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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

2020-05-09柳笛

延安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女儿老太小哥

柳笛,本名张孝军。河南杞县人。作品散见于《延河》《延安文学》《佛山文艺》等。

风吹动雨珠打在冬青树上,沙沙沙地欢叫着。陈老太恍惚觉得自己和男人正在淘沙,一锹一锹地把那些粗粝的带有石头子儿的砂石撂到筛网上,大大小小的石子顺着筛网滚下来。筛网下面,是一堆细小而均匀的沙粒。在陈老太的记忆里,筛网下的细沙如黄金般闪着光泽。然而,眼前这场雨虽然假装着当年淘沙的声音,却让陈老太心急如焚。

雨是前天晚上开始下的,陈老太和老头歇息了两天。这会儿天快黑了,仍不见小哥。陈老太的心如水中的葫芦,任何力量也按不下去。中午时候,陈老太把饭端到老头面前,对老头说,小哥没回来。老头没反应,呆呆看着陈老太。陈老太叹口气,不甘心似的,提高了嗓门对老头再喊,小哥,没回来,昨天都没见,你看见没有。

老头终于有了回应,浑浊的眼珠子盯了陈老太,又转向门外低声叫着,小哥,小哥。转向门外的眼珠子再也没有转向屋内。

小哥也是在一个雨天被老头带回来的,带回来时浑身湿漉漉的,没有半点精神气儿,眼里全是绝望。老头带回小哥那天,风比今天急,刮得大树扭弯了腰,小树折断了腰。雨比今天密,密得像浓雾,对面看不清人脸。密得像厚棉被蒙住了人的口鼻,让人喘不过气儿。陈老太满以为只要在雨天,老头就能想起小哥,就能暂时像个正常人一样。但老头那眼神让陈老太明白过来,老头叫小哥,向门外瞅,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想法的习惯动作。

陈老太很想走出屋门,去找小哥,又担心老头。没人在跟前,不知道老头又会折腾出什么事:把洗过的盘子碗再放到水池里,把床上的被褥铺到地上,这些都是小事。有一次老头竟然把煤气灶打开,还接了半锅水放在灶上。陈老太吓得六魂出窍,暖壶里刚打满了水,老头肯定见陈老太出门前在煤气灶上开了水,又把水倒进暖壶,所以跟着陈老太学起来。陈老太不知道老头能不能判断锅里的水是不是翻水花了,翻水花以后再往暖壶里倒。暖壶里水满着,就只能把开水先放在锅里。如果把翻了水花的开水放在锅里,必需先把煤气罐阀门关紧。这些简单的事情,对于老头来说还是有点复杂。陈老太真不敢想,如果那次自己回来晚点,老头会不会烫伤烧伤。

陈老太很羡慕自己的男人,活到老头子的岁数,活得越来越简单了。这么想着,抬头再去看老头。老头眼睛不再浑浊,变成另外一种清澈。

此时陈老太只想找个熟人,替自己看一会儿老头,然后自己出去找小哥。这么个雨天,没人从房子前经过。即使有人经过,陈老太也不一定认识。在这儿住七年了,陈老太也能认出好多人。陈老太也相信很多人能认出自己和老头。但是,彼此认识又怎么样,也没有说过话打过招呼,陈老太能认出的那些人甚至从来没有进过陈老太和老头的屋子,人家能替自己照看老头吗?

小哥跟着陈老太和老头也有三年多了,有过几次找不着的情况,每次都有惊无险,自己悠哉悠哉回来。陈老太总会狠狠数落小哥一顿,甚至威胁再也不管小哥。小哥听懂了陈老太的话,眼睛里满是歉意和惊慌。陈老太很满意小哥把自己的话听到了心里,总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再说一句,小哥知道错了,赶紧歇着吧。小哥呢,总是很快跑到自己休息的地方,老老实实进入梦乡。不敢再像平时那样满屋子乱跑乱叫。

这次胡乱跑跟前几次不一样,前几次都没隔夜。今天晚上再不回来,小哥就连着三个晚上不回家了。哪怕三个白天五个白天见不着小哥,陈老太都不太担心,只要晚上回来就行。家,说白了就是个可以过夜的地方。要是夜里不回来,那就不是个家了。

