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行动何以促进图书馆公共服务共同生产?
2020-05-12吴金鹏徐宏宇
吴金鹏,徐宏宇
0 前言
《中国人民共和国公共图书馆法》指出公共图书馆是公共文化服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应当以人民为中心,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公共图书馆服务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属性和文化价值决定了其政治功能和治理属性,进而彰显其在公共服务体系中的战略位置和独特价值。公共服务不仅是公民权利和国家义务,而且具有社会整合、公共性构建、国家认同的意蕴。国家不仅要通过传统的资源、规则、市场、组织、管理方法提升公共服务质量,而且希望在供给公共服务过程中培育公共精神和社会资本,并转化为更普遍的社会信任和社会价值,因此应该从社会治理的高度审视公共服务。社会价值是社会治理的逻辑起点和归宿[1],尽管政府不能直接为公民创造价值或交付价值,但通过提供公共服务或价值主张,公民得以自主地、具有创造性地在获取公共服务的过程中定义社会价值。
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供给模式强调公共服务生产者(政府及其代理者)和公共服务消费者(民众)之间是平等的协作关系,通过双方参与公共服务的设计、生产、反馈等全过程,由民众在公共服务使用中创造并界定公共价值[2],为实现公共服务的治理价值提供了思路。共同生产对服务质量和价值共创的积极影响来自于广泛的双向沟通、互动,以民众的广泛参与为基础。但是,我国基层治理面临着“政府在行动、居民不行动”的困境[3],社区居民缺乏参与社区治理的意愿和动力,如何调动和维持居民参与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积极性成为提高服务质量、创造公共价值的关键点。共同生产并不要求公民加入一个组织,但组织可以提高共同生产的水平,激发公民共同生产行为意愿,进而促进公民和公共机构之间的协调共赢[4]。因此,政策干预可以从鼓励公民从个人参与转向集体参与,形成服务自组织入手,促进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可持续性发展,取得良好的效益。为此,本文研究问题分解如下:居民自愿参与社区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驱动力从何而来?在参与过程中如何形成集体合作行动?集体合作行动何以促进居民的持续性共同生产行为?针对这些问题,本文基于共同生产理论,从动态过程视角对Q市L区社区居民参与社区图书馆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案例进行研究,探究居民持续性参与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影响因素和形成机制,提出政策建议。
1 理论基础与文献回顾
1.1 共同生产与集体共同生产
公共服务的共同生产指社会公众与公共服务机构共同参与公共服务提供的全过程,利用彼此的资源,提高服务质量,实现价值共创。共同生产既可以在个人层面上进行,也可以在集体层面上进行,一般是个人行动和集体行动的混合。Brudney等将共同生产分为个体、群体和集体3种类型[5]。个体共同生产指个人投入、自己(或与自己直接相关的个人)享用成果的行为;群体共同生产重点是提高特定群体所获得的利益的质量或数量,利益一般由一个受限制的群体直接享有;集体合作生产为参与该活动的公民以外的更广泛的公民群体提供好处。Brudney等对集体共同生产的定义是从受益者的范围入手,并未界定什么情况可以称为“集体”,模糊的概念界定不利于后续研究。
