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语境中“鸽”的用法变异

高 翔，李 颖

（1.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2.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鸽”在古汉语中是名词，在现代汉语中通常与名词后缀“子”构成名词“鸽子”。和其他动物类名词一样，现代汉语中的“鸽”具有丰富的文化含义。首先，鸽子是“和平”的象征，该含义来源于《圣经》中诺亚方舟的故事；其次，短语“放鸽子”还成为具有隐喻义“爽约”的俗语[1]（P179-182）。这两种意义的“鸽”在一些情形下都可以作动词使用。

“和平”义的“鸽”常用在短语“鸽派”（主和派）或“鸽声”（鸽派信息）中。这时，“鸽”可用作名词、形容词或动词。例如：

（1）美联储再放“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全球市场异动。（新浪微博）①如无特别说明，本文的语料均来自新浪微博，不再标明具体出处。

（2）由于鲍威尔讲话偏鸽，联邦基金利率期货显示，市场对美联储7月份降息的信心增强。

（3）美联储一鸽到底或推美元走软。

例（1）中的“鸽”作名词，意为“鸽派信息”；例（2）中的“鸽”作形容词，意为“鸽派的”；例（3）中的“鸽”，作动词，意为“鸽派行事”。

本文的研究对象不是象征义为“和平”的动词“鸽”，而是表示“爽约”义的动词“鸽”。下面，即对此展开论述。

一、动词“鸽”的共时表现

“鸽”的新用法——动词“鸽”目前主要在微博、微信、百度贴吧等网络社交平台上出现并流行。微博上能搜索到的“鸽”作动词的最早用例之一出现在2012年9月21日：

（4）有种被鸽了的感觉。

在考察动词“鸽”的句法特征之前，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句法研究无法全部展现动词“鸽”的真正特征。在共时层面探讨动词“鸽”的句法表现，不是为了区分语法句子，进而对动词“鸽”的规则下定论，而只是对现今动词“鸽”的用法达成基本认识，以便为用法变异的深层研究做准备工作。事实上，我们不能仅以形式主义方法简明地认识动词“鸽”的特征，正如Hopper所说：

Grammar is hence not to be understood as a pre-requisite for discourse，a prior possession attributable in identical form to both speaker and hearer.Its forms are not fixed templates，but are negotiable in face-to-face interaction in ways that reflect the individual speakers’past experience of these forms，and their assessment of the present context.（语法不是话语的先决条件，不是言者和听者在说话之前就拥有的、决定具体语法形式的东西。在面对面的交谈中，语法形式不是固定的模板，而是可协商的。其协商方式反映了个体说话者的话语经验以及对当下语境的判断。）[2]（P139-157）

就此来说，我们认为，所有真实存在且不是口误的话语都可以作为动词“鸽”句法表现的证据。

（一）动词“鸽”的句法特征

“鸽”之所以被视为动词，是因为它出现了典型动词用法。这些动词用法在以下五个方面得到体现：1.与时体标记的组合；2.与副词、量词短语等修饰语的组合；3.动词重叠；4.语态；5.“鸽”所带论元。

从与时体标记的组合来看，微博上存在着大量“鸽”与时体标记“了、着、过”组合的话语。例如：

（5）a.今天让学校给鸽了。

b.我的烧烤又被鸽了。

c.被装宽带的师傅鸽了。

（6）a.草稿之前就画了，被我一直鸽着。

b.没动力练琴，姑且这么鸽着。

c.有些人鸽着鸽着就不要脸了。

（7）a.被放过鸽子，也鸽过别人。

b.肯定会写的不会鸽，我什么时候鸽过？

c.我可是鸽过巴菲特的人！

从搜索到的例句来看，比起“着”和“过”，动词“鸽”与“了”的组合更为常见。这或许应归因于动词“鸽”的初始意义及不同意义产生的先后顺序。通过检验一个动词是否可以与时体标记组合，可以发现该动词的许多句法特征，特别是时体特征[3]（P1-9）。与“着”“了”“过”的组合，显示“鸽”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动词。

