的900万人,按照钟南山的说法,是真的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的。如非亲历,实难想象。

再说说老家情况。下午县里出了一个成品油管制公告,说是为了“确保全县交通管制落到实处,真正做到人不出门、车不上路,坚决切断新型冠状病毒传播途径”。除了救护、军警、执法、环卫、公务车辆,其他车不得加油。从今天晚上10点开始执行。结果加油站排了长队,几乎是哄抢。

睡前,許多诗人朋友转发我们整理的H求助信息。收到了几十条建议,其中九成给的是《国家人文地理》的渠道:他们在统计患者信息,同时联系医院收治。微信阅读量已过十万,不知道一个杂志如何去协调。

2月5日,正月十二。

填了许多表,打了许多电话,同事H姐姐家的老人还是没找到医院收治;下午又看到科技社总编转发求助,科技社两个员工(夫妻)感染,一家六口发烧,所求也不过是一个床位(给妻子的)。《财经》的消息说,上面下了死任务,今晚24点前,对重症患者务必全部收治。如果能执行,这大概是个好消息。问题可能是,真的没床位,真的装不下了。

和许多在武汉之外的朋友聊何时回城。对我来说,起码需要潜江的路通,放行,武汉的疫情已经控制,还要考虑怎么回老家接母亲(或者她有其他安全的方式去武汉)。按照政府要求,上班日期只有不到十天了。但十天之内疫情能否可控,我比较悲观。

现在武汉严格的隔离措施,像是在为回城铺路。毕竟,疫情感染还是概率问题,如果长期不复工,破产倒闭就事关生存了。我收到的针对私家车主的短信,似乎也见松动:“对非参加疫情防控、民生保障工作,非因看病就医或工作、生活急需的,请勿开车出行。”

家中的肉食储备已很紧张。养在缸里的十几条鲫鱼,断断续续见底,今天最后两条也端上了桌;腌的腊肉、腊鸡,早上吃完;就剩下一点腊鱼,岳母说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这都是小事,而且也能买到,菜场大概有六七里地,已经关门了。要买肉,只能去富迪超市,电动车不能上路,踩自行车,大概要四十分钟。

主要是不敢出门。潜江昨天增加9例,至今天已经有54例感染。按照专家说的,出门做好普通防护,戴个口罩就行了。但妻妹觉得非常时期,说不好哪里就有病毒,一个口罩不太够。身上也要防护,比如套一个雨衣。

岳母说,那就不吃肉吧,苦几天。这自然算不得苦,比之武汉,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我们说起关于武汉中南医院的一个报道。孕妇感染,危重,丈夫耗尽家财,无钱可治,只好放弃治疗。孕妇过世第二天,国家宣布感染者免费治疗。岳父母听了,只是叹息,摇头无语。

武汉我们楼栋,这两天终于没有人追问感染者房号了——我疑心住户私下里问到了;但今天听说患者没有医院收治回了家,又在群里折腾了一番,直到物业出来说患者在医院,业主才安静。物业人手短缺,但还是在尽力做事,这不容易,中午他们在电梯里安装了“按电梯设备”——用牙签插在一个底座上,旁边放一个瓶子,按电梯楼层则抽牙签一支,按完丢入瓶中。这是为了防止触摸感染,许多小区都是这种操作。

物业和社区之前没有做楼栋的发热统计,今天业主们也在自发做。在群里接龙报体温,大部分都是一家三口,一家是五口,一家是七口——就是我们楼下那家。大家体温都正常。但从统计看,只有15户做了回应。整栋楼有一百多户,基本都在群里。这说明大部分人已经离开武汉了。

晚上起风了。平原没有遮挡,风尤其大。窗外一棵樟树,枝叶简直要打在玻璃上。十点多开始下雨。风雨如晦,妻子、女儿都已经熟睡。武汉该也是这么大的风雨。

增加,全国3900例。湖北3000例。武汉2000例。

2月6日,正月十三。

一夜风雨,温度没有降太多。春風春雨,也许后面有倒春寒,但天气已经一天天暖和起来了。下雨有下雨的好。在乡下,雨把大家关在屋里,没有人串门,没有人在马路牙子上游荡。这是最好的隔离。

郑队长今天带着体温计上门,量完体温后告诉我们,如果有急事,可以回武汉了。操作形式和之前防控指挥部文件所说差不多,单位出文件,村里开“路引”,就可以放行。岳父说不急着回,不能回。郑队长大致讲了现在的情况,只要有路引,出门允许,但限于省内。

