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点儿,再靠近点儿
202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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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年前的4月26日上午,我陪著名山水诗人孔孚先生到潍坊峡山水库去。峡山水库是山东省面积最大的水库,素有“齐鲁第一库”之称。孔孚先生的孙女孔维随行。来到水库边,孔孚就督促孔维:“靠前站,靠前站,靠近点儿,再靠近点儿。”孔维的鞋子被打湿了,她噘着嘴不高兴,孔孚却笑呵呵地说:“找到感觉了。”
到了船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水面,孔孚先生说,只有靠近了,你才能体会到水的力量,你才能感受到浩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溢于海。”满、溢,只有靠近了,才能得到。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孔孚先生提没提到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但我常常把孔孚和罗伯特·卡帕的话嫁接在一起。他们都在强调要“近”。
20世纪最伟大的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大家耳熟能详:“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这位记者英雄曾在西班牙内战时,拍下战壕中倒下的士兵;也曾奔赴中国,用镜头揭露日本侵华的罪行。在台儿庄大战期间,他冒着生命危险,给后人留下了一幅幅珍贵的照片。罗伯特·卡帕的镜头对准的都是战场,他的聚焦都朝着炮火的方向。1954年,这位匈牙利裔美籍摄影记者在越南战场踩雷身亡,年仅41岁。
庚子之春,我随山东援助湖北医疗队到黄冈、武汉采访,时常想到孔孚先生和罗伯特·卡帕的话。“靠近点儿,再靠近点儿。”我靠近的是,与疫情抗争的白衣战士、公安干警、社区人员、志愿者等,还有顽强的患者。
我一直想进危重病房采访,但是医护人员坚决不让,理由是,我没有防护训练,危险性太高。医护人员穿脱防护服都要经过严格的训练,经过考核合格后才能进去。
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进。我一直做着进病房采访的准备,先请教第一批山东医疗队院感防控组副组长、青岛市市立医院感染管理科主管技师王虹,她很严肃地说:“你不能随便进!”因为院感防控是“100-1=0”的事,不存在其他结果。比如穿脱防护服时,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扶一扶眼镜,扯一下口罩,甚至摸一下手机、揉眼睛、抠鼻子等小动作,都可能会被感染。
山东医疗队队员主要来自重症医学、呼吸、感染三个专业,之前缺乏传染病的防护实战经验,有些队员甚至没有接触过防护服的穿与脱。王虹他们就一点点地培训,跟教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有的医生防护服沾地了,她就问:“沾地行吗?”所有医生,都是反复实战演练,经严格考核合格后进病房的。
防护服一开始穿时,有的需要半个小时,等习惯了,几分钟就搞定。每天进病房前,所有人都先按规范穿上防护服,由专人进行检查,每个缝隙、接口处都不能遗漏。
而从病房出来脱防护服时,风险性最大。一开始,王虹把步骤贴在墙上,护士出来说,看不见,因为护目镜被雾气罩住了。王虹就给他们大声喊口令:“一件脱了,手消毒,再脱一件,手消毒,再脱一件……”一次,一位男护士穿着防护服刚进污染区,因护目镜不适,转身退回缓冲间,被护士长发现后“疯狂地拍打防护玻璃”,硬把他叫了回去。尽管他没接触任何物品,但已在污染区暴露。护士长知道严重性。
