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为女性发起的“战疫”
2020-05-11赖祐萱
赖祐萱
梁鈺
被淹没的声音
生理期来了,住在北京的女孩小熊决定上网买些卫生巾。常用的牌子,平时24小时内就能送达,今天,商家告诉她没有库存了。那是2020年2月7日,疫情还未好转。小熊突然想到,北京的状况都这样糟糕了,疫区中心的湖北,尤其是已经封城到第三周的武汉,会是什么样?她打开微博,搜索“疫区”和“卫生巾”,想看有没有人讨论这个问题。她发现了梁钰。
那天晚上,24岁的上海女孩梁钰在微博询问:一线女性医护人员如何解决经期问题?她们的卫生巾和安心裤(裤型卫生巾)还够吗?几天前,梁钰看到武汉医护人员脱防护服的视频,全程27个步骤,12次消毒双手,耗时长达30分钟。出镜的医护人员是女性。她因此想到,一旦遇上生理期,如此复杂的穿脱过程,女性医护者要如何处理卫生巾的更换问题?为了节省消耗防护服,她们会不会选择不换卫生巾?
梁钰打算捐一些卫生巾和安心裤。要让它们最快速地抵达武汉,湖北省内的商家是最好的选择。淘宝上的店铺一家一家地搜,看到发货地是湖北,她就去问:“有库存吗?我要买很多很多。”找到的第一家,是湖北当地的卫生巾品牌洁婷。他们知道了梁钰的想法,花了三倍工钱请工人回来加班,把库存都调了出来,还坚持不要梁钰的钱。有了物资,梁钰通过朋友询问了一家武汉的医院,听说要捐安心裤,对方非常惊喜,“还有人捐这个吗?我们需要的,需要的。”两天后,这批安心裤抵达了这家医院。梁钰又想,其他医院呢?于是在微博上,她发起了那句询问,当时,她的微博有27万粉丝,平时每条转评量大约在100多,而这一条转评超过了1600。
突然,数不清的私信涌进来,多数来自一线女性医护人员:向领导申请过,好几天了也没有拿到卫生巾;8个小时不吃不喝不尿,不敢上厕所;护士长自己掏钱去买纸尿裤;拿到卫生巾还舍不得用,先给患者;没有生理用品,用保鲜膜扛一阵;只有纸尿裤能用,血和尿都混在一起……各地支援湖北的医疗队更艰难,匆忙赶来,根本没时间准备这些。
梁钰根据这些私信又写了条微博,呼吁更多人关注一线女性医护人员,这条微博被转发了1.7万次。她收到了更多来自一线女性医护人员的私信,有的是求助,有的就是想和她谈谈心,还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先给五人份的量,也不多要。梁钰感到心疼又心酸。也是这一天,小熊找到梁钰,想和她一起做这项工作。她们要做的事琐碎而重复:打电话。打给医院,问需不需要安心裤;打给品牌,问有没有库存;打给物流,问有没有车队。
女性医护人员接受“姐妹战疫”的捐赠
打电话给医院是第一步。循着网上求募捐的医院名单和卫健委公布的求助信息,她们从武汉20多家医院开始,又找到湖北省内其他城市的医院,一家一家打过去。被拒绝是常态,最常见的说法是“医院需要口罩和防护服,不需要生活物资”。她们逐渐发现规律:接电话的如果是男性,拒绝的概率更高。
小熊发现,女性的声音是被一点一点淹没的。需求就在那里,但是,一部分女性认为生理期是私密的,不好意思表达需求,另一部分表达了,但当她们求助的对象没有将这种需求传递给负责物资采购的部门,或者这个部门认为这些需求不那么要紧,这个本不强烈的声音就又被削弱了。疫情时期的医院需求,医疗物资一定排在首位,女性对生理用品的需求也在被抑制。
梁钰和小熊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女性的声音。
她们改变了询问的话术。开始,她们这样问:“我们有一些安心裤想要捐赠,请问您那边有需要吗?”后来,她们问:“我们有很多安心裤,请问您那边有多少女性职工?您的地址是哪里?”不再给出选择,而是提示,令接电话的人意识到“原来我们这里还有女性员工,可以去问问她们的需求。”若还是被拒绝,梁钰和小熊会最后再挣扎一下,“请问您身旁有女性工作人员吗?可不可以请她听电话?”