秋雨就像三脚踹不出个屁的慢性子女人,任你再心烦再暴躁再忍无可忍,仍不徐不疾我行我素。黄昏即将来临,雨和暮色掺杂在一起,给陈老太一种不真实感。有那么一瞬,以为外面只是夜色,雨已经停了。刚出屋门,陈老太的额头和肩已经湿了。迎着不远的路灯看去,灯光里的丝线并没有断,只是风累了,不再和雨纠缠,让人觉得雨也不再使性子了。

尽管雨没有停的意思,陈老太还是不停向外张望,希望能看见老贾或者老曹。但这么个雨天,老贾老曹都不会来。虽然陈老太明白,还是心存希望。如果老贾老曹来了,可以让他们看一会儿老头,自己出去找小哥。

抽不开身去找小哥,陈老太只有叹息。事实上,从昨天早上开始,陈老太就开始找小哥,已经找了两天。今天中午,陈老太急得掉下眼泪。老头看见了,不问也不动,只那么木头桩子样瞅着陈老太。这个男人,一辈子也没疼过自己的老婆!陈老太有点理不清,到底是为找不着小哥急得掉泪珠子,还是因为这个没疼过自己的男人气得掉泪珠子。

如果在前王村,也不会作这样的难。家里几个侄媳妇,左邻右舍,都会帮自己找小哥。把家从前王村搬到这儿第七个年头,陈老太第一次有点后悔离开前王村。以前陈老太从来没有后悔离开村子,或者说自己一直劝说自己不后悔离开村子。先是大女儿在几千里外的城市买了房。大女儿大女婿都是上班拿工资的人,又不做大生意,百十万的房子买下来,陈老太能想得出来日子紧巴成什么樣子。然后是小女儿撵着姐姐也在那个城市落了脚,但小女婿是个不省心的大花脚蚊子,跟小女儿闹了几年,到底离了婚。房子判给了小女婿,小外孙女判给了小女儿。陈老太带着老头去看小女儿小外孙女。小女儿带着孩子租房子住,虽说小女婿给了小女儿一笔钱,每月也会给孩子点抚养费,那点钱经不住长期花。陈老太狠了心,从小女儿那儿回来就把前王村自己的宅子卖了。

这几年村子里卖宅子的也有好几家,大部分都是在城市买了房子落了户。老人们守着村子里的老宅守到死,安葬了老人的孩子们把宅子卖了,再也不回村子。守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但是计划生育那二三十年超生的孩子,没宅子没地。如果没有本事在城市买房落户,只有在村子里买老宅子翻盖新房子。

陈老太的宅子没有卖给外人,卖给了自己本家侄儿。当着村委会几个人和几个旁证的邻居,侄儿付了钱签了协议书,还摁了指印。侄儿说的话也很叫人受用:叔跟婶该怎么住还怎么住,等二老百年后我再翻修房子。等到陈老太把六万块钱分给两个女儿,小女儿在电话里哭得说不成话,一个劲儿问,你跟爹知道不知道在这个城里三万块钱能挡多大用,跟咱老家三两千差不多。你跟爹三两千块钱就把宅子卖了,那么大年纪弄得没了家,住哪儿?跟我和我姐一样漂在城市里吗?

陈老太听了小女儿的话,心想你们姐俩花几十万又贷几十万在城里买房子,分明在那大城市里扎了根,还怎么漂在城市里呢。让陈老太欣慰的是,小女儿虽然把爹娘数落了好长时间,到底又在城市买了套小两房。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即使将来再找个男人过日子,两房也够住了。陈老太知道自己给那三万块钱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大的作用可能是刺激到小女儿,让小女儿下定了买房子建个安稳小家的决心。大女儿也懂事,把分给的三万块钱全给了妹妹。

住进新房的小女儿专门回来一趟,要把两位老人接走,在那个城市里安享晚年。

陈老太坚决不去,两个女儿的房子也都不宽绰,怎么住都别扭。再一个就是不习惯城市里的日子,天天楼上楼下的,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出去逛街也不放心,到处都是人都是车,像河里不分昼夜奔流的水一样。

