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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见山

2020-05-09许仙

延安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松子灵魂爷爷

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十月》等,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

1

柏君的骨灰盒就藏在儿子松子的双肩包里。

骨灰盒并非易燃易爆的违禁品,盒子里装的东西,也已经燃烧过了,并且冷却了,倒更像是灭火材料,但我私下里固执地认为,它是严禁私自带上火车的;所以我说是“藏”,我用我的一件旧汗衫严实地将它包裹起来,塞到松子双肩包的最底层。

昨夜,我想过把骨灰盒藏在我的包里,但又觉得有松子来背更合适。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他们父子一场,也应该让他存个念想,至少在他今后的人生中不留有遗憾。当时,我和松子无所事事地坐在我房间的大床边,他双手按住床沿,低着头,盯着自己前后摇晃的双脚。有些时候无所事事那个难受的劲儿,你也是知道的,能压抑到让人发疯。我问他可以吗?我是指明天由他来背骨灰盒这件事。他嗯了一声。我又问:“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他默默地摇头。

我说:“但你爸相信。我也有点。”

我想笑,但我笑不出来。

“我有十年没去那边了,都不认识了吧?”我又问,“宝贝,明天你带路?”

我伸手在他头上抚摸他的短头发,像抚摸一只小狗可爱的脑袋。

他停下双脚,抬头说:“好的,妈妈。”

我说:“宝贝,早点睡吧。”

他慢吞吞地立起身来,又回头看我,眼里有些不舍,才慢吞吞地走回自己房间。

昨天上午,在雨中,在寻常又不寻常的流烟中,柏君魁梧而又羸弱的黄色躯体化作了白灰。

我猜想,他的骨灰一定是白的,雪白雪白。

现在,“雪白”就在客厅窗台上,在一只漆成朱色的四方小木盒里。

我在小木盒上罩了块白丝巾,白丝巾顿时就成了红色。

连下了数天春雨,大地发软,万物爆出生命的新芽,而柏君的生命与诗歌却枯萎了,就像春天森林里的一片落叶。岁月就像造纸匠,将高山上的一棵有生命的大树,锻造成了一刀空白的无生命的纸张。今天放晴,鸟儿叫得早;上午九点一刻出发的火车,我们七点不到就出门了。出家门时我在心里面默默地叫了三声柏君的魂魄。

“柏君,回老家去哉。”

太阳如同一块字迹模糊的铜牌,钉在没有未来的未来之上,世界依旧是湿漉漉的。

我带他们俩去城站坐火车,回三百多公里外的浙东南山区,云门县那个叫林家漾村的小山村。那是柏君的老家。二十多年前,他是从这个穷山旮旯里读书读出来的,读进天堂省城,如今落叶归根。他死于春天,死于诗歌,死于自找的贫困潦倒、绝症、颓废抑或烟酒过度的生活。我知道,他是一个完美的悲观主义者。三天前那个雨夜,他悄然离开他不屑为伍的世界。他在遗嘱中说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心愿。他拒绝老家来人,拒绝让家人目睹他最后的丑陋样子;他希望由我们——我和松子——最后送他一程,让我将他的骨灰送回老家。我没有理由不帮他。尽管我们离异十年,但他终究是我敬重的前夫、松子的亲生父亲。

我背的双肩包,比松子的大一倍多,只是些衣物。他的包里除了骨灰盒,还有遗物——是我认为应该留给柏君父母作为纪念的小物件——,包虽小,但有些沉重。松子说没事。我左手拎着装干粮和水的塑料袋,右手牵着他;确切地说,是他牵着我,他总是比我快半步,走在我前面一点点,来兑现昨夜他承诺的“带路”。我们赶在湿漉漉的太平门直街上,去乘公交车。

去城站的公交车上,我晕车了。最近太累。伤心也是难免的。毕竟他是松子的亲生父亲,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我们离异归离异,但我依旧十分敬重他;敬重他的个性,他对理想诗歌穷途末路式地追求。像他这样死心眼的男人,敢对自己狠的男人,除了诗歌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男人,我至今还没有碰到过第二个。我们在城站前的第三个站头下车;我难受到不行,胃里翻江倒海的。

松子被我苍白的脸色吓坏了,他以为我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我说:“妈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我扶着他的双肩,站到喉咙口那些“越狱者”终于消停了,能喘出一口像样的气来,才和他慢慢地走向城站。

去浙东南山区的,仍旧是绿皮火车。

城站是始发站。排队检票时乘客非常拥挤,但当我们钻到车厢里,我却发现火车上乘客很少,这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很多人瞬间离奇失踪了,这不能不让我联想到柏君老家的林家漾。我们找到自己的座位。我放下双肩包,脱下平跟鞋,赤脚站到硬座上;硬座倒是软的,就是有股冷气从脚底板渗透進来,像赤脚踩进了雪地。这就是有生命与无生命的区别、我们和柏君之间的区别。我把双肩包塞到空荡荡的行李架上,左手攀住行李架,低下头,右手伸向松子。我说把包给我。他默默地摇头。他就坐在窗边,双肩包反向背在胸前,用双手抱着。他出门时都这么背的,他这个年龄段,做事情喜欢反着来。我没有强求他。我下来,坐到他身边,我叫他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他又摇头。

他盯着窗外,始终就这么盯着窗外的春天。

这是一趟伴随死亡的春天之旅。

似乎只有沉默是最合适的方式。

我几次催他吃点东西,他都说不饿。最后他勉强自己吃只水煮蛋,喝了杯纯牛奶。我什么都不能吃,我见到食物就恶心。我后仰靠在座背上,闭着双眼,人是睏到不行,混沌沌的,却怎么也进不了那团黑暗中;魂儿就像一根落不了地的鸡毛,在半空中飘忽不定。