通过这些电话中得来的数字,梁钰和小熊窥见,一线女性医护人员是个多么庞大的群体:武汉同济医院,女性医护人员超过5000人;武汉协和总院,约5700人;武汉金银潭医院,约1300人;武汉汉口医院,约600人;武汉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约1000人;孝感市,约1.66万人……她们联系过的医院里,女性医护人员占比60%~70%,一些妇产医院超过了80%。截至2月7日,这些医院都没有获得过卫生巾等生理用品的捐赠。
2月8日,梁钰开始组建“姐妹战疫安心行动”的志愿者团队,为一线女性医护人员提供生理期帮助。她想,是时候为这些姐妹们做点什么了。
哭一哭,继续战斗
募捐的想法,在发第一条呼吁微博时就有。有“饭圈”团队找到她,想和她一起募捐,但她很快了解到,作为个人,她没有公开募捐的资格。她又想,找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出资,卫生巾这种东西,能花得了多少钱呢?但那些数字让她意识到,这不是靠她自己或几个朋友就能完成的事。
她想到了以团队名义筹款,按照规定,她首先要找到一家有資质的基金会。通过志愿者中的一位北大毕业生,梁钰找到了北大校友创办的灵山基金会,他们愿意帮忙进行筹款立项。预计筹款金额226万余元,用来购买10万份安心裤、10万余份一次性内裤,还包括10万物流费用和5万应急费用。
226万,不是小数字,但它能够覆盖的女性医护人员并不多。一个人6条安心裤,10万条安心裤,只能覆盖1.67万人。一个人20条一次性内裤,10万条只能供给5000人。226万金额能够购买的安心裤和一次性内裤,都不足以支撑一个月。梁钰记得,当时团队里还有男性志愿者提醒她们,怎么只给人家三天的量?起码也要四天。她感到无能为力,为了覆盖更多的女性,只能按照最低的标准。
2月11日,她们启动了募捐。紧张、担忧、不安,每五分钟梁钰就打开一次募捐页面,看筹款金额的进度条。
她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一觉醒来,募捐完成。13个小时,她们筹到了捐款2355051.96元。
那是2月12日,梁钰发现,她们不需要再给医院打电话了,很多医院主动向她们求助。除了医护人员,女性警察也来询问卫生巾。信息求助组的志愿者,加人加到手机一度崩溃。当天,她们的求助池里已经有了165家医院,仅这165家医院的需求量,就远远超过了第一批募捐金额所能筹集到的物资数量,她们只得暂时关闭医院求助对接通道。
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感觉。凭着这么多天的坚持,她们挖掘出被遮蔽的、真实的女性声音,又感到无力。如此庞杂的关注和求助声,意味着这不止是湖北的困境,也不止是医护人员的困境,全国身处抗疫一线的女性都可能陷入一场与生理期对抗的焦灼战。
梁钰的人生梦想是在50岁的时候,统筹一个妇女权益的NGO项目。没有想到,在24岁这年,她就在行动上实现了。猝不及防,她被推到一个位置上,“其实,这让我感到痛苦。”梁钰说。忙和累是一定的,纷飞的信息和急切的需求催促着她们,还要面对一些不友好的声音。
比如,有媒体采访时问梁钰,“有没有因为‘月经这个敏感词受到什么阻碍?”对方也是一名女生。梁钰不明白,什么时候“月经”变成了敏感词,甚至女性自身都要因此感到羞耻呢?