村子里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现在的农活都很省力,有各种机器进地里替人干活。但一年年统算下来,种地也挣不到钱,地里卖的那点钱都给各种机器了。大女儿有个同学在县里当公务员,有点小权力,给陈老太和老头找了个活:到县城滨河公园当花木养护工人。县河南北走向,把县城分为河东河西。县城要创卫要发展要力争成为县级市。所以花大钱把流经县城的河道拓宽,河两岸分层次绿化,搞成供市民健身休闲的滨河公园。陈老太和老头就在滨河公园里当花木养护工,给绿地除杂草浇水施肥,打扫草地上落叶垃圾,修剪树木。一个月两千元工资,老两口一个月收入四千元,还是比在村子里种地好过百倍。

住的地方呢,就在横跨县河的桥下面,半拃厚的铁皮泡沫保温板围起来的简易房。虽说是简易房,有几十公分高的水泥墙基,也开了好几扇窗户,通了电,安装了空调,也还干净整洁。哪儿都好,就是噪音太大,大小车辆从屋子上面经过,根本无法入睡。习惯的力量很强大,几个月后,陈老太和老头也适应了,在汽车轧过屋顶的轰隆隆声音里安然入眠。

搬出村子,侄儿把房子推倒重盖了,建成洋气的两层小楼。宅子换了主人,即便在老主人面前,也是个全新的身份了。侄儿的话仍然排场,专门给叔和婶留了间屋子。还特意跑到了滨河公园,非让叔和婶回村里去看看留的房子,如果不满意了,再换一间。好听话的好处就是让听的人一下子明白说话人的本意。陈老太对侄儿说,用不着了,我跟你叔的身子骨都干不几年了,马上得去你妹妹那儿养老去。

到晚年,一辈子不心疼自己的老头对家里的事完全放手了。庄稼人的日子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陈老太觉得自己当家当得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把老头子当作前王村野地里的一棵草,连根拔起,移栽到县城河岸边的滨河公园里来了。回不了前王村,陈老太一点也不后悔,临走前在病床上那几天,在哪个医院里不一样?拼着最后力气帮女儿一把,还有什么可后悔到。

急着找小哥,到底让陈老太有点悔意,是美中不足的遗憾。女儿安家的城市是个大城市,县城是个小城市,不管大城市小城市,都有个特点:那么多人,全是跟自己没关系的,看着热闹,人人孤独。像这个滨河公园,平常那么多健身休闲的人从桥下的屋子前经过,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认识陈老太和老头。陈老太和老头也能认出好多熟悉面孔,却没一张面孔和自己有联系。比方说,这会儿有个陈老太熟悉的人经过,陈老太求经过的人照顾一会儿老头,自己去找小哥,路过的这个人会答应?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再举杆子也打不着。

三年多时间,小哥早已是陈老太这个家的一个成员。陈老太也不是担心这样的雨天,对小哥来说,风雨算不了什么,即便是比这更大的风更大的雨,也不会让小哥迷失方向。

小哥怎么会找不着家呢?

陈老太担心的是人和狗。小哥喜欢撵人,在人前人后蹦蹦跳跳。来河边锻炼的人都步履匆匆,大多人不理会小哥。小哥跟了一段距离,见别人不理,也就没了兴致,继续自己玩自己的去了。可有时候是半大的孩子们,小哥也跟着人家,孩子们攒足了劲儿要捉住小哥。小哥可不会轻易被人捉住,灵巧乖滑的,惹得那些孩子们跟小哥较上了劲儿。小哥会让那些存心捉自己的毛孩子们悻悻而去。有时候孩子们拿了工具,渔网弹弓之类的,陈老太非常担心,就站在孩子们跟前,只要孩子们有用工具的动作,马上制止。孩子们见有老太太护着小哥,再不甘心,也只得作罢。

一家人总会心灵相通,小哥也非常明白。陈老太和老头白天干活的时候,小哥自己玩得再开心,也会时不时出现在两人面前,有点像陈老太的小女儿。小女儿生性胆小谨慎,小时候也像小哥这样,玩得再兴奋,也忘不了瞅一眼爹娘在不在身边,总会叫一声妈叫一声爹,才能放心继续玩。陈老太或老头顾不上招呼小哥时,小哥会高兴地欢叫几声,告诉陈老太和老头:小哥很好。生性谨慎的小女儿又怎样,过日子过得小家庭散了,一人带孩子在大城市里苦熬日子。