本文从公民参与、集体行动与共同生产3个各自独立又相互交叉的概念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入手,进一步明确集体共同生产的概念界定。集体行动涉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行动者,试图解决一个共同关心的问题。Meinzen-Dick等明确了集体行动的4 个要素:集体行动必须包括一群人;团队成员必须有愿意为之努力的共同利益;团队必须共同努力,促进共同利益;成员的参与必须是自愿的[6]。公民参与是一个广泛的社会和政治行动的术语,如参与选举、政策制定、志愿服务。公民参与是集体行动的基础,公民参与集体活动可能满足集体行动中一些标准,但并不能满足所有标准。比如,社区居民参加社会议事会虽然符合“一群人”和“存在共同利益”两个标准,但不一定会形成与他人的协调、合作、分工实现共同利益,因此不能成为集体行动[7]。和公民参与的概念相比,共同生产的范围更小,侧重于社会事务而非政治事务。共同生产可以分为个人合作和集体合作两种形式,只有公民以集体行动方式参与共同生产时才称之为集体共同生产;而个人共同生产则涵盖了那些没有采取群体性共同行动的行为。综上所述,本文将公共服务集体共同生产界定为:居民以集体行动的形式参与公共服务的提供。
1.2 居民参与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影响因素
已有研究认为我国普遍存在社区居民“弱参与”现象,具体表现为整体参与率低、以老弱群体、个体原子化参与为主,参与热情和主动性低,等等。尽管如此,对居民参与公共服务的动机分析仍吸引了很多研究者的注意力,大抵形成以下判断:理性选择理论认为,居民参与共同生产是出于经济目的,可增加享受的服务的数量和/或质量,使物质利益最大化[8];社会资本理论认为,人们出于娱乐、结识新朋友、证明自己能力等社会性动机选择参与[9];政治参与理论认为,“显著性”和“效能”会影响参与行为,“显著性”指问题的重要性和相关性,“效能”指对个人有效参与能力的信念和政府等公共部门对公民需求的响应能力的信念[10];志愿者动机研究认为,人们出于对社区、对社会的责任等利他动机参与共同生产[11];社会经济变量如教育、收入和工作也会对公民参与行为产生影响。分析上述研究成果,参与动机可以分为物质激励(如金钱、服务)和非物质激励(如人际交往)、外在奖励(如实现目标)和内在奖励(如自我成长)[12],最终的参与行为是各类动机共同作用的结果。目前关于共同生产的研究集中在概念界定、类型划分、实践价值3个方面,公民参与共同生产的动机大多在理论上讨论,实证研究甚少。
1.3 集体行动理论是挖掘共同生产持续性参与的关键因素
公共参与中存在居民“持续性参与”现象。持续性参与相对于一次性参与或偶发性参与,参与时间和次数比较稳定,对居民个体公共精神的培育和社区公共性的建构具有更强的促进作用。目前关于社区居民持续性参与的研究较少。颜玉凡等从认同理论出发,阐释了群体认同、角色认同和个人认同构成的多维认同是持续性参与的主要动因[13]。Tang认为共同生产的大部分潜在收益可能来自集体活动[14]。第一,集体行动会产生更密集的互动,促进公民之间、公民与公共机构之间的协调;第二,有利于将追求自身利益转化为超越个人利益,促进社会资本、互惠主义发展[15];第三,集体行为包括与他人一起进行的正式组织和制度化的活动,往往涉及提供持久的福利服务。集体行动通过加强沟通互动、形成自组织,强化了公民之间的情感和社会网络,是一种组织环境影响个体行为的研究视角,适合作为分析持续性参与的理论工具。
1.4 构建图书馆公共服务供给共同生产逻辑的解读框架
图书馆转型是当代图书馆创新发展的重要议题,国际图联提出图书馆转型要与社会发展紧密结合,以服务推动社会发展,实现图书馆社会价值[16]。公民参与[17]、以用户为中心[18]既是图书馆转型的重要内容,也是实现图书馆社会价值的用户基础。目前图书馆研究中有关用户参与、用户互动的研究薄弱,一方面对用户地位和角色的认识不足,缺乏吸纳、推动用户参与的理论和实践知识,用户角色还局限于提供自身服务需求信息阶段,参与程度较浅[18];另一方面,部分研究运用价值共创理论构建了图书馆与用户互动的框架[19],但以理论研究为主,缺乏案例、数据等实证材料的支撑。公众参与图书馆公共服务共同生产是图书馆增强与用户沟通、促进用户能力提升、推动社会治理发展的可行路径。本文研究居民可持续性共同生产行为的影响因素,可以为图书馆提供一些转型的想法、概念和工具。
2 案例介绍与分析框架
2.1 案例介绍与资料收集
