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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话语重构

2020-05-09谭诗民李西建

江汉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托尼

谭诗民 李西建

摘要:托尼·本尼特是后现代语境下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和理论家。他通过对英国经验主义的批判继承和大众日常生活的理论关注,提倡一种彻底历史化的文学批评,以恢复被形式主义和后康德美学长期忽视的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历史语境;通过对各种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批评对话和后现代思想的吸收借鉴,创造系列概念范畴和批评方法对文学文本做非审美的阅读分析,建立一种介入社会现实的政治美学或革命批评,以恢复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理论联系实际的社会维度;通过对通俗小说、文化机构和文化政策的研究,呼吁实践知识分子回归用专业知识优势积极介入社会领域达到文化治理的目标,以恢复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阐释和改造世界的实践品格。本尼特对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话语重构的经验有助于我们打破理论藩篱,走出审美误区,发挥知识分子主体能动性,弥合文学审美与日常经验分离的鸿沟,彰显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活力。

关键词:政治批评;托尼·本尼特;阅读型构;文化治理;话语重构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0)02-0089-07

马克思主义是在全面总结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客观规律和现实革命斗争基本经验的基础上发展和建构起来的伟大思想和科学理论,其目的旨在彻底揭露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内在矛盾和剥削本质,争取无产阶级的彻底解放和人类自身的全面发展。政治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关键组成部分,政治斗争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实践指向。“政治批评”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主要内容和核心命题,在整个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中具有本体地位和方法指导双重含义。作为“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主要代表之一,托尼·本尼特继西方马克思主义审美“乌托邦”幻象之后,在后现代文化废墟之上继承正统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思想原则和社会批评实践的基本价值取向,以及英国惯有的经验主义理论传统和从日常生活经验出发的批评策略,在一种饱含当下自觉和介入意识的前提下,从理论建设和实践运用综合建设的角度恢复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理论传统和实践本质,进而谋求后现代历史语境下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全新发展。

一、历史语境的恢复:从聚焦文本形式走向分析历史语境

托尼·本尼特的理论思考和批评实践是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当代所遭遇到的种种理论困境和批评话语开始的,带有显著的时代性、现实性和目的性。这种理论风格的形成与本尼特自身的学术成长经历和理论传统承续分不开。本尼特的学术研究是从社会学开始的,进而涉及政治学、哲学和经济学等领域。① 这种多学科的知识背景为其以后的美学和文学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理论储备和开阔的学术视野。20世纪70年代初期,本尼特即与第一代“文化马克思主义”学者中的雷蒙·威廉斯和爱德华·汤普森等人有过接触,并深受其影响。转入开放大学工作后,本尼特于1978年开设“大众传播和社会”课程,此一面向成人教育的课程即为后来社会影响更为深远,波及范围更为广泛,现实实践性更强的面向工人阶级教育的“大众文化”课程的预备和前身。在此期间,本尼特与伯明翰学派重要领导人之一的斯图亚特·霍尔建立了更具密切性和实质性的学术联系。在二人的共同努力下,“大众文化”课程迅速发展和扩容,很快全面加入到与当代文化问题有关的研究课题中去。开放大学也因此成为继伯明翰大学后,当代文化研究的又一学术中心和理论重镇,客观上推动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大众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授课过程中与普通民众和工人阶级的亲密接触,使本尼特对英国工人阶级基本的生存状态、广泛的文化需求和普遍的价值取向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和把握,也使其充分意识到后现代语境下工人革命普遍存在的弊端和以文学研究为代表的文化研究在组织工人队伍,形成革命力量,改变现实生存处境与争取个人自由解放方面所具有的巨大价值和能量。这一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的回溯,一方面使本尼特的大众文化研究更具有敏锐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导向,另一方面也使其具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和实践可能。