在陈老太眼里,小哥还是过于淘气,动不动就招惹路人。有两三个女孩子或小媳妇,每当从陈老太屋子前经过,小哥就会跟着她们。女孩子或小媳妇伸出脚,小哥马上跳到她们鞋上。女孩子或小媳妇伸出的脚忽高忽低,像荡秋千。小哥呢,似乎很享受。等到女孩子或小媳婦累了,换成另一只脚,小哥又跳上去。惹得女孩子或小媳妇咯咯笑一阵。如果有别的人学着女孩子或小媳妇那样伸出脚,小哥会跳到一旁,远远躲开那只伸出来的脚。毫无疑问,那两三个女孩子或小媳妇跟小哥已经成为老朋友。陈老太不担心那两三个女孩子或小媳妇,不会出坏心眼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还有四五个男人,从屋子前经过时,小哥也会跟上去。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不会像女孩子小媳妇那样逗小哥。只是快步走或小跑时不断回头招呼小哥,走,跟着走,快跑,小哥,跟着跑几步。小哥兴奋地跟着男人,直到陈老太看不清的地方。过一会儿,小哥从草丛里走出来,不慌不忙回家。

两三个女孩子或小媳妇,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都能叫上小哥的名字。可能是陈老太平常叫小哥名字时被他们听到的。这些人不但跟小哥熟悉起来,跟陈老太和老头也熟悉起来。每当他们从屋子前经过,都会先瞅小哥,如果小哥不在,那目光就会看陈老太,目光里也含了笑意,甚至友善的问候,小哥呢,小哥怎么不在。陈老太会用目光回答对方:小哥跑出去玩了,你往前走说不定就会碰见。小哥不单是陈老太家的成员,还是这个家庭与外人交流的传话人。虽然陈老太和两三个女孩子或小媳妇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交流是无语的,简单的。

陈老太担心的是小哥是不是又有新熟人新朋友,而自己和老头没有发现。特别是老头,发现不发现对他没什么区别。让人担心的是那些拿渔网拿弹弓的半大孩子们。可这几天雨没有停,又不是星期天,不可能有半大孩子。陈老太也努力回忆着这几个雨天里有没有半大孩子经过。但是也不能排除小哥那些熟悉的人当中有个把人不是看起来那么善意。现在的人,谁说得准呢。

虽然是个小县城,养宠物狗的人却多起来,而且年轻人多。陈老太总想不明白,年轻人要上班要工作,还得照顾上学的孩子,说不定家里的老人身体也不好,哪有闲工夫去照料那些狗呢。特别是早上和晚饭后,遛狗的人很多,草地里的狗屎狗尿也更多了。让陈老太烦闷,甚至想骂那些狗。有的人遛狗时手里拿着废纸,如果狗拉在步行道上,用纸垫着把狗屎捏起来,送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又该被负责清理垃圾桶的老贾老曹骂了。老贾老曹清理垃圾桶前,总会伸手在垃圾桶里拨拉,看里面是否有饮料瓶硬紙盒那些能卖钱的东西。那些狗如果把屎拉在草地里,狗主人大多不会再用纸垫着捏起来。陈老太和老头在草地上干活时,多了项清理狗屎的工作。

不管哪条狗,见了小哥都会狂叫,呲牙咧嘴冲向小哥。大部分情况都是狗被主人牵着,也有松了狗绳,让狗撒欢的。这时候小哥得机灵点,马上钻到冬青里去了。那些狗也只能虚张声势,乱窜乱跳一阵子,摆着尾巴走了。三年多的时间,也没有哪条狗碰到过小哥。小哥已经有足够的对付狗的经验了。但陈老太仍担心,出事不都是在意料不到的时候发生的吗?谁也不敢说小哥没有大意的时候,没有不在乎那些狗,不把那些狗放在眼的时候。可这下雨天,陈老太同样没见过遛狗的。

昨天中午,陈老太还去河堤下面的马路上看了看。滨河公园其实就是县河的大河堤,河堤外面是人来车往的滨河路。几十米宽的大马路,人流车流很大。陈老太见过被车轧成肉饼的小生命:肥硕的老鼠、小麻雀、流浪狗猫、一两条草蛇。但陈老太知道,小哥从不单独来马路上,甚至从没见过小哥往河堤外面来。小哥也许早已意识到,朝滨河路这面的河堤与朝河水那面的河堤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心里想着小哥不会到滨河路来,陈老太还是沿着滨河路找了两三公里。实在想不到小哥会到什么地方去。陈老太找到滨河路上,也是排除一种可能,好让自己的心稍稍稳定下来。