Q市L区居民大部分属于工薪阶层,新市民、外来务工人员较多,人口密集,存在大量新建小区。区政府将文化建设作为实现追赶式发展的重要动力,于2015年向K社会组织购买辖区内XY社区的“社区书房”项目。项目运行以来,取得了服务效率和质量高、居民参与度和满意度高的成效,获得了多项国家级、省级、市级荣誉。“社区书房”项目发展迅速,截止2019年11月,由K社会组织统一负责运营和服务的“社区书房”共13家。L区政府在“社区书房”项目上的资金投入均为小额经费支持,财政压力少,更具有推广性,“社区书房”迅速发展的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社区书房”有别于普通的社区图书馆,不仅提供阅读场所和阅读资料,而且根据居民需求定期举办集体阅读、家庭教育、社交娱乐等活动,其中以针对儿童的“领读妈妈讲故事”“故事爸爸读国学”“双语课堂”等读书活动最受欢迎。K社会组织作为一家4A级非营利组织,运用专业的社会工作方法,注重与居民的交流协商,增强居民参与的积极性和能力;扩宽居民参与方式,使居民参与到社区书房建设、管理、活动等各个层面。目前社区居民主要从3个方面参与社区书房公共服务的共同生产:一是参与图书馆的资源采购和空间布置,向社区书房提出书籍采购、设备添置建议,向图书馆捐赠图书、绿植、摆件等物资。二是参与社区书房的日常开放和维护。社区居民与K社会组织工作人员建立起信任和感情后,K社会组织招募有一定文化水平、有责任感的居民作为“社区书房”项目的专职志愿者,轮流负责日常开放和维护工作。三是参与“领读爸爸”“领读妈妈”等活动并成为主讲人或组织者,与K社会组织工作人员共同商议决定活动内容和活动形式,居民拥有更多的决策权和自主创新权。居民在个体参与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以“领读妈妈”为代表的居民志愿者团队,以团队形式参与社区书房服务共同生产。在本案例中,公民的集体行动已经达成,是一个混合了个体共同生产和集体共同生产的案例。
本文选择“社区书房”作为案例研究主要有3个原因:第一,本案例是一个成功的共同生产案例,近年来运转顺畅,有利于研究者在较长的时间段内进行观察分析。第二,本案例对拓展共同生产理论的适用性具有重要意义。目前国内关于集体行动的研究集中在农民维权、业主维权、环保运动等方面,是由无法调和的共同问题形成的共同需求促成的集体行动。在本案例中,在K社会组织进入社区开展图书馆服务之前,社区居民对社区书房的服务需求并不强烈,社区并未举办过居民集体读书活动。社区居民在K社会组织的引导下,基于“提高社区教育、文化、交流水平”的“共同愿景”开展集体行动,案例所体现的积极情绪对集体行动的影响值得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第三,本案例对于激活公共服务共同生产中的群体参与,尤其是青壮年群体的公共参与具有借鉴价值。社区中不同特质的居民对公共事务的依赖程度和需求种类不同,目前社区公共服务的参与主体主要是老年人和儿童,青壮年很少参与,而拥有更多精力和资源的青壮年恰恰应该是公共服务参与和提供的主体。青壮年作为社会建设的中坚力量,在参与过程中养成的社会合作意愿和能力,是实现“共建、共治、共享”社会治理格局更加需要的。在本案例中多种职业的成年人参与到了社区书房服务中,为考察青壮年集体共同生产的形成和维持提供了素材。
当研究人员打算对某一课题进行深入研究时,研究方法尤其重要,案例研究应该在研究者对过程如何展开感兴趣的情况下进行。同一居民在同一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不同阶段角色和动机不同,且处于动态变化的状态。因此,本文采用单案例研究方法追踪居民参与图书馆公共服务共同生产的形成和维系的过程,研究居民参与动机和参与行为的动态变化,寻找激发居民参与积极性和持续性参与的关键因素。笔者于2018年11月、2019年2月、2019年9月多次进入L区的多个“社区书房”进行追踪调查。本研究采用多种定性技术收集数据,以提高案例研究结果的有效性和可靠性,包括对参与图书馆集体共同生产的居民、K社会组织的创始人和专职工作人员进行半结构式访谈①;对加入“读者微信群”、参与书房的读书活动进行参与式观察;获取书房活动记录、新闻报道、申报材料等文档资料,共收集整理了约6万字的文字资料。
