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
2020-05-11马金莲
马金莲
一
老黑老两口来告别。抬一个大瓷坛子,看样子挺沉。两人把坛子往老白家地上一坐,喘着气说他老两口要去江苏给女儿搞娃娃,这一去估计没个三四年回不来,最迟也得等外孙进了幼儿园。这几年不在,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已经租出去了。需要麻烦老白两口子的是,每年供暖之前去房子里看看,尤其是注水打压那几天,麻烦去关注一下通水正常不,会不会漏水。以前漏过,顺管道渗下去把楼下屋顶湿了,为此和楼下邻居还闹了纠纷呢。还有,楼道声控灯的充电卡交给老白,没电的时候需要楼上楼下收一下全体住户的电费,再去供电所充卡。
老白老婆一边伸手拍了拍坛子,一边感慨老黑的热心忠厚,做邻居这些年,这个单元的住户没少受老黑的好处。时不时窜进来乱贴小广告的总是被老黑撵走。打扫楼道的保洁总是偷懒,多亏老黑监督才不敢太过分。还有这声控灯,隔三五个月就没电了,整个单元的人就得摸黑进出,还不是老黑跑上跑下挨家挨户地收电费。更重要的是,物业管理难免出纰漏,还变着法地糊弄业主,每次都是老黑出头去交涉。就拿去年来说吧,不知哪一路暖气管子破了,数九寒天的,就这一个单元停暖,问物业说属供暖公司管,问供暖公司说应该先找物业,再问物业说应该先从住户手里收钱,再请专业工人来维修。老白当时也给物业和供暖公司打过电话,他们都用车轱辘话来推诿扯皮。最后还是老黑出面,黑着一张脸先骂物业,再去供暖公司吵,硬是把三方都拽到一起才算解决了问题。
要不是老黑呀,谁知道大家要被冻到啥时候去!老白老婆不止一次这样感叹。
老黑今儿没时间多逗留,直奔主题,解释说腌了两坛蒜,没时间吃了,一坛送你们,还有一坛留给小刘了,小刘年轻人,肯定不会腌这个,再说要把这么一大坛子搬上你家来,实在不容易。
小刘是刚刚租了黑家房子的人。
老白笑开了花,说一坛够了,那坛就留给房客吃吧!好重的一坛子蒜,不要说吃,就是闻闻,我已经馋了——说着就要开盖子拿筷子来捞几个尝。
老黑老婆拦住了。说还没腌好,再等上半个月吧,等调料把蒜瓣儿吃透,每个蒜瓣都入了味,那才算香哩。
她说着帮忙把坛子搬进厨房,老黑特意留了一把备用钥匙,老两口就告辞去江苏了。
二
老黑到江苏的第三天打来电话。接上电话老白有点感慨,上下邻居当了多年,他们从来没有互相打过电话,连彼此的电话号码也没有。老黑临走才要了老白的手机号,为的是以后就那套租出去的房子产生什么需要交流的事宜好随时联系。
老黑在电话里笑呵呵的,说老白你看窗外,能看到啥?
老白很配合,真的趴在窗口看了一圈。对面几栋楼,楼下停着一些车,这都是司空见惯的,没啥看头。老白有点摸不清老黑的路数。
我说的是风景。老黑提醒。
风景嘛,自然和花草树木有关。大冬天的,除了几棵在初冬的冷风里瑟缩的乱蓬蓬的垂柳,夏秋时节葳蕤出一片姹紫嫣红的蜀葵现在早死了,枯萎后的枝干还瑟缩在原地。小区老旧,早年預留的绿化带被侵蚀成了免费停车场。除此之外,老白眼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风景。
老白说大冬天的,除了一片灰秃秃,还能有啥风景!是不是南方风景正好,你老伙计命好,这辈子有条件去那儿享受,是不是不想回来了,后半辈子都留那儿养老了?
老黑哈哈笑,说风景确实好,跟我们那里完全不同,我们数九寒天的,人家照旧是花红叶绿,一点都不冷。
老白有一点烦老黑,反正南方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去常住的,一个去不了的地方,深入探讨有什么意义,他说你放心,房子的事我记着呢,会帮你操心的。算是打断了老黑的卖弄。
挂断电话后,老白给老婆嘁一声,说老骚情,咋的,到了江苏整个人就飘起来了,给我卖派上了!
老婆正忙着对镜子换衣服,搭丝巾——老白瞥见她今天在一件大红的风衣脖子里搭了条葱绿的丝巾。一边瞅着镜子,一边问老白咋样,好看吗?
老白说老黑是个小心眼,这才去三天,就来电话,距离供暖还早呢,难道这就操心上打压注水的事了?
老婆翻出一个老年业余秦腔主角的白眼,用唱腔怼老白:不懂风情!
老白其实懂,他是懒得评价。通身大红,脖子里一抹绿,加上老婆人胖,像根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带着绿叶的红萝卜你信不信。他不敢给老婆描述真实感受。真话伤人。如果女人向男人征求意见,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况之外,她们预期的结果其实就是想听到你的肯定和赞美。老白犟了一辈子,难道老了老了,会强迫自己做口是心非的选择?
好在老婆也只是随口问问,老白不回答,她也不会真的等待。她参加了社区的自乐班子,每天出去和一帮老头儿老太太唱秦腔。老嗓子们咿咿呀呀地吊起来,带着真真假假的悲伤与欢喜,经扩音器放大后,飘得满小区都是。
老白对那些没兴趣,也就从不去排练现场凑热闹。他也有自己的乐趣,饭后下楼,到小区外马路边上取一辆共享平台投放的小黄车,骑上满城转悠。从大街溜达到小巷子,从南边蹬到城西头。老婆子唱戏上瘾,到了饭点才回来,饭熟了也不等他,吃完又会出去。他一整天不回家没人惦记。他乐得这样自在。老白不是本城人,童年在本市一个县下辖的乡镇村子里完成,上学工作后成了县城人,可以说大半辈子都在小县城过了。三年前退休后才彻底成了小城居民。他喜欢这座小城,它有历史,据说好几千年呢,有历史专家将这片土地的人类活动史上溯到了新石器时代。小城建城史则有史料明确记载显示到了元代。所以说小城历史悠久,厚重沧桑,丝毫都不算夸大。
老白骑着自行车,一边观看眼前流水一样展现的今人生活,一边满脑子回想千年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耳边交织的时而有百年前兵家必争之关隘要塞的金戈铁马之声,时而是某个店铺里传出的现代电子乐器交响。他看也看得投入,听也听得陶醉。陶陶然乐悠悠在城东遗留的老城门根下晒一会太阳,看城门洞下一帮老头子下棋,又到城南清真寺大门口,看铁艺大门里长须如雪的回民老阿訇领着满拉们进大殿去做礼拜。兴致再好一点,精神头足一点,他甚至会把小黄车往路边一锁,徒步爬上本城怀抱里的一座小山,看山顶小观里年轻的道士给泥坯彩塑的玉皇大帝上香拂尘。
老白走,看,听,都是为了消磨时间。他当了一辈子干部,后来在领导岗位上退休,属于闲不下来的那种人。真要闲着就浑身难受。即便现在,他那爱操心好管闲事的习惯还在,骑车慢行,忽然咯噔一颠,是路面上受损的下水盖子。他会下车,记下这个盖子的位置和编号,立即给城管打电话要求马上更换,不然存在安全隐患,出人命就迟了!公园广场上的路灯被小青年们砸了,他一边沿着灯杆子拍照片,一边愤愤地骂,现在的年轻人缺德,少教养,危害社会。遗憾老白的这些举动大多都是在他自己一个人知道的范围里闹腾,所以影响范围有限,真要是登上什么媒体平台发声的话,他估计早成为小城的公民意见领袖了。
老白习惯良好,作息准时,晚上《新闻联播》一结束就洗脚上床睡觉。不到十点钟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到了梦里也不闲着,继续满小城闲转。老婆平时晚上也会在家陪老白的,只是最近班子里接了场演出,据说有两千元的出场费,这让老头儿老太太们乐开了花,一致认为必须把戏唱好,要保证让主办方满意地掏腰包。他们白天练,晚饭后也加排一场。老白老婆是主唱,不能缺席,她每次回来都十一点钟了。
这一晚她照旧脚步轻飘飘,一路嘴里哼着薛平贵你把良心卖,我王宝钏寒窑十八年……上楼打开自家门,屋里黑洞洞的,老汉早就睡了,老白不懂风情,不通音律,一辈子就爱个吃喝游玩,老了老了,她改不了他,也就不妄想能改了,只是两个人兴趣大不相同,心与心的距离实在太远——她轻轻打开灯,灯下明闪闪一对大眼,瞪得像老牛。吓她一跳,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骂,兴啥妖哩,大晚上的不睡黑灯瞎火地坐着吓人?
睡不着。老白光脚下床,走向客厅,盘腿坐在沙发上,灯下他一脸的皱纹像墙皮一样明显,他朝下努努嘴,说吵啊,太吵了,我哪能睡得着?
老婆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直看到脚底,不明白他又在打什么哑谜。她动手脱大衣摘围巾,嘴里说咋了,谁能吵着你呢,我们班子晚上排练可一直都在清唱呢,自打你向物業告状后,我们哪敢开音响用喇叭哩!老婆的口气气愤愤的,说起这个茬儿就来气。老白投诉别人也就罢了,竟投诉到自己老婆头上。物业找他们班子打招呼了,说有户主打电话抗议他们扰民。她知道这个业主除了老白没有别人。难道这名户主现在还不满意?还要进一步刁难?
老白脸上有疲倦,打个哈欠,说十二点了啊,平时这个点我早梦周公去了。我说的是楼下,老黑家,吵嘴哩,那两口子,抬起来吵,就差把屋顶给揭了。
老婆噗嗤笑了,楼下二层?他们头顶上不是还有我们三楼,上头还有四楼五楼呢,哪来的屋顶可揭,你也太夸张了吧,再说楼下老黑家,那不是租给别人了吗,吵你的哪能是老黑两口子!再说,楼下真要吵,也没理由传到上头来啊,这些年除了头顶上那个女人的娃娃在地板上跑、闹、打架、练滑板,会吵到我们,楼下啥时真吵到我们了?
