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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家圣地

2020-05-13陈楸帆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0年4期

陈楸帆

一位拥有成功事业和完美家庭的“人生赢家”,踏上了一趟始料未及的危险旅程。这是一场具有心理疗愈作用的虚拟现实游戏,还是一次不可言说的神秘体验?如果可以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你愿意进入这场赢家游戏吗?

我们的未来走进了赌博模式。

——贝尔纳·斯蒂格勒

吴先生已经在车里坐了一个小时。这个时间段进出地库的车很少,他感觉自己就是停车场的主人,可在倒入车位时,还要小心不要剐蹭到旁边路虎的后视镜。

一百米外就是电梯间,电梯上八楼就是温暖的家,家里洋溢着橘黄色的光,儿子会争抢着帮爸爸把衣服和包挂起来,女儿一如往常安守在桌旁,乖巧如陶瓷套娃,妻子已经准备好可口的饭菜,香气四溢,等待着一家人开始幸福的晚餐时间。

可是男人一步也不想离开自己的黑色仿皮座椅,他调暗了车厢灯光,这让一切显得苍白而暗淡。他手里反复把玩着一张炭黑色卡片,上面有着烫银纹路和订制字体。他在思考着什么,似乎这张卡片上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负,甚至超过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

刚入住的时候他想过把旁边的车位也买下来,毕竟自己的车大,停起来方便。可一打听那车位早已售出,主人是某領导秘书的女儿。毕竟能住进这高档小区的,非富即贵,可男人万没想到,经过一番努力,早已成为金字塔尖上的人中龙凤,可住进了这里,还是得跟人抢。

这简直是他整个人生的缩影。

从小学到考博,他总是第一名,也许有那么几次意外跌落王座,他会深深自责,并用加倍的努力来弥补。倒不是父母催逼,而是自打生下来之后的整个成长环境,都充斥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氛围,人像是拉满的弓,引势待发,没有一刻能够放松下来,自由自在地玩耍,就好像倘若人一泄劲儿,天就会塌下来,世界就会末日。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种病态的感觉叫作“过度竞争综合征”。

与之伴生的还有“低风险偏好”,男人作出任何决定之前,都会经过极其理性甚至是偏执的计算与分析,他要确保自己的所有路径,毫无差错地落入社会预期的区间。他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一个所谓“落伍者”,更不要提“零余者”。因此他跟相恋多年的女友分手,只是因为她无法满足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必要条件,然后迅速地与一个条件相符的相亲对象确定关系与婚期。

人生没有NG。这是他的座右铭。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博士毕业之后凭借着过硬的专业知识和不计回报的勤恳付出,他在公司内迅速蹿升,成为区域内最年轻的投资策略总监。相继降临的两个孩子也没有拖慢他前进的步伐,毕竟他选择了一位愿意任劳任怨,承担起大部分维护家庭及养育职责的妻子,哪怕为此不得不牺牲她自己大好的艺术前程。

两人之间话越来越少,摩擦越来越多,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分房而睡,但在外人面前却仍然得表现出完美的中产阶层家庭形象,就像从杂志广告上走下来的那样毫无裂隙。

可是,身边的所有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有什么问题吗?

吴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当他坐稳了某一个区域高管的位置之后,看到自己就像一列匀速驶向终点的火车般,坚定而心无旁骛地就这么开下去,开下去,直到引擎的轰鸣停顿,车毂摩擦着铁轨缓缓靠站,车头撞击保险杠发出最后巨响的一天。

可是他错了。

幻象并非一日建成,却有可能在一瞬间崩塌。

吴先生清楚记得自己崩溃的那个瞬间。某一个周一,天飘起了细雨,午休后回办公室的电梯间充满了潮湿的气息。他看着那些年轻的、斗志昂扬的面孔与肉体不停地进进出出,而自己仿佛被逼进了一个死角,只是看着楼层数字不停地往上跳动,一阵极度惊恐的感觉突然攫住他的胃部。他不得不提前挤下电梯,跑进卫生间,大吐了一场。

面对着镜中难掩衰老的苍白面孔,他试图用理性逐条批驳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慌情绪,让自己觉得好受一些。也许是这个季度的业绩考核不太理想,也许是新来的对手虎视眈眈,但他很快明白,这种绝望并非来自外界的威胁,那些进击的年轻人,或者是日新月异的科技,而是来自内心深处,一种身份的僵化,像是冻结在冰块里的鱼虾,只能永远保持同一个姿态,再也没有其他的可能性,直到腐坏变质。

他那貌似完美的家庭也是这巨大坚冰的一部分,最接近核心也是最寒冷的部分,完全没有改变的余地。

这个季节地库里已经有点冷了,后视镜上蒙了一层水雾,他并没有发动引擎和空调,只是用手抹去那层雾气,露出了一张愈加疲惫的脸。

吴先生清楚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让自己感觉还活着,还有力气可以蹦跶,去对抗这种腐坏的趋势。每当他进入会议室,环顾四周,看身边的那些衣着光鲜、谈吐不凡的成功人士,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小小自留地,一块不为人知的私密空间,也许是几个情人,也许是假借出差名义的赌博,也许是极限运动,也许是药物,也许是秘密宗教,不一而足。但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念头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就好像从石头中蹦出了花朵。就像卡尔·荣格所说的,是中年人而不是年轻人,才需要用“神圣体验”去帮助他们完成人生下半场的谈判。

那张卡片在指尖变得硌手,像是烧红的钢板。

它来自一位吴先生这辈子最为信任的人,甚于父母。但恰恰因为如此,当导师老柳递来这张卡片时,他犹豫了。

老柳接到久未联系的学生吴谓打来的电话,听着那边欲言又止的客套话,知道这个当年被寄予厚望却又辜负了自己的年轻人,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你来看看我吧,正好我生日也快到了。”老柳这么说着,他明白没几个人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天。

老柳从来不是那种跟学生走得很近的人,当其他同行的师门,为导师张罗寿宴或者各种庆功聚会时,他往往只是笑笑走过。该拿的不该拿的奖也都拿得差不多了,学问从应用数学转到拓扑数论也有几十年了,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也许在孙子辈的有生之年里都看不到转化成实际工具,改变世界的那一天。哪怕只把现实的轨道撬动一点点,他都会心满意足,可是没有任何希望。搞这些歌舞升平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孙子,就会想起儿子,就会想起早走的老伴儿,往事就像一串珍珠般一颗颗从回忆的缝隙里掉出来,滴溜溜地滚得满地都是,拾捡不起来。老柳不敢去捡,更不敢细琢磨,每一颗都会让他钻心地痛,他宁可等着它们滚远,消失在视野尽头。他觉得这是最符合理性的做法。

快七十了,没几天清醒日子了,想到这儿,老柳总会觉得释然。这辈子经历过的起起落落也够写出一柜子书了,得失寸心知,不到最后关头真的不好说谁输谁赢,话又说回来了,在死亡面前,谁敢说自己能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柳一改以往的孤傲超然,竟然开始主动联系起学生和朋友,甚至是那些有过龃龉的所谓“敌人”,不管是在学术上还是在政治立场上,曾经发生过剧烈冲突并老死不相往来的旧人。可惜,他能找到的并不多,大多数都不在国内,少部分已经入了土或者无法维持正常交流状态,剩下的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觉得和老柳之间情分也没那么深,口头表示表示,再逢年过节送点礼物,也就够了。

吴谓就是其中的一个。

老柳想要的不是这些,他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这年头,沒人愿意跟他掏心窝子。

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坐在小楼的阳台前,柳荫轻拂,日光游走,看着自家养的橘猫“点点”哗啦啦地踩过书桌上翻开的书页,跳进他的怀里,用脑袋蹭着老柳的手祈求抚摸。这也许是他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

所以当吴谓再次来电时,他知道,也许时候到了。

那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拎着大袋小盒进屋后,一脸窘迫地在书堆中寻找落座的空隙,老柳从门后变戏法般抽出一张折叠凳,就像来客只是个孩子,而不是每天手头上下几个亿的金融精英。吴谓坐下了,折叠凳发出咯吱怪响,像是随时可能散架。

老柳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从吴谓脸上他才觉察出岁月是如此无情,当年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如今成了心事重重、满腹焦虑的中年男子。他又一想,自己何尝不是老得不能看了,人总是会看不见自己的衰老,就像是心理上的盲点,总觉得自己还活在最美好的时光中,这也许是亿万年进化出来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吧。

寒暄客套几句之后,吴谓似乎想问什么,又看了看屋里杂乱不堪的迹象,把话咽了回去。

老柳明白了,主动挑起话题:“你师娘前几年突发心梗去了,现在就只有我。”

“哦。”吴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怎么样?家里都挺好的吧。”

“还行,还行。”吴谓把手机里的全家福照片给老师看,一张张翻着,像是从奢侈品杂志上截下来的那种完美家庭,丝毫看不出任何一点为金钱或现实犯难的痕迹。

“看来你当年的选择是对的,我错了。还好你没听我的。”老柳还是乐呵呵的。

“也不能这么说,老师,都是选择,各有各的活法,没有对错……”

“看看我现在这样,你能说没有对错吗?”