2.2 分析框架
居民参与是个体与情景相互作用的结果。现有大多数关于共同生产的研究主要从静态的合作现状入手,而没有解释共同生产的生成和延续。个体行为选择是一个动态过程,为了阐释社区居民参与社区公共服务集体共同生产的微观、动态机制,本文构建了“初始参与——集体共同生产——行为结果”多阶段过程解释模型(图1)。
图1 集体共同生产过程分析框架
个体行为选择是个人基于自身特质和初始信息在限定情境中做出心理和行动反应,随着个体之间互动的进行,初始信息状态和心理状态会发生改变,其最终选择是多次评估、比较的结果。行为选择包括是否进行(退出)参与、偶发性参与还是持续性参与、原子化参与或集体合作参与。在初始参与条件下,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共同影响个体行为,这一过程也决定了集体共同生产模式的先导特征。就其内部因素而言,主要是指个体情感、精神、动机、能力、意愿等私人性特征;外部因素则是指形塑个体偏好的环境、制度条件,如法律政策、政治经济形势、社会文化环境。在两类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初始参与的基本条件成型。尽管集体共同生产模式仍然是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结合具体的活动情境,两类因素将呈现新的特征与作用方式。一般而言,集体共同生产的内部因素可能倾向于规范个体行为,使之具有集体性的特征;而地方政府、非盈利组织或行动积极分子往往会成为外部力量,更加具体、有效地推动集体共同生产的运作与维系。行为结果是居民参与公共服务供给的绩效,不仅仅局限于公共服务质量的提高,还包括参与过程中形成的邻里互动、社会资本和社会价值。因此,可以划分为结果有效性和过程有效性两个方面。结果反馈指行为结果对心理感知和行为选择的影响,积极的反馈会对居民参与心理和参与行为产生回报递增和自我强化的效果,消极的反馈会削减参与积极性。
3 图书馆公共服务集体共同生产的逻辑
3.1 初始参与
3.1.1 个人特质:分散化的社会角色扮演
每个人都在血缘、地缘、工作等社会网络中扮演着不同的社会角色,拥有不同的权利和义务。在“角色期待”的引导下,个体的角色扮演不仅是每个人自我实现的重要环节,也是社会分工秩序的必然要求。不同社会角色往往表现出差异性的社会偏好和行为模式[9],在初始参与阶段,先赋性的社会角色起到重要作用,个体的需求偏好和情感偏好促使认同图书馆服务的人最早参与到共同生产之中。两位最早参加图书馆志愿服务的居民都表达出了对志愿服务的高度认同:“担任图书馆的志愿者会加强孩子对图书馆的感情,孩子会因为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图书馆的志愿者而产生自豪感和荣誉感,更加愿意多去图书馆读书。”②可见,“志愿者角色”在图书馆公共服务的初始参与条件下发挥重要作用,必然会吸引一些对公益文化服务感兴趣的群体。在共同的社区环境下,志愿者角色也可以不断扩散影响,吸引更多的人群参与到志愿服务之中。在本案例中,儿童成为志愿者角色扮演的推动者:“我的孩子在参加完读书会活动后就问我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可以去给小朋友们讲故事?他想让我也能担任领读人的工作,不然会觉得自己比别的小朋友差。”③
社区成年居民自愿参与社区书房的共同生产,更多是由“家长”身份决定的。教育无疑是中国家庭最重视的问题,目前学龄前儿童的教育和学龄儿童的课外教育一般由家庭或商业培训机构承担,但大部分家长并没有宽裕的时间和专业的教育知识,而商业机构高额的学费和办学资质、教育内容等风险往往使家长陷入两难境地。社区书房为家长提供了一个选择,成为激活诸多家长开始在社区中扮演社会角色的重要媒介。各种阅读活动以青少年为主,一半以上书籍和空间服务于青少年,青少年读物均为精选的获奖书籍,种类繁多,对青少年和家长的吸引力极强。另外,女性家长比男性家长的参与度更高,印证了社会角色影响差异性偏好,进而影响参与兴趣的逻辑。在居民参与共同生产的初始阶段,这些行动的核心仅仅是个别充满热情的家长,如此积极的社会角色基本是分散化的状态。