英国经验主义传统的批判继承和日常生活经验的理论关注是本尼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形成的主要理论来源。由于文化传统的约束和地理环境的限制,英国本土很早就形成了一种明显区别于欧洲大陆理性传统的经验主义哲学范式。奠基于此一哲学范式基础上的英国学术研究显然更重经验归纳而轻玄学思辨,注重从日常生活直接的经验感受中凝练出问题,并做出直接回应和解答,而非从思想观念的分析推演中获得精神的提升和对现实的克服。因此,英国知识分子大都具有较强烈的现实性和问题感,或较突出的当下意识和实用倾向。身处资本主义最为发达的英国社会,他们一方面对工业革命及现代化进程对英国社会和个人处境造成的种种弊端进行深刻的剖析和无情的批判,另一方面又积极谋划和设计各种可能性的解决办法和替代方案。无论早期马修·阿诺德对英国地方主义和庸俗习气的批判,T·S·艾略特对西方理想幻灭和精神空虚的刻画,还是F·R·利维斯希望通过文学教育唤醒被商业和科技消弭的人在道德和智力上的敏感性,都体现了英国知识分子共有的理论特征和价值导向。此一传统成为本尼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内在的文化基因和理论渊源。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思想同英国本土学术研究迅速结合形成英国马克思主义研究,涌现出诸如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雷蒙·威廉斯、佩里·安德森、特里·伊格尔顿和以爱德华·汤普森、理查德·霍加特、斯图亚特·霍尔为代表的伯明翰学派等一批具有深厚理论功底且影响深远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者和批评流派。这些理论家大都具有相同的工人出身和边缘身份,对工人阶级底层生活有着天然的亲切感和熟悉性,切身的情感体验使他们内心深藏着对普通民众生存处境的理解和同情。英国强大的产业工人基础和民主政治传统,也为他们积极参与和献身工人运动的现实斗争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和条件。相较于宏大理论体系的建构,他们更重视具体工作的开展;相较于知识和真理的探索,他们更重视文化和教育在培养底层民众的自觉意识、表达欲望和参政能力方面所具有的价值与实现途径的探索。表现在美学与文学研究上,由于审美无利害的康德美学范式和浪漫主义美学思想并没有对英国美学和文学理论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反而是从经验主义出发和日常生活着手,放弃艺术自律的立场和宏大理论的构建,他们将美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看作是一种可以利用的改造现實生活的积极要素,重新将之纳入社会、政治、经济和伦理等社会结构因素相互作用的网络中,注重研究中的历史语境分析和现实功用探索。威廉斯即认为:“所有的写作行为、写作和言谈中的话语实践以及小说、诗歌、戏剧和理论的创造都是一种自我表达和自我实现。”② 伊格尔顿认为文学本质上就是一种以组织内心深处的冲动、情绪与潜能来改造现实生活的修辞性话语实践,故“所有批评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政治的”③。可见,他们并没有从审美自律的角度建立一种普泛的美学体系或批评范式,而是将各种生活实践产生的问题引入美学和文学研究,并将之放入具体历史语境和社会结构中加以分析,突破纯学术研究的范畴进而探寻一种批评和反叛的可能,具有较强的历史现实性和政治革命性。本尼特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正是从批判和继承威廉斯和伊格尔顿的文学研究开始的。

本尼特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从对俄国形式主义的“批评性重审”开始。形式主义认为文学一般是通过形式本体地位的确立,采取陌生化的手法对主流意识形态和日常语言模式强加于现实思想和知觉活动的特殊形式进行颠覆,以达到削弱其对我们认识世界方式的控制的目的。形式主义对文学性的关注和形式化的坚持,体现为对科学特性的追求和审美自律的自信,本质是康德“为艺术而艺术”信仰的影响和延续④,最终只能落入封闭的“文本形而上学”的理论陷阱。矛盾在于:首先,研究对象游移。“文学性”是形式主义定义文学本质的核心范畴,本身却难以把握,故其不得不将之还原为对文学语言形式结构的分析,从文学批评领域转移到语言研究的阵地。其次,研究方法片面。形式主义将文学文本看作整体统一的封闭系统,专注于对其语言的分析和结构的解剖,割裂文学文本与社会历史之间的有机联系,也违背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美学原则。再次,思维逻辑混乱。后期形式主义发展了“陌生化”的概念来补充文学性的内涵,即文学性不仅依赖文本内在语言特性,也有赖于其在社会语境中所发挥的作用及与其他文本的关系。显然,这种关系特性会随着历史发展和语境变化而改变,这就使得形式主义陷入既要拼命坚持文学性的永恒不变,又要被迫承认文学性的历史变化的矛盾中。本尼特试图在辩证看待形式主义理论遗产基础上,将之与马克思主义结合发展为一种全新的文学批评模式。即通过新的理论焦点的发现和“文学”观念的提出,一方面将形式主义“从美学地带转向其所属的政治领域”,另一方面将马克思主义批评的关注方向与传统美学区分开来,以应对其所遇到的当前危机,彰显理论特色。⑤ 这种新的文学批评模式本质上是对作为历史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所坚持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则的认同和恢复,它将社会发展和文化现象看作一个彻底的历史发展过程,将文学和审美置于历史发展进程中复杂的社会网络结构关系中,努力将文艺审美同社会历史语境相联系,通过充分考虑和仔细辨析现实生活中制约和支配文学生产与消费的复杂繁琐的因素来认识和把握文艺审美活动自身。