从与副词、量词短语等修饰语的组合来看，“鸽”可以与不同的副词搭配。例如：

（8）今天不鸽。

（9）第一次没鸽。

（10）我有个已经鸽了很久很久的小说。

（11）还有多少个产品正在鸽？

（12）我要把之前差点或者马上鸽掉的画一点点的画完。

（13）买了一年才准备开始看，真的是超能鸽了。

（14）没出什么事，被人小鸽了一下，也没生气。

（15）彻底鸽了他。

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鸽”可以与否定副词组合，如例（8）中的“不”、例（9）中的“没”；可以和时体副词组合，如例（10）中的表完成体副词“已经”、例（11）中的表进行体副词“正在”和例（12）中的表未来体副词“马上”；也可以和情态动词组合，如例（13）中的“能”；甚至可以和程度副词组合，如例（14）中的“小”、例（15）中的“彻底”。

同时，与“鸽”组合的不同副词间存在着不对称。如：“正在”“马上”与“鸽”的组合频率非常低，在微博语料中仅发现5例“正在鸽”和5例“马上鸽”。与之相反，“不鸽”“没鸽”和“已经鸽”的出现频率相当高。可以说，与不同时体副词的组合也是区分“鸽”的不同意义的重要表征。

需要注意的是，在很多包含“已经鸽”的用例中，“鸽”后常带表时间或频率的动量短语作补语。同时，尽管“小”常用作程度副词，当它与“鸽”组合时，主要是表示“鸽”的动作只持续了短暂时间。也就是说，在短语“小鸽”中，“小”修饰的是时长，和时量短语相似。

“鸽”后几乎可以接所有类别的补语，例如：

（16）我已经被这些个人鸽得没脾气了。

（17）鸽了两星期。

（18）我也就鸽了两次吧。

在例（16）中，“鸽”后面跟的是结果补语；例（17）是时量短语；例（18）是频率短语。

一些用例显示，“鸽”还可以和典型程度副词组合。例如：

（19）a.我以为我已经很鸽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鸽的。

b.信你个鬼，你个胖伦鸽得很！

c.我是个很鸽的人。

在例（19），和“很”组合的“鸽”并不是动词，而是形容词。目前还未发现“很鸽”后可以带宾语的用例。

从动词重叠来看，尽管句子中出现的重叠“鸽”大多是名词性重叠“鸽鸽”，不过，仍然有“鸽一鸽”这样的动词重叠用例。例如：

（20）台风天不敢出门，vlog先鸽一鸽。

从语态来看，在我们搜集到的语料中，“鸽”的主动和被动态都有出现。不过，它们之间存在着不对称，这传递了关于“鸽”的用法的重要信息。从语料库中的主体话语，可以明显观察到主动态的“鸽”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被动态。这或许是意义演变及语用原则作用的结果。

从所带论元来看，“鸽”几乎可以带所有类别的宾语。例如：

（21）不好意思要鸽了！

（22）a.别鸽我，我害怕！

b.我现在只想鸽了这场比赛。

（23）我已经鸽他好多顿饭了。

在例（22a）中，“鸽”所带的是表人宾语；例（22b）是事件宾语；例（23）是事物宾语。同时，动词“鸽”的宾语数量可以是0（例21）、1（例22）或2（例23）。

（二）动词“鸽”的语义特征

例（21）～（23）中的“鸽”，是否是同一个语义仍需加以判定。事实上，以上例句中“鸽”的意义有细微的不同。例（21）中的“鸽”像是不及物动词，但与例（5）中的及物动词“鸽”也有所不同。尽管例（5）中也没有宾语，但其中的“鸽”与例（22）中的“鸽”相同——例（5）的宾语在变换为主动句时就会显现。同样的，例（22）中的及物动词“鸽”与例（23）的双宾语动词也不一样，例（23）中的第一宾语为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主语许下承诺的参与者；第二宾语是主语承诺的内容。此外，例（22a）中“鸽”的意义与例（22b）亦有所区别，因为两句中的宾语不同：前者为承诺参与者，后者为承诺内容。

