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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茶色

2020-05-11秦燕春

书摘 2020年1期

☉秦燕春

谈江浙茶,不仅无论如何都“不该”绕过碧螺春与龙井,且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绕开碧螺春与龙井。

太湖东山岛,碧螺春生此岛上。

碧螺春曾经是美好的童年记忆,一直觉得这茶的好处,就在贴皮贴肉水润气润的合适,一如贴皮贴肉湿头湿脚才踏实的江南的日子。每每一罐明前新茶在手,启封时候香沁入骨,竟生出欢愉之极至于泪下的心:如何人间还能有这样一尘不染的清中之香?!

碧螺春这类娇嫩的绿茶,因为未经发酵、小小发酵,其香其味清淡天然,茶性的保持特别完整、分明,这种辨识与区分的体味,是让茶人真正其乐无穷的事。用比较冷寂的水,来慢慢发出茶的香气韵味,所得体验往往最为丰富,宛如玉笛清远,低回宛转,一步三回头处一套昆曲,一套烟波画船里的雨丝风片,一套惊梦寻梦……

则为你如花美,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是好处相逢无一言?(《杜丹亭·山桃红》)

碧螺春的娇弱最是如此,因为芽叶鲜嫩美艳,水温太高,茶就会被烫死。

品味绿茶的细节有点像品味葡萄酒,例如多半先喝清淡的年轻的白酒,再喝浓甜的年长的红酒。绿茶的茶性较之其他,亦是如此,需要浅入深出。这样,茶的天然纯粹方才不致被遮蔽,茶的本来面目方才不致被忽略。设若品饮江浙茶之前,先品尝了重浊的中原茶、“杀口”的江西茶、清烈的云贵茶,更别说乌龙或者普洱这些非绿茶,那可真要改天再蓄这一杯江南碧色的翠琉璃,才是最好。

近些年已经越来越不敢喝碧螺春了。假茶太多。这种乾隆年间就经“御笔亲赐”命名的茶,应该已太为声名所累。“茶虽易茁,气韵反薄”(许次纾《茶疏》),为追求高产利润的人工追肥,已经完全可以把娇媚的深山林仙变成吃垃圾食品长大的肥胖站娘,一如靠“三素”(激素、抗生素、维生素)养成而让人吃出诸多毛病的阳澄湖大闸蟹。何况碧螺春还有来自贵州等地的著名替身,处处可见的张冠李戴、李代桃僵。以致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刻,我开始怀疑自己关于碧螺春的童年记忆:是茶香美化了年少,还是华年美化了茶香?那关于茶的理想与理想的茶,原是可望不可即的仙乡?

好在还有那年春天,一段相遇。我为昆曲与弹词勾留江南,水里来火里去,踩着声音四处读城。得逢苏州朋友神秘兮兮带来两罐茶,说买不到得好。返回京城,凑集了几个还算可靠的舌尖与相宜的茶具和不错的水源,便开启了这茶。那晚一个痴茶的朋友入口之后险些马上落泪,转而竟责备说,以后不要再带这样的茶“害人”,因为,“以后喝不到了,会难过”,因为,“这样的茶不可能年年都有”。

那一罐碧螺春气脉奔涌,气运入血不止于奔放与洪大,还有一丝血不归经的跌宕与迷乱。

然到底止于所当止。

这就依然是纯贞的碧螺春。

同样盛名之下难为完卵的江浙茶,就是西湖的龙井了。在京城已有好几年没喝到真正的狮峰龙井。偶尔在神通广大的师友家喝到一两回好的,经常会让我诧异而可笑地惊问:这真的是龙井?龙井还能这么好?!

