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下江南
2020-05-11陈橙橙胧月minato
陈橙橙 胧月minato
1
夏日的午后总让人困倦。
课间,大部分人都疲惫地趴在桌上小憩。程茵茵原本也在休息,胳膊却忽然被人碰了碰,同桌余曼琳凑过来,小声道:“嘿,你看那是谁?”
她顺着余曼琳的目光望过去,教室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班主任蒋老师,另一个人逆着光,五官有些模糊,但他一身得体的西装和笔挺的站姿,引得人不禁多看两眼。
“我也不知道,”程茵茵摇了摇头,然后侧身敲了下桌子,问道,“你认识那个人吗?”
闻言,后桌的张佑森从计算题里抬起头,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简短地答:“不认识。”
他总是这样淡淡的。程茵茵耸耸肩, “管他呢”三个字脱口而出,可下一秒,就见蒋老师往他们这个方向招了招手,紧接着他提高音量道: “张佑森同学出来一下,你爸爸找你。” 方才几人的对话,周遭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此话一出,犹如一颗鱼雷投入深海,瞬间引起轰动。张佑森自己也像是没料到,怔愣了几秒才起身,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教室“哇”地一声炸开了锅。
小胖故作神秘,压低声音道:“我就说了,他肯定有秘密!”
立马有人附和,语带轻蔑: “长了六根手指的怪胎,连自己的亲爸都不认。”
“够了,吵死了!”程茵茵听不下去,将书本“啪”地一下拍在桌上。
见状,余曼琳也跟着帮腔,说: “我看你们这造谣的功夫但凡用一点在学习上,也不至于次次吊车尾。”
平日里两人性格都不错,毒舌起来却是让人招架不住,外加预备铃响了,八卦小组讪讪地噤了声,回到座位上。
整整一节课,程茵茵身后的座位都是空荡荡的,直到第三节课,张佑森才从外面回来,神情已恢复如常,可眼底还是流露出几分异样的情绪。
听课的间隙,她转过头,关切地用口型问“怎么了”,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没事还是没看懂,程茵茵一急,索性写了小纸条扔过去,可好半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再度扭过头,见小纸条被放在一侧,张佑森坐姿端正,照旧认真地做着笔记。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少年单薄的身板,光影打在他白净的侧脸,衬得鼻翼旁的小雀斑也柔和起来。
看似无事,可他眼神骗不了人。程茵茵皱了皱眉。
2
班里的各种议论声还未消停,张佑森却变得愈发孤僻。
等程茵茵有所察觉的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原本同行的三个人,已经只剩她和余曼琳了一一自那日起,张佑森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们,铃声一响,很快便背着包消失在校门口。
她想起他们刚刚升上江城一中的时候,彼时,按理说谁也不认识谁,可新同学们却很快站在了张佑森的对立面一一就因为他左手的小指旁,多长出了一截手指。
生性顽劣的同学戏称他为“六指怪”,时间一长,这个绰号便在整个年级传开了,十几岁的年纪,为了合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盲从。
譬如在江城一中,不知几时起,拿张佑森开涮成了家常便饭,尽管他什么都没做。
再后来,他因为违反校规,在升旗仪式上被点名通报了一次,先前嘲笑他的人更加有恃无恐,甚至上升到了明面上。
从始至终,少年仿佛沙漠里的胡杨树,以静默而笔挺的姿态对抗着恶劣的环境。
这样的状况有所改善,是在一次班级组织的春游中。
老师让同学们自行组队,每队三到六人,便于管理。张佑森原本做好了独自一人的准备,程茵茵却适时出现在他眼前,笑盈盈地问:“我能和你一组吗?”
女孩子眉眼弯弯,像是枝头开得正好的杏花,可他只是抿了抿唇,说:“谢谢你,不需要。”
不需要替他缓解尴尬,那只会将她也拖入泥沼中。余下的话被他默默咽回肚子里。
可程茵茵锲而不舍地追问原因,张佑森想了想,说: “你和我一组,只有两个人,没办法组队。”除了她,哪里会有第二个人愿意与他一组?
“琳琳,你快来!”他话音刚落,就听程茵茵向另一个方向高喊。喊完她侧过头,冲他眨眨眼,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她声音轻快道: “现在有三个人啦!”
也是从那时起,三人逐渐熟稔起来。
直到胳膊被人晃了晃,程茵茵的回忆才就此中断,余曼琳打量她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 “你也觉得张佑森最近怪怪的吗?”
