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及其它
2020-05-11左左
左左
夕阳
春天好像并不遥远了,我放下手中的笔,遥望那面白雪覆盖的山坡,白茫茫的雪依然那么阴冷,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我想这里并无春天,矿山的春天只是冬天的一个延续,或是夏天的一个开端。杏花开的时候,雪还没有化完,空气里的暖意依旧躲躲闪闪,不肯大大方方地到来。
多年之后,我终于悟出:真正美好的事物,都隐藏在朴实并不华丽的外表之下。可是我知道,要想看到柔美的夕阳,沉醉在它最美最迷幻的光线中,只能登临山顶。当你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山峰消失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由无尽的黄土堆成的平原,而原上的夕阳正放射着柔美的光线,多么美好,你不由地发出赞叹。沉迷于夕阳的意象之中,不能自拔,为了追随柔美的夕阳,迎着那金黄的光线奔跑,越跑越远,越跑越感到幸福,被那光线深深吸附。柔美的光线如蝉翼一样,带着我轻轻地飞离地面,飞越琐碎的尘埃,飞越肮脏的道路,飞越如蚁的人群,飞越那片荒芜,去无限接近那美到心碎的光晕之环。
父亲吹着缠满黑色胶布的竹笛,委婉曲折,如一只鸟儿在眼前忽高忽低,他的笛音里充满往事,即使是喜庆时刻,也如微笑的脸上挂着泪珠。我想这竹笛是专为往事而生的,每一个音符都在向你倾诉,挠着你的心,但我却无法在他的笛音从高音滑落的那一刻,保持住我内心的平静。那个高音的滑落,如人生的滑落,像是对往事的总结。
现在是下午四点,阳光洒在我的书桌上,而我却不在书桌旁,我的怀里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他是我的儿子。四周是如此寂静,石头屋的每一块石头都入睡似的,安静的令人恍惚,夕阳下有一种神性的静穆。垒成院墙的石头裸露着,每一块都呈现着不同的棱角,它们沉默着,寒冷已深入到它们的骨髓,每一个分子都处于冰冻状态,在软弱无力的阳光下,它们一言不发。就如此时的我。
书桌上摆满了照片,夕阳的光线已从照片上悄然隐退,就如划过我脸上的刀光一样,刀光也日日划过那些照片,但它们对照片上的人毫无办法,照片可以发黄变旧,但照片上的人毫发未损,永远保持着过去的样子。我顺着那些黑白照片一路看过去,那比我还年轻的父母,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微笑,他们身后的阳光和建筑,那些光线离开他们已经很久了,那些建筑早已拆散,微笑还在,但青春不在。我看到两张婴儿的照片,把它们取出来,左手一张,右手一张。左手是八个月的男婴,右边还是八个月的男婴,左手是坐相,右手是睡相,坐着的是我,睡着的是我儿子。我把它们放在一起,它们之间整整隔了三十年。我该如何说出此刻,三十年后和三十年前,它们之间有多遥远,三十年前对这个世界的惊奇和三十年后如此相似,是光线让两个时隔三十年的生命在同样的年龄相逢。
在这个寒冷的日子写下不算寒冷的文字,就这样写下去,一辈子保持写的姿势,那一定是幸福的。
孩子的哭声把我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妻子抱起睡梦中哭醒的婴儿望着我,就如抱着三十年前的我,望着三十年后的我一样。
