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读季
2020-05-14龚曙光
龚曙光
龔曙光
闷这半月,算是明白了一件事:真想读点书,人有时间没用,非得心有时间。读书讲心境,这话平常也说,却怎么也不像这一回,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家。
春节在家憋着的人,谁喊没时间,大概都是想找打。好些人在群里呼天抢地:日子真他娘没法打发!平素一说读书,都脱口而出没时间,如今时间是有了,多了,多得没法打发了,又真有几个人在读书?
起初是立意读几本书的。估计作这打算的,宅家之人十有八九。平日里爱读书的自不必说,到哪去找这没工作、没应酬的成块时间?就是那些不怎么沾书的,如今购物没店、打牌没伴,思来想去也只有读书可打发时间。好些媒体和热心人,搜肠刮肚列出种种书单,想免了大家在茫茫书海盲人瞎马的尴尬和辛苦。读过书单,便觉得这世上有学问的还真是不少。书单上的书,好些我也没读过,但凡读过的,还真都是好书。若有谁信手抽出几份书单,照着用功读了,长进定然不小。
我是每年有个计划,读书大体与知识框架搭建及写作安排相匹配。除非信任之极的朋友推荐,其他的书,很难插进队来。所以疫期网上的那些书单,浏览归浏览,真正开卷读书,我还是循着自己的计划走。
年关前后预备读的书,其实已早早备好:一本《罗马元老院与人民》,一本《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作者都是剑桥系的史学家。另一本《莫斯科绅士》,是埃默·托尔斯的一部长篇小说。这是按节后正常复工的时间备下的。后来疫情蔓延,人人都得禁足宅家,也不知复工的日期会延至哪天,于是又抽了一本《埃及四千年》摆上案头,以备需时接续。
始料未及的是,从腊月尾上到上元灯节,三本书竟没一本读完,轮来换去,每本都只读了一小半。这结果,似乎是对先前隆重备读的一种讽刺。
先是读那本《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此前刚读完一位国内学者的《拜占庭帝国史》,撑死了算得上一份年表。而我知道这本书的作者,剑桥毕业后去了土耳其,一头扎进拜占庭的史料和遗迹,掌握了丰富的历史细节。果然一开篇,他便将你拉进了1453年那个恐怖的早春,扔进了那座被奥斯曼大军四面重围的危城,让你几乎不可能从那个血雨腥风的战场逃离。然而还未读完五章,我便扔下书从历史逃回了现实。并非作者写得不好,而是只要看到围城两个字,你便会想起被封城的武汉来。君士坦丁堡建造时,城池筑得固若金汤,一千一百年中,历经无数次强敌进犯,多数时候都是皇帝下令封城,并凭此度过危机,以至成为历史上寿命最长的王朝。如果从拜占庭的历史看,封城不算一个凶兆,然而只要一联想到武汉,心还是会虚悬起来,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安妥的地方。围城中饥民哄抢食物,会让你担心武汉的物质供给;围城中疫民遍地哀嚎,会让你惦记武汉风雨中排队等待救治的病人;围城中弃城出逃的马队,会让你瞩望武汉夺路出城的滚滚车流……几乎没有一个细节,不将你强蛮地拉回当下,将你从君士坦丁堡扔回封闭了的武汉城。
于是,我从围困的君士坦丁堡走向开放的罗马,从专制的拜占庭皇宫走向民主的罗马元老院。我以为这样多少会避开现实的纷扰,沉浸在历史的场景中。然而同样读不到百十页,思绪便从公元前飞回了二十一世纪。你会从罗马制定的大法典,联想到对八位“造谣者”的训诫;会从元老院声嘶力竭的论辩,联想到网民对某些机构和官员的声讨;会从自由民对议会体制的维护,联想到疫病中市民对政府的期盼和依赖。其实,这一切并没有历史逻辑的必然关联,但是人在灾难中,生死的隐忧总会投射到任何一件事物上,包括那些远离自己的陈年往事。
或许只有当灾难逼到眼前,历史才变得如此无足重轻。一支横扫欧亚的浩荡大军,远不及一小队“逆行”入城的医护令人热血澎湃;一位改天换地的皇帝驾崩,远不如一个普通市民被确诊令人扼腕悲叹;一个千年王朝的草菅人命,远不及一个小小“红会”的碌碌无为令人义愤填膺;一纸昭告天下的开朝皇榜,远不及一则治疫灵药的谎言令人欣喜若狂……