如果采用传统的义项归纳法，动词“鸽”的语义可描写为“爽约”“取消/推迟计划中的某事”“缺席”等。不过，这种方法不够简明且无法体现动词“鸽”的受事宾语和时体特征。为了便利起见，有必要通过一些语义标记来描写“鸽”的意义差别。在前文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将“鸽”的核心意义提取抽象为“打破承诺”（承诺可以是人际承诺或个体与自己的承诺），下面即以此为核心进行语义分析。

首先，“打破承诺”的两大主体因素是承诺人和被承诺人，即参与者（participator）；承诺内容（content），包括事件和事物。这两个因子可以作为“鸽”的论元并影响它的意义，因此，它们被选为语义标记。我们对两者进行如下界定：

[±participator]：[+participator]表示动词有影响参与者宾语的意义；[-participator]表示该动词没有这一含义。如：若被标记为[+participator]，动词“鸽”则有类似“打破与……的承诺”的意义。[±content]：[+content]表示动词有影响事件/事物宾语的意义；[-content]表示该动词没有这一含义。如：若被标记为[+content]，动词“鸽”则有类似“未/不按时参加……”或“未/不按时完成……”的意义。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对带不同宾语的动词“鸽”的意义进行描写、归纳，具体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带不同宾语的动词“鸽”的意义

动词“鸽”的不同用法还体现在情状体上。情状体，也称为“动相”（aktionsart），是动词意义的重要特征之一。有学者根据telos（终极）、duration（持续性）、dynamism（动态）的语义区别，将动词分为：完成（telic）动词/未完成（atelic）动词、持续（durative）动词/非持续（non-durative）动词、静态（static）动词/动态（dynamic）动词[4]（P157）。Vendler则提出了四分法：状态（state）动词、活动（activities）或进程（processes）动词、完成（accomplishments）动词、成就（achievements）动词[4]（P157）。

尽管有时很难分辨动词“鸽”不同用法的动相（aktionsart），但在上文句法分析的基础上，还是可以看出，例（5）、例（7）中的动词“鸽”为“完成、非持续、动态的”，因此，这些“鸽”可以归类为“成就”。遵循同样的原则，我们依据telos、duration、dynamism这三种基本语义，对动词“鸽”进行了分类。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不同动相动词“鸽”的分类

不同动相下的动词“鸽”有不同类别、不同数量的宾语，所以可以将表1和表2合并为表3：

表3 动词“鸽”的不同用法①为便于论述，每种用法以两词的英文首字母命名，如：“IA Ge”表示不及物成就鸽。

可以看出，有两种用法在表3中没有体现出来，即双宾语状态“鸽”（DS）和双宾语进程“鸽”（DP）。进程“鸽”与“正在”的组合以及双宾语“鸽”的用例数量极少，因此，这两种用法的空缺也是合理的。还可看出，动词“鸽”有10种不同的意义与用法。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The meaning of a word is how to use it（一个词的意义是如何运用它）”[5]（P99）。

二、动词“鸽”的统计分析

动词“鸽”不只出现在微博上，也用于微信及其他网络平台上的日常交谈。不过，要收集所有关于动词“鸽”的信息比较困难，因为一些信息是私人、非公开的。因此，我们将动词“鸽”的数据分析研究材料范围限定在新浪微博平台。

（一）动词“鸽”的统计方法

动词“鸽”的最早用例出现在2012年9月，本文的统计从2012年9月开始，截止到2019年7月。为了能更客观地展现动词“鸽”的用法趋向，我们选择了多段抽样的统计方法，将动词“鸽”总体按年份分为8个次总体。调查单位包括“放鸽（子）”“放鸽”和动词“鸽”在内的参数的日平均使用量。统计数据主要是通过新浪微博“原创”标签搜集。

