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腊月气
2020-05-11侯峰岩
侯峰岩
我爸这一辈子话都很少,我们没什么交流,不过,一到腊月他的话就多了,似乎我们增多了些交流,只是他那些话都是莫名其妙的絮叨和训斥。
我把我爸这种反常行为称作腊月气。孩子有起床气,我爸有腊月气。
我小时候关于欢天喜地过春节的美好记忆,全被我爸的腊月气给搅和没了。
腊八,腌腊八蒜,我爸让我剥蒜皮儿,甩给我长长的两辫子蒜,一辫子一百头。剥一头蒜我都坐不住,何况两百头。我一看还是白皮蒜,白皮蒜的蒜皮和蒜身贴得紧,特别难剥。我说能不能分几天剥?我爸就火了,说你以为菜市场买菜呢,讨价还价,腊八蒜就得腊八腌,过了腊八就腌不了,过年要有过年的规矩。我说,那今天剥也行……非得白皮蒜吗?紫皮蒜多好剥皮儿。我爸眼睛一瞪,说白皮蒜紧实,腌得住,紫皮蒜到春节的时候全都得蔫巴,你是不是巴望着自己家明年都蔫巴?我不敢吱声。我爸余怒未消的样子,盯着我又补了一句,好吃懒做的玩意儿。
有一年我说那我提前把蒜剥出来吧,我爸又暴怒,说提前剥出来不腌,蒜就会发芽,大过年的谁吃发芽的蒜?!别老想着投机取巧的小聪明。我忍不住说腌个蒜至于吗,我爸说至于,过年根本就没小事。后来我只管在腊八这天埋头剥蒜,不再和他理论。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一天活儿最多,擦窗户,扫屋子,蒸馒头,蒸年糕,炒瓜子,炒花生……我想,至少是在这一天,我对过年的厌烦远胜于期待。不只活儿多,我还得忍受我爸的呵斥,每件事他都得检查,而且无一例外地挑毛拣刺。窗户要从不同角度看都得干净。扫屋子不能看大面儿,门框上面,碗橱背面,那些八百辈子碰不到的地方也要干净。馒头上的红点儿要圆,尺寸要一致。瓜子炒的时候只能八分熟,剩下两分靠余热……不只是忍受苛刻,我还得忍受我爸不厌其烦的教育,什么没有耕耘哪有收获,什么不经历风雨怎见得彩虹等等。
不仅小年这一天,整个腊月几乎天天如此,眼瞅着大好的放假時光被他如此残忍消耗掉,我当然要顶几句嘴。我说过年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怎么弄得这么复杂,这么累。我爸又暴怒,说,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过年谁不会过?嘻嘻哈哈了事,过完年呢?还不得踏踏实实过日子,钱还不得是一分一分地挣?我问你,不认认真真过日子,能有好年过吗?我无言以对。我爸照例眉毛立起来盯着我又补了一句,现在吃不了苦,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和除夕这天比起来,我爸之前的腊月气都不算啥。腊月到了除夕也就到了尾声,我爸的腊月气却到达了顶点,有一些词语可以形容我爸这天的情绪,比如黎明前的黑暗、如临大敌、如坐针毡等等。除夕这天,我爸天还不亮就会把我从热被窝里薅出来,院里院外又一顿收拾。没完没了地收拾也罢,关键还掺着他的强迫症。贴对联要用尺子量,位置准确到毫米。水缸里的水要满到加一点点就溢出来。清扫雪地的笤帚印一定要清晰,被雪盖上了就要再扫一遍……我不服气,我压抑整个腊月的气也到了顶点,我和他对着干,小的时候背着干,血气方刚的时候明着干。
有一年除夕,我爸让我洗韭菜准备做饺子,我洗了几遍他都嫌不干净,我烦了,像洗衣服一样使劲揉韭菜。我爸立马火了,说这是大年三十的饺子,你能不能认真点?还想吃吗?我甩掉韭菜还嘴说,不吃就不吃。我爸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吼着说,你个没出息的,一边举着颤抖的手要打我。我不甘示弱,说肯定比你有出息,然后夺门而出,跑到同学家过了除夕。
那年除夕以后,随着我长大,我渐渐有了排斥我爸腊月气的机会,我一直离家在外,学习、工作、生孩子、买房子、路途遥远……这些因素让我躲避腊月回家的行为看起来合情合理,于是我爸的腊月气被我挡在了我的生活之外。
我爸的腊月气虽然从我的世界渐渐消失,可我一直恼怒他为什么有腊月气,我没问过他,一开始是不想问,对疏于交流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像天上的星辰一样遥远。后来是不必问,自从我爸患了抑郁症之后,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于是这个问题也就找不到人问了,像砸在手里的滞销商品,我只能如祥林嫂一般不厌其烦地自己问自己。
我爸的腊月气后来成了我的记忆,这记忆像是长在了我身体里。每到腊月,腊八我剥蒜的时候,小年我扫屋子的时候,除夕我洗韭菜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给我女儿讲起这些记忆。
我女儿从小听到大,有时候会表现得很烦,说耳朵都起茧子了。我问她,我是不是和你爷爷一样,也有腊月气?
我女儿说,不是什么气,你这是想我爷爷了。(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