相较于“文本形而上学”将“文学”作超历史的抽象理解,本尼特要求我们以“历史而具体的方式看待‘文学”。即运用一种“双眼观察”的方法,将文本“看做一种具体的、历史的、富有变化的存在来研究”⑥。在他看来,文学是一种社会化、历史性的存在,而非本质的、普遍的单一形式。文学概念取决于文本在整个社会结构中所持有的立场、占有的位置、作用的方式及与其它被接受文本的互文性关系;也取决于由一定社会制度和话语模式组成的特定历史语境的规定和约束,以及读者对文本接触、阐释、理解和使用所采取的各种可能方式。⑦ 在后现代主义反本质思维作用下,本尼特在批判继承形式主义审美分析成果的基础上,恢复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历史唯物主义重视语境分析的基本原则和特性。他将文学批评和研究置于特定时代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历史语境中,将文学意义和价值奠基在与其他社会进程之间组织和结合不同方式的区别上。文学作为变化着的社会进程之一,更像是一个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被组织起来的社会实践场域,一系列体制模式和话语制度制约和调节着此一场域的基本规则和活动方式,文学文本在此空间中被有目的地征集和调用。文学在与其它社会实践场域的相互影响中,发挥着实际的价值功能和实践意义。这同伊格尔顿认为“构成文学的种种价值判断是历史地变化着”且与社会意识形态关系密切的观点一致⑧。所不同的是,本尼特认为“不可能存在文学的(即审美的)文学理论,并不排除存在其他种类的文学理论的可能性”⑨。他发展了一种介入社会现实的政治美学和革命批评,集中体现于“阅读型构”理论的阐发和运用上。“阅读型构”是本尼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概括和表述,指的是一套为文本生产读者,也为读者生产文本的话语模式和制度条件。⑩ 作为一种对文本的“生产性激活”,它历史地、具体地决定和建构文本和读者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使作为文化激活的文本和文化激活的读者及二者之间的中间地带都以特殊的方式活跃起来。“阅读型构”打破了“文本”本质主义的僵化和“读者”接受研究的被动,将阅读活动看成是“文本网络构成的读者与文本网络构成的文本相遇的过程”,“一种被文化碎片搅拌的过程,这种文化碎片将文本与读者纠缠在构成二者相遇领域的相关文本区域”,这一相关区域直接指向决定着文本阅读过程的社会生产条件、政治文化制度和意识形态斗争场域。总之,从根源上说,具有构型作用的社会历史、文化制度、意识形态才是决定文本和读者的根本性力量和决定性因素,也是文本阅读和文学研究应该最终关注的归宿和重点。所以,作为活动着的文学更适合看做特定历史时期和社会制度建构下文本的使用过程和效果展现。历史语境的唯物主义分析,理论地说明与社会现实和政治问题相联系的文学空间,获得一种关于文学活动的政治批评或革命话语才是我们取得对文学活动根本认识和理解的基本前提和保障。

二、社会维度的关注:从研究传统文学走向分析大众文化

文学批评社会维度的关注和拓展是本尼特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话语重构的重要内容和价值导向,具体是从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各种本质主义哲学美学理论的批判和对大众文化问题的关注和分析开始的,力图在一个具有现实针对性和当下问题性的立场上激活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问题意识和实践功能。