每个次总体有不同的样本框架，每一个样本被抽中的几率相同（1/73）。除了2019年的样本量为3，每一个次总体的样本量都被设计为5。

依据于语言不会在短期内突变这一假说，我们假设每个次总体的数据遵循正态分布。当样本量为5、置信水平为95%时，置信区间（confidence interval）和精确度d可以根据以下公式计算：

在上面的公式中，代表样本平均值，“σ”代表次总体的标准差，也可替代为样本的标准差。

（二）动词“鸽”的统计结果

1.动词“鸽”的使用频率

首先，我们对动词“鸽”的日均使用次数进行了统计，具体如图1所示：

图1 动词“鸽”的日均使用次数

从图1可以看出，在2015年之前，动词“鸽”的用法还很少；从2015年开始，它的使用次数急剧增加。其中的趋势可以由“y＝4.2147e0.894x”表示，R2约为0.99。我们的统计可能会有一些误差，但通过样本可以预测次总体的大致情况。当置信水平为95%时，动词“鸽”抽样评估的置信区间，如表4所示：

表4 动词“鸽”抽样评估（置信水平为95%）

随着使用频次的增加，动词“鸽”的用法与意义也越来越多。上文中所讨论的用法并不是一开始就都有的，而是在使用频次增加的过程中渐次出现的。比如，在句法层面，动词“鸽”逐渐可以带事物宾语而不仅仅是表人宾语；在语义层面，动词“鸽”不仅可以表示人际间的承诺被打破，也可以表示个人承诺的被打破。

2.动词“鸽”的使用者

动词“鸽”的使用者主要有三类人群，即网络主播、ACGN（指动漫、漫画、游戏、小说）文化画手与作家[6]（P26-29）、明星粉丝。

对于网络主播、ACGN文化画手与作家来说，他们有定期赏析其作品的固定观众/读者，这些观众/读者期盼他们能够按时发布作品。为了避免受众流失，如果无法按时完成作品，他们需要就“鸽”的行为向粉丝道歉或做出解释。明星粉丝圈和上述情况类似。与之不同的是，动词“鸽”往往不是出现在明星对粉丝做出的道歉声明中，而是粉丝用于抱怨明星作品的推迟或取消。这三类人群也是微博上最活跃用户的一部分。网络是他们与同一兴趣社区的人们交流、交往的主要场所，他们往往也是最先创造或接触新生表达的群体。相较于其他网络用户，他们对于内容更新的期待更高，使用动词“鸽”的频率也更高。

此外，还有一类无明显特征与爱好标签的使用者，他们往往用动词“鸽”来表达日常生活中自己的负面情绪或是被放鸽子的经历。在这种情况下，被动的“鸽”更常使用，与被动标记“被”和通常被用来表示负面情绪的“遭”“给”“让”等的组合尤其突出。同时，主动态的“鸽”也被用来表达说话者的负面经历。此时，主动态的动词“鸽”常常与表示生气的词语或是负面的否定副词“不”和“别”组合；有时也用来表达后悔或承诺不再“鸽”。

3.动词“鸽”与短语“放鸽子”

在调研之前，我们曾假设随着动词“鸽”的出现，“放鸽子”的使用频率会有一定下降。不过，统计结果显示并非如此。具体情况如图2所示：

图2 V“鸽”与VP“放鸽子”日均使用次数对比

从图2可以看出，动词“鸽”的日均使用次数呈直线上升，尤其是在2017年至2019年这段时期。除了2012年至2014年使用频率突然下降外，“放鸽子”的日均使用率则相对稳定。因此，从“放鸽子”到动词“鸽”，不是一个单向替换的过程。从句法角度来看，动词“鸽”比“放鸽子”更灵活；从语义角度来看，除了继承“爽约”义之外，动词“鸽”还发展出了“推迟”“缺席”“不守信”等更加丰富的含义。就此而言，与“放鸽子”相比，动词“鸽”可以在更多的语言语境中使用。同时，动词“鸽”的使用并没有渗透到微博的每个角落，仍有一部分相对保守的网络用户倾向于使用“放鸽子”。句法语义的差别和使用人群的限制，使得动词“鸽”未对“放鸽子”的使用频率产生显著影响。