生活在浙东南山区的人们,都坚信人类是有灵魂的。柏君也是。他曾经告诉过我,肉体只是灵魂的居所,灵魂才是肉体的宿主。我知道诗人都是神神道道的,习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他见我一脸不屑的神色,就板起脸来给我上了一堂灵魂课。他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是胎光、爽灵和幽精,七魄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和臭肺。”他说:“胎光主生命,就是人家常说的威光,威光低的人,就容易被邪恶势力侵入。”他说:“尸狗就是给肉体看家护院的,人睡着时,也会对周围环境有所感知,就是尸狗的功劳。”“形象吧?”他又说,“你的睡眠质量差,夜里稍微一点动静就被惊醒,是因为你的尸狗很警觉、很灵敏。”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一样,不容我不信。我还知道,我要是坚持承认说不信,这堂灵魂课就得没完没了地上下去。我说我信。他疑惑地盯住我的眼睛看,是有神交的那种眼神,就像一对秃鹫在判断猎物是否腐烂,可以下手不?我笑了,我说我真的信了。我还装腔作势地轻拍自己的胸部说:“这儿住着十位宿主,三魂七魄,对吧?”

照柏君的说法,肉体有肉体的生命,灵魂有灵魂的生命;每个人都有两次生命,一次肉体,一次灵魂。所以说,柏君肉体的死亡,只是他的第一次死亡;他的灵魂还活在,就睡在松子双肩包里,又或者坐在我们身旁,守著我和松子。

绿皮火车到金华站时,上来很多乘客,就连车厢中间的过道上也站了不少人;我被吵醒了,我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歪着个头,靠在松子努力撑起的左肩上,迷糊过去了。他见我直起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就问我不再睡一会儿吗?

我嘴巴很苦,嘴唇干结,我摇摇头。

“我睡了多久?”我问。

他说:“才一会儿。

如今,绿皮火车也提速很多了。我记得十年前我最后一次随柏君回他老家时,就坐了十多个小时,这次却只用了七个小时多点;尽管车票上印着的到站时间明明白白,而且火车到达云门县火车站时还晚了二十来分钟,但我仍然有些吃惊,才下午四点四十八分。杭州是晴天,云门县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终究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又回到了要命的雨世界。天色昏暗,像患了严重的白内障,陈旧的站门口上方醒着两盏面对面的电灯,灯光被雨水裹成黄浆浆的一团,像瞌睡人有气无力的眼睛;我牵着松子随着拥挤的人流涌出来,我们忘了带伞,我紧张地搜索着簇拥在半明半暗中接客的人头,直到看到有人举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接:林柏君家属!”

柏君没有兄弟姐妹,他的父亲也是独子,到车站来接我们的是他堂了几堂的堂弟林柏侯,当时我并不清楚他是谁。我们挤到他跟前,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呼他,我就说我们是从杭州来的。他就叫我嫂子,神情有些夸张地说:“可把你们接到了!”

他热情地抢过我的双肩包,又去抢松子的,松子扭身不愿意给他。我说随他吧。林柏侯就侧过身子来像螃蟹横行般在前面给我们带路,连声说辛苦;边说边将左手中的硬纸板,交给背包的右手,腾出手来去摸松子的头,以示亲热。但松子非常及时地侧了下头,又故意慢了下脚步,落到我们的后面,他也就放弃了这唐突的举动。

前面马路边停着一排车,他老远就按遥控车钥匙,小型面包车灯顿时一闪一闪的。

他抢先替我们打开车门,我让松子先进去,我才进去。

我关上车门时,在心里默默喊了三遍柏君的魂魄。

“柏君,跟上,我们回家了。”

汽车发动后,林伯侯叮咛我们把安全带系上。我看得出来,他很想打听柏君的事情,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可能是顾及到我们的悲伤吧。其实,我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悲伤,只是有些累了。又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一个容易晕车的女人,是经常会犯这种错误的。他说:“真当讨债的,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山路滑得很,还有几处山坡坍塌了,交关难走的。”他又说:“不过,嫂子和侄儿放心,我天天在山上跑,绝对没问题。”他有些暗兴奋,已经很克制了,但被语气告了密。我不知道该说啥,也不想说啥,就没有吭声。他说:“快了,个把小时就到家了。”我终于想到有一点可说的,就问他:“你等了很久了吧?”他说还好。这显然是客套话,因为他接着又说他下午一早就来了。那意思应该等了大半个下午。他说吃过中饭家里就催着让他过来,大家都盼着你们呢。

我猜他是觉得自己用错了字,不该用这个“盼”的,就闭上了嘴巴。

松子困乏了,他睡着了,又或许像是睡着了。

只有雨刮器像山里老人两只干瘪的手,吃力而又缓慢地来回抹着泪眼,在窗玻璃上刮出一条条细长的吱嘎声。小型面包车像个调皮男孩在盘山公路上欢跑,我不仅感觉震,而且忽东忽西地摇晃,一股晕劲又在我体内蓬勃生长;我不得不双手扶住前排座背,举头直视着前方。

“唉!”过了很久,林伯侯再次打破沉闷:“我哥……他……年轻轻的,怎么会呢?”

“是呀。”我也不想多说。

“到底啥个毛病?”