“西方马克思主义”并非是内部固定统一的哲学思潮和批评范式,而是充满歧义和斗争的理论场域和学术导向,但整体有着相同的思维模式和理论特征:从理论来源讲,都声称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承续关系和问题指向,在回溯马克思主义之前哲学传统中找到各自的理论基础,主要是运用黑格尔哲学思想来解释马克思理论体系。从政治路线讲,反对列宁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政党理论,主张走议会模式和自治道路的改良途径,由宏观的革命斗争逐步走向微观的文化政治。从斗争方式讲,重视文化力量在政治革命中的作用,寄希望通过文艺审美超越资本主义的异化存在,塑造无产阶级主体意识取得革命的成功。从目标指向讲,实现人类的全面解放和个人的自由发展是其普遍的理论追求和价值皈依,青年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理论传统是其重要的理论后援。总之,西方马克思主义是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进入新的发展模式和无产阶级革命呈现新的斗争情势下,一批继承馬克思主义思想遗产和问题视域的理论家或实践家结合彼时彼地全新哲学思潮和固有文化传统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阐发和改造,以解释和回应社会发展与革命斗争出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它将马克思主义的中心议题从政治经济研究和国家政治探索转向哲学文化阐释和文学艺术分析,将通过以生产方式变革为基础的革命模式来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马克思主义转变为以文化审美阐释为内容的解释模式来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马克思主义,从而达到一种新的社会制度的建立和人的异化状态的消除。西方马克思主义是理性剖析与理论反思的成果,总体上带有学院派的乌托邦色彩和高雅文化的精英意识。安德森总结道:“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隐蔽标志只是一个失败的产物而已”,凸显了其对经典马克思主义革命路线的偏离及广泛工人阶级基础的丧失的理论缺憾。

就美学和文学理论而言,哲学文化和文艺审美问题的关注和阐发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区别于正统马克思主义“最丰富的遗产”,也是其介入社会问题和实现革命斗争的主要阵地和重要途径。本尼特充分认同和肯定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成就和学术影响,但敏锐指出其仍是在形式主义的框架和浪漫主义的范围内思考文化和社会问题。西方马克思主义企图从具体的审美活动和文艺作品中抽象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和终极价值的审美特性,构建一种具有革命性和实践性的审美政治学和批评学。在美学和政治的概念范畴与现实内涵的双重转换与拓展中,搭建起二者沟通的广阔平台和可靠桥梁,通过对现实政治问题的美学解释与回答,实现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批判、异化劳动的克服和人类解放的实现的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历史任务和最终目的。这一美好的愿景和实践只能是一种“美学形而上学”,一种对革命斗争的误导。首先,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具有非历史化的神秘性倾向。他们将审美活动作为一种精神价值与现实生活之间不变的关系模式来看待,强调文艺作品区别于其他符号形式的特殊性:既分析文艺作品独特的超历史的本质特性,也兼顾文艺所处历史语境的实际影响。客观上把意识形态看做是属第一层次的对现实世界的符号化,而文艺是属第二层次的对意识形态的符号化。“文学能穿透这些意识形态得以成形的社会实验室。艺术家对于诞生和发生过程的意识形态问题具有一种敏锐的意识。” 阿尔都塞关于艺术、科学和意识形态“三位一体”的理论表述即为最好例证。但文艺与意识形态本身即作为社会进程处在历史语境结成的复杂网络之中相互影响、难分彼此。离开历史语境谈论文艺问题只能是将之神秘化,从而陷入康德美学的先验理论局限中。其次,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具有唯心主义的简约性倾向。由于“始终存在着种种类型的欧洲唯心主义及其影响”及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哲学渊源,他们既承认文艺表征社会历史进程的意识形态性,也坚持文艺克服意识形态影响的内在超越性。主体和对象是在过滤掉历史语境和社会现实的理想化的审美活动中相互支持与生成,活动的范围主要限制在传统文学,价值的获得被视为永恒固定。这显然与作为彻底的历史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不符,是一种失败的历史唯物主义。最后,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具有精英主义的阶层性倾向。他们将重心从根本上转向哲学和文化,将焦点放在与大众文化相对且具有“伟大传统”的正统文学和权威作品,语言艰深晦涩,失掉了理论联系实际的美好品格和团结工人斗争的实践能力。地方主义的严重习气更使其缺乏统一连贯的理论主张和国际主义的入世情怀。本尼特是从大众文化的研究和通俗文学的分析入手突破西方马克思主义形而上学的美学研究和精英主义的价值本位,进而恢复和践行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现实关怀和政治特性。