3.1.2 个体效能:自我实现与理性选择
一个人决定是否参加公共事务往往出于直观判断,如果一个人相信自己具备行动能力、参与行为使自身目标更有可能实现,那么就越有可能参与到这项活动中去,这就是内部效能感在发挥作用。内部效能感可以广义地定义为个人或集体对其影响结果的能力的信念,与参与动机和能力有重要的联系。具体而言,内部效能可以分为个人效能和集体效能,个人效能指个人对自身行为能够带来预期改变的判断,集体效能代表个人对群体促进变革能力的信念[20]。公民在参与共同生产之初,主要是个人效能感在起作用。其中,自我实现和成本收益是个体效能的两个重要表现。
(1)自我实现效能。从美国心里学家马斯洛的判断来看,自我实现是个体身心潜能得到充分发挥的表现,是最高层次的个人需要。在实际生活中,社区内的自我实现与社区参与密切相关,如果个体相信参与行为将使相关目标更有可能实现,那么就越有可能参与到这项活动中去;而在参与活动中,如果其对自身执行特定行为的能力判断越强,他就越有更加强烈的自我实现感。如果居民具有与图书馆服务相关的专业能力,他就越有可能参与到志愿服务之中,与此同时,也会产生自我实现感。有居民强调:“我本科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除了带着孩子们读书之外,还可以在潜移默化中教他们语法、标点符号之类的知识。”④那些认为自己有能力帮助孩子提高阅读能力的父母更愿意参与阅读活动的共同生产,这也是父母感受到个体满足进而自我实现过程。
(2)成本收益效能。成本收益感知是个人对行为所需付出的金钱、时间、资源等成本和所能获得收益的感知,并根据成本收益分析做出理性选择。本文的“预期收益”是“价值”和“期望值”的乘法函数[21]。“价值”是个体对行动目标的重视程度,社会角色会影响居民对不同种类公共服务的重视程度,如未生育的居民即使感知到社区图书馆活动的积极意义,可能也不会参与领读者活动。“期望值”指人们对参与行动是否能有效实现其目标的主观期望。只有某一公共服务足够重要,且判断参与共同生产能有效实现自身目标时,居民才会产生“预期收益”。尽管图书馆公共服务存在“预期收益”,但这并不意味着社区居民会积极参与到服务进程之中,是因为“预期成本”会对个人行为产生很大的影响,个体的行为选择是在权衡成本-收益后理性选择的结果。所以,在实践中可以发现,支付成本低的活动更容易吸引居民的参与,而对于需要较高成本的活动,则面临参与者极为有限的困境。本案例居民参与共同生产的行为可以划分为4个层次:提出建议意见、捐赠物资、参与日常运营、参与领读活动,4 个层次所需付出的成本不断增加。根据活动记录,家中有适龄儿童的家长尤其是全职妈妈倾向于领读活动等深度参与,而其他居民一般倾向于信息提供和捐赠物资等浅层次参与。
3.1.3 外力因素:行动精英的吸纳与推动
Oliver等指出任何一个小团体的长期合作行为的产生都有一个关键群体的推动[22],“精英”或“能人”承担起自组织带头人或主持人的角色,通过影响他人的态度和资源,动员促使人们采取行动。社区书房项目的行动精英是外来的社会组织,拥有组织使命和社会工作技巧的社会组织扮演了推动社区居民参与共同生产的动员者角色。居民参与共同生产的初始阶段,K社会组织通过动员参与、加强沟通、举办活动、搭建平台的方式,吸引居民个体参与社区书房服务的共同生产,是个体外力赋权阶段。具体而言,K社会组织采用了3种措施:第一,在宣传活动和吸纳志愿者过程中,不使用“全民阅读”“国家战略”等宏大词语,而是使用“子女教育”“个人发展”等事关居民切身利益的词语,让居民意识到参与共同生产所需要投入的资源种类和数量更有利于居民接受信息并做出行动。第二,K社会组织工作人员在活动过程中与居民建立感情和信任,吸纳居民参与图书馆活动,并以滚雪球的方式扩大参与居民的数量。第三,个体行为易受到他人行为的影响,无论是暗示的还是真实的。K社会组织在沟通过程中,告知居民其他社区阅读服务共同生产的成功案例,以及已经参与共同生产的居民的态度和行为,使信息成为行动的中介因素。
3.2 集体共同生产的形成
居民参与共同生产的初级阶段必然是程度较浅的原子化参与,随着共同生产过程的推进调整自己的行为,选择加强参与或退出参与,选择继续个体化参与还是集体合作参与。本文关注那些选择参与集体共同生产居民的心理变化和行为选择,集体共同生产形成的过程也是集体行动促进持续性参与的过程。