“独个头字。”

他又“唉”了声,说:“我哥他可是全村人的骄傲,大家都说他是三爷爷转世,人是聪明得一塌糊涂,从小就很会读书……可惜了,英年早逝……”

车子下了盘山公路,拐到进入村子的泥路时,车头大幅度拐弯,灯光的末梢里依稀闪过一片神秘的水面,我注意到了,那应该就是林家漾。车子接近柏君老家时,林柏侯按了两声喇叭,我在心里默念了三声柏君的魂魄:“柏君,到家了。”车停稳后,林柏侯赶紧下来为我们拉开车门,一阵猛烈的号啕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就像一头猛虎从黑暗中突然扑到我们身上。

我想不到柏君家灯火通明,家里聚满了迎接他的亲人。

2

我和松子愣在细雨中,林柏侯已取来我的双肩包,提醒我们进去吧。

男人们都木讷地站着,此时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默默地审视着我们,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女人们打量我们的同时,不忘放声大哭,以响亮的哭声迎接柏君回家。家里设了灵堂,我们走进屋檐后,林柏侯问我哥他的……我知道他问的是骨灰盒,我就从松子胸前的双肩包里取出来,交给他。我又取出两幅十四寸的遗像,镶了镜框的。这是我从早年的相册中挑选出来的,柏君年轻精神,双目炯炯有神,注视着正前方,嘴角露出一丝诙谐的笑意。我让照相馆加急印出来的。林柏侯要了一幅,另一幅让我到时候交给伯父他们。他把柏君的骨灰盒放到客厅里后面一张八仙桌上,遗像就立在骨灰盒前,又去骨灰盒后面点上一盏长明灯。前面那张八仙桌紧靠大门口,桌上立了柏君牌位,供了一桌水果糕点,高香在中间,燃烛在两侧。女人们都涌到客厅两侧,排成队,双手合十,朝柏君的骨灰盒又拜又哭;有两个女人哭号起来,就像唱野山歌似的,有腔有调有词儿。

我在前拥后簇的人群中,只发现柏君的父亲,没有见到他的母亲。

松子的爷爷个子矮小,站在人堆里矮不止一个头,起码一个半;就像个半大的孩子夹杂在大人中间,而且还是个被大人遗弃的孩子,浑身透着孤苦无依的气息。单薄的嘴唇边是夹着纸烟的右手,一直哆嗦;一对六神无主的小眼睛,巴巴地盯着我和松子;我朝他微微点了下头,一声“爸”在喉咙口翻滚了一下,又像一只太烫的汤团被我囫囵咽了下去。

林柏侯再次提醒我,去拜一拜吧。

我带着松子,跪在柏君牌位前垫了枕头的地上,认认真真地拜了三拜。

等我们起身,退到大门边上时,就有几个年迈的妇女上前来,笑兮兮的,强行给我和松子在左臂的袖子上别上黑袖套和小白花;对于这个,松子只皱皱眉头,但当对方又在他的腰上系上一根非常长的像蟒蛇般的白布条时,他终于痛苦地喊了声妈。我撑开双臂,让对方替我把白布条系上。我朝他摇摇头,他见我如此,也撑开双臂忍住了。

林柏侯像是专职接待我们似的,他带我们去隔壁房间吃饭。八仙桌上留了满满一桌新菜,下面一层,上面还叠了一层,上面这层总有七八只吧,很是丰盛,但都凉了。林柏侯先给我和松子盛饭,然后给他自己盛了一碗。都是小碗。饭是热的。但我没有胃口。松子也像小鸡啄米似的,只吃了小半碗。林柏侯吃了满满三碗,我看他还没有吃饱,匆匆忙忙地就结束了,大概是怕我们等久了。

我们吃饭的时候,松子爷爷摸进来了,他就站在房间的门里侧,默默地盯着我们看,还是刚才的眼神。他浑身紧张,努力克制着接近我们的渴望;仿佛我们是易碎的瓷器,他一碰就会碎的。我连忙起身,叫了声爸。我说:“您坐。”他没有动,但脸上有些松动。我让松子叫爷爷。松子起身,懂事地朝他爷爷鞠了个躬,不轻不重地叫了声爷爷。

他点点头,挥了挥夹烟的手说:“你们吃,你们吃。”

我们只是坐了回去,没有再吃什么。林柏侯搁下空饭碗,连嘴都来不及抹一下,就对我们说:“你们今天累了,先去歇息吧。”他起身后,没有忘记把我的双肩包拎上,带我们穿过灵堂,从客厅西北边的楼梯上去。松子走楼梯时,踩住了从他腰上挂下来的白蟒尾巴,差点摔倒,他解下白布条。林柏侯送我们到二楼最东边的房间里,把我的双肩包靠在里墙边,说了句早点休息,就轻轻地掩上房门走了。松子扔了白布条,连胸前的双肩包都没取下来,就横倒在床上。

我也坐到床上,靠在床头板上,喘气。

不多会儿,我听到小小心心、犹犹豫豫的敲门声,很轻很轻。

我穿上鞋子,去开门,是松子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搀扶着奶奶进来,奶奶驼着扇门板薄的身子,一见到孙子,就直抹老眼。

松子倒是乖的,叫过爷爷、奶奶后,就从他包里取出最后一幅柏君遺像,捧到奶奶手上。奶奶左手托住儿子的遗像,右手抖抖索索地在玻璃上抚摸,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落到玻璃上;她越抹越模糊,只见她整个人矮了下去,蹲在地上,将遗像紧紧抱在怀里,没有任何声音。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呜呜地哭泣声,沉闷而又孤苦。

松子倔强地转过身去,不想让人看到他落泪了。

奶奶被爷爷搀走了。

楼下吵到深夜才安静下来,我才听得到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隔壁如泣如诉的呜咽声;我整宿都无法入眠,可能因为环境陌生,也可能就像柏君所说的,叫“尸狗”的那一魄,十分清醒地守候在我的体内。房间里点着一盏灯,我怕松子夜里做慌梦。他肯定累坏了,在睡梦中也皱紧眉头,一脸苦哈哈的。我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庞。我知道,他从此就是一个没爸的孩子。

“宝贝,”我说,“只有没有了母亲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孤儿。”

“但你还有我呀。”我说,“妈妈永远守在你身边,宝贝。”