“嗯?”程茵茵彻底回过神来,良久,她低声说, “他可能有自己的事要忙吧。”
“是这样吗……”余曼琳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3
这天放学后,程茵茵正慢腾腾地收拾书包,余曼琳火急火燎地拽住她就要往门外走:“快,跟我走!”
“可是我作业……”
她话没说完,余曼琳回过头,精准拿捏住她的软肋: “想不想知道张佑森的秘密?”
程茵茵不再挣扎,和她一起拐出校门,发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差点惊叫出声: “这是在跟踪他吗?!”
“哎呀,不算跟踪,毕竟我们也是担心他。”余曼琳一边安抚她,一边紧随着张佑森。
想想也有道理,程茵茵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兩人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一番七拐八绕后,居然来到了一家大型商场。
眼看张佑森走进一层的员工休息室,她们不敢再跟,躲在了一块广告牌后面。
等待的间隙,余曼琳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心一横,犹豫着开口:“茵茵,有件事,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见程茵茵点了点头,她才慢吞吞地开口: “小胖他们说张佑森是异装癖,背地里喜欢偷偷扮成女孩子的模样。”
“我不信,他们让我自己来看,所以……”
“所以你才把我带到了这里?”程茵茵接过她的话,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话头却在瞥到休息室门口时戛然而止。
一身粉粉嫩嫩的连衣裙,蕾丝堆叠在裙子边缘,脚上是一双俏皮的小皮鞋,尽管这身装束的主人戴了可爱玩偶的头套,可程茵茵仍能认出这是谁一一准确地说,是认出了他左手小指旁多出来的那根手指。
许是小皮鞋带粗跟的原因,张佑森走起路来姿势有些笨拙,他不知情地往广告牌的方向走来,程茵茵的思绪混乱极了,情急之下,扭头拉着余曼琳便跑开了。
直到跑过两条街,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余曼琳撑着膝盖,脸红红地问:“是、是真的,怎么办?”
程茵茵慢慢平复下呼吸,顿了顿,仍旧坚持道: “我相信他,要不下周一,我们当面问问他?”
余曼琳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结果让她们失望了。
当她们问起张佑森放学后去做什么了时,他神色一怔,顿住的笔尖在纸上泅开大片墨迹,然而他很快便回过神来: “没什么,只是想早点回家。”
骗人!这两个字几乎就要从余曼琳嘴里脱口而出,程茵茵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笑道: “那就好。”
她当然知道他撒了谎,却还是选择维护少年敏感的自尊心。但她知道,这个谎言将如同一道沟壑,横亘在三人之间。
4
初三(17)班的“三人小分队”闹翻了。
张佑森听到这句话,是在体育器材室。
他垂下眼睑,直到外面响起体育委员的催促声,才动了动,从器械架后面走出来,方才说闲话的几个女生没料到他也在场,此时都有些傻眼,话题当事人却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闹翻倒是没有,可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这段友情在逐渐消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他真的不配拥有那样好的朋友吗?
乱糟糟的想法被乍起的喧闹声打断,张佑森刚走到操场边,就见体育老师不知去向,班上的同学围成一圈,透过人群的间隙,他眼尖地捕捉到什么,二话不说扔了铅球便挤进人群,明明是比同龄人清瘦许多的身量,却直接背起了昏过去的程茵茵。
去校医务室的路上,鼻间传来熟悉的洗衣皂清香,程茵茵迷迷糊糊地想,三番两次出手帮她的人,怎么会是骗子甚至变态昵?
于是,她用仅存的意识问:“张佑森,你说过谎吗?”
在医务室醒来后,张佑森不见了踪影。由于医务室设备简陋,在校医的建议下,程茵茵被父母带去医院做了进一步检查,所幸只是贫血。
这么折腾了两天,等她再度返校时,身后的位置已经空了。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连桌上的教材都一无所踪。
一问才知,他已经转学离开。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是要下雨的前兆,余曼琳咬着牛奶吸管,有些闷闷不乐: “他都没有和我们道别,也许根本没把我们当朋友呢?”