在语态方面，动词“鸽”和“放鸽子”也存在着不同。除了2019年为1.95外，“放鸽子”的被/主动使用比率基本上是大于2的，动词“鸽”的被/主动使用比率则低于0.5。具体情况如图3所示：

图3 V“鸽”与VP“放鸽子”被/主动比率对比

这一数值差再次反映了两者的不同。就语义层面来说，尽管“放鸽子”已经是消极面子下“爽约”的委婉表达，但它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带有轻微的贬义色彩。因此，它更多的是在被动句中使用，表达说话者作为“受害者”的低落情绪。不过，经历了语义延伸与转换之后，动词“鸽”不仅可以表示人际间的“打破承诺”，还可以表示“取消计划”“推迟计划”等只涉及说话人的行为。当事件从人际之间转变为与个人相关，矛盾随之缓解，贬义色彩也有所减弱。因此，与“放鸽子”相比，动词“鸽”在被动句中使用较少。这种不同产生的另一个原因是，很多微博用户使用色彩相对轻松的主动态动词“鸽”为自己的失误行为向受众道歉，而被动态的“放鸽子”常用于表达被爽约的“受害者”的生气和失望情绪。

三、“鸽”的用法变异及其动因

动词“鸽”的句法功能和语义特征在前文已有分析，但其演变的细节尚不明晰，下面就对此进行探讨。

（一）从短语“放鸽子”到动词“鸽”

“放鸽子”在现代汉语中是一个应用广泛的俗语。与语义相近的“爽约”“食言”相比，“放鸽子”在我们的日常交流中使用频率更高。由于“放鸽子”的表达更加口语化、表义更加委婉，其使用频率在很长时间内都居高不下，在高频驱使下，产生用法变异并不奇怪。从“放鸽子”到“鸽”，这一演变历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其中也是有规律可循的。

“放鸽子”往往作为一个整体使用，值得注意的是，在很多例句中都有句法成分处于动词“放”和名词“鸽子”中间。例如：

（24）a.切记鸽子不能随便放。

b.小姊妹前俩天放了我喝酒的鸽子。

c.报应就是放别人一次鸽子，被两个人放鸽子。

d.但是你从来不想你放过我好多鸽子，有好多事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从例（24）可以看出，“放鸽子”的用法十分灵活，这为它的演变提供了可能性。在我们收集的一些语料中，名词“鸽子”常被用来表示不守信的人。这种用法是出现在动词“鸽”之前的。例如：

（25）a.遇鸽重拍……鸽子勿扰！b.你就是养鸽专业户么！！不是被留守就是被放鸽子！

c.纯天然难免瑕疵，介意勿拍！求鸽绕行！

（26）a.大小姐脾气，鸽子女绕行。

b.诚信出价，鸽友勿扰哦。

c.一朋友突然短信来：你这个鸽王！我吓了一跳，弱弱的问了一句，“什么是鸽王？”“放鸽子大王。”

在例（25）中，名词“鸽子”表示“爽约者”；在例（26）中，“鸽（子）”用在“女”“友”“王”之前作修饰成分。这两种“鸽（子）”都包含[+不诚信]义素。需要注意的是，尽管这些用例主要出现在爽约被视为绝对禁忌的珠宝文玩行业广告与招聘广告中，它们仍然反映出“鸽（子）”继承“总是爽约（的人）”含义的途径。在俗语“放鸽子”的叙事中，鸽子有时不像所期待的那样飞回鸽笼或者主人身边，在隐喻和转喻同时作用下，“鸽子”被选用来表示“总是爽约（的人）”是很自然的。

“鸽（子）”的演变只是语义引申，而动词“鸽”的浮现就要复杂得多了。名词动用并不罕见，沈家煊指出，“无论是汉语还是英语，现代汉语还是古代汉语，相对而言动词用作名词是一般现象、常规现象。而名词用作动词是特殊现象、修辞现象。名词用作动词，从创新到定型虽然是一个连续统，但还是应该区分创新和定型，区分修辞和语法”[7]（P1-12）。方梅提出有修辞类和语法类两种“转类辞”，与语法类转类辞相比，修辞类有两个特征：1.句法特征的不充分性；2.较弱的可类推性[8]（P201-214）。例如：

