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精神暴力美化成“挫折教育”
2020-05-11犬豆
犬豆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全乡小学合并,我跟随村里的小孩转到了隔壁村上学。从那时开始直到六年级上学期我一直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为什么呢?因为隔壁村的一伙儿已经辍学的男孩子“盯”上了我,几乎每天放学时都在教室外面或者重要路口堵我,辱骂我推搡我,只要我敢瞪下眼或是还嘴,会招致变本加厉的“惩罚”,最严重的时候,为首的男孩曾拿着砖头恶狠狠地盯着我,作势要拍我脑袋,幸亏被嫁到这个村子的一个大姨及时拦下,才保住了一条小命。我至今还特别感谢她。
那此时我的家长在哪里呢?第一次被拦,我告诉了我妈,我妈很笃定地跟我说,“他下次再拦你我就去接你放学,看看是谁家小孩这么缺德。” 第二次被拦,正好赶上我爷爷在家。我爷爷是个退休的中学校长,也是我们家的权威,最擅长做思想教育工作和让别人从自身找原因。他听说我这事,当天午饭后就把我单独叫到一处。
“他们为什么只拦你不拦别人?”
“我不知道。”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惹上他们的。可这句回答在经验丰富的老校长耳中听来,就等于说“我知道自己的问题但就是不想承认”的意思。于是他用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教育我,“要想让别人不打你,就得先改正自己的问题。”
这次谈话奠定了我被校园暴力这件事在我家的基调:XX(我的名字)就是因为不知道干了什么,惹那帮小孩生气,才挨的打。连一开始支持我的妈妈也转变了风向,甚至觉得我该接受一下这样的教育,才不会在家那么任性。从此这件事让我沦为了全家的笑柄。
更令我绝望的是,从初中开始,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就到县里跟随爷爷奶奶生活。每天晚上吃完饭,爷爷都要发表教育讲话,持续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才允许我和哥哥们离桌,而这半个小时里大概有十五分钟是在讲我小学时为什么会被人拦着挨打挨骂,归结到最后无非就是一句话:“就是因为你做得不好,所以挨打是活该的。” 我以为随着我转学到县里,小混混的欺负就可以结束了,没想到它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继续折磨着我。
初二某天夜里,我用削铅笔的小刀在左手划开了一道口子。可是主动去死要比每天忍受这些“教育”难太多,伤口不够深,血凝结得很快,我没勇气在血痂上划下第二刀。趁着家里人全都熟睡,我很快收拾干净了地板砖上的血迹,同时也下定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晚饭后,爷爷照例开始他的长篇大论和以我为例的羞辱。在他讲到一半的时候,我猛地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把吃饭的大圆桌一下掀翻,盘子碗筷倏然飞起,又纷纷落下,其间是所有人震惊的脸和我的哭吼:“你知不知道你烦死人了,一件破事儿都讲了几年了,还有完没完了?”家里没人敢这样反抗爷爷,如果我爸爸在场,一定会一脚把我踢趴下。不过我既然敢这样做,就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暴风雨的准备,虽然当时我很害怕,手抖得非常厉害。不得不说,爷爷很擅于反思自己,他既没有因为我这顿闹责骂我,从此以后也没有再提起往事。过了大概五六年,我大学时回老家,儿时的玩伴偶然提起小学时的这件事,我才知道原委。原来我们村有个跟我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她姥姥家就是隔壁村的,有年暑假她回姥姥家的时候,跟那帮混混起了冲突。等我转学过去,那帮混混以为我就是那个女孩,便展开了报复。而那个女孩知道其中原委,却因为害怕不敢跟我说。所以那几年,我不过都是替人挨打受过。而为什么那帮混混对我的围攻到六年级上学期就戛然而止了呢?是因为他们转移了目标。学校里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喜欢喷香水,被这个村里的女混混们认为太“骚” “不要脸” “看着就不顺眼”,便伙同男混混一起堵她,顾不上“盯”我了。
知道真相的我,当时只故作轻松地说自己都快忘了这些事,晚上躺在被窝里眼泪却止不住往外流。我怎么可能会忘呢?这会儿已经快三十的我打下这些字的时候眼泪还在流个不停,这种被亲人侮辱、怀疑的痛苦已经被深深刻进了我的躯干,是抹不掉的。我一直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混混,可是我最亲近的人却逼着我认错。他们以为自己是最公平公正的“好人”,苦口婆心的教育是为了我成长得像他们一样“好”。其实不过是用这种自以为是的方式,牺牲孩子,来成就自己的“好父母” “好家长”的形象罢了。
建立在亲人间不信任、嘲讽、侮辱基础上的教育,不叫“挫折教育”,那根本就不配称为一种教育,那是精神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