老白眼里的疲倦一点点变成了气愤,他又光脚下地,走回卧室,头靠在床头前感慨,你们这节目要是再排练下去,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吧,超脱到这种程度了。
老婆洗了脸,往脸上拍着爽肤水,肉肉的手掌拍得肉肉的脸蛋啪啪颤抖,她刚要还嘴,突然老白身子一缩,被某种凌厉的东西穿透了一样,摆手,快听,又吵起来了。
果然吵起来了。声音还真不小。老婆听了三五句,就下了结论:一男一女,是两口子吧,还真是楼下呢,对了,是老黑家的租客,叫啥来着?唉唉,现在记性真是不好,那天老黑说过来着,我就是记不起来了——
老婆的激烈反应老白很满意,似乎他瞪着眼,巴巴地不睡,就是为等她回来后的这番吃惊。他没那么疲倦了,也许是困劲熬过去了,倒是来精神了,他目光里甚至有了亮色,闪闪地观察着老婆。
骂声时断时续,整体来说,是比较密集的,一男一女在对骂。女人的声音细而高,不依不饶,骂完一句,又追加一句。男人调门低沉,但也听得出不是笨嘴拙舌的人,女人甩出的每一句,他稍微迟几秒钟也就回上嘴了。
老婆用水、乳、霜把一张脸拍冬瓜一样浸润一遍,冲了身子,换了睡衣,香气扑鼻地爬上床。
老白点头,对,是房客,姓刘,刘啥来着?一边伸胳膊搂住老婆,一边瞪着眼睛想,他越老越固执,啥事都要有个一清二楚的结果,尤其面对今晚热腾腾的老婆,他心里也热了,热烈让他冲动,很想给老婆一个确定的答案。可那房客叫什么来着,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的记性早就衰退了,尤其从领导位子上退下来后,断崖式地下滑,即便这样,在同龄人当中,他还是比较强的。一年前的同学聚会,五十年前的小学同学,赶在离世前聚最后一次,大家见面后第一件事,就是互相相认。很多已经认不出来了,毕竟五十年的时间啊,变化太大了。老白眼窝毒,再加上连猜带蒙,成为认人最准最狠的一个,饭桌上他还讲得出好多同学的当年趣事。满桌的人都羡慕他记性好。老白深感自豪,事实上他记性还真不算差。可今晚就是记不起老黑老两口交代过的人叫什么名字。
老婆推开老白的热手,说睡吧,不想了,人老黑就没告诉咱们那房客叫啥,只说是小刘,一个年轻人。再说他叫张三还是李四跟咱有啥瓜葛?又不是租咱们的房住。
老婆不热情,老白有点受打击,既然她推辞,他也就不勉强,老了,退了,当领导时那点架子和气势还残留着一些,也算不上架子吧,就是心里的一点高傲,不喜欢上赶着主动恳求他人成全好事。
他悻悻地松手,拍自己的脑门,对啊,老黑还真没说那么清楚,小刘,他只说房子租给了小刘!可能是老婆的拒绝,让他有了一点点的挫败,还是这么晚不睡实在太困,他心里忽然对老黑有了一点模糊的恨,感觉他在什么地方对不起自己。
小刘应该是男的,他在和一个女的吵架。不是一般情人之间打情骂俏的感觉,应该是真的动了火,在真刀真枪地对戳呢。已经凌晨半个小时了,老婆打个呵欠,拉被子时蹬一脚老白,说人家吵架,关你屁事,你倒上心了?
两个人老夫老妻半辈子了,彼此说话早没了委婉的必要,是想啥说啥,话总是直接就从肠子里往出来射。
老婆睡觉不爱开灯。得灭灯。灯一灭,黑暗像稀释的血,很快把屋子填满了。
三
第二天老白没有早起,也没骑车去转悠。但也没闲着补昨夜缺失的觉。倒是早早醒了。老婆一大早就出去了,她不跳广场舞,因为她覺得自己不应该停留在广场舞大妈的水平上。她是唱秦腔的,还是他们那个班子里的角儿。她早晨出去,在广场上的人群中旁若无人地吊吊嗓子,顺道从早市上买些新鲜又便宜的菜蔬回来。
老婆不在,凌晨的家中安静得让人怀疑这种安静的真实性。老白把电视打开,又关上,手机里播放着《新闻30分》,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想骂人。找不到挨他骂的人。老婆不在,儿子一家常年在外,一年半载见一次面,想骂也骂不上。父母早就过世,埋在土里的尸骨早就寒凉,也不能骂。单位的同事、下属,还有同学,哪一个都不敢骂,不能骂。那就只能骂自己吧。活到这么大岁数,是应该安稳享受生活的年纪了,为什么就不快乐呢,就这么烦躁呢?不就一夜没睡好吗?
他再次躺回床上。情况跟昨夜后半夜一样,楼下的争吵熄灭后,一切静悄悄的,好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只有他醒着,怕错过什么重大事项一样,坚持醒着。双眼闭上,耳道敞开着,注意力往窗边那个角落跑,拉都拉不住。那儿有暖气管道,上水与回水两根管子,按老式供暖管道的连通方式排列,贯通上下楼房之间,把他家与楼上楼下串联了起来。当年刚住进来,他和老婆试图想办法堵塞这些细小的空隙。努力的结果是,没别的好办法,如果请专门的人来处理,得花钱,他们感觉不划算,就自己塞了些棉花团,感觉串音的现象没那么明显了。他们慢慢地也就适应了那个空隙的存在。
老婆说别的倒不怕,就担心夜里夫妻有活动时,声响传到楼上楼下。这倒是真的,好在他们老了,无论是频率还是强度,都已经不复当年。他就以这个为借口,懒懒地放过了老婆的担忧。其实他内心有一个隐秘的念头:留着吧,说不定能听到楼上楼下的现场直播呢。楼下老黑老两口跟他们一样,老了,收敛,安静,多年下来没听到什么太异常夸张的响动。倒是楼上曾经有一对夫妻满足过老白。夜半人静了,床被巨大的力量碾压发出的有规律的震荡,伴随着震荡,有女人在唱歌一样地呼喊。那呼喊有魔性,汪着大团的油腥味,扑人鼻息,好像那女人在粉身碎骨,在替全人类承受着所有的刑罚。
老白跳下床,光着脚,趴在暖气管道上听。老婆骂他没出息,为人猥琐。等他起身后,老婆自己却又趴下去听。
那段时候老白和老婆被一种躁动的情绪撩拨着,两个人好像都渴望着什么,彼此又不能让对方满足,他们就频繁地吵架。和睦了一辈子的夫妻,那时候竟然喊出了离婚的口号。还好风暴很快就过去了。那两口子搬走了。新来的住户基本没什么响动,老白两口子一度紧绷的关系,也就慢慢松了下来。后来的几年里,老白竟然偷偷怀念过那对男女,当然还有他们通过暖气管空隙传送下来的声响。
根据这么多年住楼房的经验,老白知道,声音从上往下传响亮,从下往上传,要耗损许多。但多年后老黑的租客小刘刷新了老白的认知。原来只要分贝高,力气大,楼下的响动同样可以无比清晰地送达楼上的耳朵。
现在暖气管道那里没一丝响动,如果通水的话,会有流水的声音。那种声响是绵密厚重而内敛的,不会影响到室内人的听觉神经。但愿昨夜只是一次偶然吧。老白起床,准备下楼去骑车溜达溜达,日子照旧,一次偶然不应该破坏这种秩序。
路过楼下的时候,老白左右扫了几眼。二楼的防盗门和老黑在时一样,紧紧关闭,门口的小脚垫还是老黑留下的,只不过和老黑那会儿比,脏了许多,也铺斜了。他没停,脚步很轻,抬脚把那错位的垫子往端正处踢踢,就快步离开。他有点担心,怕那门忽然开了,撞见门里走出的人。
这晚老白早早关了电视,躺在床上闭着眼假睡。他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出现了入睡困难,这在退休生活里还是第一次。他在等待什么,青年时代与姑娘第一次约会,也不过这种感觉。他说服自己放弃等待,排除一切杂念早点入睡。晚年要想活得健康、长寿,与睡眠的关系太重要了。
十点过了,没有动静。老白确定昨夜只是偶然事件。再不会重复上演了。老白心里有点空,好像还在坚持等什么。同时忍不住回味昨夜的闹腾。到底是年轻人,真是能吵啊,嗓门大,调儿高,不遮不掩,无所顾忌,还大量使用了脏话。女声数次用含着生殖器和生殖行为的词语,问候男人的父母祖父母。男声也表达同样的问候,而且每个动作每个行为的前头都加了他自己,由他自己去完成上述行为。暖气管道充分发挥了传声筒的副作用,它尽它最大的努力,把楼下那对男女的对骂传送了上来。他们一直在卧室里骂。完全可以去另外的房间啊,他们偏偏不去,就选定老白身下的这间卧室。
十点半过去了,平时老白去见周公的时间早到了,他终于有了一点睡意。迷迷糊糊中想,昨夜的事只要再重复,他就下去敲门,警告他们一下。年轻人不懂事,半夜扰民,是不道德的。
老婆准时归来,开灯后看见老白没脱衣服,横趴在枕边,睡得很香。看来暂时被打乱的秩序,可算是回归了正常。
第三夜,老白九点入睡。一周后,老白骑在小黄车上转悠一天后,特意去小区社区工作室看了老婆他们排练。老婆打扮得像个花母鸡,可能她在努力让自己表现成一只花孔雀。在老白看来,那样子就说不出的别扭。作。他狠狠地想。难以理解的是,几个拉胡扯弦打板伴奏的老头子,怎么就看不出这种作呢。他们好像一点都不反感,很默契地配合成一体,用一片粗糙的器乐声衬托着孔雀的高傲和优雅。
都是这帮糟老头子惯坏的。蠢婆娘。老白悻悻地离开。上楼经过二楼老黑家,门是关闭的,他想敲门,敲出屋里的人,看一看叫小刘的租客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干什么工作的,和他吵架的女朋友长什么模样。他现在只知道他叫小刘,每个月往老黑的账户里打上当月的房费。此外一无所知。
手指头伸出来,就要敲击在防盗门上,老白又刹住了。老黑交代需要他照顾的内容是,通水的时候注意一下,怕万一漏水。现在还没到供暖通水,难道他能敲开门说自己查看水管来了?