小哥是老头带回来的,小哥的名字是陈老太起的,老头对小哥这名字没有半点意见。别看老头现在百依百顺,三十多年前,在陈老太面前威风得很呢。

有了两个女儿后,那时还是青壮年的老头就拉下脸。计划生育正紧,还是生育年龄的陈老太有几年怎么也怀不上。两个女儿怎么行呢,怎么也得有个儿子呀。老头不但变了脸,还不回家,不是一天两天不回家,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不回家,而是半年一年不回家。

老头有木工手艺,在二百多里外的城市里找了个工作,在大酒店当木工师傅。修理损坏的门窗桌椅等杂活,包吃包住,月月按时发工资。陈老太问酒店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城市哪条路上。老头闭口不答。陈老太就低声下气问,怎么也得知道个地址呀,人在那儿工作,家里人不知道地址怎么行,有个什么急事,怎么去叫人啊。或者在那酒店有点什么事,家里人怎么找过去。老头不紧不慢说,我死在那酒店里,也用不着你去奔丧。

关系不错的邻居偷偷跟陈老太说,别是你家老头进了城,有什么想法了吧。陈老太说他能有什么想法,跑到城里去不还是干木工活吗,不还是咱前王村的乡下人吗,除了没给他生个儿子,我也没有配不上他的地方呀。邻居说,人都会变的,你这样看自己的男人,男人可不按你的想法看他自己,还有别的女人也不按你的想法看你的男人。

邻居的话说到陈老太心里,不管怎么说,哪个男人不想自己的女人呢,不想女人总想孩子吧,可老头怎么连孩子也不想呢。连孩子也拴不住的男人,这个家还有什么能拴住他呢,难到真在城里有了什么人。

老头在城市那家酒店干了快十年。第九个年头上,陈老太意外怀上了孕。陈老太又惊又喜,两个女儿已经十好几岁,真不知怎么面对小姐俩。想给老头送个消息,才发现老头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不但陈老太不知道老头在哪儿,村子里那么多人也没人知道老头到底在哪个酒店当木工。这个家老头想回就回,不想回谁也拿他没办法。

正当陈老太发愁没办法通知老头时,老头自己回来了,啥也不说,就两个字:离婚。

陈老太没想到自己怀了第三胎,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老头倒爽快:情愿净身出户,宅子房子还有几亩地,两个孩子外带没出生的孩子,全归陈老太。那样的说法,倒把陈老太逼到了死角,该死的老头既然以这样的方式离婚,还回前王村干什么,让人带回来个信儿不就完事了。前王村一千多口人的眼里,陈老太该是个多么不招人待见的女人,让男人甩得这么利索。

闪电、狂风,倾盆而下的雨水。三十年多前那个夜晚的雨,是陈老太这辈子记忆里最大的雨。陈老太已经判断不出自己走在什么样的庄稼地里,看到不远处一个两人多高的黑影时,才知道自己正走在西瓜地里。那黑影是看瓜人的棚子。西瓜棚跟陈老太没什么关系了,那瓜棚反给陈老太指明了方向,只要穿过这块西瓜地,就到了西河。这样大的雨,西河里的水正好可以把自己送到离前王村更远的地方。

一个高大的身影追上来,叫着陈老太,问着什么。陈老太不理会,只往前走。那高大身影跟了几步,终于明白陈老太要干什么,几大步赶上来,拉住了陈老太,也不管陈老太拳打脚踢地挣扎,一只手拉着陈老太进了瓜棚。陈老太不知道,自己已经没半点反抗的体力。

看瓜人点亮了马灯,那灯光让癫狂的陈老太安稳下来。看瓜人是个七十岁左右的老汉。陈老太知道,这老汉是村东头老王家请的外省瓜匠。前王村以前没有人专门种过西瓜,所以老王家特意从外省请了瓜匠,连田间管理带看瓜。看瓜老汉并不多说,支起小铝锅煮了碗姜汤。端了姜汤递给陈老太,说多大的事儿啊能让人寻短见。