没有询问过其他人,他们是否可以聚精会神地捧着一本书打发宅居时光?原定的读书计划,是否能按部就班地推进?无论曾多少次强制自己重新拿起书本,我照旧无法把心思聚焦在读书上。手机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不分白天黑夜将你往网上吸。群里的时间打乱了现实的日夜循环,群里的信息暗淡了生活的五光十色,群里的情绪主宰了生命的喜怒哀乐。有些新闻信了又疑,有些谣言疑了又信;有些揭秘传了又删,有些指责删了又传;有些悲恸爆了又忍,有些愤怒忍了又爆。这一切唯一的意义,不过是实现了自己的在场感。身不在场心在场,这应该是多数人莫名其妙而又不由自主的心态。
所有人都被卷进这场特殊的战事,初始并不因为政府的号召。瘟疫造成的恐惧,远比病毒跑得快。恐惧是生物病毒必然衍生的一种精神病毒,其传播力和持续性,远甚于母体。是恐惧无序却有效地将国人聚焦到了灾难面前。感染恐惧的症状不是单一的怕死,甚至不典型地表现为怕死,没几个人会一听说病毒就确信自己会感染,感染之后会不愈至死。更普遍的病症是心理失常:更敏感,更脆弱,更多疑,更激愤,更不知所措却要表现得更有主见,更呵护自我却要表现得更捍卫公义,更提防他人却要表现得更自我牺牲。互联网、朋友圈变成了一个更广大、更恐怖的疫区,其间所有人都被交叉感染。尽管每人病症各异,有一点却基本相同:对其他的事情不屑一顾,对其他的空间拒绝进入。
从第一次把书扔开,我便确认自己已被这种精神病毒感染。那是对个体生命威胁的现实恐惧,也是对民族、甚至人类遭遇不测时生存状态的无奈忧虑。一方面,疫病已将每个被感染者生命的选择变得如此简单,是生是死,譬如硬币的两面。在这种时刻,任何一句对源起的叩问都多余,任何一种对苦难的怜悯都矫情;另一方面,疫病仍在蔓延,所有未感染者无力主宰生死的危机,也变得日趋严峻。在这种时刻,任何一项防控策略都休戚与共,任何一次医学判断都人命关天。当下的是生是死与未来的是死是生,如此必然而又如此荒谬地对撞,如此现实而又如此虚幻地纠缠。似乎任何一种立论你都无法肯定,任何一种猜测你都无法质疑,任何一种情绪你都无法对抗,任何一种态度你都无法唾弃。于是,你弄不清自己是哀痛还是激愤,是感动还是隐忍,是盲从还是清醒,是坚信还是绝望,是在场还是离场。大抵这就是灾难。只有灾难才能让所有的逻辑悖反,让所有的标准倒错,让所有的情感畸变……
我想到了埃默·托尔斯笔下的伯爵。当然,伯爵面对的不是一场自然灾难,是一场社会革命,只是他恰好被认定为革命的对象。他是有理由不被认定的,却莫名其妙地被认定了。于是既定的生活突然脱轨,未来变成了必须趟过却又无路可寻的沼泽。伯爵的处境正好暗合了灾难中的我们。我一直喜欢埃默·托尔斯,喜欢他将人物命运逆转后,那种不动声色的叙事调性,那种将迷茫和惶恐从琐碎细节中隐隐透出的写作耐心,那种将人生毁灭重建为一种日常生活的艺术善意。《莫斯科绅士》这本书,应该是适合当下阅读的,至少伯爵那种承受命运突变的巨大定力,可以稀释自己惶恐、茫然、无助的灾难情绪。
然而我仍旧无法纠缠在伯爵的命运遭际中。当不知名的染病老人跳桥轻生,当志愿者何辉、“造谣人”李文亮感染身亡,当……当一个一个的噩耗接踵传来,我突然意识到,手里捧着一本书不仅是一种逃避,而且是一种罪过!当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变作一串冷冰冰的数字,当一个个温馨的家庭变作一些空荡荡的巢穴,任何重大的历史事件,任何伟大的艺术创造,都无权抢夺我们的悲恸和眼泪,无权侵占我们无奈无助却必须与这些生死挣扎同在共守的时光……
欲读不忍,欲罢不甘,这大抵是多数宅家人相似的心境。罢了罢了!这有时无心,令人纠结、尴尬的读书季。当我将备读的书一一插回书架,心中竟生出些微的自救感来。当然,接下来的日子,同样没有更实在更紧要的事情可做,从早到晚,照旧在网上在群里耗着。尽管无奈,无论如何陪着耗也是一种情感的瞩望,也算一种灵魂的在场!
时过午夜,凌晨已是我的生日。此刻自忖:如果生活不再继续,读书还有何用?如果生活仍将继续,又何必急在这无心读书的日子上?或许,直面这灾难中的生生死死,体察这灾难中的人是人非,感悟这灾难中的无常有常,又是一部更切要、更透彻的人生大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