那份鲜绿鲜香,旗枪招展,依然能够美如梦幻。

这当然不是西子湖自己的错。

在一个任何物事都追求“大众普及”“品牌意识”的工业、商业地球上,名茶同样难以避免被“盗版”的命运。如今浙江地区乃至全国各地,只要是采用扁形炒青技术制成的所谓富有“糙米色”“炒豆香”的茶叶,都被冠名以“龙井”了。然而形似离开神似,不知几多远。入口的东西,造不得一丝儿假。真材实料永远比“技术进步”更重要,否则,那技术就是“伪装”了。好听一点说,也是“化妆”。

和平里书场对面上书“安静致远”的高大牌楼

平心而论,真正的好龙井,一如杭州城,那是处处准备好了的茶,要豪放有豪放,要收敛有收敛,见多识广又能从容得体。不过,略略还是有着几分江南的书生意气,是“风云才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的杭州诗人龚自珍,旖旎里面依然不忘“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一份高华大方。

张泓在《滇南新语》中、袁枚在《随园食单》中,一例称道龙井的“中和”、清远之气,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他们喝到过好龙井。

最精绝而俏皮的是,在同为清人(康熙年间)的陆次云(《湖壖杂记》)笔下,似乎这龙井的真实性已经受到挑战了:

龙井真者,甘香如兰,幽而不冽,吸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

龙井中的可疑角色呢,则始终有点怪怪的“混浊”,或者客气一点说是“刚火”不尽。你会始终觉得这茶有些清中之“荤”,所以并不通脱。仿佛还想“用世”的书生,因此犹有“红尘气”?!仕宦滚打中的男人因此多出了浑浊气象的不清明。

真的,也许竟是尘世的烦嚣遮蔽了这茶之天性自然。

早些年,那苏州的茶楼,大多纸帘垂地,幽光寂寂,配合着江南雨声的乍有乍无、时大时小,开窗往往便是一墙绿得实实在在的爬山虎,楼下拐角处,自在生出几杆青竹,“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不似京城紫竹院里那一小片面黄肌瘦的竹竿,样子活脱脱是捉襟见肘的表演。时常有情致悠闲的壮年茶客聚拢来,似乎一个下午都在围棋戏耍,只要一杯淡茶。

生命的节奏怎么可以如此迂徐安适?

苏州茶馆的韵味,很多时候不止于口吻,其实更是声音的。

例如以“老、旧”著名的“和平里书场”。

穿过几道逼仄、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子,绕过吴语滴沥的老妪好奇而温顺的眼光,呈现在你面前的,就是位于马大箓巷的这家老书场了。不少老年人汇聚于此,喝茶、聊天乃至牌戏——假如没有先生说书。

书场对面是上书“安静致远”的高大牌楼,建筑物破旧、周遭环境杂乱,而那破败下又有一份古意中的清洁与雍容,似乎是从地气与水意得来,婉转天成。

如果有弹词演出呢,则书场中一个个轻言轻动、无烟无话的白发老人,一杯清茶淡水在手,就能在书场消磨上一个下午。苏州书场的“老耳朵”(内行、资深听客)之文静、内敛、不动声色,确实修养到家,无论自己的真实感受、褒贬若何,却基本无哗声、无嘘声,亦无叫好声、议论声,其笑语低徊、轻颦细捻,都是温吞吞的,甚至似是而非一般。

和苏州相比,杭州听客的风格,也如苏州茶和杭州茶的区别,亦大有改变。例如在“湖畔居”那样甚为高档的书场,也不断会有人抽香烟、吃零食,听书一段后,杭州人更喜欢鼓掌致意。整个书场气氛显得热闹,活泼,随意,亲切,但的确也有点嘈杂,空气也自污淖不少。

杭州的老人是很爱和人聊天的,常有人拍摄了从前来此演出过的历档书先生的照片,开书之前彼此传阅。

不过,杭州这份身先士卒、身不由己的敞开与豁亮,高谈阔论后面,底子还是宽和忠厚,想来跟它几次成为帝国都城的经历有关。凡为帝都者,城市必然有被迫打开的一面,日久天长,习惯也就成了自然。不像苏州,历朝历代都是个休养生息的“后花园”,“薄命怜卿甘作妾”似的,满满的哀怨美,那温婉宁静中何尝没有侧身揖让的淡淡委屈。只这委屈打磨至纯熟精美,便也是一份修养。

杭州方言至今都有中州口音,算客家话,和吴依软语一掐一把水汪汪的苏州话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