3.2.1 从个体角色到集体身份认同
个体认同某种社会身份会影响其参与公共生活的动机和行为。人们是否参与集体行动的一个主要因素是将自己作为活动家身份具体化的程度,即个体通过群体成员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定义了自己,并开始以群体成员的身份思考、感受和行动[23]。公民在参与集体行动过程中,社会角色不断构建,产生对群体成员身份的认同,形成参与公共服务活动的“内在义务”。身份认同框架形成的渠道包括:(1)归属感。具有高度归属感的个体通过随和的性格和社交活动来争取他人的接受[24],人们愿意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被接受。参与社区书房服务集体共同生产可以满足部分居民的社交和组织归属感需求。一名全职妈妈说:“参与图书馆的活动,让我认识了新的朋友,不再每天局限在家里,我的心情好了很多。”⑤(2)社会资本。“自组织”的维系依赖于人际关系和群体意识,参与者在互动过程中建立起的信任、理解和共识有利于集体共同生产的维系。一位自称不善交际的业主积极地表达了对图书馆活动的肯定,尤其是通过参加活动所形成的新的情感关系:“参与图书馆的活动之前,我跟小区的居民都不认识。和大家一起参与图书馆活动之后,慢慢地相互了解、相互信任,一些默契和感情就在共同的经历中形成了。”⑥(3)在社会资本形成过程中,“人情”现象值得注意。中国社会是一个“差序格局”的“关系社会”,一方个体接受了另一方个体的帮助,就会在双方心中都形成“人情账”,以待他日偿还。如果受惠一方忘记或者故意不偿还,会对个人形象和声誉造成不良影响;若果受惠一方积极偿还,便会形成“往复多次施惠、受惠与回报的过程”“熟人连带建立起来”[25]效应。“做了社区的领读妈妈后,小区里跟我打招呼的居民多了起来,孩子们见了我也会问好。”⑦从JS小区志愿者的表述可以看出,担任图书馆共同生产者带来的尊重和个人声誉的提升促使居民对群体身份产生认同。
3.2.2 从个体效能到集体效能
集体效能指理性的个体认为群体作为一个整体能够成功组织和实施集体行动的能力。虽然集体效能是一个群体层面的概念,但它必须通过个体的视角来理解,是组成集体的个体在参与过程中产生的属性,个体感知的集体效能越强,参与集体共同生产的积极性往往越高。集体行动与感知效能的关系可以从个体效能驱动个体参加集体合作所带来的积极体验促使个体效能的强化和集体效能的产生,进而产生良性循环的动态过程去理解。在公民参与集体共同生产过程中,集体效能发挥的作用逐渐增大,甚至超越个体效能发挥的作用。多位领读妈妈团的成员都认识到团队的力量对活动的组织、维系有重要的价值,其中一位成员指出:“加入到领读妈妈团队后,大家会经常讨论想举办什么阅读活动,采取什么形式,集思广益,我们的阅读活动越来越丰富。”⑧尽管集体效能是以个体效能为基础的,但其不仅仅是简单的效能累加。通过个体间的合作与协商,共同生产的边界得以扩张,这直接表现为集体活动的增多、活动频率的提高。同时,从创新组织形式、拓展行动路径等诸多方面,有效运作的集体效能释放出远远超过个体效能相加带来的行动力。
3.2.3 以外力赋权推动自我赋权
赋权的本质是增加个人和群体实现自身利益的能力,增加人们在决策和行动时的信心和自主权。赋权也可以分为个体主动増权和外力推动増权两种,其中外力推动赋权指通过外部力量介入的方式,为那些无能力、无意识主动赋权的个人和群体提供赋权渠道,最终达成自我心理赋权。在居民参与集体共同生产过程中,K社会组织通过“化私为公”、组织建设、技术培训、平等决策的方式,促使居民以团队的形式参与共同生产,促进集体共同生产的可持续性,以外力赋权推动自我心理赋权。具体而言,K社会组织采用4项措施:第一,在居民参与过程中通过向其渗透公共意识和志愿精神,使基于私人利益的参与“化私为公”,形成志愿参与。第二,将参与者组织起来形成团队,协助团队制定内部定期交流和协商议事制度,形成居民社区参与的组织化力量。第三,即使居民具有参与意愿,如果缺乏促成所期望变革的必要技能,也无法产生任何变革[26],居民需要更多的技能来实现参与。K社会组织通过邀请市级阅读推广专家对参与者团队进行培训,包括讲课技巧、课堂形式创新、儿童心理学等知识,提高其服务水平和创新能力。第四,“没有权利就没有责任”。