事实上,马克思主义内部一直存在着对通俗文学整体性关注的理论传统。恩格斯在《德国民间故事书》中发现内容诗意、语言诙谐和道德纯洁的民间故事书能够于底层劳动者生产之余缓解疲劳、消遣解闷和振奋精神;而马克思在《道德化的批判和批判化的道德》中批评了16世纪德国部分文学“把激昂之情同庸俗之气滑稽地结合一起”,“给语言赋予纯粹肉体的性质”的粗俗习气。可见,经典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放弃通俗文学的阵地,而是用一种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和方法给予其应有的关注和价值。然而,在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后继者那里,通俗文学却遭到忽视和贬抑。本尼特感慨道:“在马克思主义批评内部,通俗文学一直是一个被忽视的研究领域,马克思主义批评的注意力无可置疑地主要集中于经典化了的传统。” 西方马克思主义较早接触和涉及通俗文学研究,但一般是在贬抑或否定的立场和观点上看待通俗文学,认为从思想内容上讲,通俗文学是一种群氓文化,缺乏深刻性和批判性;从表现形式上讲,通俗文学是一种拙劣模仿,表意过程戏剧化且情节大同小异;从存在时间上讲,通俗文学是一种快速文化,存在时间短暂且不具有恒定价值。所以,他们将研究的重点集中在与通俗文学相对立的正统文学上:对卢卡奇而言是伟大而经典的“世界历史性的文学”,而非西方堕落的“大众文化”;对戈德曼而言“世界观分析只能用于伟大作品”,只有伟大作品才包含或表达世界观;对阿尔都塞而言“真正的艺术”和“一般或平庸的作品”之间存在着天然的不平等地位。总之,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视域中通俗文学既不可能具有文学艺术批判的锋芒,也不存在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关系分析的可能,而只能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和欺骗手段,资本主义通过严密的国家机器和先进的传媒技术借通俗文学的假象普及意识形态的内容。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整体包围中,通过一种看似大众参与、表面平等审美幻象的营造实现更为深层的精神控制和整体奴役,主体在严重的异化劳动中成为缺乏自主意识和批判能力的“单向度的人”。本尼特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通俗文学的忽视和贬抑,不仅是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本身的缺憾和对马克思主义批评工程的误解,也是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政治锋芒的丧失和实践指向的委顿,最终会损害或影响其所擅长的经典化文本的研究方式。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现实维度要求我们将通俗文学研究纳入到理论视野和研究范围中来。首先,进入后工业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悄然发生的知识经济转向和消费社会崛起使得电影电视、流行音乐和青年亚文化等大众文化地位凸显成为一种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不得不重视的领域;其次,后现代语境下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内哲学理论的发展和思维方式的创新也为我们梳理和分析大众文化提供了先进的思维工具和理论武器;最后,大众文化自身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也在发生变化,即由早期一种同高雅文化或正统文学相对立的文化形式和实践拼盘,逐渐过渡到一种内部联系紧密且具有共同政治旨趣的文化综合体,在当代社会发展和政治格局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本尼特认为,马克思主义不应舍弃通俗文学这一重要研究领域,反而应通过大众文化和通俗文学研究重构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话语的社会维度和现实意识,其关键在理论思路的转变和研究方法的革新,故本尼特在大众文化研究中引入文化领导权的思想和方法,完成大众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

有学者指出“葛兰西转向”的实质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中将社会主义理论的重心放到与文化领导权转型有关问题的研究和阐释上来,准确地概括了本尼特20世纪70年代转型后的大众文化研究特点和价值取向。本尼特指出70年代前的大众文化理论存在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两种研究范式。二者虽有截然不同的研究领域和理论基础,也导向不同的革命目标和斗争形式,但在思维模式和研究方法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文化主义范式聚焦于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正面肯定大众文化“真实表达了社会受集团或阶级支配的兴趣和价值观”;结构主义范式集中于资本社会的传媒技术和通俗文学,反面透析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机器”功能及炮制法律规则和统治大众思想的作用。 两者都囿于二元对立思维模式对大众文化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关系做或肯定、或否定的简单化的片面理解。相较而言,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更具客观性、合理性和操作性。葛兰西的理论在一个更为理性和折衷的立场上,看到了大众文化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相互渗透融合及贯穿始终的对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大众文化本身更似一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和普通民众革命意志的斗争场,一个主流与附属文化、革命对抗意志与意识形态价值交织其间的谈判所。阶级社会中,统治者一方面努力构建大众文化领域,通过文化和教育培养阶级认同,自上而下形成统一文化贯彻统治意志,赢得文化领导权以稳固统治;另一方面又以各阶级代表的身份努力营造一种普遍文化的反抗氛围来隐藏资本主义文化统治的真实意图。文化领导权理论的引入,显然丰富和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研究领域,更增强了批评的政治性和革命性。1987年出版的《邦德及其超越》是本尼特運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方法分析大众文化和通俗文学的典型案例。本尼特的研究令人信服地证明了闻名遐迩的“冷战英雄”邦德及其形象是如何通过相关传说的各色社会文本及其相互之间的复杂互文性关系建构起来的,这种复杂的互文性关系又是如何被不断变化的社会关系及意识形态影响的,以及邦德形象的成功建构又在现实中发挥着何种社会作用和政治目的。这一将我们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形而上学迷梦带回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社会维度的成功案例启示我们,大众文化本身即为复杂社会进程中的内在部分,研究的关键在于通过对其复杂特性阐释和变化规律的总结达到透析和认识现代社会的目的。而对通俗文学的关注,即是这一总体认识和目标指引下,以一种理论化的实践方式将创作和批评主体及社会现实和历史语境带入文学活动过程,发现通俗文学研究转变为政治话语的可能性和解构主流意识的可行性,进而探索赢得文化领导权的新途径的灵活性策略选择。