一句话把吴谓噎了回去,两人默不作声。

“老师……”吴谓终于下定决心,“……我能问您一个事儿吗?”

“来都来了,有什么不好问的。”

“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是说,您不会主动来联系我们,更别说请我们到家里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老柳表情凝固了片刻,像是瞬间跌回时间的漩涡里,花了好些工夫才挣扎着浮回现实,又恢复了笑意。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先别急,咱们师徒一场,我先问问你,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吧?”

吴谓愣了一下,没想到老师会这么单刀直入,他干笑了两声:“能有什么事儿啊,没、没什么大事。”

“是,对于一般人来说,不关系到生老病死、倾家荡产就不算大事。可很多事儿,你没处说,没人能聊,只能憋在心里,小事也会变成大事。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今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吃饭唱歌开会,明天就能从楼顶跳下去,摔成烂泥。”

吴谓露出一副被看穿了的表情,他管老师要了一杯热茶,打算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把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困扰一五一十说出来。

日头西落,橘猫从阳台上下来,进了屋,唤了两声想要吃食,又跳上老柳的膝盖,露出自己的肚皮,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我明白了,你这是遇到了中年危机啊,呵呵。”

“不是的,老师,我这真不是……”

“先别急着反驳,也别管叫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在发生变化,原本你以为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与天赋,达到中心、塔尖或者其他什么高高在上的位置,但现在你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或推或拉,朝着边缘滑去。于是你开始焦虑,开始怀疑自己,想要去做一些事情来补救,可是却徒劳无功,你开始觉得这一切也许都是一场阴谋,都是为了把你束缚在某个角色里,像一颗螺丝钉一样永远安分地运转下去。你想要改变,却害怕改变。因为你不知道改变带来的会是什么,也许是一无所有。”

吴谓哑口无言。

“我是过来人啊,小吴。”

“那您是怎么……过去的?”

老柳撸着怀里的猫,含笑不语,半晌过后,才开了口。

“谁说我过去了。那时候年轻气盛,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强撑硬挺,谁知道岁月像烈酒,后劲大得很啊。你以为一切都好了,其实并没有。”

“所以呢?”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突然变了个人,开始念起旧来。其实是因为我去了一个地方,遇见了一个人……”

“嗯?”

“我这才觉得,也许那些过不去的,都过去了。”

吴谓听着老师佛谒般云山雾罩的话,更是摸不着头脑。

“那您告诉我那地方在哪儿,我也去试试?是哪座庙吗?”

“那地方啊……不是谁都能随便去的。不过……“

“不过?“

老柳站起身来,怀里的橘猫委屈地哇了一声,蹦到地上去。他到处翻找着什么,最后还是在书柜门后的一本厚厚的《集异璧》里找到了,原来被他当成了书签。

“收好了,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老师朝他眨眨眼,像一只饱经沧桑的老猫,这种熟悉的神情曾经伴随吴谓走过人生的黄金岁月。

吴谓接过那张炭黑色卡片,卡片在夕阳下闪着不安定的光,上面烫着四个专银小字——“赢家圣地”。

吴谓躺在巨大蝌蚪状的白色舱体内,温热的弹性材料自动包裹住他的身体,空气中有种令人平静的甜味。他想了很久究竟在哪里闻到过,记忆只能回溯到儿子女儿出生时的产房前,据说医院提取了羊水中的某种成分做成香薰,对产妇和家属都有镇静安抚的功效。

舱门合上了,吴谓感觉自己脑壳被盖上一条热毛巾,四周亮起了蓝绿色的光,有节奏地闪烁起来,越来越快,一种类似静噪的嗡嗡声笼住他整个意识。

面目姣好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整个拟合过程可能需要40到60分钟不等,取决于每个人的身体状况。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受了基因测序、脑神经组学扫描等数十项烦琐流程,足足耗费了他一整个上午的时间。

吴谓告诉妻子公司有急事,需要加个班,午饭前就能回去。看来他不得不继续用第二个谎来圆第一个谎。

他开始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相信导师的话,为什么要下载那个加密软件,扫描识别那张ID卡,又为什么要约定时间来到这座远离市区的郊外园区,受这份莫名其妙的罪。

这该死的嗡嗡声无休无止,似乎会永远这么持续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吴谓甚至觉得自己上当了,这只是某种高级的骗局,而老柳这种年近古稀的高级知识分子正是骗子最喜欢的目标人群,理性了一辈子,最后也没落得什么欢喜下场,只能退而求助于漫天神佛。

就跟自己一样。他突然想到这一点,有点恼怒又羞耻地叹了口气,开始用力敲打玻璃罩。他不想做了,他要出去,他快透不过气了。

罩子哧一声打开了,工作人员迷惘地看着他。

“抱歉家里有点急事,今天就到这里吧,下次另找个时间我再过来。”吴谓又恢复了文明人的模样。

“可是吴先生……”

没等工作人员话音落地,吴谓便钻进了更衣室。更衣室里水雾缭绕,客人需要把头上身上涂抹的那些导电凝胶洗掉,因此配备了全套的淋浴装置以及最高级的卫浴用品。吴谓心想这家公司还真舍得花本钱,又觉察到无论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那淡淡的甜味与舱体里的香氛是完全一样的。

一丝不挂的吴谓离开了淋浴间,正想打开自己的储物柜取衣物,突然看到对面也站着一个赤条条的人,吓了一大跳。

那并不是镜子,而是一个大概七八岁左右的男孩,浑身湿漉漉地站着,像一头被大雨淋湿的幼鹿,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找什么呢你?”吴谓顺手抽了条浴巾递给男孩,问他,“你跟谁一块儿来的?怎么丢下你不管了?”

“没跟谁。”男孩头一歪,不屑地回了句。

“可以啊小伙儿,胆儿够大的。”吴谓生了好奇心,蹲在男孩面前,问:“那你来这里干吗呀?”

“……要你管。”

“嚯,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那你自个儿玩去吧啊,我先回家了。”

“……没人陪我玩,我也没有家。”男孩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衣服穿了一半的吴谓听到这话停住了,又看了一眼男孩,他白白净净的,眼神清澈,对人也没什么敌意和戒心,不像是流浪儿,也不像被拐卖的,说不定是和家里闹别扭,偷了父母的卡离家出走呢?他想找工作人员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不知怎么的,这个男孩身上某些东西触碰到他遥远的记忆深处,就像是漩涡里的一根树枝冒了个尖。他改变了主意。

“那你就穿好衣服跟我走吧,我带你玩。”

小男孩听到这话,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伸出了弯弯的小拇指。

“说话算话?”

“算话。”吴谓跟他使劲地拉了拉钩。

小男孩一直不愿意告诉吴谓自己的名字,在副驾驶座上显得特别安静,安静得有点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吴谓努力想找些话题打破尴尬,最后却只能打开车载音响,随意地听些电台节目。

“……中国航天局载人登陆火星计划进入倒计时,预计将于……”

“我不想听这个!”男孩突然抗议了起来。

“那你自己选台。”吳谓告诉他哪个旋钮是用来换频道。

“……第一批被选中登陆火星的……嗞嗞嗞嗞……引发全球关注,他们将会在火星的3号基地……嗞嗞……这次的科考任务包括有……嗞嗞……”

“烦死了,怎么都是这个……”

“你这个小孩有点奇怪哦,别人都是追着宇宙飞船的新闻,你居然会觉得烦……”吴谓觉得好笑。

“我的烦不是那个烦啦,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那你倒是说说看。”

“不说。”

“你说了,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能实现你任何一个愿望。”吴谓对自己的耐心感到惊讶,平时妻子总埋怨他对孩子不够有耐心,容易焦躁。想起自己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女儿,不知为何他有意地调转注意力的方向,回到眼前这个男孩的身上。

“你骗人!”

“我们拉过钩了。”

“那得再拉一次,双重保险。”

“没问题。”一抹笑意漫上了吴谓的嘴角,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愉悦,这条路也似乎没有了平日的拥堵,无比顺畅,他有点希望能够这样一直开下去,开到世界的尽头。

男孩开始磕磕巴巴地讲了起来。

他是一个航天迷,收藏了许多飞船的模型和画册,家里到处贴满了宇宙和星球的海报,甚至连他的电脑桌面都是模拟太阳系运行的轨迹,说起各种火箭的运载能力和空间站对接的全过程,他如数家珍。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成为宇航员,去感受神奇的失重状态,用自己眼睛从太空中看一眼蔚蓝色的地球。

可是当他在班上说出这个梦想时却遭到了一致的嘲笑,有的说他太矮,有的说他额头有一条疤痕,到了太空会炸开,里面的脑浆会跑出来,还有的说:“你爸爸是卖水果的、你妈妈是收租的,太空里没有水果也没有房子收租,你上去干吗?”