陈老太忽然有股憋屈,心想只要一心想死,总有机会。但死不能白死,好多人都不知道你为什么死,你就死掉了,不太便宜那个让自己一心求死的人了吗。想到这儿,陈老太把前因后果说给了看瓜老人。

听陈老太说了一大麻袋话,看瓜老人并不急着说话,只看棚外的雨。看了会儿才说,人是贱虫,有时候就喜欢走弯路,偏不走那平坦大道。看瓜老人指指棚外的雨说,孩子你看这雨,刚才你从棚子那边走过,要不是连着打了两个闪,我根本看不见你。你要从离这棚子再远的地方经过,打闪我也看不见你,这是老天留你这条命哩。

陈老太抽泣说,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在人前抬不起头,低头过一辈子,哪有一死痛快。

看瓜老人说,再没有比死更容易的事儿了,也再没有比活着更难的事儿了。你死了,是因为你的过错吗?你还有两个女儿,你死了让你那两个女儿对日子是啥看法。将来她们长成人了,还敢不敢嫁人过日子呢。因为男人你去投河,那是你为了自己去死。就算男人扔下你,你活下来,把孩子养大,那是你因为孩子活着。

喝着姜汤的陈老太手抖得把姜汤洒在地上。

看瓜老人撑了伞站在棚外,让陈老太換了干爽衣服,陪陈老太坐到天亮。

暴风雨中的狂奔,让陈老太丢了怀着的孩子。陈老太对男人吼,滚吧,从这个家里滚吧,别忘了你应该有个儿子的,我找中医把过脉,说是男孩,你作吧,把你儿子作跑了。

老头不再坚持让陈老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灰着脸回酒店上班去了。不到一年功夫,老头却回来了,带回了行李。三十年间,陈老太从不问老头从酒店回村子的原因。该烂掉的事,就应该彻底烂掉,最好连那股腐烂的气味也完全飘散。

雨声里总像有小哥的叫声。陈老太知道是自己的心思病,还是忍不住朝门口看去。

小女儿闹离婚那几年,老头的精神还不错,也能帮着理顺小女儿的事,但也没有帮小女儿留住那个家。陈老太知道小女婿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从一开始就赞同小女儿离婚。至于离婚后怎么办,陈老太不知道,因为看不懂城市里的人,看不懂城市里的事儿。正因为看不懂,陈老太也没敢公开声援小女儿离婚。但陈老太相信小女儿是懂得老娘的。所以小女儿没跟那个花脚蚊子女婿纠缠多久,快刀斩乱麻地办了离婚。陈老太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头有些不自在。陈老太知道,老头又想起了他自己年轻时的荒唐。

两年前,陈老太觉得老头有些不一样,比如干活收工时,叫他一声说走了,该吃中午饭了。老头也知道停下手中的活儿,向周围望了好几下,才发现陈老太。听声音找到人是最简单的反应,老头看好几个方向才知道陈老太在哪儿,可能听到叫声那一眨眼的工夫,找不到声音的方向。还比如,去草地上锄杂草,收工时会记得干活那个地方,有时用铲子翻一两铲子土,做个记号。老头却记不住留的记号。陈老太故意说前王村邻居们的往事,老头好久才弄清关系对上号。在滨河公园当花木养护工,没有人天天派活,只有几个要求和有规律的检查,除非特殊情况,平常日子该干什么,怎么个干法,全凭养护工自己计划安排。以前干活都是老头安排,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陈老太安排。而且陈老太不安排活,老头就会待在屋里。陈老太出屋时,老头马上站起身跟在陈老太身后。

两个女儿回来,领着老头去省城大医院做了检查,说是老年脑改变。女儿们都念过书上过大学,请大夫解释术语的意思。换成通俗话,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症,健忘是常见的表现,也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

尽管有心理准备,陈老太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老头多会折腾的一个人,年轻时差点把自己逼得跳河,怎么说痴呆就痴呆了。两个人中有一个痴呆的话,也应该是自己这个老太婆呀。

大夫的解释也让陈老太有点为难:每个人的情况不同,病情发展有快有慢。这种病没有可逆性,老百姓的话就是不能根治,也没有住院治疗的必要。最好的办法是在最熟悉的环境里干最熟悉的事情,可以延缓病情加重。