K社会组织不仅简单地给予居民在共同生产方面更多责任,而且确保居民享有更大的发言权和影响力。K社会组织工作人员说:“我和同事会把居民当作平等的主体,而不是服务的对象。我们会通过协商、讨论的方式与居民一起来决定图书馆活动的内容和形式,制定工作计划,这样也能帮助居民形成公共意识和平等协商的能力。”⑨赋权的最终目的是自我心理赋权,提升个体的自我价值感、自信心和主体性,产生主动参与的内驱力[27]。社区书房的每一项活动都是居民团体在充分表达自身意愿、意见的基础上通过集体沟通达成的结果,形成了具有软约束力的非正式制度,居民在集体行动过程中,身份和实践相互作用、相互促进,形成自我心理赋权。
3.3 结果与反馈
共同生产有效性可以根据参与行动是否赢得预期的结果来判断。“真正采取公共行动的程度很可能取决于一项事业的现成可用性或表象”[8],如果个体(或群体)的参与行动产生了对达成群体预期目标有效的成果,那么其行动就会得到加强。居民参与图书馆公共服务共同生产,能够享受到优质的公共文化服务,达成参与的预期收益。JS社区的一位居民在多次参加图书馆活动之后,明显感受到孩子在参加活动前后的行为差异:“我家孩子在图书馆的学习效果比在家里强很多,在家总是想看电视、玩游戏,不愿意安静下来。来到图书馆之后,大家都不说话、好好读书,他便也慢慢习惯安静地阅读了。”⑩另一种判断共同生产效力的依据是参与行动过程的好处。现有研究发现,即使缺乏行动的积极结果,参与行动可以增强社会认同、集体赋权、群体规范,改变个人的感情和信念,形成行动和动机强化的良性循环。居民在参与共同生产的过程中,增强了自豪感、荣誉感等主观积极结果,加强邻里之间的互动和团结,增强了社区凝聚力,培育了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能力。K社会组织的专职工作人员在访谈中强调:“在集体活动中形成的集体记忆和情感认同能发挥非常持久的作用,活动结束之后,居民之间也会在日常生活中尽量相互帮助,比如互相接送孩子。”⑪
共同生产的目标有效性和过程有效性,首先,强化了居民参与社区书房服务的个体效能感,吸引更多居民愿意参与共同生产。其次,强化了居民参与过程中产生的身份认同、集体效能和心理赋权,维持和增强了居民的参与意愿,促进集体共同生产的形成和持续。最后,对共同生产所处的社会物理环境产生影响,促进社区公共性构建和居民主体性培育,成为新一轮的共同生产的驱动力。
4 结论与讨论
4.1 图书馆公共服务集体共同生产过程框架
本文遵循“初始参与-集体共同生产-行为结果”逻辑,对Q市L区“社区书房”这一图书馆公共服务进行考察,构建了图书馆公共服务集体共同生产的过程框架,见图2。每个人都在不同的环境中扮演所需的社会角色,在社区中也是如此。无论是自我实现效能,还是成本收益效能,参与共同生产的初始心理都是非常个体化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图书馆文化服务的覆盖范围和推广性。而经由外力推动,社区居民在参与过程中日渐形成了对集体身份的认同,同时个体效能也转化为集体效能,进而形成了自我价值感和主体性的自我赋权,促使集体共同生产的形成,并维护了共同生产的延续和稳定。居民从参与意愿到原子化参与行为再到集体合作参与需要外部力量的推动,第三方社会组织扮演了共同生产行动动员者的角色,发挥了引导参与、外力赋权的作用。在行为结果方面,共同生产所产生的达成预期目标的结果有效性和提高主观情绪、增强组织团结的过程效果性,促进了居民对集体共同生产的功能认同和心理认同,进一步增强了参与的积极性和持续性,同时对社会环境和动态过程产生反馈循环。这不仅满足了居民的公共服务需求和切身利益,而且为社区公共责任和公共性的再生产带来曙光。
4.2 优化共同生产的可能路径
近年来,随着政府购买服务的兴起,许多社会组织以项目制的形式进入社区,为居民提供各类服务。研究发现,第三部门有利于打破参与公共和私营营利性部门服务的“玻璃天花板效应”。Vamstad研究发现瑞典家长对第三部门提供的学前服务的参与程度明显高于公共和私营机构[28]。本案例中,K社会组织运用社会工作方法加强与居民的沟通,通过激发参与动机、建立参与平台、任务设计、赋权增能的方式促进居民的参与积极性,使“社区书房”的运营取得了效果。因此政府需要重视第三部门促进可持续共同生产的潜力,使非营利组织以一种促进其成员、志愿者或服务对象参与的方式进行管理和运营。政府需要转变观念,关注长期社会效益,发挥社会工作者的专业性和实践性,赋权于居民,提升居民自我认知、培育居民主体性和参与能力。