还有人质疑,为什么医护人员不自己去买卫生巾?为什么不能忍一忍?为什么不能在网上下单?小熊觉得很愤怒,“这完全是‘何不食肉糜的想法!”封城之后,武汉的普通市民想要走出小区都很难,更何况这些一线的医护人员,在接诊量剧增的情况下,她们几乎不眠不休,没有时间买卫生巾,同时,大量的店铺关门,物资匮乏,快递也难以流通。她们只能忍受。
笛子将安心裤,一次性内裤交给海南医疗队
梁钰听到了来自一线女性医护人员的很多故事,也听到了很多让她愤怒的声音。有些能分享的,她发在微博上和大家讨论;有些不能说的,她留给自己消化。
上路
武汉女孩笛子有辆车,司机是她妈妈。笛子没有驾照,加入武汉志愿者车队后,妈妈就跟着她一起送货。别的家长恨不得把孩子锁在家里,而她的妈妈,不仅不关她,还带着她一起跑——从封城那天开始,她们一起送过口罩、酒精,也送过鸡鸭鱼肉和蔬菜,这一次,她们要送的是卫生巾。笛子说,妈妈很酷,听说是去送卫生巾,很冷静地说:“对,早该有人送了。”
整个募集、捐赠过程中,物流是最难的环节。卫生巾无法进入医疗物资或紧缺物资的目录清单,也就不能进入物流的绿色通道,很难找到物流公司承接运送,只能靠志愿者的私家车。有时候,一家医院她们要花一整天才能送到,甚至好几天都送不过去。
有些求助和捐赠来自湖北的其他城市,跨市的运送,找车就更难。若是黄冈来拉货的司机,要从武汉的仓库调货,把卫生巾送回黄冈之后,司机就需要面对14天的隔离。相当于跑一趟,人“没了”,司机师傅变成了极其珍贵、需要谨慎使用的消耗资源。
封城期间,武汉的路况变幻莫测。仓库大多在郊区,医院则在市区,从郊区到市区的通行证是个问题。很多路被封了,有时地图也没有提示,开到一处才发现路障横在中间。他们只能四处找小路。甚至小路也是不确定的。今天这个路口不需要通行证,明天还需不需要?今天能出得了小区,明天还能出吗?这个通行证今天能用,明天还会好使吗?没有人知道答案。
笛子说,上了路,一切都要看运气。封城后,她和另外十几个年轻人组了个志愿者车队,送过菜、发卡、酒精、喷壶,还送过23吨砂糖橘、30吨香蕉。这是一群亚文化青年,DJ、Coser、摄影师、涂鸦青年、开电玩城的、做服装店的,还有机车发烧友。
这些天,他们也帮姐妹小团队送卫生巾。有天任务重,几个男孩着急,一边研究怎么往车里塞,一边惊叹:“你们女生怎么会需要这么多卫生巾?”笛子有点惊讶,他们居然对女性生理期的了解这么少。她解释了一通,男孩们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不是一个月只用一片啊!”