理由不硬,他收回手,上楼回家。
这一晚老白又听到了吵架。新闻还没播完,就吵起来了。老白没兴趣关注国家大事和世界大局,走出家门,站到了楼道里。在楼道里也能听到骂声。他被骂声牵着,下楼,一步一步靠近,站到二楼门口。隔着一道门,门里的骂声更明显了。是一对男女在吵嘴。听得出,还是上周那对人。可能刚开始,处于预热状态,所以争吵还不激烈,属于有一搭没一搭的那种。不过他们不加收敛,调门尽可能地高,一句顶着一句,门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遗憾的是,那女的语速太快,男的又好像舌头有一点大,老白努力听了一阵,弄不明白他们争吵的核心矛盾何在。他发现在门外听还不如在自家床上清楚,还要提心吊胆地防着有人忽然出现在楼道里撞见了他。他回家了。那对男女好像要配合他,也把战场挪到了卧室。
老白牙也不刷,脚也不洗,直接上床,躺在枕头上听热闹。女的开始冒脏话了。男的也不让人失望,同样用脏话来还击。战争毫无过渡,就飙升到了更高的档次。双方都开始问候彼此的祖宗八辈。
老白软软地躺着,有些感慨,两个男女嘴里使用的方言脏话,都是老白曾经很熟悉的。小时候生活的乡村环境里,乡亲们吵架骂人就常用这些做武器。人们在一辈辈繁衍生息,脏话也发生着传承和革新。他后来上学,工作,一步步远离了乡村,也就远离了那些脏话存在的环境,他以为他完全忘了,生疏了,再也没机会听到了。现在有人很好地继承了这套语言体系,而且像村夫村妇一样熟练地使用着。他啼笑皆非,上学时历史老师说人类社会是螺旋式上升的,现在他忽然感觉自己理解透了,眼前楼下上演的这一幕,不正是前进中的一种倒退?
他一点点代入,让自己站在一个方言使用者的角度上,听了一会儿,他明白了一点眉目。女的跟小刘不是夫妻,是暂时住在一起。女人说男人骗了她,白睡她,不负责任,男人反问她有什么值得他骗的,她蹭吃蹭住,说好的合租呢,凭什么他一个人提前承担了三个月的房租?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女人太快,像打机关枪,男人呜哩呜噜的,拖泥带水,要准确听懂他们是困难的。老白只能靠活了六十几年的经验,来自行脑补。补出一个概况,他愤怒了。找衣服,想下去敲开门,说那男人几句。应该是叫小刘的男人,他这话也太混蛋了吧,你好歹是一个大男人呢,还有一个爷们的样儿吗,都和人家姑娘住一个屋里了,你还让人家分摊房费?你好意思说出口我老白还不好意思听呢。
老白下楼,一个人正沿着楼梯往上爬,他们两个人撞在一起。都站住了。来人头戴头盔,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看打扮就知道是送外卖的。外卖小哥让开老白,掏出手机打电话。门里的吵闹停了。你的外卖到了——小哥电话还没说完,门开了,一个手探出来,同时有语声冲出来:怎么才到?半小时内没送到,给你差评!
塑料袋被接了进去。老白被厚重的防盗门隔在门后,没看清说话的人,听声音应该就是刚才还在干架的那对男女。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耽误的——小哥陪着小心解释。外头下雨了,不敢骑太快嘛——他没说完,门砰一声关上了。声响太重,把老白吓一跳,不过小哥倒好像习惯了这种待遇,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老白,可能实在不堪把这份委屈冒雨带回去,他给老白苦笑,说确实下雨了啊,路滑得很啊——
老白点头,他信,窗外的雨敲打玻璃时,他过去收了老婆晾在窗外的鞋还关了窗户。外卖小哥的外衣湿了,滴滴答答地落水呢。老白拍拍小伙子的肩,说我信,雨还不小呢。小伙子舒一口气,转身噔噔噔下去了。
老白看自己的手,手湿了,他有点疑惑,那小伙子明明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样子,自己怎么就拍到了人家的肩头?刚才确定拍到的是肩膀?他举着手上楼回家。门里那对男女肯定忙着对付外卖去了。吵闹完全平息。老白躺在床上有点无聊,满脑子竟然忍不住想象起外卖小哥送给小刘和他女友的那包外卖。匆匆一瞥,他看见塑料袋里有好几个塑料盒子,不知道那盒子里都装的什么饭菜。对于他来说,外卖是新生事物。儿子结婚前常和他妈通话,问他吃了吗,说吃了,点的外卖。老婆就嘀咕说外卖吃多了不好,为此老白专门上网查询,弄清楚外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儿子很快就结婚了,娶了个会做饭的媳妇,从此再不吃外卖了。老白老两口也就不再担心儿子的健康会被外卖祸害。
这一年来老白自然把外卖给淡忘了。在街头骑车悠然闲转的时候,当然会时不时遇上送外卖的。穿戴得跟蜘蛛人一样,沉默而迅速地滑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有时候老白甚至感觉都要和他们迎头碰撞上,他们普遍骑术不错,倏忽一下就滑了过去,像沉默而滑腻的鱼。
每每都只是擦身而过,老白沉默而无视,他没兴趣关注那个群体,总觉得新冒出来的事情,好与不好还需要被时间考验,不值得投注精力去了解。他更愿意在老城墙根下想象一块老砖头蕴藏的历史味道。今晚他第一次和外卖人员近身接触,他撞上了那小伙子眼里闪过的委屈,尤其是那些辩解都没人好好听,被关在门外头的时候,那一刻老白的心忽然有点软,感觉自己要是不好好配合一下,那孩子的身体可能就撑不住要散架。
外卖盒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无非是吃的喝的,面条或者炒菜。这些老白自然知道。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想。问题应该是,他想知道那对男女吃的是什么?什么样的饭菜,能让他们吵起架来有那么充沛的精力和激情?
老白睡不着,前思后想,又開始生起那个女人的气来,先前只生小刘一个人的气,现在他有了新看法,一个女人竟然不做饭,两个大活人有手有脚的,怎么可以点外卖?这样的女人,怎么和别人一起生活的?女人不做饭,还要来做什么?还能叫女人?还是儿子命好啊,找个了会做饭肯做饭的好媳妇。
老婆回来了。老白迎头就告诉她外卖的事。老婆竟然不耐烦,迎头顶了回来:点外卖咋啦?你凭啥说有女人在家里就不能点外卖?凭啥我们女人生来就要做饭,一辈子伺候你们男人吃喝?!我要是年轻个二三十岁,我能点外卖吃我就一顿饭也不会做,油烟味不熏,我肯定不会这么早就成了黄脸婆!
一边骂一边卸妆梳洗,完了气鼓鼓钻进被窝睡了。
老白瞅着满屋子的黑暗,又气又闷,真是奇了怪了,去年老婆还和他一起声讨外卖对儿子健康的危害呢,这么快就已经转了观念?不反对外卖也就罢了,也用不着对她老头子这么凶吧?
第二天老白还没起床,楼下就传来争吵。短促而高昂的几声吵,老白还没听清楚究竟为什么吵,门砰一声巨响,像一把刀切了下去,一切中断,什么也听不到了。赶下去看究竟的话肯定来不及了。他扑到窗口,贴着玻璃往下望。一个小伙子,刚从单元门出去,右肩头挎着个公文包,脚步匆匆,很快走远了。老白回味所见,那应该就是小刘吧,看那穿着,可能是干保险或者推销什么商品的。
四
楼下的吵闹变成了常见现象。白天老白还是会骑车出去,但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就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刚到城门下就能靠着墙根儿打瞌睡。帮几个老伙计观棋时,动不动出差错。输了棋的老头子们不满意,终于在全城通暖试水打压的前一天,有一位老棋迷掀了棋盘,当着老白的面发作,指着鼻子数落他这段时间的频频失误导致输棋的恶劣后果。
棋子哗啦啦溅落在石头棋盘上,老白就在那叮当声中起身离开。他耳边隐隐有金戈铁马声。他悲壮地想,自己的时代结束了,这帮老头子的棋局世界,他再也融入不进来了。他也不愿在里头搅和了。
他上楼,敲二楼的门。他觉得有必要,而且到了非这样不可的地步。他要跟小刘和他的女友好好谈谈,当面说一说他们大吵大闹的事。你们小两口吵架是你们的事,但不能那么大声音,已经严重影响到他老白的正常作息了。
看小刘的年龄,也就和老白的儿子差不多。年轻人难道不知道尊重老人?他怀着愤愤的心情敲。敲了几下。门砰砰响。敲了十下。再敲十下。没动静。他又敲。心里的气在噌噌地蹿。手指上的劲加大了。每一声怦然里都带着情绪。在寂静的楼道里,声音好像被扩大了。
没人开门。看样子都出去了。年轻人白天出去上班了。
老白沮丧,但也一阵轻松。不在也好,如果真要在家,他就免不了要面对他们,好好说教一番。批评,说服,教育,针对年轻人,他最有经验了。当领导这些年,年年都要给下属讲话,还有单独的谈心,做年轻人的工作他很有信心。只是他近来实在没能休息好,精力不足,连上楼也有了气短的感觉。一场说教可是需要足够的精神头儿的。
既然不在,那就下次吧。他怀着一点庆幸,抬步上楼,下次找个养足了力气的机会吧,好好把这两个狗日的小年轻训上一顿。
老白每天外出转悠的心情被破坏了,就在家里待着。家里怎么待得住呢,他可是劳碌了半辈子的人。补觉吧,大白天他睡不着。他把电视音量开大,听国际新闻。某国挥舞着大棒又在欺负叙利亚,老白有些心塞,叙利亚在水深火热里煎熬了好几年了,咋还是没有个出头之日呢?还有,这老黑老家伙啥时候回来?只有他回来,楼下对老白的折磨,也才能彻底根除。
老白就有些怨恨老黑了。你把房子租谁不好呢,偏偏租给这样的人,出租之前也不打听一下人品。老黑的女儿不知道生了没有,那孩子啥时候才能长大啊。老白觉得时间漫长得遥遥无期。他咬牙切齿地恨老黑。好好的老家不待,跑去给女儿看啥娃娃,女儿么,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那娃娃也是别人家的种,跟你老黑家有屁的关系,用得上你老两口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在肚子里骂人也是会口干舌燥的,老白骂累了,坐下喘息,舌根发硬,满口苦涩,怪寡淡的,想吃个啥有味的改一改。他想到了腌蒜。骂老黑老两口,拿老黑老婆腌制的蒜做下酒菜,这主意妙极。