图2 图书馆公共服务集体共同生产过程框架
在此过程中,社会组织的发挥动员作用涉及到3个关键变量:调动居民积极性、建立参与平台、推动集体行动。第一,要调动社区居民的参与积极性,必须考虑居民的社会角色和公共产品的不同属性。人、组织、社会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会识别和关心不同的目标[29],更有可能对自己关心的公共产品类型做出贡献,而对超出他们自己的发展水平的、更高水平的公共产品的贡献较少。因此,在语境中进行社会工作是一种重要的前进方式,考虑到“个人参照点”、当地背景的沟通方式和基于“社会角色”的引导参与,更有可能增强居民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积极性。参与过程是关系和责任、网络和能力、集体记忆和成员关系不断转变的舞台。第二,有必要建立一个参与平台,扩宽参与形式和参与渠道,允许、促进、包容居民各种参与形式的组织赋权和培育居民提供服务能力和参与能力的技术赋权,引导居民产生自我心理赋权,产生主动参与、自愿参与的内驱力,提升集体共同生产的意愿和能力。第三,理论与实践证明,集体行动能够有效促进共同生产的持续性和有效性。因此,不仅要激发更多的个人参与共同生产,更要关注如何促进公共服务共同生产方面更多的集体行动[30]。关注集体共同生产并不代表忽视个体共同生产,个体参与共同生产往往是集体参与的基础,而是要关注如何将个体共同生产转化为集体共同生产以及两者的更大混合,以促进共同生产的可持续性。
需要注意的是,居民参与公共服务共同生产不是解决公共服务供需矛盾的万能药剂,在不同服务类型、不同社会环境,居民参与共同生产的影响因素和有效性不同。政府需要在不同类型的服务以及同一服务的不同阶段,权衡共同生产形式的利弊;即使证明某种服务共同生产有效性的情况下,也需要根据具体情况制定不同的动员战略,而不是简单的经验复制。
注释
①选择3 个运营时间长、模式成熟的社区图书馆CH、SX、JS作为研究对象,每个社区选择2到3名具有社区书房服务共同生产经历的居民进行半结构式访谈,共访谈7名居民;访谈内容以参与图书馆服务的原因、过程和结果为主线,包括参与书房服务的原因,参与的书房服务、频率、感受、收获,对书房服务的总体评价等。对K社会组织的创始人、1名专职活动管理人员和1名专职志愿者管理人员进行访谈,包括组织发展历程、宗旨与定位、主要业务、人员构成、管理制度以及书房的发展缘起、历程、活动,采用共同生产模式的原因,采用哪些方法激发、优化居民参与行为、有哪些正面或负面后果、对未来活动的展望等。
②2018年11月23日于CH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A访谈内容。
③2019年2月16日于SX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C访谈内容。
④2019年2月16日于SX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D访谈内容。
⑤2019年1月14日于JS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E访谈内容。
⑥2018年11月24日于CH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B访谈内容。
⑦2019年1月14日于JS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F访谈内容。
⑧2019年1月14日于JS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E访谈内容。
⑨2019年2月16日对K社会组织专职工作人员H访谈内容。
⑩2019年1月14日于JS小区社区书房对居民G访谈内容。
⑪2019年2月16日对K社会组织专职工作人员I访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