在哄堂大笑中,男孩跑出了教室,他再也不想回去,也不想回家。父母一天到晚忙着工作赚钱,闲下来就是打牌玩游戏,一开口就是要他好好写作业,根本不会听自己说这些不着边际的梦想。

在操场的秋千上,他覺得自己变得好小好小,影子投在沙地上,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的、薄薄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从他身上踩过去,却留不下脚印。这时,一个老爷爷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落日的余晖。

“一个老爷爷?”吴谓警觉起来,“他长什么样?”

“他的脸被笼罩在太阳里,看不清楚,只能听声音和看走路的姿态。”

“他给了你一张黑色的卡片?就像这样的?”吴谓掏了掏自己口袋,却没有找到,难道丢在更衣室里了?

男孩点了点头,说:“老爷爷要我去一个地方,说那里会有一个人,帮我实现心愿。”

吴谓不自然地笑了笑,好个老柳,居然玩起这套把戏,莫非他才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划人?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叔叔,你就是那个帮我实现心愿的人吗?”

“我吗,呵呵,是呀……”

吴谓嘴上含糊答应着,突然发现车子的自动驾驶系统把他们带到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像是一座巨大的废弃游乐场,孤零零地立在马路旁边,有摩天轮、旋转木马、过山车……简直应有尽有。一艘银白色的火箭立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似乎随时可能升空发射。

“哇,火箭!你果然没有骗我!”男孩兴奋地大叫着,吴谓却满心狐疑,以前从来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家游乐场。

车子刚刚停稳,男孩便跑了出去,吴谓来不及阻止他,只能跟了上去。

没有工作人员也没有游客,一切都像是尘封已久的状态,静静等待着有人来开启。男孩跑到一个悬挂在半空的红色按钮前,下面写着“START”字样,就像是电子游戏里的那种重启键,他踮着脚尖够了半天,也没够到,只好求助于吴谓。

“叔叔,你帮我一下好不好?”他无助地望向吴谓。

吴谓走到那个按钮旁边,那儿立着一块落满了灰尘的牌子,上面似乎密密麻麻写着一些说明文字,他四处探望,想找块东西擦干净看一看,最后只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眼镜布。

“温馨提示:进入赢家圣地的每一位玩家,都必须遵守游戏规则。这里的规则有且只有一条——玩家必须打破外界施加于自身之上的凝固状态,主动迎接改变,无论是身体的、身份的还是时空上的改变,都是人类通往下一阶段的必经之路。只有改变,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这是赢家圣地所秉承的至上信念……”

这参禅般含混不清的行文让吴谓陷入沉思,小男孩斜着脑袋说:“要不你抱着我,我来按?”

吴谓想了想,拍下了按钮。

像是隐形的蜂群从大地升起,一阵嗡嗡的电流声如波浪般涌出,在巨大的快乐机器间窜动,带来生气。似乎这个巨人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从睡梦中苏醒,一切都开始为这两人忙碌地运转起来。

“谢谢叔叔。”小男孩眨巴了一下眼睛,乖巧地对吴谓说。

这表情似乎勾起了吴谓某段回忆,却又瞬间被眼前这宏大而喧哗的热闹庆典打乱了思绪。

吴谓和小男孩玩了过山车、旋转木马、摩天轮……还有各种赢取奖品的复古射击小游戏,奇怪的是那些奖品居然还在,还能自动送到他们面前。小男孩几乎都抱不动了,吴谓找了个储物柜才把那些奖品都塞了进去,换回一把带着金色号码牌的钥匙。

他们心照不宣地把火箭留到了最后。小男孩沿着长长的舷梯爬上平台,突然转过头来朝地面上等着的吴谓使劲挥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这上面说需要两个人——”

“什么——”吴谓大声喊着,声音在风里四散。

“正副驾驶员——不然没法开动!”

“好吧……”吴谓一边咕囔着一边不情愿地往上爬。上次他玩这种娱乐项目还是三年前,被两个孩子缠得不行,他才勉为其难地陪着在海盗船里大呼小叫了一通。但打心眼儿里,他对这种追逐感官刺激的游戏并无兴趣,并且认为那些热衷于此的人有着某种对高风险生活方式的病态偏好,总有一天会害死自己。

他不敢看向脚下的地面,高处的风摇撼着舷梯,舷梯微微震颤,他的腿有点发软。

吴谓终于双手双脚着地趴在舱门口,小男孩却已经坐在正驾驶的位子上,全副武装,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快点儿,你怎么那么慢,真的是老人家哦。”

吴谓好气又好笑地进了驾驶舱,舱门在他身后关上,齿轮咬合,发出沉闷的响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舱里的装饰和仪表盘还真像那么回事。小男孩摸摸这里又碰碰那里,兴奋得停不下来。

“别乱碰,碰坏了我们就完蛋了。”

“你先把安全带系好,我们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里?”

“坐好了!”小男孩似乎没有听见吴谓的问话,只是重重拍下仪表盘上如卡通片般醒目的红色按钮,一阵奇怪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吴谓以为只是老式电子游戏机的8位模拟音效,但紧接着座椅连带着整个人,甚至整个船舱都开始剧烈而持续地震动起来,一点也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他开始恐慌起来,忙乱地扯着身上的安全带,以为这台老旧机器哪里发生了故障,就快要爆炸的样子,安全带却死死卡住,纹丝不动。

身边的小男孩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吴谓以为他是因为害怕,正想安抚一下,扭头却看见小男孩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喔嗬!!我们要飞了——”

还没等吴谓回应小男孩荒谬的说法,一股巨大的加速度将他重重压在座椅上,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五脏六腑被震得翻腾不止,肾上腺素的快速分泌让他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在万分惊恐中,他以为自己就要挂掉了,许多往事如电影残片般高速回放,掠过眼前。

他注意到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光线由橘红变成暗紫,火箭真的升空了。一个蓝色发光物体出现在视野中,如此巨大澄澈,他花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那就是地球。

这怎么可能呢?在那一瞬间闪过吴谓脑中的,竟然是该如何向妻子解释这一切。但随即一阵更猛烈的加速度袭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冰冷的流水让吴谓醒来。他发现自己倒悬着,头发泡在水里,身体仍牢牢地被绑在座椅上,动弹不得。小男孩被困在离水面更近的一侧,咿哇乱叫,努力将半个脑袋探出水面。水正不断从破损的舱门处涌进来,使得倾斜的水位不断上升,很快将会把两人都淹没。

“快!快救我啊——”小男孩发出小动物般的咕囔,不时被水呛到。

“这玩意儿怎么解开啊……有没有什么按钮……”吴谓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可越是挣扎,那安全带就收得越紧,像蛛丝般层层包裹,让人无比绝望。

“……我快不行了……”小男孩的声音消失在水中,只剩下一串气泡凌乱破碎。

“……坚持住!”

吴谓深吸一口气,将头探入水面,瞪大双眼,试图寻找到解开安全带的机关,可原本应该是按扣的地方,如今却没有任何可以拆解分开的结构,这简直让他精神崩溃。他努力拽了拽系带连接座椅的部位,坚不可摧。他无计可施,只能再把头探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活下去?吴谓惊讶地发现,在生死面前,人的潜能能得到无限的激发,所有日常的琐碎烦恼,全都变得如微尘般不值一提,被注意力抛之脑后。而所有的认知资源全都被放到求生上来,一个又一个的方案如气泡般浮现,随即破灭,他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任何常规的逻辑与理性都无法拯救他,更遑论那个小男孩。

拍下START按钮前的那段说明文字突然无端蹦出,吴谓被其中的几个字眼所激发,改变,凝固,身体。莫非这正是游戏的一部分?可是我要怎么改变自己的状态?

水已经没到他的下巴,马上就要阻断氧气。吴谓已经没有时间再思考,他放弃了抵抗,全身放松,沉入水中,任由冰冷的液体充斥自己的五官腔体。如果这是个游戏,那所有的角色技能必须有触发机制,就像《超级马里奥兄弟》里的蘑菇。

他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试。

吴谓与自己身体中的本能搏斗着,亿万年来形成的恐惧反应模式,让他下意识地封锁呼吸道,阻止水进入自己的肺部,但当他完全放松身体之后,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窒息,相反却呼吸得更加顺畅。

这也许就是规则里所说的改变?