前天在微博求助的H姐姐一家,今天传来消息:家中老人没等到床位就走了。儿子尚在家隔离,媳妇(H的姐姐)和孙女则在娘家隔离。不知后事如何处理,我没有细问——顾不上,H自己的状况也很糟糕。

她的预产期在这个月底,差不多自十天以前,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发烧。之前,我们觉得孕妇体温偏高,没太上心。她也不敢去医院检查,只是在家里耗着。今天听她说,又发烧了,且一直没有退,伴随咳嗽。社里知道这个情况,黄总下午问我,要不要想办法送她去医院检查。之前她不敢去医院,怕被感染,现在是怕被隔离。按照防控指挥部的文件,她在四类人之列——一般发热人员。我把黄总的话转达给她,她仍然矛盾,也许是恐惧。今天还有个文件,要求社区网格人员全武汉扫描,不漏一人。如果真的执行(虽然有人抵制,说这样有可能传播病毒),则她也没法在屋里独善其身了。晚上,我问她老公,回复说:“断断续续发热,明天准备去社区医院检查和报备一下。”

武汉我所在的社区今天出了文件。宣称国家已采取一级战时机制(我搜了新闻,没见过类似表述),所以社区要求如下:居民每三天只允许一人出门采购物资;因疾病或特殊原因要出门的,要向社区报备,经过允许方可外出;外地返汉居民,需要备足14天生活物资,隔离14天,才能出门。

不知道社区文件援引自哪里,如果真的是防控指挥部的要求,14号正常上班,基本就不可能。但一个社区,要把这些要求落到实处,大概也很难。下午我接到社区工作人员(一个女孩,自称是大学生志愿者)的电话,问我是否在武汉,有无发热。这大概就是防控指挥部说的“全面排查,不漏一人”。

今天新增确诊3767例,疑似5328例。其中,湖北新增2987例。

2月7日,正月十四。

今天其实只需要记录一件事:

武汉中心医院眼科医生李文亮,2020年2月7日凌晨2点58分去世。

昨天晚上已经有媒体发布了死亡消息,旋即又说正在抢救。至凌晨,抢救无效。先说抢救,有人说有“表演”嫌疑。不过我后来在虎扑看到网友分析,抢救的机器ecmo,相当于体外的肺,最高级别的抢救装备,用这东西就是和死神拔河。1月22日,中南医院就用这个设备成功救治过患者,此前,也有心脏停跳三个小时后上ecmo救人成功的例子。

朋友圈、微博上,几乎每一个人都发了悼念的消息,这是我平生所见的对一个人最大规模的纪念。欧阳江河称其为“21世纪的圣徒”。大家的怀念,其实是怀念他作为一个普通人的良知,又愤怒于其遭遇的“训诫”。其中有物伤其类的哀怜:我们都是李文亮。与此同时,第一个上报疫情的人张继先,被湖北省人社厅、卫健委记大功。

由李文亮引起的全民缅怀、致敬,我第一次看到铁板中的一道裂缝。这真的可能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尤其是有这次大灾难作为背景。再进一步,又不能止于缅怀、致敬。谁也没有权利替死者原谅生者,如阿伦特由集中营而提出的“不可能与之达成和解”:对过去发生的某些事件,我们不可能与之达成和解。任何人都不能。

说回来。数据上,今天全国增加3165例,湖北2447例。下午四点多,国家卫健委在发布会上说,16省对湖北各市对口支援,一省包一市(武汉除外)。

我的生活照旧,似乎已没有可记叙之事。只上午孩子睡觉之际,读了几页《奥斯维辛:一部历史》。中午母亲视频过来,言及家中隔离严格。外公年事已高,几乎难以下床行走。他自过年就没有见过女儿们了,很想她们上门看看。可是舅舅们居家不出,也号召大家不走动。母亲和我二姨家一墙之隔,也只是在阳台上说话,并不进门。明天外公生日,她们今天隔墙商量,也只能给大舅微信转账,托大舅给外公。这是这么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在家过元宵,却不能登外公家门,母亲不免黯然。

潜江今日雨停,阴冷,大家又户外活动、串门了。下午门口的广播里是白岩松和吴祖云的连线录音,因为潜江确诊人数是湖北第二少(最少的是神农架林区),新闻连线是在昨晚,有点先进典型的意思。我不在市区,不知防控力度如何。就乡下而言,只能说程序到位而已。当然,要做到程序到位已属难得,谁也管不了隔壁三家的腿。下午三点多,省防控指挥部下发《关于农村疫情防控措施抓实抓细抓落地的紧急通知》,提到加强聚集性活动管控,明天看村委有什么新动作吧。《通知》还提到村组的封闭管理:“坚决实行村组封闭管理,村与村之间留一条应急通道由专人值守外,其他路口一律封闭,其中应急通道用车辆隔离,其他区域一律采取织网、设隔离栏、水马等硬隔离方式。”