尽管我送回来的,并不是遗体,而是骨灰,但家里还是按老规矩给柏君哄起了丧事。

尽管我们已经离异十年,不再是柏君的妻子;但第二天一早,我还是自觉地坐在灵堂上,坐在没有柏君遗体但有他骨灰盒的东侧。这应该是我对柏君所尽的最后的义务。照当地的规矩,柏君的母亲是不能出现在灵堂上的,为什么?我不清楚,但我就是知道这个。她始终缩在楼上我们住的隔壁那个房间里,连三顿吃的都是让人端上去的,但她几乎没有动。我看得出来,她即使没有病倒,也被丧子的巨大悲伤所击倒了。

那种痛,我知道,我想象得出来,我也是一个做母亲的女人。

但我哭不出来。我不是那种会真哭或假哭的女人。即使我面对的不是骨灰盒,而是触手可摸的遗体,我想我也哭不出来。这和我不再是柏君的妻子没有关系。我深感惭愧,坐在那儿一直埋着头。整个上午,幸亏有了柏君远房亲戚家的那些女人们,隔三差五地换上一批来,到灵堂上哭一哭,才使得灵堂像个灵堂,丧事像个丧事。柏君的魂魄呆在那儿,也不至于寂寞和伤心。

我想,他是不会怪我的。

他懂我。

吃过中饭,松子想出去走走。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再说我自己也想出去透口气,就陪他一同出了村子。

春雨,就在这天凌晨止了。

此刻,村路泥泞,松子就像我小时候踢房子游戏般跳来跳去。天空中都是散漫的云朵,不白也不黑,灰塌塌的,像老天爷跌伤后全身贴满了伤筋膏药。空气湿度很大,来自山上植物的气息越发地浓厚,有着说不上来的清香。我们漫无目的地慢慢地走到村西。是悦见山上春天才有的新绿把我们吸引过去的,像花一样醒目。

我们来到山脚下的林家漾前,它状如一只埋在地里的巨眼,山水清澈;我们走到水滩上,眼睑般水滩光洁如流沙,但非常结实。我问松子知道它吗?他说:“知道,林家漾。”“还有呢?”我又问。他就摇摇头。“你看,”我再问,“它像不像只眼睛?”他这才惊喜地发现,大叫道:“像!真像!”我说:“这是大地之眼,在村里人心目中可神圣了。”他问为什么?我说:“你不是陪妈看过一点穿越剧吗?这个林家漾据说是穿越的地道,它通向另外一个世界。”

“迷信。”松子以一贯的态度批评我。

“松子,你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个水潭,为什么要叫漾呢?”我故意问他。

“就是。”他问我,“为什么?”

“和你爸结婚前夕,我第一次随他回老家,有天清晨,东方才露鱼肚白,我被满头白雾的悦见山所吸引,就像今天,我独自来到山下,与林家漾猝然相遇;那是初夏,水不大,也不深,清澈的漾底一览无余,当时我也和你一样,不觉得它有什么奇特之处。我找了一把薄点的石片,猫下腰去,一下下地打水漂,有好几片都蹿上对岸了呢。”

“你爸找来了,他大清早就抽着烟,盯着漾水吟得一句诗,我至今还记得,叫‘水走出了万物之争,他连忙记到烟壳上。你知道吗,你爸是个诗毒头,满脑子除了诗歌就没别的,我当时也觉得他这副痴呆相挺帅的。我指着漾水质问他,‘这就是你嘴上说的林家漾?这么浅,骗鬼呀!来之前,他跟我讲过许多他老家神奇的地方,像悦见山,像林家漾,像灵魂树和饮泪花,等等,都神神道道的,但听他说起来,倒是十分令人神往。”

“知道你爸怎么说吗?他说一百多年以前,长毛造反。长毛是啥?就是太平天国的军队,历史课上有呀,他们拒绝扎辫子,一个个披头散发的,民间就称他们长毛。长毛经过此地,村里人拼命往山里逃,慢一步就死蟹一只。你爸祖上有个姑奶奶,当年才十八岁,刚逃到山脚下,不慎掼倒了,爬起来想再逃就晚了,几个长毛已经追到她跟前;她惧怕被凌辱,就跳进了这漾里。村里人在山上看得清清楚楚,有三五个长毛下水去捞,捞了半天,都没有捞上来。第二天长毛走了,村里人用四五辆水车昼夜不息地车水,直到把漾水车干,也没有找到尸体。”

“三十年后,有天清晨,有个村里人上山去,发现她躺在水滩上,昏迷不醒,但容貌依旧是十八岁时的容貌,村里人不怕,就把她倒背着背回她家。等她苏醒,问她,她竟浑然不知三十年时光的流逝,还以为她投水只是昨天的事呢。”

“你爸说,乡亲们坚信,林家漾是阳阴之间的甬道,通向我们未知的空间。”

“什么鬼?”松子小脸儿肿肿的,气愤道,“贼迷信!”倒是把我说笑了。

“后来,我特地查过《现代汉语词典》,什么叫‘漾?只有‘水面微微动荡和‘液体太满而向外流这两种解释,作动词;并不能作名词,有‘湖,潭或泉之意。那天早晨,我又问你爸真有这么神奇吗?他说有呀,我就说‘那我得试试。这时候太阳出门了,万物明亮如洗,悦见山上鸟鸣似赛歌。我脱下凉鞋,撩起裙子,蹦蹦跳跳地往水深处跑。这个可把你爸吓坏了,他发疯般地直冲下来,将我拦腰抱起,慌忙地逃回岸上。‘你干什么!他脸都急白了,那副凶相,跟要吃人似的。我当时也被他的紧张吓傻了,愣了老半天,见他如此担心,想缓和一下气氛才说:‘你还当真了?他說:‘这种玩笑能开吗?不信,你可以问我爸。你爸还告诉我说,村里有三位地主成分的老人。因为整个林家漾村人都姓林,是北宋末年兵荒马乱时期,从北方逃出来避难的一个大家族,见此地隐秘,山水又好,就改了姓,隐居下来了。其实所谓地主,无非是家产比较多点罢了。三位老人中有一位就是你爸的堂爷爷,当众挨批挨斗的,相互约了时间,大家吃过晚饭,饱饱的,一起跳了进去。‘结果呢?我问你爸。‘没了。你爸说。‘怎么没了?我很好奇,盯着漾水,感觉最深也不到两米吧。‘有人看到他们跳进去的,就是没了。你爸说。‘到现在也有毛三十年了,他们没有回来吗?见我这么问,尤其是我说话的腔调,大概太过轻浮,有调侃与嘲笑的味道,就把你爸惹恼了,他皱起眉山,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啥也没说,就管自己走了。”