他尝试着将身体从安全带里挣脱出来,一切都像是在瞬间发生的,他的四肢变得柔软无骨,身体变得扁平,似一条海鳗般滑溜地从被紧缚的躯壳中游出。他感受到了自由,但同时又想起了小男孩,那个等待着被自己拯救的生命。

可是另一个座椅已然空空如也。

吴谓奋力在幽暗水面下寻找着小男孩的踪影,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出船舱。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暮色微露,在海天相接之处有紫色薄雾如轻纱浮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

“就知道你没问题的。”

吴谓猛地扭头,看到同样浑身赤裸的小男孩坐在逐渐下沉的船舱顶上,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你……这究竟是在哪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就是赢家圣地啊,不是你自己选择要来的吗?”

“我……这是虚拟现实?还是什么人造幻觉?”吴谓看着自己的双手,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这些很重要吗?难道你应该问的不是怎么离开这里吗?”

吴谓环顾四周,他赤裸的身体轻盈地漂浮在水中,不冷也不热,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中,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一种纯然天成、回归赤子的自由感,毫无拘束与负累,仿佛下一秒钟便可以突破重力,翱翔天际。所有令人窒息的灰暗现实都可以被抛到脑后,眼前只有纯粹的自我探索。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不妨做得久一点。

“所有这一切都是柳老师创造出来的?”

“不完全是,他提供了部分核心理论依据。”

“所以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小男孩笑了笑,纵身一跃,在水面扑起浪花,倏忽间像鱼儿般快速向前游去,清脆的回答飘荡在空气里。

“我就是你的领路人呀——”

吴谓跟随着小男孩,像鱼儿一般划开海面,高高跃起又落下,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才抵达岸边。他并没有感到疲惫,如果这并非系统预先设定的效果,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这跟现实完全不一样。

他想起自己有時在办公室里枯坐上一天,就算什么也不干,到下班时也会感觉精疲力竭,像被榨干的橘子。

也许这也是另一种系统设置吧。

两人从夜晚的海里走来,身形逐渐变高,踏上细腻的沙滩,海风拂过,竟有凉意。吴谓抱起双臂,扭头看小男孩已经换上了一身便装,十分清爽。

“连身体都能变,为什么不添件衣服。”小男孩笑说。

吴谓若有所思,他皮肤上出现了一层雾气般流动不定的物质,颜色与样式经过几轮转换后,终于凝固下来,还是他所习惯的商务休闲装。人往往习惯了一样东西之后就很难改变,哪怕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吴谓望向岛屿深处,在丛林背后,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似乎隐藏着一座城镇。

“你满足了我的愿望,现在该轮到我满足你的愿望了。”小男孩眨眨眼,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就叫我微微2.0好了。”

“微微……2.0?”吴谓搜索着记忆,这个名字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或者只是随机取名的AI角色。

“话说回来,你觉得名字还重要吗?”

小男孩兀自走去,消失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间,不知何处传来无名鸟兽的啸叫,吴谓赶紧跟上。

丛林中的一切都如此精细真实,蛛网的微弱反光,藤蔓植物上滴落的露珠,从脚边滑过虫豸的细碎脚步声。吴谓惊叹于这一切被虚拟得如此真实,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吴用用和谢天天,以及他们那代人所熟悉的另一个世界。

作为2030年后出生的一代人,他们被媒体称为“V一代”或“虚拟一代”(V-Gen),是虚拟世界的原住民。对于前面几代人来说十分纠结的“真实”与“虚拟”的界限,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又都是虚拟的,只有有趣和无聊之分。适应视野中出现的叠加信息、奇怪物体,以及频繁切换的虚拟界面,就像吃饭、睡觉、走路一样平常。

儿子吴用用大部分时间都在虚拟游戏中,就像在经典科幻小说《头号玩家》所描写的、大型虚拟现实游戏《绿洲》那样,只不过换了个名字。传统大型多人在线游戏,可以让成千上万名玩家通过互联网互相连接,共存于同一个虚拟世界中,但总体来说只是一个世界或者几个小星球。玩家也只能通过二维的视角——也就是电脑显示屏,来接触这个小小的在线世界——能实现互动的工具也仅仅只有键盘和鼠标而已。

而在《绿洲》中,系统提供了数千个高拟真度的三维世界供人探索,它是一个“开放式的现实”,每一个玩家都可以创建自己的世界,设计自己全新的身体。

“在《绿洲》里,肥佬可以变瘦,丑人可以变美,生性羞涩的人可以变得活泼,甚至成为为所欲为的歹徒。你也可以改写你的名字、年龄、性别、种族、身高、体重、声音、发色,乃至骨骼结构。你甚至可以放弃人类的身份,当个精灵、食人魔、外星人,或者其他电影、小说、神话里才有的生物……”

吴用用把这段话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设置为自己进入游戏时需要反复聆听的教诲,就像是某种受洗仪式。

想起儿子,吴谓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新的一代人完全不像自己少年时,需要遵循由老师或者学校,换句话说,成人世界所指定的一整套规则,越适应规则的孩子能得到的奖赏越多。所以我们的整个教育系统其实不是在培养孩子,而是在制造成人。

而在吴用用的游戏里,每个世界都可以拥有自己的规则,无论是物理规则还是社会规则。可以是零重力环境或者土星光环上,可以是黑魔法时代或者凭仗蛮力的罗马斗兽场,穿越于星门之间的太空歌剧,可以是硅基生物之间独特的脉冲交流,也可以是将感官完全错置的通感世界……在这里,只有想象力才是现实的边界。

微微2.0不时回头看吴谓一眼,这让吴谓回想起在船舱里的惊险一幕,他也开始理解儿子所沉迷的世界,那种可以随意改变自己感官信号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借助穿着的体感服可以同步体验他人所有身体感受,但这种感受又是通过另一个人的体感服传递而来,看似真实的感官体验,其实却经历了两层中介的作用,倘若我们再加上经由操控虚拟化身、进而遥距传感来自真实世界的传感器数据,则是三重中介。我们已经无法分辨每一层之间的区别,从感官角度看,真实与虚拟其实就是一回事。

为了防止沉迷,每隔一段时间系统会自动切换到真实场景模式,以维持“现实感”,但玩家可以通過虚拟货币换取更长的间隔时间。事实上,整个虚拟世界的经济体系都建立在“体验”基础上,你可以通过创造虚拟物体、提供虚拟服务或售卖虚拟体验,来换取虚拟货币,体验的想象力、独特性,及对人类生理心理机制的洞察力将决定其价值。

吴用用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名体验创造者,他擅长在游戏世界里寻找最为危险最为人迹罕至的边疆,并选择适当的虚拟化身,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体验。他凭借着这种特殊的天赋和技能,已经赚取了不少虚拟货币,并赢得了一定的声誉。他希望能够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而不是像传统的父亲所希望的那样,进入高等学府,和另外数万名来自全世界的学生一起竞争,最后取得某个天知道有什么用的学位。

毕竟后者是吴谓所熟悉的赢家模式,他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复制这种成功。这也是他和妻子谢爽之间诸多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一。

妻子希望让儿子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哪怕以世俗标准衡量不那么成功,但至少能成为一个健康快乐的人,她永远不会说出口的下半句潜台词是“而不是像他爸一样”。

吴谓心知肚明,为此他经常报复性地威胁儿子说,如果他不去上学,就会申请封禁他的游戏账号。在这件事情上,无论哪个时代,似乎都是一样的。

而在女儿谢天天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到了。”微微2.0打断吴谓的沉思。吴谓抬头,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毫无疑问这座小镇是为他吴谓量身打造的。每一处场景都是他所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公寓到停车场,到写字楼的电梯、办公室,甚至每天午后小憩的咖啡馆,都丝毫不差地被复制出来。

不单单只是复制一次,而是加倍奉送,所有的场景都乘以七,然后以空间叠加的方式组合起来,形成一座迷你小镇的形态。

“这是什么?”吴谓不知该作何反应,尽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系统虚拟出来的,但当一个人有机会以如此具体而微的方式,窥探自己生活的全貌时,还是不免被这局促而琐屑不堪的匮乏感所震撼。

“你的愿望。”微微2.0轻巧地回答,“你不是希望看到生活的更多可能性吗?”

“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像是同样的电影片段拷贝七遍同时播放,却如复制DNA产生了变异,每个片段的细节都有些许差别。

吴谓看到七层一模一样的公寓楼里,妻子与儿女以同样的步调行动着,准备晚餐,沉浸游戏,或是呆滞地望着虚空。七辆车子先后进入地库,七个吴谓在驾驶座上沉默许久,离开车厢,进入电梯,肩并着肩,却如同面对陌生人般视而不见。他们进入不同的楼层,敲开每一扇门,面对同样的谢爽、吴用用和谢天天。每一个吴谓说出的话,做出的举动,虽有不同,但大差不差,引发家人作出反应,导向不同的剧情发展。

无论如何,这七条故事线都同样的乏味。

“这是游戏吗?”吴谓问微微2.0。

“这是你的生活。”微微2.0回答。

“可为什么是7?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

“可以是任何一个更大或更小的数字,只不过是经过反复迭代之后收敛到7,这是对你的感官系统友好的数字。”

吴谓不确定自己完全理解了微微2.0话里的含义。

“你不想进去看看吗?”微微2.0微笑着问道。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变量。”

“不同之处在于,你可以把脚伸进别人的鞋里。”微微2.0又眨眨眼。

“什么意思?”