女儿们要把陈老太和老头接走。陈老太说到你们那儿是陌生环境,不是叫病变得更严重吗?滨河公园的活还能干,在那儿干那么长时间,应该是最熟悉的环境了。跟了你们,说不定马上就严重得不认人了。只是跟那个同学打个招呼,万一有人注意到了,管理处的人让我们辞工就麻烦了。大女儿专门跟同学打了招呼。同学说只要不出意外就行,活干得有点小毛病什么的,都能打个掩护,不至于让走人。女儿们再三安排陈老太,活可干可不干,千万注意别发生什么意外。

陈老太一直后悔没注意到老头说不正常就不正常了,这变化太快,让陈老太措手不及。老头从城里大酒店回来,一直在家干农活,也不再和陈老太闹腾,换了个人一样。陈老太知道这变化绝不是自己投河没有成功,或意外流产一个孩子。那么凶狠地闹离婚,老头是不会在乎的。更大的可能是另外一个女人变了卦,让老头栽了大跟头。要不,老头为什么一直不说从酒店回来的原因呢。但老头得了痴呆,却毁了陈老太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心愿。

准备投河的那个夏天,陈老太借了几家的零钱,给看瓜老人做了身衣服做了双鞋,让大女儿跟着,送到老人瓜棚。大女儿已经上学认字了,拿着作业本拿着铅笔,记下看瓜老人老家的地址。陈老太很庆幸那次送衣服送鞋,那个夏天以后,种瓜老人再也没有来过这一带。

老头从酒店回到前王村两年后,趁个农闲时间,陈老太带着两个女儿找到了看瓜老人的村庄。那是个平原上的村庄,陈老太一路走得辛苦。那时不要说高铁,高速公路都很少,从一个省的一个村庄到另一个省的一个村庄,陈老太和两个女儿倒了七次长途车,走了四天。那次长途谢恩,陈老太和两个女儿在那个村庄住了半个月。回来以后,由大女儿执笔,开始书信来往,每年总要通两三次信。

八九年前,看瓜老人的儿子回信说老人已经走了,老太太还健康,但已经不在村子里住,跟自己在城里养老。看瓜老人儿子这封信放在前王村家里,陈老太和老头来滨河公园干活,侄儿拆了老房盖小洋楼,等陈老太和老头回村里处理老屋东西时,找不到那一摞子信了。急得陈老太跟侄子大吵,但找不到就找不到了,事情无法了结,老头说他记得信上的地址,回到县城,陈老太逼着老头给看瓜老人的儿子写信,每次发信后都是因查无此址退回。看来老头的记忆也不准确,陈老太怀疑老头根本就不记得信封上的地址,看当时侄儿下不来台,才故意说记得地址的。陈老太气不过,拿这事怼了老头好几回。每当想起这件事,陈老太都会很自责。

大女儿离这件事更近点,陈老太跟大女儿透过好几次口风,希望大女儿能想办法联系上看瓜老人的儿子。掐指算来,看瓜老人那老太太也是一百岁的人了,是成了仙的年纪。陈老太想联系上老太太,虽然自己已经没有跑上千里的精力了,但用手机视频问个好,说说几十年的情况也行啊,是个念想。人没个念想还活出个什么劲儿呢。想想几十年去看了看瓜老人一次,陈老太心里不是味儿。

女儿女婿的工作也很忙,还要照顾孩子,还要应酬。但现在的方法比过去多了,交通也比过去方便多了,女儿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地址呢。陈老太恨自己不识字没文化,去过看瓜老人的村子,怎么就记不住去的路呢,怎么就记不住那个村庄的名字呢。

小哥呢,难道小哥也像自己一样,被这大风大雨给刮迷糊了给淋迷糊了,忘了回来的路了吗?想起小哥,陈老太的心像被狠狠揪起来一样。

老头把小哥带回来那天,正下着比这几天还大的雨。风呢,也比这几天大得多。那天老头正在修剪树枝,本想赶点活,雨却大起来。陈老太记得老头把小哥揣在怀里带回来,进屋把小哥放在地上时,小哥惊恐地蹦跳着,尖利地惊叫着,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老头指着地上挣扎的鸟说,翅膀折了,飞不起来,不管它得死在雨里。