“我乖乖地穿上凉鞋,瞧着不起波纹的漾里,有晨鸟从水面上惊过,投下飞箭一般的身影,复归宁静。我不禁在心里犯嘀咕,它真有这么神奇吗?”

“老妈,”松子很是不屑道,“他胡说八道惯了,你也信呀?”

我们从林家漾回来,进村没多远,我还在和松子说话呢,突然就浑天倒地的,两眼墨黑,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整个世界就一下消失了。当世界重新亮出来,松子的叫声由轻到响,我也又有了意识,才发觉自己倒在一塌糊涂的烂泥路上,松子双膝跪地,像把椅背那样让我靠在他怀里,带着哭腔拼了小命在喊:“来人哪,我妈晕倒了。”

泥泞的村路上,只有松子的喊声孤独而又绝望地奔跑。

我拍拍松子环抱着我双肩的手臂,我说:“妈没事,你扶我起来。”

松子搀扶着我慢慢往家走,他的双手握得紧紧的,我发现小家伙很紧张,我说:“宝贝,妈真的没事。妈一直有点贫血,这几天又没睡好,可能是太累了。”春风跟个二流子似的,就从我裤子潮湿的屁股上拼命地钻进来,凉飕飕的,感觉不爽。更不爽的是,我的形象被毁了,淡灰色两用衫上,同样淡灰色直筒裤上和手上都是烂泥巴,让聚集在柏君家的乡亲们像看西洋镜一般,热情地问我怎么回事,笑得很是开心。松子含着泪珠,愤愤道:“我妈晕倒了。”

松子在众目睽睽下扶我上楼。我在二楼朝北的卫生间洗了洗,让松子也换了衣裳。我要去洗换下来的衣裳,松子不让,他非要我躺下。这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我听话地睡到床上。我听到他跑去隔壁,大概是去告诉他奶奶我晕倒的事情,但我没有听到他说话声,或许是他看到他奶奶那个样子,就不忍心说了吧,他旋即就跑下楼去了,不知道又去做什么。

我是被一阵尖锐的唢呐声惊醒的,心扑嗵扑嗵地乱跳,以为出什么事了;随即就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并非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浙东南山区。我听到楼下除了唢呐声,还夹杂了笛声、钹声、木鱼声和念经声。松子竟然双膝跪在地上,趴在我床上睡着了。我眼睛一红。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就这样守着他沉睡中的母亲。而我竟睡死过去了,我的“尸狗”大概也撑不住了,居然一点都不知晓。我轻轻地起来,将松子抱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子,轻轻放平,盖好被子。

我看了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四点不到。

我拾起我和松子的脏衣裳,轻轻关上房门,去二楼朝北的卫生间洗了,挂到二楼阳台上。

我下楼去,默默地坐到灵堂上。不时有人过来问我怎么样?我说没事。几个道士在隔壁房间敲敲打打的,伴着念经的节奏,甚是热闹。但那与其说是在念经,倒不如说在唱经更合适。我问坐在边上的一个中年女人,我也不清楚她是谁;她说这是在做法事,在念往生咒,是给柏君超度亡灵呢。她非常在行地给我讲解整场法事的步骤,但她口音太重,我能听懂的还是还给她的多。但我还是听懂了一点点,法事中有段经是解结的,道士颂经就是替柏君把他生前所有的心结都解了,让他的灵魂平平安安地出行,行驶在天地之间。

她最后劝我,撑不住就去楼上休息吧。

我摇摇头,说睡过一觉,好多了。

我在城里也参加过数次丧事,像这个样子做法的,还是第一次碰到,新鲜。道士做个把小时,就歇一回力,起来走走,跟人聊天;有几个道士大概出于好奇,站在灵堂门口看我。我知道他们是在看我。他们那种眼光,我还是清楚的。他们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我,回去好跟人说柏君的老婆长什么样子,反正我听不到,我不在意。我也抬起头来看他们,我想知道传说的道士是什么样的,他们都穿着道士服,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道士服装没有错,可能是人的缘故吧,倒像是些生意人。他们歇过力后,又回到各自的岗位上,敲敲打打,像唱似地念经。

外面暗下来时,村里帮忙的人说要开饭了,整个村庄的人像铁屑般被吸附到磁铁上。柏君家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道士也是人来疯,就跟打了鸡血一般,敲打出来的声音也大不一样了。那个唢呐,吹得又长又尖,声音都带着矛尖,能把老天戳个窟窿。

我起身上楼,去叫松子起来吃饭。

我一直以为道士做法事,只是道士的事,谁知到了夜里,松子作为孝子,也得参与其中。松子有些恐慌,苦着脸朝我看看,我说胆子大点,去吧。他猶犹豫豫地走到隔壁,跪在道士指定的地方,双手举过头顶,托起一只红盘子,盘子里有些小东西,具体是啥,我也没敢过去细瞧。

因为松子,我不想离开,就一直呆鼓鼓地坐在灵堂上。

夜深了,该走的人都走了。松子的爷爷一直不停地走动,摸进摸出,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但总觉得他很忙,嘴上叼的香烟一直没有断过。其实,整个丧事都有几个远房亲戚的年轻人在张罗,他啥也不用管,也管不了。这时候他走到我身边,让我去睡吧。

我说我不困。

大概到了午夜零点,道士们休息了,吃过夜点心,就聚在一起搓麻将。松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我的身边,说双膝很痛。我一摸都像是肿了。他爷爷再次过来,告诉我们,没事了,去睡吧。我不知是真是假,见松子确实累坏了,既然他爷爷这么说,我就带他上楼睡了。

但奇怪的是,道士为何还不走呢?