如今,我遥望的故居已不复存在,它倒在一堆乱石之中,荒草淹没了它的轮廓。忧郁的青春,日夜的思索,昏暗的灯光,斑驳的墙壁,漏雨的屋顶,新婚的喜悦,新春的字帖,白色的花朵,满园的蔬菜,龇牙的小狗,怀孕的女子,婴儿的哭泣,轰响的摩托,酒后的喧闹……如今我全都望不到,徒留无尽的苍茫和满腹的难以言说。
它们在一夜之间消失,你由此看到什么叫短暂。
而我望到的这些荒芜,才是永恒。就如那夕阳。
眼神
刀子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刀柄和刀刃一样长,一样宽,黑色。
那人用左手拌住下颌骨,尽量使其头向后仰,这样就把脖子绷直些。右手的刀子在脖子上划几下,找准位置后,一刀下去,然后转动刀刃,再用力向外挑出,血管和气管食道就被割断了。然后是鲜血喷流,鼻孔大声喘气,腿乱蹬,整个身子都在抖动。另一个上前按住身子,那人仍用力拌着下颌骨,直至其气血殆尽,方才住手。那人手中的刀子重新回到刚才切开的口子上,刀刃上下运动,没几下,那头被割下,随手扔到一边,嘴还张了几下,似乎想说话。没有头颅的身子仍在那里乱抖。
那人靠着车开始吸烟,没有任何表情。中间还接了一个电话。
现在开始剥皮。刀子换了小一点的。把身子翻过来,露出肚皮,刀子从脖颈处划下,然后是胸部、腹部、阴囊、腿。割阴囊的时候,只那么轻轻一挑,两颗白色的睾丸便分开了。然后是刀子一点一点的移动,皮便一点一点地剥离,最后用钩子把两只脚勾住,吊在一根横木上。开始剥背上的皮,还是慢慢的,割到一定程度時,那人用手揪住剥落的那部分,另一只手摁住粉红的脊背,一用力,哧溜几下,那皮便整个脱落了。
刀子在白色的肚皮上划动,先是白色的脂肪,然后忽然一下子,一下子从里边蹦出灰色的胃。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那胃泛着黝黑的光,很滑很亮。那人慢慢整理了一下里边,捋出一根小肠,攥住一头,另一只手一边捋一边往外揪,不一会便把整个小肠搭在了手上,绾一个结,放入一个桶内。再把手伸进里边,把肺和心肝胆胰肾一便取出,挂在一个钩子上。那人转过身到后边,在肛门附近用刀割了几下,回来,把大肠取出,最后把那个庞大的胃取出,放在不远处的一个台子上。长有络腮胡的人开始把那个胃翻开,里边的杂物便一股脑儿地泄入脚下的盆子里,然后找到大肠口,灌入水,用手不停地捋。
我就站在那群羊的身旁,接近正午的阳光不是那么的强烈。我试着回想刚才的情景。那五只羊在车上相互轻吻着,它们是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眼睛放射出悲伤的光芒。我刚才还看着它们,一只羊忽然就向我靠近了一下,叫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沙哑。那一刻,我的心忽地就紧了一下,我分明看到它的无助,满眼绝望的神情。我觉得我很冷。
它们被一个个赶下车,那人抓住一只,放倒,四脚朝天,然后用绳子捆住三条腿,留一条后腿。五只羊捆好后,排成一排。第一只被放到台子上。我知道它们无路可走,死亡近在眼前。再没有比这绝望的时候了,看着那些刚才还在身旁活动的同类,转眼间就身首异处,鲜血淋淋,开肠剥肚,赤条条地挂在那根横木上。车上此时已经空了,地上是一堆头颅,一堆毛皮,一堆蹄子。台子周围有不少溅出的鲜血,已经凝固成黑色了。内脏被分解了,肉体鲜活地挂在那根横木上。有几个放学的孩子路过,皱着眉头捂着嘴走开了。路上的车辆不停地驶过,路那边的公园里,到处是落叶,树枝干巴巴地刺向天空。
