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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忆《长城》起步

2020-05-13张峻

美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刊物长城作家

张峻

不知不觉,已是越八奔九(十)的年岁,日常活动有限,每当阳光满窗,我即去楼后的花园闲步,无论秋冬与春夏。

园里树木成荫,花卉繁多。有阔叶的法国梧桐、洋槐、白杨与翠柳;还有甜桃、柿子、大枣、红杏、海棠、核桃等果树。寒冬里,甬道旁,棵棵腊梅绽瓣开放,其醉人的馨香引得路人流连观赏、拍照。春节刚过,向阳处的迎春花丛,一片金黄,让人驻足久望。继而,红玉兰、白玉兰、杏花、桃花、丁香、榆叶梅、红叶李、樱花等,依次开放,香气飘散满园。

那天上午,我正漫步于花香中,手机响起。是现任《长城》主编李秀龙约我写一篇刊物初创的纪念文章。我随即应下;转而又担心自己脑老笔拙,恐难成文; 再与秀龙通话商议时,他叫苦说:您看,《长城》创办四十年了,最初的老领导、老编辑多都不在。您当时是主持刊物的副主编,最知情的,还让我去请谁?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追思当年创刊的点滴往事……

40年前的太行山麓,也是这个季节,春花染山。

那些日子,我总有种喜兴之感,心里似展现着一个更艳美的春天,那就是铲除“四害”的遗毒,文艺大繁荣的时代即将到来。此时,我正在一个叫瓦房台的山村“蹲点”,炽热而清新的生活让我激情涌动。一天上午,省文联忽然打来电话,要我速回石家庄,田间主席有要事和我谈。

诗人田间是省文联党组书记,主持文联工作。他满脸挂笑地告诉我:作家们要求办大型文学丛刊的事,省委有关领导已经点头,我省又多一个发表中长篇作品的园地。我高兴得欣然拍掌。想到河北是人文历史悠久的大省,部分中老年作家都在写历史或现实题材的中长篇作品;我自己也准备写一部揭露日寇在家乡热河强制推行鸦片种植、毒害国人的长篇,办丛刊就多了个发表园地,立即兴然表露:这可是一桩大好事啊!田间老师依旧微笑着瞅我:可好事总得有人去干啊!你当算作家中的“壮劳力”,党组已经研究决定,由你搭班子筹办……

哦?!这是我从没想过的事。就急切地申诉:我从没办过刊物,编刊物要有鉴别作品的能力,可我……田间老师打断我:可我知道你办过报纸呀!我强辩:那是两码事儿。

不管我怎样申诉理由,田间老师没一点松动口气,总是和蔼而坚定地说服我:已经上报省委,不能变动了。再说,你成长的写作经历,也曾多得刊物编辑的帮助与扶持,现在也该做点“园丁”工作了。我承认他讲的道理与事实,就是忧心自己的能力难以担此重任。我又去省委宣传部找了分管文艺工作的副部长齐斌,他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但你不该叫苦。你想想,省委已经决定的事能变么?你要鼓起勇气,敢于挑重担。

真的是重担啊!最难的是刊物要办,不给编制和经费。屡次请示,答复总是暂由文联内部调剂。但当时省文联的编制、经费都很紧缺,领导要我动脑子想其他办法。我愁苦几天,还是捋出点头绪。办法是,编辑从各地借调(暂由原单位发工资);经费嘛,力争刊物多发行,逐步做到自给自足。

人员借调还算比较顺利。先给我熟悉的作家朋友写信或打电话求援,征得本人同意后,再与其单位领导商议。在原单位领导支持下,承德市创作组的潮清(编过《河北日报》文艺副刊多年)、承德宽城县文化馆的陈映实、衡水地区的孙耀和谷峪,都愿意来帮忙。潮清和映实的工资仍由原单位发;孙耀和谷峪还都在农村,需发给一定的生活费。尤其是谷峪,当时还戴着“右派”帽子,除他的生活费外,生产队还另要一份买工分的钱,否则不给他家分口粮。为了谷峪能来编刊物,我们一一答应。