装蒜的坛子老婆搬到厨房去了,通暖之前,厨房是最寒凉的地方。老白洗了手启盖子。老黑老婆捆扎得真结实,瓷盖子外头还包了层塑料,用毛线绕着坛子的脖子扎了一圈。两个毛线接头处还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老白慢慢割开毛线,揭下塑料,提起盖子。一股凌厉的味道扑鼻。老白有思想准备,歪过头等一会,那股因封闭而酝酿的气息散开,后面跟着上来一种特别的味道。
是腌蒜的气味。老白吸一鼻子,味道不错,刚开始只觉得是腌制品的味儿,慢慢品,有了内容。酸,甜,辣,臭,香,五味杂陈,五味俱全吧。老白伸筷子夹。封闭了一段时间,蒜有了颜色的变化,不像市面上所卖的任何一种蒜。看外形是白蒜,没有一瓣一瓣全分开,全是一整个儿的囫囵蒜,外头的粗皮剥了,就剩最里头的一层细绒皮。屁股用刀刃削了,没留残梗,只剩很浅的一点蒂儿起连接作用。
老白提起一头蒜看,再看坛子里卧着的那些,给自己点头,老黑老婆真是个细心妇人,腌个蒜就能把蒜打理得这么精细,可见下了功夫。也真舍得下功夫。看看这些蒜,每一骨嘟都拾掇得这么齐整!老白伸筷子进去扒拉,没看到一个有潦草的迹象。老白就有些吃惊,也禁不住感叹。原来女人的好,并不都在外表上。老黑那个老婆,在老白的印象里没什么出彩的地方,长相一般般,属于你看了第一眼就不会有兴趣多看第二眼的那种类型。话还很少,每次在楼道里见了面,都是跟在老黑身后,不说话,站着静静地听老黑和老白打招呼。实在迎面躲不开,她至多给老白老两口点个头,算是招呼了。
老白老婆一直都看不上老黑老婆,她曾试图和她走近,做一个老年伴儿,但很快就放弃了。说本来想着拉上一起加入班子唱戏,可那么个窝囊样儿,哪里拿得出手,她更不能说是老乡了,这么个三棒子打不出个响屁的闷坑子人,领着她倒是别人的拖累——老婆跟老白这么形容过老黑老婆。老白也觉得老婆的看法有道理,他也觉得这是美中不足的事,他和老黑投脾气,每次遇到樓道里,只要不紧急,就能站着说好一阵话,两个妇女却没有共同语言,搭不到一起去。老白就认定那女人没什么出息,听说还没工作,靠老黑过了一辈子。说不定还是个文盲呢。真不能想象老黑一辈子跟那样的女人过了下来。现在看着这些蒜,老白不得不感叹,自己可能有些看走眼了。
老白掐一瓣蒜入口。先用舌头包裹,让味蕾接触,再慢慢地咬。咔噌,一声脆响。老白有些夸张地睁大眼,又闭上。接着咀嚼。口齿咬合,蒜粒破解,汁水从里头冒了出来。里外的味道是不一样的。老白感觉到了享受,所有的味蕾好像被一种香甜清脆唤醒了,它们齐刷刷张开,跟老白呼喊,太好吃了,再来一瓣儿,再来两瓣儿,哦不,再来一骨嘟,再来半碗。
老白真的拿了个碗,不用筷子夹,直接伸手捞。抓了半碗,再拿半个馒头,坐在电视机前,舒舒服服地吃了起来。一口馒头,一瓣蒜,馒头微甜的滋味,跟蒜里微辣、微酸、微甜的味道,混合,搅拌,交织出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的滋味。反正这味道不错,让口舌极度舒适,合他的胃口,他很喜欢。
老白吃得仔细,先把蒜外的汁液用嘴咂吧了,扯下蒜皮嚼,连蒜皮都是嫩的,也能嚼碎下咽。最后吃里头的瓤儿。蒜皮是有颜色的,微黄,泛红。蒜皮在嘴里反复唆一阵后,还是有颜色,这色彩是浸透了的,深入那层细嫩绒皮的肌理,跟生来就具备的一样。他不由得啧啧,一个人发着赞叹,老黑那婆娘啊,还真有两下子,能把蒜腌成这个成色,这个味道,这种感觉,这哪是一般的能干,没有相当的本事别妄想腌得出来。
半碗蒜吃完了,老白又去捞,夹出五六骨嘟,他停下了,这么好的东西,可不能这么一顿两顿就吃完,等于糟蹋了,他得留着,慢慢享用,每顿饭来上那么半骨嘟,日子可就有滋味了。他盖上坛子盖,洗手,上床去躺下,这次竟然生物钟不乱了,舒舒服服就睡着了。
梦里他见到了老黑老两口,他和老黑在楼道里说话,他老婆还是跟在身后。老白想多看看她,尤其看她究竟长了一双什么样的巧手,把大蒜腌得那么可口。偏偏她把两个手插在兜里,像怕冷一样缩着腰。老白着急。想伸出手扯她一把,好歹把手露出来啊。这时候老黑刹住话题,说他们有急事要走。老白还没看到他老婆的手呢,一着急他扑过去就抓。不就一雙老女人的手吗,有什么金贵,他老白又不是有别的企图。他女人的手那才叫好手呢,年轻的时候就长得细长白嫩,老了唱戏的时候,更加注重保养,用她自己的话说,手就是戏的一部分呐,水袖翻转,兰花指曼妙地翘,那才叫戏的味道。老白不耐烦看戏,但老婆的手是真好,至今还葱根一样。老婆恨不能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她有一双妙手,唱戏的时候刻意地跷兰花指,老白看了都觉得过分。
老白的手刚伸过去,老黑老婆见鬼一样大喊,一声喊把老白吓醒了。醒来揉眼看,哪里有老黑老两口,他也没在楼道里,在自家床上呢。老婆看样子刚回来,被老白吓了一下,问,你咋了,大白天的咋咋呼呼做啥?说完皱眉,你咋还没做饭?我可跟你说啊,我们马上要演出,排练紧得很,我吃了就得去排练。说着去卫生间洗手,洗完举着手进来,一面催老白做饭,一面细细地往那对修长的手上抹润手霜。
老白看一眼老婆的手,他有些丧气,不想跟她说实话了。说了老婆肯定不高兴,自家男人梦里想摸别家女人的手,换了谁都不会高兴。老白只是忽然有点羡慕老黑了,以前以为老黑的日子没滋味,守着个没工作没相貌的乡下老婆,肯定没意思透了。如今看来,还是自己没有把生活理解透彻啊。老白做了一辈子饭,只要在家,就是他下厨。在单位是几十号人的领导,有人伺候着,回到家就是老婆的奴仆,水里火里伺候着这位女王。
伺候她这么多年,老白都认了,谁叫他贪图人家的美貌呢,这世上的事,有得就有失,得失之间是有平衡的,老白信这个理。老白像平时一样下去做饭了。吃饭的时候,老白特意掏了几瓣蒜,装在一个雪白的小瓷碟里,摆到老婆面前。老婆看到了,说老黑家给的蒜,能吃了吗?说着抓一个剥皮,丢进嘴里。老白不动声色,捡起她剥下的皮放进自己嘴里吃了。老婆一边咀嚼,一边皱眉,说这咋就忘了晚上还排练哩,吃了蒜臭烘烘的。
老白心里来了气,真想阻止她再吃,这样好的腌蒜,你吃了去和几个老骚情厮混,真是糟蹋了这好东西。老婆连着吃了五瓣,吧唧着嘴,眼里有了光,说哎,你还不要说,味道挺好,这老黑老婆手艺不错啊。可是她接着就皱起眉头,观察着蒜,你说这老黑老婆还真有耐心啊,一嘟噜一嘟噜的蒜都剥了皮,皮剥了,蒜还不松散,保持着原形,这得花多少时间呐。
老白口气压得很稳,说她还一个一个把根儿也削了呢,不带一点点杂根,留下的全是能吃的。她用的调料也好,能把蒜泡透了,味儿入了筋骨,不香都不行。难得的是,开水焯的时候火候很准,蒜这才能不嫩不老,你不知道,这开水不焯吧,腌出来有辣味,是生的。焯太过了,那就老了,腌出来是烂的,放进嘴里一摊软泥,没意思。
不等老白科普完炮制腌蒜的要点,老婆吃完站起来,说以后可好了,既然她腌蒜有一手,以后每年叫她帮咱腌一坛子吧,邻里邻居的,她肯定愿意帮,再说她一个大闲人。
老白端起碗筷进厨房去洗了。老婆这话他不爱听,听着刺耳。什么叫人家一个大闲人,好像全世界就你最忙了,能忙什么呢,还不是成天跟一帮老家伙瞎混。
晚上看新闻的时候老白老走神,回味那一坛子蒜。每打一个饱嗝上来,就有一股蒜味伴随着。这味道不臭,是香的。这就怪了。哪次吃蒜后打饱嗝不臭呢,是蒜肯定就会臭,不管是生的熟的还是腌制的。今天这蒜神奇了,它不臭。老白就有些喜欢上打饱嗝了。他胃不好,吃得太饱就一个劲儿打饱嗝。老婆最嫌弃的就是他这个毛病。说他越老越邋遢,还没到卧床不起的时候,就屁都夹不住了。这话伤人,明明是饱嗝,能跟屁联系上,老婆真是恶心人不偿命。老白打饱嗝的时候就很生气,恨自己不争气。
日头打西边上来了,今晚老白发现打饱嗝是个美好的事。老婆不在,他就放开了打,呃,一个,呃,又一个。打完了他呵呵笑,觉得舒畅。这都多久没这么舒心了。好感觉是那坛子蒜带来的。有这种感觉,说不定今晚能睡个好觉。老白怕磨蹭一会这种状态会消失,就关电视上床,早早入睡。楼下没有响动。今晚应该不会有暴风雨吧。但愿能够如愿。
五
毕竟这个点就睡觉太早,老白就专心想蒜。蒜他自然不陌生,小时候家里日子紧巴,那时候也没有反季蔬菜,漫长的冬天靠土豆大白菜当菜吃,为了调剂胃口,人们时兴腌蒜。白皮的红皮的都成,剥去粗皮,开水锅里稍微过一下,焯出一点蔫来,晾晒凉了,撒上盐巴压进缸里、瓦盆里、小瓷罐里,过些日子启开盖子就可以吃了,那是腌蒜。那时候日子贫寒,腌蒜的时候除了盐巴,至多加一把花椒颗粒,几棵葱,那就已经香得不得了了。老白的娘就擅长腌蒜。明明是一样的蒜,半锅开水里过一过,再加几把粗盐,只要经过娘的手,那味道就有了别样的味道,好吃,百吃不厌,老白他们从小吃着长大成人,都还没吃厌。
后来日子过好了,吃喝的花样多起来,腌蒜的味道寡淡,就有人想到了往里头加各种调料,大香、茴香、八角、桂皮等等,熬煮成水,倒进去,再放上生姜、小尖椒、白醋、白糖。老白看过别人这么做,乱七八糟的材料摆满了锅台,具体怎么操作,他不会。有一年老婆跟风,也兴冲冲要做腌蒜。也是红的白的甜的酸的买了一堆的材料,还喊老白帮忙剥蒜皮,两口子剥得手指头疼,把十斤新蒜全装进了一个红瓦罐。密封一段时间后取来吃,太酸,醋放多了,老婆就加盐,说盐能改酸味。加的后果是咸到发苦。老白真怀疑这也算腌蒜,还蒜呢。后来那一瓦罐蒜臭了,倒了,老婆发誓这辈子再不腌啥蒜了,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她说到做到,还真再没有捣鼓过。老白爱吃腌蒜,只要去餐馆吃饭,肯定点一碟蒜吃。遗憾的是,饭馆里那些蒜,都只是背了个名罢了,离真正的腌蒜差得远呢,至多就是在糖醋盐水里泡了泡,根本就没泡够时间,不要说入味,连色都是拿酱油染出来的。用的醋也不好,一股防腐剂的味道。老白就经常怀念童年记忆里娘的手艺。可惜娘早就不在人世了。