3

凌晨三点光景,楼下的道士又开始忙碌了。

此刻,是人间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间最寂静的时候,他们手中神圣的“法器”,在寻常如我般平庸者看来,也不过是些民间通俗的乐器,发疯一般敲打,尤其是唢呐,吹得屋子都摇了。他们这是要召唤阴魂呢?还是在驱赶阴魂呢?我一直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一长串唢呐声对我念了紧箍咒似的,我是彻底清醒了。我又躺了会儿,就起身下楼。

我的吃惊并不亚于松子爷爷的吃惊。灵堂里只有他一个人,团在一把竹椅子上,双腿缩立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双腿,头搁在双膝上,傻呆呆地盯住柏君的遗像,像条癞皮狗。他见我出现在楼梯上,顿时放下双腿,直起身来,说:“还早呢,回去睡吧。”我摇摇头,继续下楼。我到隔壁去张张,道士正精神抖擞地忙碌着,跟赶场子的三流艺人那般积极。我回到灵堂,就坐在松子爷爷对面,我和他之间隔着两张八仙桌,一张供着柏君的牌位,另一张是他的骨灰盒和遗像。

直到四点半左右,法事在嘹亮的唢呐声中结束,有个道士到门口烧了些元宝和一张类似告示的黄纸。松子爷爷和我站在门口,面朝外,冲着燃烧的火焰拜了又拜;他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祈祷什么,我听不清楚。我不知该说什么,就不敢吭声。

道士纷纷剥下道士服,细心地将服装折叠整齐,放到各自包里。脱了道士服,他们就是一群凡夫俗子、生意人,匆忙地收拾东西,和松子爷爷打过招呼,三三两两地走了。年轻点的,都骑摩托车或电瓶车,像赶早出去做生意的村里人;年迈点的,只挑着担儿,慢悠悠地走出村去。

这时候外面白涂涂的,世界似亮非亮,人眼看不见数米远的物体。

道士刚走不久,几个帮忙的村里人就来了,他们接过松子爷爷打的香烟后,就自觉地去张罗早饭了,我瞧那架势,感觉有很多人要来吃早饭似的。果然,刚过六点,几乎全村人都赶来了,也不等人齐了再开饭,而是来了就自个儿找吃的。我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全村人这个时候赶来,今天要做些什么?松子爷爷叫我趁热吃点,我问他今天有什么事吗?他等会儿就上山。我上楼去叫松子起床。我们吃了点热粥,我没啥胃口,我看松子的胃口也不好。我说等会儿要上山,让他多吃一点,但他吃不下去,也只能随他了。

七点光景,有人在门口放炮仗,放了几个我不清楚,总之蛮多的,我只知道其中有一个只响了一声,印象深刻。有人将柏君的骨灰盒交给松子,让他抱着骨灰盒跟在他爷爷身后。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徐徐地走出小山村。我走在松子身后,我几次回头,整支队伍大概有四五十个人的样子,大多数是男人,而且都比较年轻。大家都像哑巴似地绕过神奇的林家漾,找到小路上山。

我们跟着松子爷爷在白雾裹腰的悦见山上绕来绕去的,原始森林非常难走,即便有几个年轻人赶在队伍前头,用砍刀给我们砍出一条山路来;但时不时的,那些伸到我们头上的树叶冷不丁地就浇下一阵小雨。走了个把时辰,松子气喘吁吁的,我也是;他小声地问我:“老妈,我们到底要去哪儿?爷爷在找什么?”

我说:“在找你爸的灵魂树。”

“什么鬼?”松子不解地问,“灵魂又不是凤凰。”

“就像人一样,灵魂也有老家。”

“迷信!”松子嘴巴一撅,一脸真理化身的表情,很可爱。

无论是性格、神情,还是说话口气,松子都像柏君。我告诉他,村里人都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这是一种信仰。他们相信在他们出生前,他们的灵魂就寄居在山上的某棵树上。你有你的灵魂树,他有他的灵魂树。所以他们稍微长大点,就会年年上山来找自己的灵魂树。

松子双眼清冽望着我:“老爸找了吗?”

“找啦,”我说,“他八岁那年找到的。”

“他是怎么找到的?”他问。

生活在浙东南山区的人们,不仅相信人有灵魂,而且相信灵魂是永恒的。他们相信自己的灵魂就寄居在悦见山上的原始森林里,一棵对本人而言非常特殊的大树上。当你在人间降生时,你的灵魂就会从山林中下来,注入你的肉体,来人间历练一番;当你死亡时,灵魂就会脱离你的肉体,重返山林中,暂时寄生在那棵灵魂树上,等待下一次机会。所以,你的一生,只是一个古老灵魂在人间历练的某个片段而已;如果说每个灵魂是一部历史长卷,那么,你的一生只是长卷中的某一章乃至某一节。正因为如此,浙东南山区的人们都活得率性,直躬正色,从不随众沉浮。

柏君说得深奥。当时,他还搬出弘一法师来帮他说话。他说大师谈及自己的人生时说,他有三种生活: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是衣食,精神生活是学术艺术,灵魂生活是信仰。我据理力争,我说大师所指的灵魂生活,与柏君说的人有灵魂是两码事。但柏君非说是一回事。他说一个人不能没有灵魂,一个民族也不能没有灵魂,灵魂是确实存在的。