门口的广播,大概是农村的某项工程,每天早上八点、中午十一点、下午五点准时响起,先播一段《告全省农民朋友的一封信》,然后是程式化的防控口诀、案例更新。今天播吴、白连线,是我回来半个月里头一遭转播新闻,也可见潜江政府对这事的态度。

同事H今日烧退,所以没去社区医院。也许情况并不严重,只是简单感冒发烧吧。

武汉市出台了《在外人员返汉工作方案》,提出错峰返程和分批实施,对在省外滞留的武汉市民立即启动返汉安排。优先安排医疗防疫机构、防疫药品、用品、药械等生产经营单位,保障城市公共事业运行必需,群众生活必需,经批准的重大工程以及重要国计民生相关企业等方面从业人员返回。对于其他人员安全有序返回,根据延迟开工开业开课的统一部署,再适时安排。

我们属于“其他人员”,只能继续听安排了。

2月8日,今天元宵。

上次在家过元宵,还是2001年,我读初三。高中以后,正月十五都在学校、在单位,远离家人,也就没有过元宵的氛围。今年虽是在岳父母家,但一家老小齐聚,午饭时外面有鞭炮声,晚上有烟火,与童年的感觉无异。

因为外公生日在元宵这天,小时候元宵都在外公家过。有时候,正月初一去外公家拜完年,并不跟着父母回去,一直等到十五他们再次上门。家中的习俗,元宵没有灯谜和花灯,也不吃汤圆,而是深夜去田里点一堆野火,人们围着火边转圈边吆喝,这叫“赶毛狗”,取驱邪避恶之意。

对元宵节的另外一种回忆,和在湖北大学的七年有关。湖大有一支龙狮队,每年元宵都要在学校里舞上一回。最后的舞台在校门边的广场,几张大方桌支在中央,几只狮子翻上翻下,动作难度极高。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专业的龙狮队,效果直追李连杰《狮王争霸》。今天武汉依然病毒笼罩,不知龙狮队会不会照常出门。

今天和村里万支书联系,因为妻子答应帮他写村里防控疫情的材料,他发来不少资料。刁庙村共1600多人,有返乡人员187人,有武汉接触史的88人。目前没有疑似患者。材料中,甚至还有一份万支书的检讨材料,检讨的是疫情防控期间“属地出现聚众娱乐事件”。这娱樂事件多半就是打麻将了。听岳父说,这一个多星期,队里没有一家开过麻将桌,基层的管控还是得力的。

说说小溪。她这几日,用岳母的话说,已经完全融入了。看鸡下蛋、鸡回笼之外,又发现邻居家的一只鹅。岳母要抱她,只需要说一句“我们去看大白鹅”,她立马止住哼唧,乖乖投入岳母怀抱。晚上,岳母照样能抱到她,鸡鸭鹅虽然见不到了,可外面常常有烟花。最初,她听了烟花声音会往后缩,现在也习惯了,炮声一响,立马往外指,岳母于是接过她直接奔屋外,两个人朝着烟花方向,小溪负责看,岳母负责说话。一般是问句:“好不好看啊?”又自己回答:“好好看啊。”小溪表达好看的方式,只是仰头不动,偶尔嘴里嗯嗯两声,极高兴时才会伸出双手,像要把那些转瞬即逝的光抱到怀里。

看烟花,顺便也会看月亮。最近晴天多,总能看见月亮。今天月亮真大啊,先是高过院墙,慢慢高过屋脊,最后高过了门口的两棵水杉。月光很亮,很干净,照得周围白斩斩的。武汉见得到这样的月亮,但见不到这样的月光。小溪也认得月亮了,她兴致好时,我问她月亮在哪里,她便伸手指给我看。今天她的兴致主要在烟花上,我说了几遍,她没有理我。

烟花终于没有了,岳母喊我进门。回到屋里,就回到了现实。岳父在手机上看新闻,“病毒”“传播”这样的词,让人避无可避。

武汉我们楼栋今天新增了一例。物业说是之前那一例的妻子。群里有人说,希望他们家没有孩子。可是看社区的表述“密切接触者正在居家隔离”,说明家中还有别人。保利心语是洪山比较大的社区(也许是最大的),一共有十个区,我们所在的西社区包括六到十区,至今一共确诊了八人。我本以为确诊数已经够多了。住在徐东融侨城的朋友给我看了他们社区的统计表,确诊11例,疑似9例。每个小区都有确诊,每个楼栋都有疑似,这大概就是武汉现在的现实吧。