当借调的编辑尚未到位时,党组让刘艺亭同志暂时帮我筹备。艺亭是老同志,富有办刊经验,尽管当时他的“错划”还没改正,有些事,如起草“编者的话”(即发刊词)等,他真的热心帮助。我们还一起商讨办刊方针、计划、组稿等具体事宜。光刊名就起了三个 :《长城》《登攀》《沃土》,最后由文联领导定为《长城》。好在没几日,《长城》编委会成立,经省委批准,由原省文化局局长、现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联党组副书记路一兼任主编,省文联副主席甄崇德和我任副主编,日常工作由我负责。当筹备工作大体有些条理时,我去路一同志处汇报。那时他在保定家里修改长篇小说。路一是二十世纪30年代的老作家,曾加入北平“左联”,并办刊物,富有編辑经验。解放后他一直担任省文化局的主要领导。听完我的汇报,他非常兴奋,就办刊方针、刊物特色、团结作家等诸方面讲了很好的意见。强调:刊物一定要反映时代,发扬艺术民主,在贯彻“双百”方针等诸方面应起到一定的组织、推动作用。刊物编辑要善于识别作品的高下,要像园丁那样爱百花,善于识别香花与赝品;刊物要勇于面对现实,冲破“条条”“框框”,选用从生活出发、人物形象鲜活、揭示生活本质的好作品。同时要提倡风格、体裁多样化,让不同读者都能得到艺术享受。刊物还应办出独有的地方特色。他说,这当然要取决于作家的作品。河北这块沃土有自己的作家群,作家们不同的艺术追求,就赋予了作品的各自特色。他还举出老作家梁斌、孙犁的作品为例;但他又说,提倡刊物地方特色并不排斥省外作家,相反,还需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我省是老区,约稿时切勿忘记在我省战斗、工作过的老作家、老领导……这些语重心长的厚望,我都如实写进《编者的话》即发刊词里。

借调的编辑们陆续报到,都是与我多年交好的作家朋友,对办好《长城》热情很高。经过暂短的学习讨论,大家都认为:刊物初办成功与否,是让作品说话,尽快拿到好作品才是第一位的。大家都愿意尽快走出去,分头去京津沪和省内各地区拜访作家,征求办刊意见并约稿。我与潮清分头去了京、津、保(定),孙耀去了上海,陈映实、谷峪分头去承德、张家口、衡水地区。

我到京后,先去探访早年就结识的刘绍棠。1956年春,我们一起参加全国首次“青创会”,在“华北小说组”学习、讨论十余天。他欣喜地说:咱河北创办大型文学丛刊是大好事,恰好适应了文艺蓬勃复苏的春天。被“四人帮”专制多年的作家们,都在争分夺秒地挥笔写作,《长城》恰好给作家提供发表作品的园地。他习惯称自己是“河北人”,一是他家乡通州原属河北;二是他十几岁高中没毕业就考取了《河北文艺》见习编辑,工作半年多又去考“北大”。他故作神秘地微笑:你这次没白来,我戴“帽”后,就躲回通县老家。村里一位农业社老社长,待我就像自家的孩子,给我找最安静的住房,还掏心窝子安慰我:爷们,甭只看三指远,早晚国家有用上咱爷们的时候。他支持我“偷”着写作。实不相瞒,现在我手里就有三部长篇初稿——《地火》《春草》《狼烟》,并简述了三部长篇的要义,然后问:你要哪部?我好高兴!最后与绍棠商定:先给《长城》改好《地火》。

到浩然家里時,他告诉我,他“文革”中的问题,市委已有结论,不影响他发表新作品。转而又叹息:唉!有的边远省份,不了解我的近况,还在发表批判我的文章。我说,那你就快写小说,在《长城》发表,人们就会知道你没有任何“问题”了。他会意地一笑:我倒有部长篇,正在改。我希望他尽快改好,以这部作品在《长城》“亮相”。这部小说就是当年在《长城》第二、三期连载的《男婚女嫁》,后来出书时改名《山水情》。此后,全国报刊再也没有批判浩然的文章了。

我还去天津请教了梁斌和孙犁,两位河北老作家都对办刊谈了很重要、很中肯的指导意见;同时也都答应给稿。去保定,拜访了老作家徐光耀,他答应写一篇《小兵张嘎》的创作体会。我回石家庄不久,就收到他寄来的新作。