他说他会让我相信这一点的。

但当时的我坚决不信。

我第一次来这儿时,柏君就带我上悦见山,去拜访他的灵魂树。就是一早遇见林家漾的那天,我们回家吃过早饭,柏君就带上干粮和水,还随身带了把砍刀。他說要走一段山路,倒不是特别远,主要的是森林里难走。我们进入原始森林,他在前面砍出路来,把拦路的枝藤统统砍掉;现在是春天,枝藤还不是很长。要是初夏,可就难走了。我记得我们走了两三个小时,才找到他的灵魂树。他说才一段路,那是对山里人的双腿而言,我可是被他害惨了。

那是一棵老栎树。柏君说他是八岁那年冬天找到的,在老栎树下遇见了成年的自己。在浙东南山区,村民在自己的灵魂树下,童年的他会遇见成年的他,或成年的他会遇见童年的他,都是件正常的事情。我好奇地问:“成年的你跟你说话了吗?”他摇摇头,他说他只是忧郁地凝视着我,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又问:“你确定他就是成年的你吗?”他点点头。

他还说,这棵老栎树也是他三爷爷的灵魂树。

我就问他,那个成年的你说不定是你三爷爷的灵魂呢?

他说不会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不会,你不是说这也是他的灵魂树吗?

他说他验证过,但他当时并没有说他是怎么验证的。

那天在晚饭桌上,我还是对灵魂树念念不忘,就又聊起此事,但并没有提到他的三爷爷。结果柏君父亲就说柏君的灵魂,是村里某个早就老了的人的灵魂的延续。那个老了的人,他说就是柏君的三爷爷。我请他说得详细点。我那时候已经开始写小说,喜欢听这些神神道道的故事。柏君父亲又说柏君非但长得和他三爷爷很像,性格、脾气和说话腔调也都像他三爷爷。这还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说,而是村里人都这么说。我问柏君的三爷爷是个怎么样的人?柏君父亲说,有才情,但孤傲;他是清朝末代前最后一个秀才,但考上了秀才又能怎么样呢?清朝没有了,他怀才不遇,只在村里办了个私塾教孩子念念四书五经;但终究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几岁?”我脱口而出。

“三十六。”柏君父亲说。

我心里很难过,像扎了根针似的。

几经周折,松子爷爷终于找到了那棵老栎树。

整棵树占据了一座小山岗,冠如华盖,苍劲孤傲,巨大身躯严重向东倾斜45度,仿佛大山高举的巨手,托起一片天空。上山途中,松子一遍遍地问我还有多远?我都不敢跟他说真话,只说快了快了。现在他扶着我的手臂,双腿依旧不停地颤抖,两个小时的山路远远超出了他的耐力。他爷爷将柏君的骨灰盒放到老栎树下,在树下摆上数样供品,焚香点烛,施酒,祭典山神和树神。我和松子站在他身后,其他人则在我们四周围了一圈,双手合十,频频向树根朝拜。

此时山上没有风,但奇怪的是,整棵老栎树都在颤抖,树叶都在动,沙沙起响声。

松子东张西望,突然叫起来:“那儿有个人。”

他爷爷直起身来,问他在哪儿?

他手指着上面一个山坡道:“在那棵树下。”

他爷爷、我和其他人都扭头朝上看,但是没有人呀。

有人问:“好家伙,你真的看到人了吗?”

他说:“我看到了呀。”

他爷爷问他是怎么个人?

他说是个老人。

大家很激动,七嘴八舌的。有的说到底是我们林家的后代,灵魂终究是我们悦见山上的灵魂。有的说不愧是柏君的儿子,终于发现自己的灵魂树了。也有的说,柏君八岁那年,就是在他的灵魂树下遇到成年的自己,或许是他的灵魂在作引导,让他儿子遇到了老年的自己。他爷爷也说,在自己的灵魂树前,童年的你会遇到年老的你,年老的你也会遇到童年的你,因为灵魂是永恒的。松子听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慌忙朝我身上缩;我搂住他说,没事。

大家默哀,他爷爷将柏君的骨灰洒在老栎树根部的土地上。

我们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他的灵魂在此安生。

柏君从这儿出来,又回到了这儿;这就是他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随后,他爷爷拉住松子的手说,“走,我们上去看看。”松子扭头看我,我笑笑,叫他走吧。我们一起从小山岗上下来,继续往山上走。我们是指所有的人。大家都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小家伙的灵魂有着落了。上坡不远,大约走了十多米的样子,松子找到他刚才见到过老人的那棵树。是一棵高大的三角枫,孤傲而从容,像一位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有人说这小子将来有出息的。

松子兴奋地拍拍粗糙的树干说:“老人就站在这儿,还冲我笑呢,忽然就不见了。”

他爷爷说:“那是将来的你。”

他慎重其事告诉松子:“这是你的树,你的灵魂树。”

松子不信,问他爷爷:“怎么才能证明是我的灵魂树呀?”