数据:今天全国增加3453例,湖北增加2841例(武汉1985例 )。

2月9日,正月十六。

十五一过,年就过完了。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种田的种田。现在工作延宕,即使在农村也不例外。岳父是粉刷工,以前正月十六一定会出门一趟,算作一年开始,今年,他只能给树剪剪枝,给菜园松几锄土。岳母要忙一点,她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拖出来洗了一遍,蒸笼、甑子这些大家伙,洗完后收楼上。这是唯一一件可以体现年过完的事。中午阳光好,我出去左右多走了几步,邻居们也大都如此:收拾工具、清理屋场。人人都按照惯性做好了回到正轨的准备。

但离回到正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今天湖北的确诊病例较昨天下降了694例,省外的确诊数也连续多日下降。希望这是一个好兆头,蒋书记昨晚说,集中两天时间将全市累积的所有疑似患者检测完毕,释放医护力量和医疗资源,集中用于确诊患者。如果真能做到,接下来两天如果新增不多,似乎就可以说,疫情基本得到控制了。只是这也未必就是专家们说的“拐点”。省外很多地方都即将复工,到时难免会出现新的感染。

潜江今天仅增加了两例。这在省内依然很醒目。近邻天门、仙桃分别是18、20例,恩施也增加了11例。妻子已把“刁庙村抗疫见闻”写完,她提供了一个我没注意的视角:村民足不出户,翻出了各种尘封的娱乐器材:羽毛球,毽子,跳绳。老少齐上阵,度日不至于无聊。

度日其实简单,特殊时期,不需要多高的生活水平。如果家里孩子多,可能就另当别论。隔壁二妈家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九岁,正是没有零食不能过日子的年龄。今天二妈拗不过,骑着电三轮去采购了。知道她出门,岳母、隔壁的大妈和小妈纷纷电话她,让她捎带。回来时,电三轮满满装了一车:土豆、蘑菇、小面包、大馒头、酸奶、饼干等等。但也就在她回来后不久,村里开来一辆拖拉机,把这条唯一可以出门的路封了。

我熟悉的朋友里面的两个确诊者,一个已经出院痊愈,还在深网写文章分享过自己的经历。另一个在外省,前面一周都没有消息传出,只听说是轻症,已经退烧,炎症也消了。我每天会查一下他所在市的新增确诊情况,前几天有零星增长,但都不是他的密切接触者。但病毒还是没有放过他的家人,今天查时,发现该市新增的两例,竟然都是他的家人。这是今天最让人难过的消息。

昨晚,魏天无老师约抗疫诗,说《长江文艺》杂志要出专辑。我仍然没有写出诗。许多朋友都在认真写作、翻译。前日修文主席发我他新写的《致母亲》,由封城隔离所见母子两隔写起,中间写及蒋士佺、周寿昌、苏曼殊,以及自己与母亲的种种遭际,让人心悸。他写目睹母亲以开水泡饭而不忍相见的情景,我尤其有感触:我也有这样身在困厄而强颜欢笑的母亲,我也是目睹此种困厄而装作不知的人子。但此种写法,也藏着写作者的无奈,足不出户,终究无法进入窗外那绝望的现场,所以其中情感,只能以古人勾连,以古诗点染。这种无奈,其实也见于方方最近的封城记录,她的文字固然写得真诚、尖锐,信息获取毕竟有限。这有限之信息,也多是转手的经验,并非目睹和亲历,惨痛、绝望、尖锐其实都有所弱化。但即便这样,她还是被封了号。

至于我,身在离武汉150公里的地方,现场感就更无从谈起了。潜江的现场感,更准确地说,是潜江乡村的现场感,连大幕的一角都算不上,最多不过幕布上的一点线头而已。

晚上,单位群里发了通知,14日复工,时间不变,但复工后两周,以居家办公为主,没特殊情况,不提倡现场办公。这种处理办法,在我们意料之中。看情形,我大概还要在潜江逗留许久。

2月10日,正月十七。

昨晚,省里第19次疫情防控发布会上,专家介绍,新型冠状病毒属于SARS冠状病毒。很快,该专家道歉说,这是口误,掉了“相关”这两个字,准确表述应该是“新型冠状病毒属于SARS相关冠状病毒”,两种病毒有79.5%的相关性。