想不到老了,吃到了这么好吃的腌蒜。老白有了一点点遗憾,这辈子咋就没娶老黑老婆一样的女人呢?真要娶了跟她一样的,他老白这辈子不就都有吃腌蒜的口福了吗?偏偏他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通病,看女人首先看到了貌,想当然地认定,只要长得好看就一切都是好的。一辈子搂着好看的女人,一路滚打过来了,现在才忽然发现,古人说娶妻娶德,也许是有道理的。古人还说丑媳妇是家中宝,看来也没错。只是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說像老黑老婆一样擅长腌蒜的女人,也不是随便都能碰到,还是需要缘分的。
楼下又吵起来了。把老白从梦里吵醒了。女孩子在哭,哭声一股一股的。老白揉揉眼窝,望着窗跟前暖气管那里,他想不通这女的咋回事,想哭就大哭吧,痛痛快快早点哭完,大家好早消停,这么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脖子被卡住一样,不难受啊。哭的人就算不难受,他听着难受哇。是不是女孩脖子真被卡住了,才这样艰难?老白跳下床找鞋,这还得了,不会是小刘要谋杀人吧。
老白赶到楼下门口,巧的是一个人也往上走,楼道里灯亮了,是一个送外卖的。又点外卖啊。老白往后退,倒着上楼梯。外卖小哥电话一打,二楼的门开了,外卖盒子被接进去了。老白有些气馁。刚才门开的时候,他分明听到门里没有哭声,一个女孩在说话,声音还挺响亮的。难道那女孩又不哭了,两个人不闹了,在外卖面前和好如初了?
老白再次把敲门交涉的念头按住了,这大半夜的,敲人家门不太合适吧,还是等到了白天再说吧。要不等通暖的时候也好,他就有更正当的理由去登门,他可以借着查看管道通水情况,顺带提醒他们注意一下,不要影响邻居的正常作息。
吃腌蒜成为老白每天的特别享受。他怕吃得太快就没了,特意定了量,每顿饭取三骨嘟,掰成瓣儿,一瓣一瓣地吃。好在老婆不怎么感兴趣,说吃了口臭,刷牙也不顶事。老白盼着她不吃。真不吃恰好遂了老白的心。老白吃一次,在心里把老黑羡慕一遍,怎么就娶了那么能干的老婆,蒜腌得这么好,别的茶饭可能不会太差吧,人家能成天守着家,说明做啥都是静下心在做。哪像他老婆,像一只艳俗的花蝴蝶。老了老了,扑腾劲儿不减,一天到黑在外头乱飞。家里就没个家的样子,没有家该有的温度。老白甚至有时候会冒上来一个很凶险的念头,如果早几年和老黑他们认识,如果他早一点尝到了老黑家的蒜,他会不会被这销魂的味道勾引,爱上老黑的老婆,并且魂牵梦萦地想要娶了她给自己做老婆?
这念头荒唐,多想没用,只能当下饭菜,顺肚子咽了。
有一天,腌蒜吃光了。本来老白以为还能延长一些日子的,没想到就这么见了底。摸出最后两骨嘟蒜,老白望着彻底空了的坛子有些失落,怎么说光就光了呢。他已经很省了呀。
老白把仅剩的两骨嘟蒜慢慢地剥皮,半口半口吃,让口齿把这种享受放大,无限大。吃完他发现问题出在这个坛子上,它的形体和实际的容量不符。它有一个又大又圆的肚子,好像就要临盆的妇女,打量这个大肚子,你会惊喜地以为里头怀着双胞胎甚至三胞胎,可结果是,它就生出了一个。
老白一手贴在坛子里头,一手在外头相应的部位叩击,发出浑厚好听的声音,像器乐在发声。坛子的肚皮太厚了,厚度导致内外之间有了较大的视觉差异。总之老白后悔自己错误地高估了拥有量,吃得太快了,现在他没腌蒜可吃了。以前没有也就没有,反正自从老娘去世后,他已经失去了那种口福。没有腌蒜吃,他的日子照过,似乎不影响人生的幸福。
问题是不经意的时候,忽然就吃到了一直想吃却总也吃不到,从而已经淡忘的腌蒜,居然说不出的好吃,还有一种童年记忆的味道,依稀就是娘手里才能做出来的味道。从这以后,后面的日子可怎么过呢,不要说以后,现在他就又想吃了,刚才那两瓣根本没能解馋,反倒把馋虫给勾出来了。那种入骨入肉的滋味,他贪恋呐。蒜、盐、酱、醋、花椒、八角、桂皮、大香、茴香……她都用了什么呀,又是怎么配放的,分量和火候,还有时间,更有耐心,成就一坛腌蒜的一切,她都是怎么处理的呢。老黑的老婆真是舍得下功夫,这世上的事啊,只要真的把功夫下到,就会有好成果的。以前他哪里想得到呢,那么一个很不起眼的女人,却能有这样的好,用这样细致的心思对待生活,生活肯定能被打理得头是头尾是尾,熨帖齐全。
老黑那老家伙真是有福气。
老白决定给老黑打电话,问问他们啥时候回来,要暂时不回来,就问问那蒜怎么腌的,他照着腌一坛子出来。万一做得好,不就可以解馋了吗?他想把老黑老婆的手艺学过来。
通话很顺利,老黑在江苏笑呵呵的,说了近况,又喊老婆来跟老白说大蒜的腌制办法。老黑老婆居然连一声问候都不说,直接就说蒜怎么选,怎么剥,怎么焯,怎么晾晒,又如何放调料。老白拿着笔,她说一句,老白赶紧记一句。记完了,老白刚说一句谢谢,电话里已经换了老黑,老黑哈哈笑,说你老伙计跟她客气啥,她呀,别的本事没有,就爱捣鼓个吃吃喝喝,一辈子的老毛病,改不了了。
挂了电话老白才记起楼下小刘的事,本来要说的,建议老黑快把房子收回来,另外找人租,那一对男女他受不了了。这段时间要不是那一坛子腌蒜安抚了他的情绪,他肯定早就爆发了。还要不要再打过去?算了,要不就再忍忍吧,万一老黑嫌麻烦不换人呢,再万一老黑多心了呢,不但不体谅他这里在受罪,反倒会反过来怪他多事的。要不,还是先忍忍吧。
老白说干就干起来了,找了几个手提袋这就出发。下午就把东西购买齐全了。大蒜、配料,一样一样摆开,都是最好的。为了这点口腹之欲,他舍得花钱。他迫不及待就动手做起来,给每一骨嘟大蒜剥粗皮,一层又一层,直到露出里头娇嫩的细白皮,再用水果刀把根部切挖到最深,只留下起连接作用的那点细嫩根络。到时候腌透了,这些也能吃呢。
老白把劳作场地搬到阳台上,坐在小马扎上,晒着太阳,一边干,一邊哼歌儿,心情竟然这样好。他这辈子娶了个花瓶一样的美貌老婆,外人面子上倒是很有光彩,谁不羡慕他享了艳福。他既然享受了表面,里头的不如意也就只能自己吞咽了。老婆越来越不沾人间烟火了,他承担的活儿也就越来越多。但是,洗衣做饭这些家务活儿面前,他总是在应付,大男人家的,他总觉得做这些是一种无形的耻辱。今天他竟然感觉到了一种乐趣,与食材打交道,原来挺有意思的。等成果出来,每天吃的时候,他可要珍爱每一瓣蒜,因为它们身上都留下了他的指印,还有期待。他一定要把它们腌泡好,争取让它们像老黑老婆腌制出的一样,每一骨嘟都像一座完整的莲花形宝座。好看,美味,有它们相伴,日子也就有滋有味了。
六
楼下又起了响动。阳台离暖气管远,声音是透过阳台玻璃传来的,和通过暖气管道来,是不一样的。没有那种依附管道空间而前行过来的空洞感,好像整个管道都做了扩音器。阳台是开阔的,声音就有些干燥,有些瘦。一男一女的对骂,像用两根竹竿打架,你干巴巴刺过来,他干巴巴对戳回去。
老白假装听不见。他在心里掰扯老黑最后那句话呢。老黑说他老婆这辈子没啥本事,就爱捣鼓个吃吃喝喝,还说那毛病改不了了。哼,老家伙,真是占了便宜还卖乖,娶了那么好的老婆,还不知道感恩,你听听那口气,好像压根就不稀罕。这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给他换了人试试,像老白家这口子,本事倒是有一些,有工作,有工资,能跳能唱,能打扮,美了一辈子,可不实用啊。老黑他可能不知道,人生真要是能重来,他老白宁愿拿现在这个换了老黑家那个。
砰——一声巨响,吓得老白差点一刀削到了手。狗日的!他反应过来,丢了刀子,冲下楼去敲门。再不交涉是不行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砰砰砰敲门。同时想好了,回头就给老黑打电话,提请老黑换人,再给现在这人租下去,老黑家房门肯定全破成碎片,说不定连楼板都要拆了。
没人开门。老白反复敲,就是没人来开。他真想抬腿踹门,理智告诉他不能,他没权利踹别人家的门。再说他是有教养的人,哪能真那么粗暴。门里的吵闹倒是停了。老白喊,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头,开门说话!还是静悄悄的。奇了怪了,明明在里头,刚才还把门甩得那么响。转眼就不在家了?跑这么快?还是一边骂架一边出门离开了?老白不信这个邪,拍着门继续喊。门里没有任何声响。老白喊累了,看着门失神,楼道里也一片寂静,他怀疑自己听觉出了问题,这扇门里压根就没有争吵和摔门。都是他出现了幻觉。他看表,下午五点,上班族还没到下班时间。年轻人应该在外头上班呢。也许真是他脑子出问题了。
有人上来了。老白悻悻地收手。来的是老白家对门邻居。一个中年男人。他用疑惑的目光瞅瞅老白,点个头,不停步,要绕过老白上楼去。老白想喊住他,跟他说说二楼的事,问他听到吵闹了吗,有什么意见,要不要去物业上反映一下。老白是藏了私心的。这事他不好出面,房子是老黑家的,老黑临走还嘱咐他帮忙照看呢。他受了委托,什么都没做呢,难道能先站出来去告状?这不就是给老黑家找麻烦?所以这个举报人还真不能是他家。要是同单元别的住户出面举报,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中年男人点过头就走,没有跟老白攀谈的意思。老白的嘴没时间张开,眼看着他上去了。老白气得嘴都歪了,他悄悄在肚子里啐了一口。还对门邻居呢,连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跟你说,这叫啥邻居啊,关键时候连个屁都不是!他忽然感觉自己很孤单,在孤零零地作战。他真是气愤起来了,他这么用心,还不是为了大家,这二楼动不动吵,被吵到的又不是他白家一户,难道小刘对门家就不吵?楼下就不吵?怎么不见他们出面干涉?倒成了他老白一个人的事了?!他凭什么这么卖力,出了力还没人记好,连搭把手也不愿意。他这是何苦呢他?