“我带你试试。”

他们走近那栋公寓,还没等吴谓试图制止,微微2.0就按响了门铃。是吴用用开的门,吴谓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正在琢磨应该开口说点什么,可微微2.0却把他的手一攥,两人如孙悟空般“跃入”了吴用用的身体里。之所以说“跃入”,是因为所有视线角度的转变都是瞬间完成的,没有更好的词语能够形容这种古怪的感觉。

吴谓用儿子的眼睛去看,用儿子的耳朵去听,甚至所有的心理活动,他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谁啊?”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阵混杂着厌烦与恐惧的感受升起。

“外面没人。不知道谁恶作剧。”儿子怯怯地回答。

“该不会是你幻听了吧,让你少玩点游戏。”父亲或另一个吴谓冷硬回道。

“哦……”他明显感觉到儿子内心的抵触情绪,似乎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到吴用用的身上,这已经成为一种父子交流的定势,而儿子所能做的只有逃避。

“别玩了,帮你妈收拾一下桌子吃饭了。”

“哦……”

儿子怀着满心的不情愿坐到桌边,对食物兴趣缺乏,对父亲更是如同隔着一扇透明的屏障。两人近在咫尺,却无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交流。吴谓从未想过自己在儿子心目中是这样的形象,他总以为自己每天为家人辛劳,回到家中理应得到尊重和善待。他试图改变儿子的想法,主动摆出友好的沟通姿态,以儿子的身份主动挑起话题。

“爸,今天在公司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另一个吴谓抬了抬眼睛,满脸的不耐烦:“上班能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

“那你还每天在公司待那么久。”

“还不是为了你们两台‘碎钞机,学费谁掏?游戏谁买?吃喝拉撒睡不都是钱。”

躲在儿子身体里的吴谓几乎想冲上去抽自己一巴掌,可他没有,毕竟自己只是客人,而且儿子打老子似乎有点违背自己立下的规矩。他只能沉默地埋头吃饭。来自儿子的情绪和自己生发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如牛奶和咖啡,漩涡中分不清界限。这种感觉过于奇妙了。

“要不要换个人试试?”微微2.0的声音在吴谓耳边响起,“试试你妻子?”

还没等吴谓回应,他们又是一跃,已经从饭桌的这头“跃入”正端着菜上桌的谢爽身上。

一阵强烈的疲惫如浸水棉被般包裹住吴谓的身心,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可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干,衣服要洗要晾,孩子功课要辅导,家里要打扫,明天还得去看望生病的亲戚。可这一切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己的丈夫都不闻不问,似乎与他毫无干系。谢爽放下菜,看了一眼吴谓,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半点慰藉,可是没有,他只是自顾刷着工作邮件,对眼前这个忙乱了一整天的爱人视而不见。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多久了,好几年了吧?吴谓分明感到自己心里一凉一沉,那是妻子的心慢慢枯死的信号。甚至,他感受到了悔恨,与追求新生的渴望,可随即又化为绝望。他从来没有想过妻子竟然如此厌倦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厌倦自己的另一半。

真的一点爱都没有了吗?吴谓不甘心地发起尝试。

“听说最近刚上的沉浸式戏剧《剧本人生》很不错,不如找时间去看看?咱们也好久没一起看戏了。”谢爽假装突然想起来,手搭在吴谓肩上。

“哦,好,找个时间。”吴谓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屏幕,肩膀不自在地耸了耸,像是下意识地要甩开这额外的负担。

“最后一场是周五晚上。”

“周五晚上……我看看,好像有会唉。”吴谓声音里露出一丝制式化的为难。

“能不能推了?就这一次。”

“亲爱的,这关系到我下半年的业绩能不能达标,说好了,下次一定陪你。”

谢爽内心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她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说好了永远说不好,下一次总有再下一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作这种愚蠢的尝试,甚至带有一种自取其辱的羞耻感。她只想赶紧吃完这顿饭,干完所有家务,躲回自己的床上,躲进那些愚蠢而无害的搞笑视频节目里。

附在妻子身上的吴谓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他恶心、头痛、想吐,甚至不知道这究竟由何而来,是眼前的自己,还是漫无止境的折磨,他只想赶紧离开。

“还想看看谢天天吗?”微微2.0问道。

吴谓犹豫了,他和女儿的交流更少,天天完全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妻子嘴里所谓的“时空旅人”,根本无法预测自己在她眼中会是怎样一种形象。

尽管吴谓不是那种铁板一块的古怪宅男,也会在意別人对自己的看法,但以如此直接而沉浸的方式代入第三方的视角,甚至还能“读心”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这还是第一次。信息冲击是如此巨大,他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罢了罢了,不知道也好。吴谓,或者妻子谢爽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街道、写字楼和咖啡馆,还有下属、老板、竞争对手、服务员、路人……在他们的眼中,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

甚至生活还出现了不同的平行剧本,剧情无限分岔,这么想下去似乎无休无止,让人精疲力竭。但他又无法停止想象,一旦经历过身份认知的流动,大脑中的某块区域就被激活,就像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将深深影响他今后看待自己与他人的方式。

“我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在哪儿?”

两人回复到正常的状态,坐在山坡上,看着属于吴谓一个人的小镇,七重人生如同一曲结构精巧复杂的赋格,不断交叉重复变奏,却永远无法抵达高潮。

“作为一个赢家,你在单一的价值观坐标里生活得太久太久,”微微2.0现在说话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七岁男孩,相反,更像一个比吴谓要年长智慧得多的老人。“而单一价值观总是很脆弱,就像一座沙子堆成的金字塔,一旦受到來自外部的挑战便可能引发系统性雪崩。那些自以为是人生赢家的,往往会因此一蹶不振,甚至走上绝路。而一旦你看到了更大的图景,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吴谓看着小镇,若有所悟。

在他眼中,虚拟化身们的生活轨迹逐渐虚化加速,像高速粒子在夜色中绘出光的形状。那些形状虽然表面各异,可倘若抽象成数学模型,它们却高度一致。

正如绝大多数人的人生。

“所以老柳把你制造出来,就是为了给我们这种人传道授业解惑的?”

微微2.0眨眨眼:“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柳微微出生时,得到了父亲老柳给他准备的一件礼物,当然他当时对此一无所知。

礼物是一套高清全身扫描仪,外形像是魔术师手中的圆环,只要将它套过身体,所有的身体拓扑数据,便会被传送到云端平台进行渲染加工,建成等比例的3D模型供用户下载绑定使用。

微微长得很快,扫描仪的尺寸也得不断加大。这些不断更新的数字模型形成一个时空连续体,亲戚朋友们可以在百日礼上,看着微微由呱呱坠地的婴儿快速长大的全过程。由于孩子太小,还无法用自主意识去驱动虚拟化身,因此父亲记录下他的一些动作数据和声音模式,并托管给AI程序,即便这样,也足够逼真了。当出差在外的时候,父母也可以随时与孩子(他的虚拟化身)进行实时的沉浸式互动,毫无疑问,这种虚拟交互所维系的情感纽带,却是真真切切的。

老柳的妻子,微微的母亲,却对这种虚拟化身深感困扰不安。她是属于旧世界的人,总觉得用这种方式来传递爱意有违自然法则。她甚至暗中认为,老柳对虚拟化身倾注了更多的爱,超过了对他真正的儿子。

微微第一次接入镜像世界是在他十八个月的时候,经检测他的视觉系统已经足够成熟,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他接入,看到自己的虚拟双手和身体,一面拉康式的镜子帮助他,在真实自我与虚拟化身之间建立认知上的联系。他动了动手指,咧嘴微笑,虚拟化身丝毫不差的反应,甚至可以带动虚拟环境的效果变化。比如挥手拉出彩色光带,或者所有的虚拟物体会根据化身的面部表情,进行相应的反馈,这种看似廉价的小把戏却获得了大众的欢迎。

在很早之前人们就发现,决定虚拟现实真实感程度的并非美学风格,而是是否像真实世界一样,营造出一种连续、低延时的感官反馈机制。因此哪怕是低多边形风格的场景,也能带来超过电影级现实主义的沉浸体验,只要设计得足够巧妙。而带入真实玩家的互动便是最为有效的撒手锏,每个个体之间不同的反应模式和千变万化的组合,会带来超过任何AI算法所能模拟出的趣味性,这些由真实人类大脑驱动的虚拟化身充满了不确定,一举一动间折射出背后的性格与认知差异,夹带着温度与情感,如同平行相对的镜面,能够反射出无穷无尽的人性深渊。