防止感染,就得较真。京剧中,演员经常以鞭代马,扬起鞭子,表示飞奔,眼前无马,但心中有马。培养每个人的行为习惯,也得跟唱京剧一样,必须做到“眼前无门,心中有门”,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保护了自己,才能抢救病人,帮助别人。
到达武汉后,我跟医生说,我在黄冈培训过穿脱防护服,他们将信将疑。我把本子上记录的步骤拿给他们看。最后,他们拗不过我,同意我穿防护服进病房。护士长帮我穿,我先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医生工作服,消毒后,开始穿,全副武装起来大约用了20分钟,还没进病区,我就觉得憋得慌,头疼。护士长不离我左右,推开一重门,门把手消毒,再推开一重门,消毒,等第五重门推开,就进入病房了。我在里面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只是观察,不干活,而医生护士要忙前忙后,一刻不停。我陪着曲仪庆医生到病房里去问诊,患者有的已经恢复,交流无碍,有的却还处于昏迷状态。所有病人都不能有家属陪护,一切都需要护士们照顾,护士们成了全天候的保姆。
我走到一个患者床前,患者伸出手来与我握手。他把我当成医生了。我戴着三层手套,还能感觉到病人的手冰凉。从病房出来,脱防护服更麻烦,每脱一件,都要消毒,护士长帮我脱又花了20多分钟。然后又是一道门、一道门出去,到了生活区,护士长又指导我用消毒液冲洗眼睛、鼻孔、耳孔等。进去一次,如此烦琐,但是医生护士每天如此。我采访过一个护士,她说,最长时间要在病房里待到六个小时,不能吃喝,不能大小便,就被防护服“粽子”一样包裹着。
贴得越近,听得越明白;靠得越近,看得越清晰;追得越近,悟得越深入。近则见真,真实、真切,真则有力量。
我从武汉带回了一本鲜红的纪念册。纪念册封面上有“武汉一定赢”5个烫金字。我让医疗队队员们签上他们的名字。每个名字都藏着一串故事。“90后”男护士,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护目镜,三层手套,给重症患者打针很不方便,他单膝跪地,凭着感觉,一针扎入。患者看不到他的面容,但记住了他的单膝跪地的姿势。一个“90后”美女护士,特别珍爱她的长发,在武汉剪成板寸时,她哭了,但哭并不代表她柔弱,面对危险,她总是冲在最前面。她干的一切,都让自己惊讶,她说,都没给父母喂过一口饭,没伺候过爷爷奶奶一次大小便,但她在武汉都做了。
每个名字都藏着一串秘密。我不仅让白衣天使签名,我还让志愿者签名。有一个志愿者是咱山东德州人,在武汉上完大学,就嫁给了武汉帅哥,春节前本来要回山东老家,看到疫情暴发,便退了火车票,当起了志愿者,她主要是为志愿者送饭,准确地说,她是志愿者的志愿者。我采访了她两个半天,结束时,她说,你不要透露我的名字,你就给我化名“云端”吧。为啥叫“云端”?她说,你别问,那是个秘密。
有的名字还藏着愧疚。一个“80后”医生来到湖北黄冈抗疫,第五天母亲去世,家人起初不忍心告诉他,但他是独子,又不能不告诉他。他朝着山东的方向,给母亲磕了头,擦干眼泪,对谁也没说,就去病房值班。他从此不敢看想念父母的帖子。
我的纪念册上的名字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有的一笔一画,有的龙飞凤舞,有的签得有明星范儿,有的则签得规规矩矩。他们当中,除了白衣战士们,还有公务员,有酒店服务人员,有超市收银员,有交警、环卫工人、保安、快递小哥,还有院士、医院院长、记者,等等。
黎 青/ 图
告别武汉前,我听到一个感人的事儿。一个来自潍坊的司机,从广州往武汉运货。他要把刚赚来的6300元运费捐给医疗队,但医疗队不收钱,只收紧缺物资。一小时后,司机买了6300元钱的矿泉水,放下就走了。这个司机没留名字。
我靠近,我收获,我收获的是感动和温暖。靠近现场,才能感受到那里的紧张气氛;靠近现场,才能感受到新冠肺炎病毒给人们带来的恐惧之深;靠近现场,才能感受到我们国家组织动员能力的强大。
我一直羡慕战地记者,渴望当个战地记者。到湖北黄冈和武汉前线,虽没有硝烟,但也是战地。我见证了白衣战士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见证了英雄的武汉人民,灵魂受到了一次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