老白不再计较门里有人没人,他回家继续忙活那堆蒜。
老白用开水焯蒜的时候晕倒了。等老婆踏着晚饭的点归来,看到锅台上白花花堆满了蒜,电热锅里的水熬干了,电源自动断开了。老白横躺在厨房地上,手里还握着一个铁笊篱。
老婆摇着喊了几声,老白就醒了。老婆说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医院吧。老白慢慢爬起来,摸着脑门想了想,说算了,我身体没毛病,年年体检着哩,血压不高,血脂不稠,又没有心脏病、糖尿病,可能就是这些日子睡得不好,今儿忙着腌蒜,累过头了,才脚下一滑跌倒了。
老白挣扎着还要亲手焯蒜,晾晒,泡制。老婆推他一把,老白猛退,撞到了墙上。老婆冷笑,看看,都这样了,还没我一个女人家力气大,还说没病,你就听我的,乖乖躺着去,这些烂摊子我帮你处理还不成?我一个女人家还不如你大老爷们?就算我从没泡过这些,我就不知道上网查看?
老白没话说了,又试了试,还真感觉不太好,脚跟软绵绵的,只想找个绵软地方靠着。看来还真不是要强的时候。他回卧室躺下,心里记挂着那些蒜,喊老婆过来,把老黑老婆的腌蒜要诀给她,叫她看着纸片,一步一步地操作,千万不能马虎。
老婆咣里咣当地忙活,老白听着她忙碌,他不放心,喊,蒜不能煮,只要在水里打两个滚儿就往出捞。三个滚儿都不成,就熟了,熟了就会烂,挂不住盐,一进坛子就会烂,还会臭,那就白忙活了。
老婆把笊篱狠狠磕在大理石锅台上,骂,叨叨叨,叨叨叨,就知道叨叨,对我不放心吗,不放心你来,我还不管了!臭烘烘的,你以为我有多愿意弄这个!
还真把老白唬住了。他不敢再叨叨,乖乖听着老婆忙活,老婆挺麻利的,很快就把一堆蒜装进了坛子里。老白又不放心了,问你凉好了吗,咋这么快就进坛子了?一定得晾凉,不能有一点儿温劲。
老婆不搭话,端几个冷馒头,一杯热水,往床头柜上一放,砰一声关了门,走了,去参加晚上的排练了。
老白苦笑,这贼婆娘还真没治了,唱戏要唱魔怔了。
七
老白没想到自己这一躺下,是真的病了,成天晕乎乎的,头比脚重,总感觉头像一颗长得太大的南瓜,沉甸甸的,身子支撑不住,老是要往下栽。他不敢坐,只能躺着。其实躺着也难受,不闭眼的时候眼前老有一些帶颜色的圈圈在打转。转啊转,要套成一个大圈,又总是套不到一块去。这么套来套去的,绕得老白心头犯恶心。闭上眼吧,也挨不了多久,好像后脑勺那里有什么在拖着他,在拉他下坠,不知道要坠落到多深的崖下去。老白怕掉下去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他只能闭眼睁眼,又睁眼闭眼,轮换着来。眩晕感一阵轻一阵重,身体一会儿在上浮,一会又下沉。沉沉浮浮的间隙,他才能获得一点休息。
老婆说去医院吧,病了就得让医生看看。老白说去了肯定要住院,住下谁伺候?你吗?老婆脸色变了,说他们马上演出,一天都不敢耽搁,要不喊儿子回来吧。老白翻白眼,摆手,算了算了,我还没到死的程度,不要惊动娃娃,娃要回来不还得请假?!
老白怕老婆真给儿子打电话,就强撑着坐起来,摆胳膊踢腿儿。说看看,这不还能动吗,离死还远得很呢,躺几天肯定就好了。老婆不强求,安抚一下就匆匆出门去了。老白在心里恨自己这身板不争气,还没上七十岁呢就给他撂挑子。他爷爷可是活到了八十多还拄着拐棍满院子转悠呢。父亲也是七十过了才卧床的。也恨老婆绝情,他都病倒了,她还不收心,连明带夜地往外跑,真不知道勾引她的是老戏还是那几个老家伙。
一场寒流来了,早晨起来,窗玻璃上有了霜,暖气通了,管子里哗啦啦跑水,老白躺着听,水流刚开始有些涩,像一个初到亲戚家门做客的人,试探着踏进门,慢慢迈步,是在试水哩。过了两天,像客人熟悉了环境,自如起来了,步伐也流畅无阻了。水流冲破了暖气管子里残留空气的阻碍,像溪水一样簌簌地淌。老白挣下地,各屋子转动看了一圈。管道接头都完好,没有漏水,松动。他心里就踏实了。自己家的是没事,只是楼下老黑家怎么样呢,老白应该下去看看的,老黑临走特意托付了这事,又吃了人家一坛子腌蒜呢,他就得把这个心操到。
老白下去了两次,两次都没能敲开老黑家的门。这上上下下的,倒把老白累出一身虚汗来。第二次敲门失败后,他坐在楼梯口歇了一会儿。始终等不到小刘他们回来,他只能回家。到家里写了个白纸条,又下来贴到了老黑家门上。我是楼上邻居,有事找你们,看到纸条请打电话联系。为了引起重视,老白又特意在末尾加了两个字,重要。
老白没等到电话。迟迟不见小刘打过来。这打过去吧,他没有人家的号码。晚上十点的时候,他再次爬下楼梯,都这个点了,他们无论如何都该回来了吧。没听说卖保险的能白天上班,晚上也上班。老白敲了几次门,没人来开。他想拿脚踹,试着举脚,眼前又开始转圈圈,差点栽倒了。他只能拿巴掌拍,拍得通通响,里头的人就是死了估计也能被吵醒。偏偏里头就是没动静。老白真的回去给老黑打电话了。
在老白看来很严重的事,没想到老黑一句话就打发了。老黑笑呵呵说没事没事,小刘给我打过电话了,管子没漏水。老伙计啊,你就不用操心了。听到这话老白还真一颗心落了地。不过他还要建议老黑考虑换房客,把这个小刘退了,只要一退,他老白紧跟着就帮他把房子租出去。小城要实行旧城改造了,从西头菜市场那儿拆起来了,听棋摊上那些老伙计议论,说估计一出这个冬,就会全城都动工,到时候租房住的大有人在,还怕房子租不出去吗。
老白到底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因为老黑没给他机会。老黑说完暖气管道的事,紧接着就打了个哈哈,告诉老白,以后他家租房的事,老白就不要再操心了,毕竟,房子租出去使用的权利就暂时归人家了,人家咋用,咱没必要管,管多了,谁都不方便。最后老黑还用了反问句,他问,老伙计,你觉得呢?