三、批评实践的落实:从专注文化批判走向现实文化治理

马克思指出,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伊格尔顿也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关于人类社会以及改造人类社会的实践的科学理论”。 如果说本尼特对历史语境的恢复为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话语重构奠定了方法论基础,对社会维度的关注为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话语重构指明了价值论导向,那么,对批评实践的落实则为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话语重构提供了具体的行动方案。本尼特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不局限于学理层面的理论阐发和系统建构,而是将之带入社会历史和实践语境的操作层面,瞄准并参与社会文化治理和制度建设,将抽象的理论话语变为具体的文化实践,将批判的思考变为建设的行动。具体体现在其对文化机构、文化政策和知识分子的研究和论述上。

英国马克思主义从开始就有着较为浓厚的经验主义传统,强调文化与社会的统一。威廉斯敏锐地指出,文化不仅是精神价值和知识概念的文本构成和话语形态,也是物质化的生存方式和实践内容。本尼特也充分注意到文化与社会之间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区别的特性:一方面,文化贯穿渗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是我们思考与解释世界的理论视角,也是构建和组合世界的行动要素;既是表征社会运行的符号系统,也是生成社会结构的表意符码。文化本身限定在由具体政治经济和审美实践组成的复杂社会关系网络中。另一方面,作为主观的文化与客观的社会之间毕竟存在着区隔和差异,不能将之等同。本尼特受哈贝马斯和福柯思想的启发和影响,将“社会交往”理论和“文化治理”观念融入到与文学艺术和社会发展关系有关的问题研究中来。文化通过社会交往与文化治理的中介功能与作用融入社会,社会交往和文化治理的具体实施推动文化与社会的交流融合,既为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拓展了学术视野和理论空间,也为知识分子参与当代文化论争和社会建设提供了理论依据。本尼特发现博物馆、艺术馆和影剧院等现代文化机构在社会交往和文化治理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因而选取博物馆的审美治理作为个案分析,进而提出一种博物馆的政治学。本尼特采用知识考古学的研究方式细致地梳理和分析了从封建君主专制到资产阶级民主政治时期博物馆组建诞生的过程和功能转变的历史,指出其文化功能和社会作用的发挥与整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和权力话语运作模式密切相关。从福柯的“治理性”思想出发,本尼特充分讨论了博物馆如何通过场馆设计、展品布置、路线安排和指示引导等方式将艺术作品招募进来进行文化的重新分配。通过对个体身体的规训和感性的诱导培养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和理解模式,完成个人的主体塑造和情感转变,从而作为一种文化的技术,履行其教化普通民众和维系社会稳定的文化治理功能。与西方马克思主义聚焦审美超越的激进批判立场不同,本尼特更看重艺术作品在具体历史语境使用中所能发挥的价值与作用,主张充分利用博物馆等文化机构提供的政治空间和话语资源,有组织、有目的地安排组织者、参观者和展览品之间的结构和关系,使其成为多元民主协商的场所和个体需求表达的工具。