这也是老柳的用意所在。其时他正与另一个神经生物学家展开某项重量级的联合研究,希望从数学层面上建构一个个体从出生之日起,对于身体及自我认知的发展全过程。

而当时妻子并不知道这个秘密项目的存在。

尽管微微正处于一个全方位迅猛发育的初始阶段,但某种对于他者的好奇心已初见端倪,无论是在真实世界或是虚拟空间。甚至,他对于虚拟化身的兴趣超过了育儿房里的活人,这也并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毕竟他们能将烦人的哭闹转化为愉悦的视听效果。渐渐地,孩子们不再满足于依样画葫芦的复刻版虚拟化身,年纪稍大一点的换上了流行文化的符码形象,将自己投射到卡通偶像的躯壳上,同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其某方面的精神特质。

但这种投射还仅仅局限于拓扑形状对位的变身,人形对人形,四肢对四肢,所有的功能与感知都是因袭旧有的模式。而早在杰罗·拉尼尔的时代,他一直幻想能利用虚拟现实技术将自己变成一只能够行走的龙虾,手臂变成钳子,耳朵变成触须,双脚变成尾巴,这些转变不仅仅是视觉形象上的,也包括相应的运动机能。而到了斯坦福大学的杰里米·贝伦森时期,他通过实验发现,人们通常只需要4分钟便可以将大脑中手脚操控的神经回路进行重置,就好比你用踢腿去操控虚拟化身的手,而用挥手去控制虚拟世界中的脚。这种神经可塑性和认知流动性,对正处于成型阶段的婴幼儿来说,简直像打开了一扇无限可能的大门。

这正是老柳所希望达到的效果,通过改变可无限复制的虚拟化身,来验证人类神经系统对于身体的感知与控制是否可以突破认知上的局限,甚至,拓扑学上的界限,达到一种真正的自由。

五岁,微微开始学会用耳后肌肉群去操控他的虚拟触角,其灵巧程度堪比双手,用后背肌肉去控制双翼,用复杂的关节运动去使唤附肢。所有这一切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都是正常合理的,他对于身体的认知已经超越了固定的性别、种族甚至物种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功能即结构是最为朴素的道理。当然,他也将像其他属于这一时代的孩子一样,面对同样的问题,当他们回到现实物理世界之后,会对自己单一、局限、沉闷的身体功能感到失望。

一个夏日的午后,老柳的妻子突然发现七岁的微微不知去向。在湿气蒸腾的教工大院里,她遍寻不着儿子,只能一家家地敲开邻居的房门,试图从小玩伴的嘴里得到线索。

那些孩子都说微微最近有点怪,老想变成一条鱼,在水里游,还说自己能够在水里呼吸,别人要是不信他还着急,说要游给人看。

妻子一听就急了,赶紧给老柳打了电话,院子里各家大人也都纷纷出动,到附近的水体找人。

尸体是当天晚上在学校后山的水库里捞出来的,微微浑身赤裸,缠满了墨绿色的水草,活像一条被放生又难逃劫难的鱼。

妻子号啕大哭,而老柳只是呆呆地站着,浑身湿透,几绺头发贴在前额,七魂丢了三魄的样子。从那之后这个家就垮了。老柳沉浸在镜像世界里,和微微的虚拟化身不分昼夜地待在一起,就像那是儿子的一个数字鬼魂。而妻子却完全见不得那个玩具,她会歇斯底里地大叫,情绪崩溃,并把所有的错归咎在老柳身上。那还是远在她知道名为“德爾塔”的秘密项目存在之前。

微微永远停留在了七岁,无论在现实中还是虚拟空间里。老柳与妻子的关系也凝固在了那个破碎的瞬间,任凭怎样努力都难以修复回原初的状态。

那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

听罢微微2.0的故事,吴谓陷入了沉思。按照时间推算,发生这桩惨案时应该正好是自己离开学校前后,他竟然毫不知情。或许是老柳将心事包藏得过分谨慎,也可能是自己全副身心投入名利场,想要出人头地,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他竟然有几分心疼,为自己的导师,为师娘,也为了那个过早夭折的生命。

“所以老柳就靠你聊以慰藉……或者,你就是他另一段生命的延续。”吴谓开始明白为什么小男孩身上,有那么多令人熟悉的气息,甚至连他童年的经历都混杂了老柳的真实家庭背景,一个寒门出身的天才儿童。

“老柳试过很多不同的方式,甚至给自己也建了一个虚拟化身,陪伴我随着时间长大,毕竟在程序世界里这并不花费什么力气。可最后他还是决定让我停留在这个模样,也许在他心目中,这就是最接近真实的。”

吴谓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一种柔软而温暖的情绪突然充盈起来,他有点想要回去,回到真实的世界里去了。

“老柳肯定想永远陪着你。”

“对于虚拟化身来说,这也不是不可能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当父母知道他们有一天不会死并留下自己的孩子时,父母和孩子之间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

“当你30岁的时候,你有了吴用用,如果你能活到200岁,他就已经170岁了。但那是170年前发生的事情,亲子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170年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历史上许多王朝更替都比这个时间要短。外部世界的变化对人的影响远远超出你的预期,你和你儿子都已经不是170年前的那个人了,你们需要不断地重塑自我,包括职场上、科技上、社会关系上,甚至需要适应新的星球环境。可你们还是父子,还期待彼此像原先父子一样对待彼此,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极其荒谬的一件事。”

“我现在有点懂了,所以他宁可保持现在这样。”

“这是模拟计算出来的结果,就跟你的七重人生一样。”

“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是不是该结束这一趟游戏了?”吴谓一直在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入虚拟世界的,是从舱体里出来时?在更衣室里,还是在车里?他说不清楚,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玄虚了。

“作为一名赢家,你还没有克服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

“这话听起来很矛盾呢,小伙子。”

“不矛盾。真正幸福开心的人很少是赢家,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成为人生赢家。驱使像你们这样的人不断自我苛求、挑战极限的动力,就来源于你们人格中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

“我竟然无法反驳。”

“所以,想想你自己最大的不安全感是什么,你又将如何面对它。”

“我……不知道。”吴谓仔细想了想,坦诚道。

“所有赢家最害怕的就是失败,对于你来说,最大的失败是什么?”

吴谓沉默了,一系列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是职场失势?投资失败?家庭崩溃?还是别的什么不可预知的风险?对于中年男人来说,成功也许只有一种,但失败却可能有千千万万种,每一种都将是致命的。

“你愿意代入妻子与儿子的视角,却拒绝代入女儿的,为什么?”

“我……”吴谓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也许对于你来说,女儿是你完美生活中的一道裂缝,这道裂缝会越变越大,变成引发大厦坍塌的一场事故。潜意识里你将女儿视为人生失败的潜在诱因,你想要逃避这个现实,刻意忽视她的存在,甚至否认你们俩之间的情感联系。”

“我没有!”吴谓突然失去了力气般,语气疲软下来,“我没有……”

“那我们回去?”

微微2.0指向不远处的那栋楼,所有重复的场景开始交叠融合放大,最后变形为一个单独的房间,在那个巨大而空旷的暖色房间里,地板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孩,她空洞的双眼似乎在望向两人,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

吴谓看着那张脸,开始憎恨自己作出的选择。

一开始,吴谓和谢爽以为自己特别幸运,生下如此懂事乖巧的女孩,当别的婴孩使劲哭闹时,天天总是安静地躺在婴儿床上,望着粉色的天花板,一声不吭。

直到18个月后,他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也许与性格无关,而是某种隐性疾病的征兆。

基因检测结果表明,天天染色体上位置为chrY:16807351-19304967(hg19)的基因组出现2498kb的杂合缺失,这非常罕见。该段缺失和智力低下、癫痫、语言障碍、视网膜发育不良、心脏病等高度相关。带有这类基因缺失的孩子出生后异常安静、喂食困难、啼哭乏力迟滞、面无表情、对周围人及环境缺乏兴趣。

抉择是艰难的。对于吴谓来说,这意味着经年累月的额外照顾与不菲花费,或者一辈子也无法等到女儿好转的那天。

抉择是简单的。对于谢爽来说,这是属于她的孩子,一条生命,她不会把谢天天丢到专业医护机构里,任凭她成为诸多被“遗弃”的病儿之一。甚至,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有问题,在她看来,女儿只是换了一种与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进行沟通交流,但在本质上,与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谢天天仍然是那个最美丽聪慧的孩子。

吴谓选择了妥协,或者说,逃避。他努力赚钱,保证经济上的强力支撑,但从情感上,他总是浅尝辄止。他怕自己对女儿的付出得不到任何回报,哪怕在遥不可及的未来,这与他的成功哲学背道而驰。他不敢去爱。

于是,担子就落在了谢爽的肩上。

谢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吴谓的妻子、在读艺术史博士生,以及,一个虚拟现实艺术家、教育家、自学成才的认知治疗师。