“嘁,冷血怪物哪里会有朋友。”有人听到她们的对话,顺嘴就接了过去,声音不小,教室安静一刹,转眼沸腾起来,过往的一幕幕场景重现。
程茵茵叉急又气,勇气忽然潮水般汇聚全身,她快步走上讲台,拿过老师落在讲桌上的扩音器,对着麦克风反驳: “他才不是冷血怪物!他被通报那次是被冤枉的,真正犯错的人是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包括余曼琳在内,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她接下来的话。程茵茵深吸一口气,一点点袒露自己的秘密。
张佑森被通报,理由是“与社会人员打架斗殴”,也是因为这样,关于他冷漠狠厉的说法被彻底坐实。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只是为了帮程茵茵。
5
彼时,程茵茵被两三个混混堵在巷子里索要零花钱,她抹着眼泪,小声啜泣道: “这周是真的没有了。”
“没有就回家找你爸妈去啊。”为首的年纪看着也不大,说话却不留余地,程茵茵抽抽鼻子,原想妥协,巷子口却响起一道清澈的嗓音:“喂,你们在干吗!”
“关你啥事!”小混混瞥一眼身材不高的张佑森,语气不善。
“那是我同学,就关我事。”张佑森挎着书包走近,谁能想到,平日里被欺负总是一言不发的少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趁着混乱,他对着程茵茵低吼一声让她跑,去通知老师。
程茵茵闻言照做,跑到一半却急中生智,她停下脚,摁亮腕间的电话手表,调出铃声界面,跳到她当初为了好玩下载的警笛声,叉加速往回跑。
可她前脚刚踏进巷子口,就见教导主任正背对着她,厉声训斥着明显“挂彩”的张佑森,也不知是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而方才还耍威风的几个小混混也早已不知所踪。
眼看张佑森百口莫辩,程茵茵踏出一半的脚却僵在空气里,终是慢慢地收了回去。她不愿自己被勒索这么丢脸的事传出去,更不想和那些混混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是我的自私和逃避,让他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所以恳求大家不要再误会他了!因为,”程茵茵抹了一把泪水,朝台下鞠了一躬,如果说她最初是怀着愧意接近他,可时间长了,她才发现一一
“因为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程茵茵说完,教室门口出现一晃而过的人影。
上厕所回来的同学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几步消失在楼梯间的人,满头雾水道:“奇怪,为什么要拜托我转交……”
他一边嘟哝着,一边将手里的信封和包装精致的礼物交给程茵茵,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少年清秀工整的字体瞬间映入眼帘。
6
致茵茵:
你问我是否撒过谎,很抱歉,我不能坦然地说没有。
回家后我想了很久,你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我第一次骗你,是你好意与我组队时,那时我其实很开一心,可又实在是拧巴,嘴硬地说不需要。
第二次,你问我,为什么放学急着走,我骗你说是急着回家。其实我是去市中心的一家商场做兼职,扮成各类人偶,吸引人们驻足。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吧,那天来找我的人,的确是我爸爸,可我也的确没认出来。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我跟着外公外婆住,爸爸久居国外,我已经记不太清,上一次见他是多少年前。而他这次回来,是要接我出国念书。
我没有说“不”的选项,离别在即,想到你即将到来的生日,只想赠你一份特别的礼物。在橱窗里看见那只AI小猫时,我想,它可以陪伴你,也应该属于你。
所以我瞒着你,偷偷去做兼职,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给你一份惊喜,因为初中三年,是你陪我走过了最泥泞的路,谢谢你。
如果不能亲自和你道别,一定是我不忍看见你的眼泪,所以,你不要哭。
程茵茵将信看了个囫囵,眼眶已红了一圈,她拾起眼問送信的同学:“他还说了什么吗?”
对方摸了摸鼻梁,指了指门口: “他才走不久,不如你自己去问问?”
即便跑八百米时,程茵茵也从没那样拼命过,她追到校门,张佑森就在数十米开外,保安大叔却拦着不让她再往外一步,她一急,顾不得什么,用尽全力喊他的名字。
少年脊背一僵,慢慢地回过头,三月末的雨细细密密下起来,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女孩子喉间带了几分哽咽,问: “我们还是朋友吗?”
少年浅淡的笑容隔着雨幕,让人看不真切,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是。”
说完,他生怕对方听不见似的,拔高音量补充道: “—直都是!”
保安大叔撑着伞出来,要强行将程茵茵送回教室,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不再抗拒,只是临转身前,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向某处挥了挥手。
洁净的空气中夹杂着杏花的香气,时光流转,像是回到了春游的杏花树下,在少年孤立无援时,女孩子笑盈盈地伸出了手。
那么,后会有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