老白觉得眩晕感再次袭来。眼花得他都没法说话了。老白躺下,把电话挂了。眼前一圈一圈的波纹渐渐平息下去,他发现自己在颤抖,身子筛糠一样。老东西。老白恶毒地咒骂。愤怒退潮,潮水背后有悲哀的味道。老白为自己悲哀。他从头想自己和老黑的关系。七年前认识的。那时候他还在县城当小领导,工作很忙,这个家只是买来准备养老的,所以只有周末或者节假日过来住住。在楼道里碰上了老黑,听那口音怪熟悉,一问是老乡,一个县出来的。以后每次见了都打招呼,慢慢地成了熟人。等他退休后搬进来,老黑也退了,两个人的关系更近了。要不是老黑老婆那么个闷性子,他家这口子又成天忙着为戏曲艺术献身,他们两家的关系应该会更进一步,成为亲密无间朝夕相处的好朋友,说不定会经常凑一起吃饭呢。
总之老白早就拿老黑当朋友了。是那种君子之交,不刻意拉近,不有意疏远,见了面说说国家大事,也说说身体保养,说说小城的发展,不见面也不怎么挂念。就是这么个关系。一直都是这么个关系。不远不近,不稠不稀,刚刚好。什么时候突破了刚刚好的界限呢?应该是从老黑举家南下,奔苏州去给女儿带孩子,临走拜托老白帮忙看顾房子开始。不,更确切些,好像是从老白吃了那坛子蒜开始。老白给自己点头,确实是吃了老黑家送的蒜以后。以前的关系再怎么不错,也只是停留在说说话拉拉家常的份儿上,吃了蒜。那味道就入胃了,入骨了,也入心了。老白被彻底俘虏了,也就想当然地把老黑当成贴心贴肺的好朋友了。
今天这事可真是当头棒喝啊,老白被打迷糊了,然后就清醒了。他越想越来气,气得望着屋顶骂娘。屋顶上头是四楼的邻居。四楼跟这事什么关系?没关系!四楼住着一对中年夫妻,平时不声不响的,是那种有素质的邻居。老白骂的是楼下,小刘,和他女朋友,还有小刘的房东,老黑那个老混蛋。太没素质了,啥人嘛。有话直说嘛,还跟我老白拐弯儿。既然不想让我多管,当初就不跑来告别了,还抱着一坛子蒜,还煞有介事地拜托了一下。既然接受了拜托,蒜也吃下了,他老白就得把心操上嘛。想不到他老黑能来个倒打一耙,反过来提醒他老白不要多管闲事。
啥意思。那意思就是我多管闲事了?我管了吗?暖气刚刚才通水,我还没来得及管啊。那小刘不开门,见不着人,我怎么管啊。听老黑那口气,好像我已经管了,管得还超越界限了?老白发现生气也有好处,他头没那么晕了。头不晕,脑子也就清醒了。老白扣着脑仁儿想今天这茬。想想就有了一点思路。老黑的话不会凭空而来,肯定是有根由的。明明临走说得那么诚恳,半路上忽然换了口气,这分明就是哪里走风漏气了。是小刘,铁定是小刘。
老白又开始眩晕了。小刘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便利条件。动机明摆着,老白为了扰民的事找过他们。虽然门没敲开,批评的话没当面送到。但老白敲过几次门,还隔着门喊过话,还在门外贴过纸条。好几次敲门的前几分钟,他们明明还是在家的,等老白敲门就没声息了,看来不是外出了,而是故意不出声,不接茬。让老白空有满腔义愤,浑身力气,也找不到对手,只能对着空气打,拳拳走空,掌掌打虚。看来他们也知道在家里大吵大闹是不对的,是严重扰民的,所以躲起来死活不见,让你拿他们没办法。这也就罢了,老白目前也还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一没报案,二没找物业,三没来得及跟老黑反映。他倒赶到前头了,出手还这么绝,直接把老白装进去了。听听老黑那口气,虽然还留着点儿婉转,可这也够劲了,跟隔着距离打巴掌扇脸没多少区别。分明有生分的意思了。
想明白了这些,老白那个不得劲啊,被人当猴耍了。明明他是受害人,生物钟也被打乱了,好好的生活秩序完全破坏了,说不定这场病就跟这事有直接的关系。他还没做什么呢,小年轻倒先告状了,还不知道在电话里都怎么臭稀他来着,肯定说得不好,不然老黑也不会那么说了。毕竟是多年老邻居,事情不严重,老黑不会如此不顾情面的。
老白给物业上打了电话,正式投诉了楼下。又想给110打,一想还早,等下一步的事态变化吧,如果物业没效果,他就报警。不知道真是物业起了作用,还是老白已经适应了那种高分贝吵闹,要么是他的感觉变得迟钝了,再或者是老婆买了些地缝胶带顺着暖气管道的缝隙粘了一圈起了作用,反正好像从这以后,楼下没那么吵了,偶尔有打闹传来,也比过去弱多了。老白慢慢地又开始能《新闻联播》结束后上床,半个小时后入睡。眩晕症却一直都在,稍不注意就会发作,为这个他特意去了一趟医院。
八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有一天老白把楼下的租客堵在了楼道里。只有小刘,没见那女的。这更好,两个男人对话,没有女人干扰,省心得多。老白看着眼前的男人,把他从头打量到脚面,再从脚面往头上看。这是第一次正面相对,也是第一次说话。老白心里暗暗吃惊,小刘太瘦了,个头本来不高,这一瘦,就突出了高,腰也就有些弓,给人感觉他随时要给人鞠躬行礼。老白也怕他行礼,就悄悄后退半步,错开了一点。这样才不至于太迫近。老白想到了儿子,小劉看来就是儿子的年纪,可怎么能这么瘦呢,一副营养不足的模样。儿子要是这么单薄,老白肯定愁得饭都吃不下了。老白看着年轻人的眼睛,说小刘啊,你咋不好好爱惜身体哩,看你瘦的,一定得好好吃饭么,还得吃到时间上,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小刘还真给老白鞠了半个躬,他问,叔,你买保险吗?他的眼睛是淡黄色的,一对瞳孔里有两个缩小了的老白。老白有些慌乱地摆手,不买不买,我从来不买,我怕不保险。小刘眼里散射出奇异的光彩,好像他不卑不亢,又好像要恳求老白答应下来。他说不用怕的叔,我帮你选险种,最划算的,到时候赔付我亲自出面给您办,挺划算的叔。老白逃一样跑回了家。他怕年轻人纠缠,真要纠缠起来,他没勇气拒绝跟他儿子一样大小的年轻人。小刘又那么单瘦,老白怕自己更没力量狠得下心去。
从此老白只要路过二楼都有点提心吊胆的,怕小刘忽然出来,问他买保险不,他可以帮忙选险种。老白知道自己心软,拒绝不了年轻人的哀求。上次是突然相遇。可能小刘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下次如果他有了充分的准备,要说动老白是很容易的。老白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嘴硬,话多,但心软,有时候比女人还软。
老白骑着单车满世界转悠的兴趣淡了,身体也不如过去结实了,上次医院查出来他血压有些高,还有糖尿病。大夫让吃药控制。说饮食也得严格注意呢,不能吃的坚决忌口。后面不行就得打胰岛素。不能吃的多了去了,肥的腻的冷的凉的酸的甜的精的细的,统统都在名单里。老白说这跟判了死刑差不多啊,就是还没定枪决日期。老白特意问,蒜能吃不,不多吃,一天就两瓣儿。大夫从眼镜片后面瞪一眼,说嘴馋你就吃,只不过死得快了些。老白那天没生气,反倒笑了,他觉得这位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内分泌科大夫有一点可爱。
按照老黑老婆的吩咐,三个月时间到了,腌蒜能吃了。这三个月时间确实漫长,在耐心等待的日子里,老白没少想到过老黑的老婆。那个奇怪的女人。教了他如此奇怪的大蒜腌制时间。居然需要这么长久的时间。就差把等蒜吃的人给活活地馋死。有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想打开看看,不多看,就开一道缝儿瞅瞅。每次都忍住了,他的自律能力良好,当年在领导岗位上抵挡住了多少糖衣炮弹的诱惑,还不乏女人卖弄的风骚,如今难道连一坛子腌蒜都挡不住?老白就耐心往下等。时间不到,火候就不到,功夫也就不到,可能老黑老婆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没道理的话她腌制的蒜就不会那么好吃了。
他还从记忆里找到了佐证,小时候娘腌蒜,可不就是老早就腌起来的,蒜挖下来不久,秋忙的间隙就抽空儿剥了,晒了,焯了,盐撒了,然后腌进了缸里。大石头压着,一直到寒冬里饭菜清寡的时候,才取出来上桌,一天天调剂着一家人寡淡的舌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也腌够了三个月,算下来也差不多吧。老白对娘,对老黑老婆,都有了钦佩。要是如今的人,做事情都能这么下功夫,耐得了性子,那做啥还有个不成的呢。有时候他望着蹲在旮旯里的坛子,它很安静,好像肚子里装的都是秘密,太多的秘密让它变得沉重,苍老,寡言,不声不响。它像是具备了一种生命,就那么静悄悄地和老白对望着。老白感觉这哪是一个坛子,分明是一个亲生的女儿,他在等着她长大,成人,然后在豆蔻年华里出嫁。
老黑如今是惹了老白,老白想起他就有气,骂他是小人,眼睛里就认得钱,房客一个月一千多元的房租就把他俘虏了,就成了比多年的老邻居加老乡更可信任的人。真是差劲啊。不过他对老黑老婆还是老看法,她教的法子他还是信,也坚守。如今他不能吃蒜了,但既然早就腌进去了,那就好好腌着吧,好东西不愁没人吃,儿子一家回来可以带一些嘛,还可以送别的亲朋。
老黑家除了垃圾还是垃圾。垃圾从门口开始,一样蔓延,最后把整个客厅塞满。老黑拿脚踢、踏,拿手扒拉,为大家开辟出一条通道。他们顾不上惊诧,挨个儿查看每个房间。
我的卧室。老黑老婆喊,她带着哭音。
这可是做饭的地方,狗日的!老黑冲到厨房门口,扒着玻璃门骂。
老白站在卫生间门口探头往里瞅,除了马桶还露在外头,洗澡的莲蓬头挂在高处。别的地方全被垃圾占领。
视觉效果轰炸完三个人的眼睛后,接着他们闻到了臭味。臭味可能一直都存在,只是他们首先被眼睛看到的壮观景象给惊呆了,才让嗅觉功能排到了后面。现在嗅觉发出了警报,很臭,臭味熏人。老黑凑到窗口打开一扇窗户。打开所有的窗户。室外在刮风,清凉的空气欢快地往进来灌。新旧空气对比之下,臭味更明显了。老黑捂住鼻子跳脚,报警——我要报警——这狗日的太不像话了,把我家当啥了,当狗窝了嘛!
报警你说啥?有命案,还是大活人失踪了,还是遭到抢劫?