网络语境中浮现的动词“鸽”可以被归为句法类转类，它具有鲜明丰富的句法特征。毋庸置疑，作为一种新用法，动词“鸽”一开始也只是修辞转类。随着使用频率的增高，在完成从语用到句法的程式化之后[8]，具有更多句法用法的“鸽”就会进化为句法转类。

动词“鸽”是否经由带新意义的名词“鸽（子）”发展而来，目前尚难定论。从语料库来看，具有新用法的名词“鸽（子）”出现在动词“鸽”之前。我们认为，在“放鸽子”与动词“鸽”之间有一个过渡更加合理。就此来说，“VP放鸽（子）＞N鸽（子）＞V鸽”这一演变路径，是可以作为一种比较可靠的假说的。

值得关注的是，最近一段时期，从动词“鸽”出发，微博网友还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用法，通过转喻用拟声词“咕”（鸽叫声）表示动词“鸽”。例如：

（27）a.做完了！不好意思咕了一万年哈哈。

b.明天真的该开始好好工作了（指在开学前把咕着的事情全部搞完）。

c.以前咕过，这次肯定不咕，我可以。

d.看到就想画，没咕我自己。

e.我整个人都傻掉了，买票又被咕。

f.你看我都不咕你还忍心咕我图吗。

拟声词作动词并不罕见，如“啵”可以用作动词表“亲吻”。这种转类使表达更加生动形象。引人关注的是，动词“鸽”还保留了拟声词的一些特征，即可以重叠为“咕咕”“咕咕咕”。例如：

（28）a.先是我咕咕了写作老师一篇作文。

b.约去蹦迪等了半天被咕咕了只好回家。

c.我没咕咕咕，明天继续画。

d.和我搭伙看复联的人咕咕咕了。

通过对“鸽”的用法变异过程的描述，可以看出，在这一过程中，包括了各种可能的路径，隐喻、转喻和拟声化均在其中发挥着各自的作用。

（二）“鸽”的用法变异动因

William Croft曾指出，“Language is a joint act between speaker and addressee.Language is a fundamentally social interactional phenomenon.So is language change.（语言是说话者和受话者共同参与的行为。语言是一种基本的社会交互现象。语言变异也是如此。）”“Meaning in language use is not static or fixed but protean and cannot be reduced to simple logical formula.（语言使用中的意义不是静态的或是固定的而是千变万化的，不能被归纳为简单的逻辑形式。）”[9]（P87）以上两点是语言产生变异的前提条件，同样也适用于“鸽”的用法变异。

Jef Verschueren也指出，“Using language must consist of the continuous making of linguistics choices，consciously or unconsciously，for the language-internal and/or language-external reasons.These choices can be situated at level of linguistic form：phonetic/phonological，morphological，syntactic，lexical，semantic.（语言使用由持续进行的语言选择组成，无论是有意识或无意识的，为了语言内部或外部的原因。这些选择存在于语言形式的各个层面：如语音/音系、形态、句法、词法和语义。）”“choices are made both in producing and in interpreting an utterance.（创造和理解语言的过程中都需要作出选择。）”[10]（P55-57）

具体地说，“鸽”的用法之所以能产生变异，并迅速广泛地传播开来，主要是由于以下原因：

1.语言经济性原则

动词“鸽”浮现的首要动因非经济原则莫属。从音节角度来说，作为典型名词语素的“鸽”之所以发展出动词用法，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与三音节的动词短语“放鸽子”相比，单音节动词“鸽”更加经济、简洁。经济原则同时也推动了“鸽”的新的、更丰富的语义和句法的产生，而新的语义和句法的不断出现，又使得动词“鸽”能运用于更多的语言语境中。