收拾干净后,那人又开始抽烟。老板背着手,站在一旁,点着头,对刚才那人娴熟的技艺表示满意。有人开始上前询问价钱。
中午,回家,儿子过生日,妻子说天气冷,吃涮羊肉去。我说不去的好,在家过。她说怎么了,我说不舒服。
我总觉得那双眼睛在向我恳求什么,那叫声就喊在我的心里。
琵琶女
我离她并不远,是要故意靠近她的。
我坐的桌子和她之间隔着一个鱼缸,鱼缸里有四条金鱼,它们在蓝色的海草中游来荡去。灯光的映照下,它们偶尔变成红色,忽有变成黄色和银紫色。
三个女子中,她坐在最左边,怀抱一古铜色琵琶。中间那个女子弹着古筝,右边的这个拉着二胡。她们都穿着紫色的长袍,古典而秀气。年少的女子,二十左右。完全没有那些九零后女子的时尚和无所谓谁会爱着谁的放纵。
音乐依旧响着,她们尽情投入,怀旧的古典浪漫的乐曲弥漫在整个大厅。弹琵琶的女子,头不停地摇晃。《追梦人》的伤感动情,低沉悠扬,浑厚的琴声飞转流回。我只是个看客,她也许并没有注意我的存在。我靠在椅子上,很绅士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烟开始点燃,长长地喷出一口,透过人群,看着她忘情的表演。金鱼不断在我眼前摇摆着,一会上升,一会下降,一会猛回头,健壮的身子碰触着透明的鱼缸。也许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厅子里,我是她唯一的知己,只有我会忘乎所以地听她动情地演奏。
我尽量调整我的坐姿,以便很清楚地看着她。她仍旧摇着头,很有节奏。纤细的手指不停地上下翻飞,额头的一缕长发遮掩着面颊。《茉莉花》的乐曲是如此的摄人心魂,仿佛有一根丝线不断地从心里抽出来,把人带到久远的时空。心在飞扬,血液泼洒在空间,花香鸟语蝶飞蜂舞。而她,琵琶女,琵琶在她手中已变成一把利器,无形的刀影闪过我无法自控的躯体。我的血肉正一点点被隔离。我必须镇定,猛吸一口烟,刺激我麻木的神经。而那鱼却自娱自乐,全然不顾人群的喧哗,清澈的水,绿绿的草,在那所谓的空旷里怡然自得。
我闭着眼,热闹的人群与我无关。觥筹交错、杯光酒影、哈哈嘻嘻、你来我往。那都是别人世界里的无聊之举。我抬头,忽然发现那琵琶女在望着我,她的眼神有些哀怨,却炯炯闪光,具有极强的穿透力。
手指仍旧不停翻飞,“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嘈杂的人群中,我竟是唯一如此专注听他演奏的人,东西左右酒意浓,惟有泪水盈我眶。我不是多情的人,却流着多情的眼泪。我不是为那琵琶女,她也不是《琵琶行》的琵琶女,她的演奏把我迷茫的心弄的一塌糊涂,掀开了一些回忆的盖子,呛得我无法掩饰内心泛起的波浪。
鱼儿的安详宁静自在,让我的心稍稍平静。透过鱼缸的另一边,是不断晃动的脸,青春的脸、激动的脸、新人的脸、旧人的脸、他们的脸、别人的脸。我很想再看看她,那个忘情演奏的女子,怀抱琵琶的女子。我起身,从她面前经过,我装作很从容,向那些世俗的人们轻轻的微笑。演奏琵琶的女子微笑着向我点了一下头,我却不能停留,一秒都不能停下来。我走过她的面前,我甚至再没有看她一眼,那委婉的乐曲在我的身后洒落一地。
我知道我只是个过客,一切开始的必将结束。
遭遇麻雀
进办公室坐定,一个人修改那厚厚的一沓书稿。
阳光出奇地好,从十二个窗户照射到这个宽敞的办公室,满眼的阳光。
听得后面有动静,回头看,是一只麻雀落在身后的一张办公桌上。感到惊奇,窗户和门都是关着的,况且这是早晨,它是怎么进来的。我没有惊动它,继续修改。按以往经验,只要你一惊动它,就会拼命地飞,一会撞在墙上,一会撞在玻璃上,怕是没等逮住它,就一命呜呼了。即使最终逮住,也会绝食,过两天就死掉了。