鉴于自身学术成长经历和理论研究志趣,本尼特主张“在理论上、实践上和机构上将‘政策置于‘文化研究之中”,以一种合作的姿态和积极的立场直接介入政府文化政策的制定和文化管理的实施。在哈贝马斯“批判的”和“技术的”知识分子和福柯“特殊的”知识分子理论基础上,本尼特区别了“批判的知识分子”和“实践的知识分子”。萨义德和詹姆逊被看做是“批判的知识分子”代表,共性是将政府想象成只是“科学—军事—工业联合体的分支形式”,知识分子应该站在政府的对立面和道德的制高点上敢于“向权利说真话”,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剥削的本质和压抑的状态,努力摆脱权力的操控和资本的奴役。本尼特认为,这种貌似激进的批评姿态因没有能够在实践中找到建设性的文化动因而很难具备在现实生活中组织政治革命斗争的能力,只能在与想象的敌人的理论斗争中耗尽文化政治的激情和斗志。“批判的知识分子”是浪漫主义精神的继承和践行者,他们将文本批评放置在与其他社会革命形式的优先选择和优越地位,将审美价值固定在对其他文化实践活动的超越特性和固定模式,将自身立场坚守在同其他历史实践阶层的对立层面和精英位置。这种判断失误、价值错位和理想情结一方面耗尽了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实践功能,另一方面助长了知识分子当前社会中的孤独情绪。本尼特发现,就目前而言,政府仍是唯一有能力代表普遍利益行动的行为者,所以知识分子应该将自身的学术研究和政府的管理活动联系起来,通过在文化政策研究的理论场域中,将合理利用政府担保的批判自由与适度保持自身固有的独立价值相结合,知识分子发挥自身在理论反思和意愿表达上的能力优势,生产出有利于社会发展和历史进步的合理规划和可行方案等知识话语,进而以一种灵活策略影响政府的政策制定及其代理人的施政行为。本尼特领导的“社会与文化变迁研究中心”即从现实层面践行着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实践指向。

四、启示与意义

本尼特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正是在后现代语境下马克思主义整体遭受重重考验和种种责难的背景下,重燃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理论信心,重构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话语体系,重显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思想魅力。其关于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历史语境恢复、社会维度关注和批评实践落实的理论探索,对身处当前文学越来越远离公共领域,公共意识越来越淡化,公共担当越来越稀薄时代的我们,打破理论藩篱,克服精英取向,走出审美误区,发挥知识分子主体参与性和能动性,弥合文学审美与日常经验分离的鸿沟,恢复和彰显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活力和时代价值具有重要启示意义。然而,本尼特是在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综合福柯、布尔迪厄等理论家的思想和方法就当前时代所提出的重大问题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给予分析和阐释,其理论固然对于我们摆脱庸俗唯物主义固守“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模式的弊端,深入微观政治层面探索意识形态的结构特征与运作机制、文化与权力的相互纠缠与反抗以及话语的物质性和实践性等问题有重要启示,但必然带有后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思维局限和理论缺憾,如重视文学的“外部研究”而专注社会运行机制和权力运作方式的探寻和分析,忽視文学本身的审美特性和形式规律的把握和阐发,进而贬抑文学本体的情感拓展和理想超越的价值和意义。但是,其总体上在马克思主义政治批评的话语重构上做了大胆尝试和探索,值得我们以辩证的眼光仔细分析与借鉴。

注释:

① 参见王杰、徐方赋:《美学·社会·政治——托尼·本尼特访谈录》,《文艺研究》2011年第3期。

② 雷蒙·威廉斯:《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的基础和上层建筑》,傅德根译,《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1999年第2辑。

③⑧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5页。

④⑤⑥ 托尼·本尼特:《形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曾军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16、50页。

⑦ 托尼·贝内特:《英国文化研究的另一种范式——托尼·贝内特学术自述》,黄望译,《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

⑨⑩ 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王杰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2、22、109、29页。

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高舌等译,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8、73页。

托尼·本尼特:《马克思主义与通俗小说》,《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页。

参见王杰:《托尼·本尼特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南方文坛》2007年第6期。

托尼·本尼特:《大众文化与“葛兰西转向”》,《大众文化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60—61页。

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页。

托尼·本尼特:《置政策于文化研究之中》,《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4页。

参见王杰:《寻找文学研究话语的当代性——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中文版序》,《上海文化》2016年第8期。

作者简介:谭诗民,安康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陕西安康,725000;李西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陕西西安,710119。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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