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我居家隔离的这些日子
2020-05-14
刘心武是当代著名作家、红学研究家。其作品以关注现实为特征,以《班主任》闻名文坛,其长篇小说《钟鼓楼》曾获得茅盾文学奖。20世纪90年代后,成为《红楼梦》的积极研究者,曾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进行系列讲座,对红学在民间的普及与发展起到促进作用。2014年推出最新长篇小说《飘窗》。
最近这段日子,居家隔离的刘心武特别撰文,讲述了自己的空巢老人生活。
儿子每天下午电话问候
本来就是空巢老人,居家隔离算不得什么难事。
儿子儿媳妇带着孙女儿在外地居家隔离,每天下午电话问候。助理小焦则在远郊居所,他媳妇在学校工作,儿子上中学,一时学校不能开学,也是全家自我隔离状态。
儿子儿媳妇给小焦划一大笔款,请他每半个月为我一次采购齐吃的用的,给我送到居室。他第一次来,先在门口登记,测了体温,物业在门口值班的认识他,知道他是我助理,不仅管理我的业务,也兼照顾我的生活,而且春节后从老家返京早已自我隔离超过十四天,就为他办理了小区出入证,但他按响我单元门铃后,我开门,他戴着好大一个口罩,头上罩个浴帽,双手都戴着一次性手套,真是面目全非。而且不等我招呼,就让我避开两米。我事先在门内地板上铺满了报纸,他就分几次把为我采购齐全的吃的用的四个大纸箱安置在报纸上,告诉我:“先别忙,过七八个钟头再收拾。”我当然也戴着口罩,跟他道谢,他也不停留,说声“缺什么打电话我再送”,竟自离开。
小焦离开不久,儿子就来电话,问:“交接得怎么样?”其实小焦所在的远郊社区,和我们这个小区两公里范围内,都一直没有出现疫情,不免觉得儿子何必咋咋呼呼?但想起《红楼梦》里有“小心没有过逾的”说法,也就释然。小焦又来电话,说考虑到我不能缺乏青菜,但原始状态的青菜又难以保存,因此送来的一个不锈钢大盒子里,是他媳妇为我用芹菜、柿子椒、胡萝卜切好的蔬菜三丁,我放到冰箱冷藏室后,可以在吃速热盖饭、速热馒头、方便面时,舀出几勺或蒸或煮用来佐餐。果然这盒蔬菜三丁差不多正好吃个十多天。
我把新的长篇小说收尾
没想到这居家隔离竟然一个十四天过去,再一个十四天,还要十四天……我倒宅得住,而且利用这段时间把新的长篇小说《邮轮碎片》收尾,交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他们看过后予以肯定、鼓励,表示会先在《当代》杂志刊登,然后出单行本。
我还继续写另一个长篇,答应写成给上海一家出版社。又研究了京剧表演艺术体系,为李崇林提出的“三身理论”写了长文,已在报上刊出。
生活得很充实。但接着就有两个迫切的问题凸显出困难,一个是理发的问题,虽然是糟老头子了,头发已然稀薄,但超过两个月不修理,盥漱时对镜,真觉得怪模怪样。儿子跟我通话,劝我隐忍,他说得也对:“你坚持不外出,是你的福气,也是我们的福气。”但另一個问题就难以隐忍了,就是扔垃圾的问题。我们这小区各楼,都还没实行下楼分类扔垃圾,还在各层的楼梯拐弯处,设置大垃圾桶,可以比较近便地扔垃圾。但儿子电话里坚决阻止我自己出单元去扔垃圾。他引用一条新闻:一位居民只因为跟另一位后来检测出新冠肺炎的邻居,前后脚同使用了一处楼梯,结果就被感染。所以,他用了命令的口气:楼道你不能去!小焦也在电话里禁止我自己扔垃圾,让我先放厨房一角,他再送生活物资时,帮我去扔。
我戴好口罩去扔了垃圾
我背叛了儿子儿媳妇和小焦,自己戴好口罩,去扔了垃圾。心里想,那每天在楼里往楼外运送垃圾的清洁工,他们冒着风险为业主们服务,是多么可敬可感!可是,以往我也没怎么理会他们,是两口子,有次在楼道里遇见过他们,看去都矮黑猥琐,似乎是西南那边穷困农村过来的,那男的不但黑,还丑,嘴长歪了。楼道里有三架电梯,两架是载客的,一架是载货的,业主们搬家时才使用,清洁工则用那架货梯每日逐层收拾垃圾,并给垃圾桶换上新的大垃圾袋。记得那还是在疫情发生前,来我们楼层串门的一位母亲,大声吆喝自己儿子:“离他们远点!”现在是离所有人都得远点了。我违逆儿子和助理的命令,自己扔完垃圾,回到屋里一直在想,亏得这两口子仍留守在我们楼盘,默默地做着最有风险的工作。某天,我偶然从自己单元东窗望出去,那是楼盘健身区一角,空空旷旷,但墙边那棵梧桐树上,开放出硕大的淡紫花束,好烂漫的春光!顺着树冠往下望,就看见有个人坐在围住树的木条凳上,仔细辨认,啊,正是那男的清洁工,他把口罩暂时褪到下巴,跷着二郎腿,惬意地抽着一支烟,他紫膛色的脸上,抽烟的嘴更显得歪斜,但他为什么那么扎眼?啊,他穿了一件雪白的新衬衫,那件雪白的新衬衫箍在他身上,体现出了他此刻的自我尊严和自我满足。我默默地为他祝福,并深深地感谢他和他媳妇,为我们楼盘业主们做出的奉献。疫情过去,解封以后,我该怎样走到他们面前,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他们致谢呢?
邢大军据《新民晚报》刘心武/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