正当我细心用笔勾画着,忽地呼啦一声,那麻雀飞了起来,我回头,它已大大方方地落在我右肩上。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下意识地耸耸肩,意思让它尽快离开,可它还是纹丝不动,我开始摇晃身体,它仍没有离开的迹象。这让我心底感到一丝丝温暖,它尽然如此信任我,似乎是有求于我。我用手去接触它,它便飞到桌面上,开始在桌子上跳来跳去,如入无人之地。一会抖抖翅膀,一会踢踢腿,一会伸几个懒腰,眼睛看着我,叫上几声。我感觉有些恍惚,想起一些民间故事,这是不是谁的化身,想念我,幻化成鸟来看我了。我端详着它,努力想它到底像谁,它的眼睛,它的动作,像谁?我想用手去抚摸它,它就是不让我碰,飞到一个水杯上,又飞到另一个水杯,想喝水,没想到那里是热水,它惊叫一声飞到窗台上。我于是把一杯冷水泼在地上,等了一会,它飞下来,开始用嘴去触碰那滩水,跳几下,喝几口,然后仰头看一看,跳几下,喝几口,仰头看看。
我又开始修改书稿。
过了一会,它又飞起来,落到桌面上,看着我,叫几声,跳来跳去。我开始喝一些感冒颗粒,倒在手中,它跳过来看了看,尽然吃了一粒。我知道它是饿了,把手边的一个栗子搬开,扔到它面前,它惊了一下,然后开始吃起来。由于比较坚硬,吃的很費劲。过了一会,桌子上留下了几处鸟粪,我用卫生纸轻轻擦去。想赶它走,因为影响了我的工作。想抓住它,放出窗外,刚伸手,它跳到一边,再伸手,它又躲过,我猛地探手,它飞了起来,落在灯管上,我便不在理它,开始修改。刚进入状态,它忽地飞了下来,落在我的左肩上。我想这下好,我走向那扇开着的窗户边,把左肩伸出窗外,意思这下就可以让它飞走了。嘿,它就是不飞,我用手碰它,它尖叫几声,飞回了室内。如此几个来回,我看它没有走得迹象,便不在放它走,继续伏案。
良久,我决定还是放它走,我知道它是一只刚出窝不久的鸟,对这个世界还不太熟悉。特别是它还没有警惕性,还很单纯,面对一些隐藏的危机,还没有防备之心,或是应对的能力。如果长久待下去,它会丧失应有的能力,况且,我这里人来人往,对它也不是太安全。
就在它又一次落在我肩膀上的时刻,我走到窗前,探出臂膀,用手一推,它便飞了出去,似乎还叫了一声,在我眼前一划,已辨不清它飞得方向了。
死亡
你感觉自己已经死亡,背部隐隐还有些疼。一个说,再给他一枪,枪响后,你重重地倒在地上。没有一丝疼痛,觉得很舒服,就像吃了些糖一样,或是躺在一张舒服的大床上。一切都抛下了,一切都不用去操心了。你躺在地上,看着周围的人们。他们都很惋惜,觉得你太年轻了,就这么死掉了,可惜啊。
那些所有的往事都烟消云散了,你忽然觉得后悔起来,许多事还没有做,就这么离开人世,你不甘心。当初那么的不可一世,那么的踌躇满志,那么多的人流露出羡慕的眼神。你风风火火潇洒的回头已不在了,最让你伤心的是,你的妻子和孩子来了,妻子抱住你大哭一场。你抚摸着孩子,他还那么小。你跟着他们回家,拉着他们的手,儿子还小,你伤心的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躺在母亲的土炕上,还是那条记忆中的土炕,许多人来看你,他们弯腰朝拜、磕头。你想是谁为你洗了身,换了衣服,把你的尸体放在这里。你忽然想到,在这里你只能短暂停留几天,几天后,你将到哪里落脚,一股莫名的悲伤又一次涌上心头。
你的眼角渗着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