老白是旁观者,他发挥了旁观者此时此刻没有被气晕头的作用。他冷静地看着老黑,提醒他慎重考虑再报警。
那咋办?你见过这么脏的家?不叫警察把刘辉那狗日的铐走,我心里气不过!他还是人吗?租的房子就能这么糟践啊?我咽不下这口气!老黑瞪圆眼瞅老白,他眼里有了泪光,是真的要气疯了。
老白发现自己有一点高兴,在幸灾乐祸,在看老黑的热闹。原来那个小刘叫刘辉啊,你不是很信任他么,为了他连多年的老邻居都不待见了,怎么,现在可是打嘴了,啪啪地打,你老黑不就是自找的吗?
当然,老白只在心里满足了一下自己,他很快就压制住了不良念头。人家有麻烦了,这个关头冷嘲热讽可就不厚道了,得诚心帮忙。老白让自己完全站到黑家人的角度去看问题。警察真要来了,难道你能说家里垃圾太多才报警的?这可不是警察管的事哟,弄不好还会被警察骂一顿的。我看这种事找物业合适。
老黑被提醒了,抬腿就跑,还真找物业去了。
老白这才有时间从容地打量眼前的景象。老黑的家跟老白家一样大,120平方米,老式楼房,没电梯,公摊小,室内空间挺大的。老黑老婆过日子细致,给每个房门口都挂了短门帘,客厅玄关高处还挂了一副串珠帘子,一个刺绣工艺品。现在眼前的每一个门帘上落满了土,工艺品穗子上吊着长长的尘埃穗子,完美阐释了什么叫狗尾续貂。老白过去触碰,尘埃做的貂尾软乎乎晃,居然很有柔性,不断,不掉。老白狠狠地拽断一个,说看看家具都在吧,没丢什么吧?
老黑老婆摇头。看样子都在,都是旧家具,不值得偷。只是现在的年轻人,你说真能这么懒啊?这么多垃圾,得多长时间来攒,难道住了这四年半,他就没打扫过卫生?没扔过一回垃圾?
老白先不回答她,让目光在垃圾上游走,大概走半圈,就分出了大致类别。这些垃圾里有一次性餐盒——圆的方的,纸的塑料的。分明是外卖食品的包装、一次性筷子,还有方便面包装——塑料袋和纸圆筒。用过的餐巾纸,一片片,半条条,一团团,带着每顿饭菜的颜色——方便面里的红油,凉皮汁液,烧烤调料……总之只有又油又辣的食物,才能擦出这样艳丽的颜色。酸辣粉、麻辣烫、拉面、烤串、关东煮、盖浇饭、米饭……房客的生活水平和喜好,一目了然呈现出来。他们酷爱吃速成食品,快餐,偏辣。那些开通了网上外卖的餐馆,基本上都做这种食品,速度快,口味重。很方便,食客足不出户,在家里动动手指头,就有人送上门来了。食客要做的只是开门,从门缝里接进来,打开就吃,吃完了嘴巴一抹,不存在洗碗筷的麻烦,一次性餐具往塑料袋里一塞就可以了。眼前这些垃圾的制造者,甚至连到楼下丢垃圾这一关节都省了,他们把屋子都当垃圾站,哪儿有空往哪儿丢,天长日久,就有了现在这蔚为壮观的景致。
老白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是被臭味熏的,他没那么娇气,他是想到了儿子,曾经他儿子也是这么生活过的,多亏结婚了,有了孩子,为了孩子,他们才不敢吃外卖了。他又想到了自身。他老婆一辈子不爱沾染烟火,都是他在下厨烧饭。好在外卖这东西被创造出来才是这几年的事,真要是早几十年,他会不会也变成靠外卖活命的懒人?老白为儿子庆幸,为自己庆幸。为眼下的年轻人悲哀。生活方式便捷了,但是人更懒了,懒惰到没有底线了。现在是方便了,舒服了,但是长遠去看,等于在糟践自己,毁灭自己。看看眼前这些餐具,这些擦嘴纸,都是刺激性调味品,难保里头没有地沟油。还有,热乎乎出锅的饭菜,立即就扣进了塑料盒子里,打包上路了。科学研究不是说了吗,高温下塑料制品会分解出有害物质。现在这些孩子是不懂科学呢,还是压根不把自个儿的身子不当一回事。他们毁掉的哪里只是自己的身子骨,简直是一代人,未来的社会。
老白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多年领导当下来,就养成了忧国忧民长远思虑的习惯。老婆活着时最看不上这一点。说他脑子轴,全社会的人向右,只有他一个人爱向左,早就不合时宜了。
他是真的落伍了吗?老白揉眼睛,一生气左胸口隐隐胀痛,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啊。
老黑老婆找到了臭味的源头。是卫生间里的垃圾桶。不仅仅是里头,还有外头。老白赶过去看。老黑老婆用一个拖把杆子往出来扒拉,看得出刚开始使用者还是把擦屁股的纸投进垃圾桶的,后来满了,装不下了。他们就往垃圾桶上放。垃圾桶盖子也满了,就往马桶四周扔,天长日久,整个卫生间里都是这种纸。可是,这得多长时间才能堆出这么多废纸啊。老白捂着鼻子,老黑老婆也捂着鼻子。老黑老婆手一抖,挑散了一个凝结的大疙瘩。卫生纸簌簌乱落,露出里头藏匿的纸巾。那纸巾黑乎乎的,脏到无法再看。老白赶紧退出卫生间。纸巾是卫生巾,上头的脏痕分明是女人的经血。
老黑回来了,一张老脸黑成了驴粪蛋。五官因为被愤怒挤压,滑稽地抽搐着,眼里居然还跳荡着笑,那笑意分明是邪恶的,是压不住从心底迸溅出来的。要是有一把刀子,而且杀人不用吃枪子儿,老白敢肯定此刻的老黑会杀人。老黑受气了,快要气疯了。
老黑冲眼前的垃圾山吐一大口唾沫,骂,狗日的,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都一个鬼背回来的,你们猜他们给我啥答复?说租房子是业主自己的事,和他们物业没关系,房东和房客的纠纷,不在物业的管理范围,他们不管。他们不管?他们居然做甩手掌柜!
他骂着不解气,狠狠一脚踢飞了脚下几个垃圾盒。那垃圾盒好像有灵魂附体,忽然就高高蹿起,在屋顶又急速反弹,咣一声砸到老黑头上。又哗啦落地,盒子肚子破了,里頭乱七八糟的小垃圾乱纷纷地落。
老白笑出声来。这一回不是厚道不厚道的事。现在他笑了,不算刻薄。他被老黑的黑脸逗笑了,也被眼前的荒诞现实逗笑了。这不是戏剧,也不是传说,而是现实,活生生出现在他们眼前,比噩梦还真实。可能那些趴在电脑前成天制造悬念和传闻的专业编剧,也不一定能想到这样的桥段。
我就说嘛,老白带着了然于心的口吻,物业要是连这种谁家里饭吃了不洗锅,屎拉了不擦沟子的事都管,那物业几个人不得要累吐血。
老黑眼里的火一点点暗下去,窗外天色眼看不早了,老黑抓一个大塑料袋子,说装吧,再不拾掇夜里真要睡垃圾堆里了。
老白不好意思早走,撅着老屁股给老黑老两口帮忙。三个人把垃圾装满一袋子,再装一袋子。装得楼道里都摆满了,老白和老黑就拎下去扔一趟。好在垃圾当中塑料袋很多,随便抓一个就能装好多踩扁的垃圾。老黑老婆戴上手套,从卫生间里拖出一蛇皮袋子卫生纸疙瘩。
老黑一边忙活一边骂人,把一个叫刘辉的人顺着骂三遍,再倒着骂三遍,从里到外骂三遍,又从外往里骂三遍。
老黑哗啦——踩碎一个方便面桶,说狗日的,天天吃这个?不怕吃死?不怕吃成木乃伊?
老黑砰——压破一个塑料饭盒,说狗日的,一顿饭不制造垃圾能死啊,自己动手做着吃不好吗?家里有煤气有电,我们还留了煤气灶、电热锅,哪个都好使,狗日的不怕把自己懒死!
老黑咣——把一个易拉罐砸到地上,说能喝得起饮料,说明手头没那么困难嘛,买点菜买点米面,自己做自己吃,吃了洗洗刷刷,既省钱又健康!狗日的,看这样子,难道搬进来四年半就没动过烟火?
老白听着他骂。老白惊讶地发现,老黑骂人的技巧和水准都很高。用的全是方言土语,好像骂人是一件很舒畅的事,让老黑投入又深情。老黑甚至还复原了乡间的粗俗言词,他问候刘辉本人,问候刘辉的父母,问候刘辉父母的父母,问候刘家的祖宗八代,他不知疲倦地问候着。老白听得入了迷,他分明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在老家的乡下,在听乡亲们骂街。老白的心情就说不出的兴奋,还有一丝弱弱的幸福。
垃圾一袋袋搬出去,家里渐渐露出空间来,像一艘舱里吃满了水的船,他们努力地往外舀水,水浅下去,船舱就露出原本的模样来。老黑家的电视机出来了,书柜出来了,茶几出来了,沙发出来了,低处的花盆出来了……
我的金钱树!老黑呼啸着扑过去。一棵金钱树早死了,只留下一个骨架,保持着枯死的姿态,直挺挺立在花盆里。
我明明给他说了好几遍,电话里也常说,要记得浇水,这可是我养了十年的金钱树,年年开花,喜庆又好看……老黑拖着哭腔嚷。
老白觉得老黑絮絮叨叨太烦人,转身进了厨房。垃圾清出大半,厨房地上露出一个大坛子来。老白看出来了,这个坛子,和在他家蹲了四年半的那一个,是夫妻,是一对儿。
老白蹲下去,抱着一点点希望,慢慢地揭坛子的盖儿。坛子脖子里扎着一根毛线。老白认得,这毛线当初也扎在另外一个坛子上。老白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就要揭晓一个旷日持久的秘密一样,庄严无比地揭开了盖子。一股气味直冲而上。老白在闻清楚气味之前,赶紧用手扒拉。满满一坛子的腌蒜。虽然经历了四年半时间,每一瓣蒜都还保持着鲜艳,好像它们只是在里头睡了一觉,从来都不知道坛子外头的人间已经变换了无数轮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