潮清在北京拜访了魏巍、李英儒、陈大远、李瑛等多位名家。他们有的是河北籍,有的在河北生活、工作多年。拜访魏巍时,老作家兴奋地回忆:冀中是我第二故乡,抗战最艰苦的日子里,我与那里的乡亲们生死与共四年多,也一起分享了胜利的喜悦。他的长篇小说《东方》第一部,写的就是那段生活。他极赞同河北创办大型文学丛刊,并愿意将正写着的中篇报告文学《邓中夏》支持《长城》(两个月后收到文稿,以头题发表在次年首期)。孙耀去上海,我记不得他都拜访了哪位作家,收获也比较显著。胡万春答应将新时期的第一部中篇小说给《长城》。加之本省老中青作家李满天、张庆田、长正、韩映山、马金牛等,都答应将自己的新作供丛刊发表。

就这样,经过我们月余的辛劳,对办好刊物有了底气,也增强了信心。于是,向文联领导汇报筹备情况后,决定《长城》在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7 周年的1979年6月出版创刊号。

应该说,《长城》在全国的大型文学丛刊中,创办是比较早的。我们出版创刊号之前,只有上海的《收获》和北京的《十月》。加之那时的作家们刚刚挣脱“四害”的枷锁,创作激情奔放,并愿意自己的新作尽早与读者见面;自由投稿也异常踊跃。当时,我们为开拓稿源,在创刊号的封三,发了简短的约稿信。没料及,大批自然来稿蜂拥而至,而且多是大部头的中长篇,几乎每日都有成袋子的稿件从邮局送来。尽管加重了编辑们的工作量,大家还是兴奋地选出一些可发表的好稿。如于雁军的《登攀》,真实感人;冯骥才的《我这个大笨蛋!》,风趣幽默。浙江作者于小源的中篇小说《商鼎》,堪称佳作。此篇不久作为头题发表,深受读者喜爱。作者也从此步入文坛,连续写了多部中篇和长篇。一凡的中篇《饲养猴子的人》,发表后收到十多封读者来信,希望刊物多选发这样喜人的作品。

我们拜访、约稿的作家,大都按时寄来作品。这样,《长城》一、二期排出了很可观的作家阵容。长篇小说(有的是选载一部分): 路一的《赤夜》、浩然的《男婚女嫁》、刘绍棠的《地火》、李满天和长正的《人间伏虎》、张朴的《地下医院》;中篇小说有韩映山的《莲蓬荡》、潮清的《大院琐闻》等。诗歌有田间、李学熬、严阵、尧山壁、白鹤龄、村野、马金牛等新老诗人的作品。散文、随笔有孙犁、梁斌、陈大远、张庆田、刘章等新作。还发表了李英儒的电影剧本,徐光耀的文论。

魏巍的报告文学,杨沫、柳溪的中篇小说等,也都如约寄来,相继安排在近期发表。转年的第三期,我们又编发了《中篇小说特辑》,集中发表了刘绍棠、从维熙、蒋子龙、浩然、胡万春等名家的新作。此举令大型刊物的一同行惊异:这么多名家新作,你们是怎样到手的呀?直至1980年深秋,我和甄崇德副主席去镇江参加大型期刊首次会议时(当时多数省份还没办大型丛刊,有的只派一名“观察员”参会),许多同行还对此惊叹不已。并说:起步较早的《长城》,在重新聚拢被“四人帮”打散的作家队伍方面,先行了一步。记得,1985年铁凝同志首次访美归来作报告时,还说到她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看到了那里陈列着早期的《长城》,感到很亲切。我当时听了吃惊:《长城》并没有办理过对外发行,咋会传到美国?后来我忽然想起,该刊的一、二期是通过新华书店发行的,美国图书馆或许是通过这一渠道购买的?因为那时国外对中国名作家有谁“站出来”特别注意。