她接受了中央美院本科和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硕士教育,又继续攻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艺术史博士学位。她所在的学院将视觉艺术史作为一种理解研究手段,进而理解人类智力和文化发展史。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安藤广重印刷品、现代清真寺、伊特鲁里亚人的坟墓、米拉·奈尔的电影,等等,都被带到这里作为学生们研究的对象。

谢爽研究的领域是人类艺术史上的时空感错乱问题,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John Cage的《4分33秒》《记忆的永恒》或《清明上河图》、巴厘岛的桑扬舞、亨利·摩尔的大型纺锤件、萨拉·凯恩的《4:48精神崩溃》,到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人类最为杰出的创作者们通过不同的艺术形式,挑战日常生活中的线性时空观,试图诱导出大脑对于时空感知的另类可能性。

而现在,谢爽正在尝试分析虚拟现实,究竟是如何改变我们对于时空的感知的,这或许能够帮助女儿与正常的世界搭建起沟通的桥梁。

事实上,早在虚拟现实技术刚刚兴起之时,人们就观察到身处虚拟空间的体验者们,会因为感官的放大效应和丰富的细节,而错误判断自己的浸入时间。通常来说,体验者们的主观时间会是客观时间的两倍,也就是说,现实中只过了5分钟,而体验者们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在虚拟世界里待了10分钟。

这种时间感的倍数关系能够被操控且利用。

虚拟现实体验开发者们利用人类大脑对于时间感知的小小后门,制作出许多奇妙的应用,包括在具体场景中的时间冻结、减缓、加速、倒放,等等。由于强烈的沉浸感和临场感,每个体验者都获得了在正常物理时空中所无法想象的超凡感受,甚至可以在同一个剧情场景中,允许不同时空流动速率的并存,仿佛是一条均匀平整的河流中出现了湍流、漩涡和泡沫,由此也大大丰富了各种游戏的玩法。

不只是游戏,同样的逻辑也被应用到许多商业虚拟现实场景中。

商家会在希望消费者充分体验、提高购买决策概率的场景减缓时空速率,而在一些无聊的、冗长的垃圾时间尽量提速。AI也被引入这一机制,它能通过监测消费者的一些生理数据,来判断用户究竟是兴奋、欣喜还是厌烦、不适,从而自动反馈到时空速率上。

统一的时空观已经被打破了,每一個人都活在自己的河流里。

而一旦退出镜像世界,回到均匀单一的物理时空,许多人明显感到不适,这种不适是生理性的,也是心理性的。严重者甚至会产生官能障碍,仿佛自己成了被囚禁于时空茧中的提线傀儡,逐步丧失自主行动及沟通能力。

这些人被称为“时空旅人”,一种带有粉饰意味及政治正确的荣誉称号。

谢爽的课题便是通过跨学科的研究,希望以逆向工程的方式,开发出能够逐步矫正、恢复“时空旅人”对于正常世界时间流速适应能力的艺术形式与体验。但正如伊凡·萨瑟兰为世界上第一台头戴式显示器所起的名字“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任何技术都是一把双刃剑。对于“时空旅人”来说是解药,而对于另一批玩家来说,却恰恰可能成为诱发新病症的潜在魔鬼。

谢爽并非对此毫无知觉,但了解得越深入,她仿佛像浮士德博士般,无法自控地想要更多。因为在她眼中,女儿谢天天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时空旅人”,被囚禁在了另一个平行宇宙中,无法跟“现实”世界里的家人建立联系。

或许她所研究的技术便是能打破这一屏障、解放女儿的武器。

为了追赶进度,她经常把自己囚禁在近乎静止的虚拟时空中,以争取到更多学习与思考的时间。这让她与吴谓在情感上的距离也日渐疏远,某种程度上,谢爽成了她自己想要拯救的那一种人。

微微2.0将吴谓带到了女儿的房间前。

“准备好了吗?”微微2.0男孩问。

吴谓摇了摇头,他永远不会有准备好的一天。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计算得出确定的答案,没有模棱两可,或者无法界定的灰色地带。但在情感上,尤其在女儿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黑盒子,无法用理性和逻辑去推演,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输入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对于吴谓而言,这就是失败。

微微2.0牵起他的手,纵身一跃。

活了这么多年,吴谓第一次感觉自己濒临失控边缘。人类语言已无法表述他所处的状态。

最初的狂乱之后,恐慌逐渐消退,吴谓醒悟过来,这便是女儿所感受到的时空。

他无法看见,却不是黑暗;无法听见,却不是寂静。似乎所有感官都被悉数剥夺,无法遏制的恐惧如潮水般冲击着理智,他开始明白为何天天会如此安静,一切都在混沌之中,感受陌生而强烈,甚至比五官健全时还要丰富敏感。但是你却无从把握其含义,所有与信息对应的意义都断裂了,留下的只是刺激本身。

他像个附身的幽灵,飘荡在这无解的世界,更绝望的是,作为人类的自我意识在渐渐模糊、冲淡。

某种知觉在迅速膨胀,其他感官蜷缩到次要的位置,像是整个躯体被包裹于一枚无比巨大的蛋黄,你能感到四面八方传来有节律的震颤,一种均匀的压力迟滞而坚定地迫近,仿佛有一只巨手捏着这枚鸡蛋,而它将无可避免地走向破碎。

世界便是这枚鸡蛋。

这就是谢天天的不安全感,比吴谓所体验过的所有脆弱与惊恐加起来还要强烈。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抱抱女儿,抱抱这个宇宙间最孤独的孩子。

一些感觉的残片开始浮现,游荡在意识中,来自另一个人类的体温、皮肤的触感、拥抱与亲吻的混合物、毛发拂过脸庞的瘙痒、湿润的气息、手臂上最后的一线疼痛。

吴谓猜测这是来自谢爽的记忆片段,毕竟她是那个花了最多时间在女儿身上的人,尽管随着时间流逝,这些信息都将无法挽回地逐一消逝,甚至连这个人、这个名字也会像水面的皱褶,平复如不曾存在过。

但他猜错了。

那发根坚硬、气息中带着烟味儿、手指上触感粗糙,那不可能来自妻子,而只可能来自——他自己。

从女儿意识深处传出持续的震颤,变幻着频率和模式,带着繁复的节奏和配合,然后便有一种宁静的愉悦弥漫全身。吴谓尝试着去体会那种共鸣腔的感觉,类似于坐在按摩浴缸中,让水流慢慢没顶,引发共振。

那是一种爱的感觉。

这是吴谓此生最为深刻的体验,令人疯狂而眩晕。仿佛共有一颗大脑的连体婴,又像是一个置于音箱前的麦克风,回输信号被无限循环放大,推向神经冲动的极限。

在那共振中,他触摸到更为遥远、古老而宏大的存在,像是穿越了幽暗的岩层和数万米的海洋,穿透了大气与辽阔无际的星空,穿行于时间与空间交织而成的躯体,仿佛所有的感官都恢复了正常,但只有电光火石般的一瞬。

世界疯狂旋转,开始只是水平旋转,然后垂直,最后是不定向的变轴旋转,仿佛苏非教派的旋转舞仪式,舞者右手朝天通神,左手指地通人,不停旋转至意识不清之时,便是与神最近之处。

吴谓被囚禁在蛋壳中、在海中、在铅与火的洗礼中,即将破碎。他膨胀,溢出了蛋壳,溢出了海洋、天空以及万物的间隙,他便是万物。

蛋壳碎了,旋转减缓了,膨胀停止了,然后是猛烈、急速、无尽地收缩,如恒星坍塌,如地铁穿越隧道,如精子游入子宫,如浴缸拔掉塞子,像是要把万物都塞回某个渺小、脆弱、安静的容器中,这个过程如此漫长,以至于连时间都失去了弹性。

父亲离开了,爱消失了。

随之而来的巨大的空虚和失落远超过人类所能想象的极限。他们曾为一体,如今各自分离。恍如躯壳悬于真空,割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能量联系,一个感官的黑洞,无所依托,无法触及,没有意义,只是宇宙间一个孤独的物体。

吴谓看不见、听不着,身体漂浮在知觉之海上,缓慢地穿越时间的尽头,而一生的记忆却凝缩在须臾之间,从摇篮到坟墓,只隔一朵浪花。

他终于理解了女儿的世界,理解了女儿的爱。

如果命运把我们抛掷到无法理解的境地,而我们所能做出的回应,无非一个姿态、一种仪式,体面地接受失败,鞠躬离场下台。再漫长的历史,再强大的国家,再深刻的思想,都会在时间洪流中烟消云散,何况两段人生短暂的交叠。

在时间面前,没有赢家,没有胜利可言。只有爱,能够让我们苟延残喘。

“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里……”吴谓从意识深处发出求救信号。

“出口就在那里,只要你……”

吴谓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猛然抽离女儿的意识,然后,他看见了光。

那是一具尸體,飘浮在无垠的星空中,没有因为真空失压而爆裂,也没有因为极低温而粉碎,只是像日常生活中葬礼上能看到的那种死者,穿着得体,表情冷淡,妆容精致,只不过换了个炫目得过分的背景。

那是吴谓的尸体。

“微微?这是怎么回事?”吴谓看着自己的尸体,发现自己失去了实体,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只是随机飘浮在太空里,像个孤魂野鬼。他开始惊慌起来。

“冷静点,赢家先生,这是最后一道仪式。”

耳边响起的,竟然是叠加在一起的两把声音,一把是小男孩微微2.0的,另一把来自他的导师老柳。二重唱式的音响效果,让这眼前的一切显得更加庄严诡异。

“什么鬼仪式?快让我回去,我要回家!”