那个瞬间令笛子印象很深。如果这些年轻的、愿意帮女性送卫生巾的男性尚且对女性生理期了解这么少,那些在医院接电话的中年男性,对女性生理期的了解又有多少呢?她突然觉得有点能够理解那些拒绝了。两性之间,是需要有更多沟通的。
一辆SUV里塞了25箱安心裤,两厢轿车里也塞下了15箱。箱子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姿态,不过,这不重要。2月17日,笛子和志愿者车友们为武汉17家医院送去了安心裤,2月19日,他们又送了17家。
截至2月19日,卫生巾和安心裤送达了44家医院,仅仅完成了求助池中165家医院的26%。笛子和她的伙伴还在路上,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方法,连两厢轿车都能塞进25箱安心裤了。
2月12日,笛子受到梁钰委托,跑出小区,在武汉四处给海南医疗队的姐妹搜罗安心裤。她专门戴了一条那不勒斯球队的围巾。她拥有好多条那不勒斯的围巾,只有这条写了加油歌,每次赢球后她都会大声唱歌。笛子觉得,这歌唱的就是她们,这群为女性战斗的女性,“时光荏苒,从不曾离开,就像每一个今天,守护这座城。”
姐妹的力量
她们都知道,能够走到现在这一步,太不容易。15天前,60多个分布各地的志愿者还是陌生人, 15天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依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身份和样貌,只知道他们做着同样一件事情,为这些一线女性找到她们本应该有的声音。
现在收货的时候,医疗队的女孩们都愿意叫志愿者一声“姐妹”。新疆独山子医疗队的女孩们听说安心裤来了,一路小跑,拿着红色的长条横幅下楼迎接。安心裤数量不多,只有两箱,就那么摆在正中间,几个女孩开心地扯着横幅,上面写着“奋战疫情,勇于担当”。还有穿着防护服出来接收安心裤的医生,看见志愿者第一句话便说:“你们别怕,刚刚换的干净的防护服,还没有进隔离区。”签完单子,收完货,说声“谢谢”,她们又赶去工作。梁钰觉得,是这些女性的温度照映着她们,志愿者才能一点一点地坚持下去。“叫一声姐妹,就真心当作是姐妹了。”
“姐妹”,是志愿者团队里大家互相的称呼。笛子喜欢这个词,她说自己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连接感,是人与人之间的、强烈的联系。团队成员色阿第一次私信梁钰,两个人都客客气气的,您来您去几句后,梁钰突然叫了一声“姐妹”,从那一刻开始,色阿觉得不一样了。这是她第一次和别人用姐妹相称,她觉得充满了力量。后来,只要有新成员进群,色阿都会立刻喊:“姐妹!你可以帮忙做这件事吗?”对方也热情回应。有次,色阿发现,有个叫了几天的“姐妹”居然是个男生。
阿布是姐妹战疫团队小组负责人里为数不多的男性,80后,算是“大哥”。隔离期间,他待在家里,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活动。最初只是想做点事,但加入进来后,他“确确实实被震撼了”。
他管理物资组,和厂商对接,感觉“4天的工作量顶得了上班一个月的强度”,也因此他惊讶于这些年轻女孩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只吃一顿饭,24小时内,他随时说话,随时有人在线。他评价她们——“非常勇敢”,像一簇火在这些女性里烧起来,把他也点燃了。
截至2月20日,“姐妹战疫安心行动”为一线女性医护人员募捐及协调捐赠共计:安心裤338317条、一次性内裤202209条、卫生巾2880片、护手霜700支,覆盖79家(支)医院和医疗队、超6万人。物资的运送还在继续。在梁钰她们的呼吁下,更多的团体、组织、品牌和个人加入了这次行动。中国妇女基金会筹集了4万包卫生巾运往武汉,恒安集团承诺每个月向湖北捐赠260万片卫生巾和20万条安心裤,直到疫情结束……梁钰说,她知道很多后期再出发援助的医疗队,会给女性医护人员的行装里放进安心裤和卫生巾。
2月19日,“姐妹战疫”志愿团队的公众号“神经食粮”发了篇文章,解释了一线女性医护人员面临的状况,谈论了经血,并问道:“同样是血,为什么会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们期待,这次全国共命運的疫情过后,占人口半数的女性所拥有的正常生理现象将不再被冠以‘特殊的名号,月经也不再是一种身体羞耻。我们不必每天都将它挂在嘴边,但希望它不能被谈论、不能被提及的过去,真正成为过去。”文章末尾,她们说。
梁钰一直记得,2月11日,那是个好日子。不仅是募捐链接终于上线,还有一名女性医护人员主动来问她,有没有护手霜可以捐助?她觉得太棒了,女性终于可以不要这么矜持,觉得提出需求就是矫情、就会害羞,“没有关系的,女性想要什么,大胆地说出来吧。”
选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