2.语言语境下的背景知识共享

同样是与“鸽子”相关，其“和平”隐喻义来自西方语境，距离日常生活较远；表示“爽约”的俗语“放鸽子”则源自本土叙事，在日常交流中使用频率较高。这也对动词“鸽”的产生与扩散具有一定影响。隐喻类的名词动用对共享知识的依赖性很强[8]，使用广泛的俗语“放鸽子”享有高频效应和随之产生的共享语言背景知识，由“放鸽子”演化而来的动词“鸽”，由于受两者支撑语义透明度更高。受话者即便是第一次遇见用作动词的“鸽”，也能顺利地接收解码，领会其语义。这对动词“鸽”的传播流行同样意义重大。

3.网络语境中求新求异的表达倾向

“鸽”的用法变异出现在以年轻一代为主体的网络社区，网络社区中的年轻人总是追求新颖别致的表达方式，他们或许是语言创新中最为活跃的群体。他们所创造的新式表达也为网络话语社区的形成助力良多，各种新颖的表达方式使得线上交流这种虚拟交往模式变得更加轻松幽默，也更具趣味性、个性化。就此来说，“鸽”的用法变异不过是其中的典型个案。

4.“动物化”表达下的社会心理驱动

“鸽”的用法变异也是当今网络语境中十分流行的“动物化”表达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动物化”表达，指的是不带本义的动物词语出现在话语交际中。例如：

（29）a.今天也要加油鸭。

b.笑鼠我了。

c.大吃一鲸。

d.是个狼人。

e.笑出猪叫。

f.我还是天天狗着学习吧。

g.为什么要鸽我。

在例（29）中，a—c为谐音；d为字谜；e—g为动物隐喻。虽然它们使用的策略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动物化表达。龚泽恩曾对这一现象进行了解读，他认为，动物化表达是基于动物性格的建构和想象，这种想象在社交媒体的语境下就变为人类情感的间接抒发。同时，动物化表达是一种润滑过的情感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现代年轻人的集体性心理防御机制[11]。网络是一个人们寻求归属感和情感慰藉的虚拟社区，动物化表达则迎合了这两种需求。一方面，作为一种被大部分成员所接受的话语模式，动物化表达的使用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另一方面，动物化表达带有“萌”色彩，可以拉近网友间的距离并起到慰藉情感的作用。

综上所述，在网络语境中求新求异表达倾向的大环境下，俗语“放鸽子”受经济性原则驱动演化为单音节动词“鸽”，“鸽”的动词用法受共享语言背景知识影响而迅速扩散，同时这也迎合了当今网络社交平台上“动物化”表达的趋势。当然，这四项动因并不是在线性时间上独自发挥作用的，而是相互交织，共同推进。

四、余论

如前所述，动词“鸽”的浮现路径是“VP放鸽（子）＞N鸽（子）＞V 鸽”。通过这一路径，名词“鸽”演变为核心义为“打破承诺”的动词（共10种意义），同时，动词“鸽”几乎可用于所有句法环境中。受语言内部和外部因素的双向驱动，“鸽”完成了从语用模式到句法模式的转变，成为一个具丰富句法和语义用法的典型动词。此外，不同于其他临时用作动词的动物词，动词“鸽”的起源是俗语而不是动物的自身特征，这也显示出其变异的与众不同。

从2012年开始出现至到现在，动词“鸽”作为非正式语体变体主要出现在网络语言社区，它的使用限制反映了正式语体与非正式语体之间的阻隔。不过，我们也看到，跨越这一阻隔的用例已经出现。例如：

（30）成都呢？不好意思，风啊雨啊冰雹啊，都“鸽.”了。（四川日报微信公众号，2019-06-05）

众所周知，包括《四川日报》在内的官方媒体在遣词用句上向来非常谨慎，他们通常使用被大众所广泛接受的词汇。上述用例的出现，或许传达出这样一个信号：动词“鸽”即将从网络语境转型为正式语体，对此我们将拭目以待。总的来说，无论今后它是否会扩展到网络语境之外，对动词“鸽”的用法分析都将为语言变异研究提供新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