“你这就在回家的路上,死亡是每个人的终点。”

“不!不应该是这样,这只是一场虚拟游戏,一场廉价幻觉,快让我走!”

“人类文明又何尝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这是吴谓所熟悉的那个导师老柳,洞若烛火又带着虚无喟叹,“在我人生最后十年的研究中,我发现了一个终极规律,它是拓扑数论中一个非常边缘化的分支,但却能解释从大脑神经元连接到集体无意识行为,从量子效应到宇宙天体湮灭,这横跨微观到宏观数个量级之间的各种现象,它回答了一个困扰人类多年的不解之谜——费米悖论。”

“费米悖论?”

“从数学上看,银河系大约有2500亿颗恒星,就算按照最严苛的德雷克方程,智慧文明也应该是多如牛毛。可为什么,我们一个都找不到。是否存在着某种大过滤器机制,当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被过滤毁灭掉,就像滤掉残渣的咖啡滤纸,特定网眼尺寸的渔网,或者靶向攻击的基因病毒?”

吴谓感到一阵瘆人的寒意,即便他现在没有能够感受寒意的肉体。他已经远离这样的终极思考太久了,回想起学生时代,他最喜欢跟同学争论的,就是这样没有答案的问题。可那样的日子已经像星光一般遥远暗淡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回应。

“呵呵。吴谓,这可不是以前的你。以前的你肯定会站起来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和你有莫大的关系,你觉得自己遇到了危机,对吧?”

“算是吧……”

“你不是唯一一个。”

“什么?”

“事实上,全人类都在面临同样的危机,我把它称之为‘赢家综合征。具体产生的机制尚未清楚,但是就像是打开了大脑中某个隐藏的开关,神经元连接的拓扑结构发生了微妙变化,人类开始变得盲目、短视、过度竞争、自私自利,甚至带有强烈的自毁倾向。而个体组成了社会,社会组成了文明,我们就在悬崖的边上摇摇欲坠。”

“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曾经是,直到我发现盲目乐观也是症状之一。一个盲目乐观的社会,与一个盲目悲观的社会相比更为可怕,因为每一个个体都将竭力用自己的乐观,扼杀他人悲观的权利。”

“所以,您打算用游戏来拯救世界?”尽管颇为不敬,吴谓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讽刺语气。

那声音沉默了许久。

“不……我只想拯救我自己。我也是患者,我牺牲了我的儿子、妻子,还有我整个的人生,只为了能赢。”

吴谓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幻觉中的身体,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也许是心,一个曾经被认为与思考和感受无关的器官。老柳是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才会如此坦诚而残忍地揭开疮疤,让学生看清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老师……”

“还是叫我老柳吧,我只是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我不想看到你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可是我……我已经走了这么远,我不能放弃现在的这些东西……”

“难道你还看不清吗?你牺牲掉的,远比你得到的要多得多。”

游戏中的场景迅速闪过吴谓眼前,他明白老柳是对的。为了毫无负累地前进,他牺牲了自己的妻子;为了不断击败竞争对手,他牺牲了自己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为了莫须有的胜利,他牺牲了自己最钟爱的研究。他才是那个被囚禁在果壳里自以为是的孤独国王。

“你们被告知,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赢得人生中的每一场战争。可是他们没有告诉你的是,你就是那个代价。”

“可是……这个世界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从来如此,便对吗?”

吴谓语塞。

“建造这个赢家圣地,便是为了改变每一个困境中的人。也许我们终究不能突破大过滤器,无法抵抗文明的孤独症,但至少,我们可以改变每一个人看待世界的方式,重新建立起与他人的情感连接,扭转神经元网络的拓扑结构。”

吴谓看到自己的尸体慢慢地腐烂、枯萎,如同坛城沙画,再怎么繁华锦绣,都抵挡不住时间,终将化为齑粉,和光同尘。他回忆起这一路上经历的种种,心头若有所动,像有束光打在了久不见天日的幽暗石壁上,照亮了一线青苔与藤蔓。

“老柳,我想家了。”

玻璃罩哧一声打开,吴谓花了一些时间从甜美的香氛中苏醒过来,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处。工作人员搀扶着他离开舱体,进入更衣室。

洗去身上的导电凝胶之后,吴谓走出水雾缭绕的淋浴间,去储物柜拿自己的衣物。他突然被眼前一个朦胧身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面等身高的穿衣镜。

他端详着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和略显松弛的肌肉,叹了口气,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

坐进车里,吴谓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舱体里的时间最多不超过1小时,可感觉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想起所有经历过的虚拟场景和老柳的话,恍如隔世。

车窗外的城市依旧繁华如故,赢家与输家们不舍昼夜,战争不会为谁真正停歇。

车缓缓驶入地库,吴谓小心地挨着旁边的路虎停好。按照习惯,他会在车里再坐一会儿,像是做好某种心理建设,再离开座驾,上楼回家。

可是今天吴谓却一刻也不想在车里多待,他迫不及待地熄火,解开安全带,溜出车厢,走向电梯间。

在掏车钥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一样触感陌生的物体。摸出来一看,是一把金色的钥匙,孤零零的,连着圆形的号码牌,上面写着“42”。

吴谓凝视着那把钥匙,似乎唤醒了他某些回忆。

一声清脆的响铃,他回过神来,走进电梯,门缓缓合上。想起马上可以见到自己的妻子儿女,吴谓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反射在所有的镜面上,尽管这不过是地球上无比平常的又一天。

直到另一个吴谓打开门,迎接他回家。

创作谈

谁是那个代价?

陈楸帆

中国这几年流行一个词语叫“人生赢家”,非常值得寻味。可以这么说,幸福是没有标准的,输赢是有标准的,而且是一场零和游戏,有赢就有输,赢家拿走桌上的筹码,输家赔上身家、脸面甚至性命。一个词语的流行,能够窥见一个时代的症候,无论你愿意与否,在说出、听到、思索这个词语之时,便或多或少地落入其背后更宏大的价值框架当中。

我身边就有很多这样的“人生赢家”朋友,从世俗角度看,无一例外都是人中龙凤,社会精英,国家栋梁。他们肩负企业、股东、员工、家人层层叠加的期望与责任,身上毫无疑问都有一些共性:勤勉、进取、自律、理性、追求效能最大化……当然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累。这种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疲劳消耗,更是精神上的长期高压。

于是,我见证了一些“人生赢家”的“史诗级失败”,这个词语一般用于游戏中,众人寄予厚望的某件事物、某场战役最终轰然倒地,一地鸡毛。这里面,有锒铛入狱的亿万富翁,有抑郁崩溃的创业新贵,有妻离子散的科技英才。我并没有任何道德立场或预设去评判他人的人生,他们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这条通往“成功”道路上倒下的人。跟随者大多时候是健忘的,就像股市里的散户,或是赌桌上的新手,他们只会选择性地记住对自己有利的部分,也就是赢家的故事,而刻意忽视那些代价。

对于写作者来说,更值得关注的往往是成为代价的那一部分人。我们经常会被告知,在一个结构性转型的社会里,代价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如同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产业工人,信息化进程中的边缘人群,经济快速发展中的环境污染,等等。心理学上有一个词语叫“Tunnel Vision”,大致可以翻译成“隧道视觉”,但我觉得更合适的说法是“一孔之见”。说的是车辆高速行驶时,司机越注视远方,视野越窄,注意力集中于中心而置两侧于不顾,越容易发生意外。不可否认,“隧道视觉”对于提升效率、强化目标感是有帮助的,但也造成視野之外的边缘地带,便堂而皇之地被纳入盲区,成为可牺牲的代价。

一段高速公路上的旅途如此,对于人生、企业、国家、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借助这篇貌似荒诞抽离的科幻小说,其实是希望告诉每一个人,在既定的通往“胜利”“成功”“伟大”的高速路上蒙眼狂奔之际,或许在你能够选择的范围之内,换换挡、踩踩刹车,停下来看看周围的风景,想一想你究竟要去哪里,想一想究竟谁是那个代价。

或许你会有不一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