拾回来一只斑鸠干什么。

这可不是斑鸠。老头给陈老太解释。也不是鸽子,是只灰喜鹊。可能是风吹折大树枝砸住它了。风这么大,它根本挪不动,不能飞又不能走,还不得死在雨里,好歹也是条小命啊。

陈老太找了备用的创伤药,撕了两条又软又薄的布条子,包扎了那只折断的翅膀。

适应了屋里的情况,受伤的小鸟也不再挣扎逃命的样子。屋外风雨大作,大概它也知道屋里比外面安全。陈老太和老头也不用绳子拴它,也不用笼子什么东西罩住它,随它在屋里乱跑乱跳。一开始给它点剩饭米粒,它很警惕,不敢吃。等到第二天,那些食物被它吃了一多半。等到给它拆去包扎布条,小东西又摆出逃命的架势,扑棱着翅膀向屋外飞去,但只飞了一两米高三五米远,又落在地上。很显眼,它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飞翔了。

陈老太和老头并没有在意,野物就是野物,怎么会像家养的鸽子那样与人类同住一个屋檐下。几天后,陈老太发现它又回到屋里,而且晚上没走。灰喜鹊把陈老太和老头的屋子当成了夜宿场所。陈老太干脆用一个铺了干草的塑料盆当它的窝,没想到小东西很领情,居然卧在里面睡,只是不再吃陈老太给它的剩饭米粒。外面有草籽有小虫子,够它吃了。

咱给它起个名字吧,叫小哥怎么样。灰喜鹊留下个把月,陳老太问老头。问老头也是告诉老头,以后这只鸟有个名字了。老头还能说什么呢。果然,老头也跟着陈老太小哥小哥地叫起来。陈老太的心思,老头哪能猜得着呢。几十年前的风雨之夜,陈老太穿过西瓜地去投河,丢了自己的小男孩,一个可能是漂亮又聪明的小哥儿。灰喜鹊,你就当那个小哥吧,就当我的儿子吧。看到你,就能想起我那没有出世的儿子。

接连几天的风雨让人提不起精神。陈老太牵挂着小哥,无半点睡意。老头却挺不住,脱了外衣直接上床睡了,很快打起了呼噜。陈老太想起昨天老头也是天快黑的时候睡了一会儿,有一个小时左右。因为雨大,现在还在快进入黄昏那个时候,天却是完全黑下来的样子。昨天这个时候,陈老太趁老头睡熟的功夫,提前做了晚饭。这会儿比昨天还早些,准备晚饭也嫌早点。看老头睡得踏实,陈老太换了双防滑鞋,拿了手电,穿上雨衣,走出屋子。

陈老太昨天已找过附近草地,冬青树,银杏树林,大叶女贞树下。这会儿走出屋子,陈老太仍在屋子附近的树林里草丛中找了两遍。手电照着,嘴里小哥小哥地叫着。陈老太想,万一小哥走到屋子前走不动了呢,或者万一又像刚来时受了伤呢。小哥听到叫声,一定会回应,一定会叫出声的。

走到路灯下,陈老太才发现雨越下越大。雨水砸在步行道上,反弹起来,把地面上的水也带起来,弹起来的雨水像绽开的花朵一样。透过路灯,落下的雨变成一条条很粗的线。一条条很粗的线被风吹斜,却并不断线,像一根根棍子,猛地向一个倾斜的方向打过去。

找了几个来回,陈老太又顺着河堤坡面台阶走下去,下了河堤坡面又是一个宽阔平整的健身休闲平面。这个面是几十米宽的临河路面,都是小广场、健身器材、雕塑、景观小品等,也是人最多的地方。小哥一般不往这边来,但雨天不见一个人,也说不定。顺着临河路再往河边走,是一米高的护栏,护栏上有霓虹灯带,也有水深危险请勿靠近的警示牌。陈老太想起上午看见有个穿雨衣的人拿着钓竿从屋子前经过,喜欢追着人跑的小哥会不会跟着钓鱼的人跑到水边呢。

河水边水草丛里有团灰色的东西在动。陈老太叫了几声小哥,那团东西没有回应。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光里,看不清那团灰,手电也派不上用场,陈老太跨过护栏,想顺着河坡往水边靠两步,好看清楚点。但陈老太严重低估了被雨水冲刷过的河坡的湿滑程度,一只脚刚踏上斜坡,整个身子就倒在斜坡上,像倾斜着的菜板上的一只饺子,滑向锅中之水。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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