确实是口误。如果是反转,我也不会觉得惊讶。前几天刚有上海专家说,新冠病毒可以气溶胶传播;接着疾控中心专家又出来说“未经证实”(深圳专家说的粪口传播也是如此)。更早一点,有机构说双黄连可以抑制新冠病毒,大家刚把药抢回家,又说这研究还在初步阶段,连实验都没有做,更有人扒出专家的种种黑历史。再早一点,则是专家们“不会人传人”“有限人传人”和后面人所共知的反转。

疫情面前,人心不定,大家其实需要一个有公信力的消息源,这些年这样的平台越来越少。微信的首页临时加了一个更新疫情信息的端口,名字就叫“较真”(一开始似乎是另外的名字)。求真固然理所当然,但如果一切“真”的披露,都需要有意去“计较”,而非自然呈现,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许多城市今天正式上班。许多中小学校今天复课——网课。侄女今天因此起得比平时早,九点整,她在房间里正襟危坐,我在旁边陪读,其实是看热闹。先登“学习通”软件,太卡,老师于是换到腾讯的会议管家。

先是数学课,前半节课都耗在调试频道上了。第二节课是体育,班主任放广播体操音乐,侄女在房间里一板一眼地做起来。可以想象,当此之时,多少人在自己的房间,一起“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这个场景也不无夸诞意味。

第三节课是语文,他们的班主任蒋老师读了一篇她自己写的《给小朋友们的一封信》。信里写到为了准备上课素材,老师拿着学校的函件和当地的证明,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到达学校拿到电脑的经历。末了,蒋老师告诉大家,现在非常时期,小朋友们只觉得无聊。想出去玩;然而外面凄风苦雨,灾难深重。同学们一定要听话,要守规则,要学会理解。侄女读三年级,听得似懂非懂,当老师问“大家听到了吗”,她打开语音,说:“听到了。”许多同学都打开了语音,我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听到了”。梁老师点头,又自嘲地说了句网络上课也没什么不好,就是老师在镜头前太丑了。然后正式上课。

课间休息,我下楼带小溪去院子散步。邻居家的两个孩子,一个二年级,一个一年级。家中大人只有奶奶和妈妈。于是奶奶跟小的,妈妈跟大的,各在一个房间。奶奶手机卡,又对各种软件不熟悉,妈妈于是两边跑,又急又气。奶奶大概跟了半节课,出来对岳母说:“我看这就是弄着玩的,能学个屁啊,就是折腾。”岳母随声附和:“娃儿太小了,要是高中初中,可能还有点用。”

確实折腾。听说有的地方已经不抢口罩,而是去耗材店抢打印纸和墨盒:要打印学习资料和课本。

课上完,侄女写作文去了。今天本来阴雨,下午突然放晴,五点左右,阳光穿过云层,简直有清晨的明媚,加上屋后空气干净,阳光更显得清爽,照在麦田,照在封路的拖拉机。我赶紧喊侄女出来看,又想到她昨天背的杜甫的诗,告诉她说:“这就是迟日江山丽啊。”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这样的天气,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头顶的乌云,想象一下即将到来、终将到来的春天。

下午有个让人不安的消息。钟南山等专家的一篇论文中说,新冠病毒的潜伏期最高可达24天。腾讯新闻、第一财经等好几家媒体都转了消息,于具体细节却语焉不详——也许是论文本身就没有细节披露。我不懂英语,也没法去网站看论文。钟南山团队很快出来解释,说论文并未发表,只是专家评议阶段。至于潜伏24天,仅仅是千余病例中的个例。

也有欣慰的消息,微信里看到许多视频,方舱医院里,病人跳起了广场舞。这可能只是生活常态:生活再困厄,日子也得过。我们不在现场,对其总有风雨如晦的想象。倒也不能就此说武汉人如何泼辣、豪爽——我一直不喜欢也不认可这种地域性的性格标榜,但有的武汉作家愿意呈现这些——仅仅是人生命力的自然呈现,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们编辑部的微信昨天开始恢复推送,今天推送的是普希金。说1830年秋,普希金遭遇霍乱爆发,交通封锁,他在波尔金诺滞留了三个月。这期间完成了大量作品,史称“波尔金诺之秋”。21号至今,我居家封锁已有20天,这是十年来最煎熬也是最清闲的20天。除了每天千余字日记,再无产出。如果继续封锁,也许可以慢慢写点别的吧。

数据:全国累计40261例(新增3063例),湖北累计29631例(新增2618例),潜江继续有惊人表现:新增三例。即便如此,即便说潜江多么严防死守,也有85例了,跟甘肃、天津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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