镇江会议后,我们又约来张笑天的中篇《老将离休之后》、贾平凹的中篇《二月杏》,这两部作品的发表,都收到多封读者的赞扬信。

值得说明的是,《长城》初办时,没有诗歌编辑,但作为综合性的大型文学刊物,不能冷淡诗人,一、二期是请外编刘章先生帮忙编了两期稿,他很注重对青年诗人的培养。嗣后,诗人旭宇、刘小放调来编诗歌,选发了多篇较有影响的诗作。我印象较深的有:顾工的叙事诗《拉开夜的帷幕》,崔合美的叙事诗《他卖掉了眼睛》等。尽管《长城》人手少,但从创刊开始,就重视文艺理论的宣传和文学评论。选发了张树波的《谈创作自由和批评自由》,映实的《说歪曲》和《严霜下的翅膀》。以后的各期,文学评论始终占有一定的篇幅。

为增强编辑力量,没多久,又有赵英、阮华、赵沫英等,先后调入编辑部。阮华偏爱外国文学,他有时也约来较有影响的中短篇译作,给刊物添彩增色。大概到1982年末,肖驰和肖林也充实到《长城》,肖驰任副主编。此时的编辑部,可以说兵强马壮了。

《长城》的编辑,绝大多数是作家、诗人,为了解决编刊与创作的矛盾,依据大家的意见,实行了分班制,总有一部分编辑能深入生活和创作。编辑熟悉生活,对编稿也有益。谷峪陪同老作家丁玲重访北大荒两月余,写了中篇小说《春归燕》等;潮清到生活中写了中篇《催化剂》《赝品》等。孙耀的短篇小说两次登载上海《收获》。陈映实回老家平泉,还兼任县农工部副部长,“蹲点”也跑面。他后来连续发表《眼力》等系列中篇,生活气息浓郁,人物新颖,作品质量提高一大步。分班制令兄弟刊物羡慕不已。

发现与培养新人,是办刊开始就提至重要日程的。编辑们都做出自己的努力。刊物第二期就开辟了“青年作者之友”专栏,选载了青年作者马金牛长诗《枣乡山泉》。作者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乡劳动,写的也是亲身经历的家乡生活,语言生动,人物形象鲜活。诗人刘章还以《生活土壤出新苗》为题,写了评介文章,在本刊同期发表。从此,刊物力求每期都有文学新人之作。紧接着,宋聚丰、肖扬、张凤洪、陈新、张荣珍等,都以他们的中篇处女作先后登上《长城》。宋聚丰的首部中篇《白云升起的地方》,是他托人将稿子捎到编辑部的,陈眏实初审觉得基础不错,于是请他来编辑部修改。我审读后还写了推荐文章,作品刊出后反响极好。宋聚丰一鼓作气,连续写了多部中篇和剧本,成为我省的高产作家。肖扬的中篇《丁字路口》,张凤洪的中篇《房管局长老焦头》,均是作者的处女作,还都荣获了省“文艺振兴奖”。王默沨虽然不是初学写作,但他被错划后逐回农村老家二十余年,有丰富的生活积累。我们请他到编辑部,听他讲述苦难中的亲历亲为后,约他写部中篇。他仅用一个月的假期,写出了18万字的小长篇《踏莎行》。经过反复修改,《长城》以头题刊发,极受读者喜爱;同时也引起花山文艺出版社的重视,很快出版了单行本;全国多家省市电台热播。《长城》又与花山出版社联合,为他召开了“作品研讨会”,刊物与《河北日报》发表了多篇笔谈。默沨创作激情大振,一鼓作气,陆续出版了四部长篇和十几部中篇,成为我省作家队伍的中坚。

由于《长城》起步比较早,文稿质量逐步提高,发行量不断攀升。据当时负责通联和发行的郑世芳同志记载:从最初的2万多份很快增至10.2万份,订数最多的四川省竟然超万。刊物收支有节余,大家欢天喜地。

1983年初,省委决定调整省办文学刊物,将原来的《河北文学》《长城》《幽燕》(花山文艺出版社主办)三刊合并,保留一刊。也因《长城》影响较大,当时的发行量相对较多,才保留下《长城》。

一晃,《长城》40岁了,伴随着时代飞跃前进,她的服务质量也不断攀升,支持刊物的作家队伍也逐步扩大,办刊人也依离退休制度或其他原由时有更新。我祝愿《长城》青春永驻,越办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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