“有呀,”他爷爷说,“爷爷教你一个法子。”

4

我记得我和柏君结婚后不久,有天夜里,他从写字台的一只抽屉里,找出一块老树皮给我看。我翻来覆去地看了,那不过是块寻常的老树皮罢了。柏君却郑重其事地说,这可是从我的灵魂树上剥下来的呵。他指指树皮上那些白花粉末说,曾经开过数朵小白花。我想这也是很正常的,就像枯树上长灵芝或白蘑菇之类的,因为树皮上有野生菌嘛。

柏君绝口否定,他说才不是呢。

他说这是“饮泪花”。

“饮泪花?”我闻所未闻。

他说只有自己灵魂树的树皮,用自己的眼泪浇灌才会开花。他八岁那年冬天,找到他的灵魂树之后,就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从他灵魂树上剥下这块老树皮,带下了山,带回了家。最初,他成天携带在身上,夜里睡觉时才塞到枕头底下。每当他感到伤心难过或过度高兴而落泪的时候,他就掏出这块老树皮,像端着一只碗那样接在他下巴底下,让每一滴泪水都滴到它身上。

他盼啊等啊,他以为滴上一滴眼泪就会开出花来。

但是没有。

他以为滴上一年的眼泪就会开出花来。

但是也没有。

渐渐的,他怀疑,他失望,他甚至放弃了。他不再将这块树皮疙瘩当宝贝,也不再随身携带,甚至有段时间他都不知道老树皮丢到哪儿去了,也懒得去找。直到他参加完高考的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失踪数年的老树皮突然自个儿冒了出来。那晚他喝多了,双手捧着它,枯坐在门槛上时,忽然泪如雨下,哗哗地洒落到老树皮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眼泪喷涌而出,像失控的水龙头,拧都拧不紧。

当时,他压根儿就没在意这块老树皮,他就傻呆呆在坐在老屋的门槛上,群山隐约可见,满天月光如弦,伴奏着万虫鸣唱;就在他偶尔低头时,他才发现湿润的老树皮上忽然长出数个白点来,白点越长越大,到了午夜,就“扑扑”地开出数朵白花来。

那晚,柏君说,他就凝视着老树皮上的饮泪花坐到天亮。

天亮时,朵朵白花悄然凋谢。

柏君说:“由此可以证明,那株老栎树就是我的灵魂树。”

“有这么神奇吗?”我还是将信将疑。

“是呀。”他说。“人和动物一样,”他说,“灰鹤一出蛋壳,就认识半个地球的地理。没有任何经验的蜘蛛,天生就掌握结网的全部技术。有种胡蜂具有解剖学知识,对它在其中产卵的一种幼虫的若干神经中枢,了如指掌。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就是灵魂的继承。”

他说:“饮泪花就是灵魂的昙花一现。”

数年后,我偶尔想起此事,认为世上真有饮泪花的话,它的盛开不仅仅是眼泪浇灌的问题,还有契机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是柏君高考结束那晚?为什么他突然会泪如泉涌?或许是那年高考改变了他的命运,人生走向即将转移,灵魂感应到了,才催促饮泪花盛开的吧。那时候我们已经离异,而此事我也只是偶尔想起,很快就淡忘了,所以不曾和他提起过。

那天在山上,松子爷爷将柏君的骨灰连同他的灵魂,一起安息于他在悦见山上的灵魂树时,神奇的事情再次发生,就在悦见山上,就在这个时候,松子突然遇到了他老年的自己。他爷爷说灵魂是永恒的,松子一来就能找到自己的灵魂树,乃是有福之人,将来必有大出息。

他爷爷让松子认了自己的灵魂树,又用他随身携带的砍刀,从三角枫上剥下一块手掌大小的老树皮,形状如同一叶小舟,交给松子收好。他说:“这就是验证你灵魂树的法子,收好它,回去后用你的眼泪去養它,等你把它养熟了,它就会在黑夜里开出雪白的花朵来。那是饮泪花,能证明这树就是你的灵魂树。”

“是吗?”松子双手握着这块老树皮,看看他爷爷,又看看其他人。

他们频频向他点头。

“你们也都有自己的灵魂树吗?”他又问。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有呀。有的指指这边的树,有的指指那边的树,有的指着天空,说翻过这个山头到哪儿,有他的灵魂树……松子再问:“那你们都验证过了吗?”有的说验了,有的说没验,说用不着验的,肯定是呀。我看松子的眼神,他是信了。或许不是全信,但至少是开始信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斩钉截铁地说出“迷信”二字来。

我不禁要问,这世上真的有饮泪花吗?

尽管柏君曾经给我看过他的那块老栎树皮,但我依旧将信将疑,感觉这种花更像个传说。

这时候,我想到柏君像他的三爷爷,那么,松子到底是像谁呢?为什么他和柏君不是同一棵灵魂树?他的命运又将会怎样?我还想起曾经读到过的柏君的诗句:“突然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借宿人世的外人”,不禁寒毛直竖,莫非这世上的人的肉体,真的只是某个永恒灵魂的外衣?如今柏君的灵魂脱下半旧的衣裳,回到山中重找新衣裳去了。

“只有自己灵魂树的树皮,用自己的眼泪浇灌才会开花,你懂了吗?”他爷爷对他说,“你父亲也有过一块。”“是真的吗?”松子迅速扭过头来问我。我点点头。我说:“有。你爸有过一块,他给我看过,树皮上有不少开过花的小白点。”

“啊!”松子兴奋地叫起来,连声叫我“妈妈”,而不是“老妈”,要我找出来给他。

我说不知道还在不在,有,一定找出来给他。

他说必须有。

我知道我承认柏君有过饮泪花,就是肯定了灵魂树的存在,这可能会误导了松子。我这么说,又或许是希望松子相信灵魂树的存在,在他今后的人生中,遥远的高山上有一棵属于他的灵魂树,总比什么也没有来得强;毕竟像柏君所说的,拥有灵魂生活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对于松子而言,我发觉他下山轻松多了,一路蹦蹦跳跳的。

村里人在柏君家吃过中饭就都散了,只剩下五个男人在家里帮忙收拾。灵堂撤掉了,两张八仙桌被人背走了,柏君的遗像被移到客厅的壁几上,蜡烛和香依旧点着,但供品只剩下两盘水果。向人家借的桌、凳、碗筷和盘,也让人理走了……

一切都在恢复常状,就像柏君回来之前。

我和松子吃过中饭就上楼了,我想睡一会儿。松子躺在床上,一直在“玩”那块老树皮。我睡不着,就起来了。我下了楼,见松子爷爷拿了把大扫帚,埋头扫地,垃圾一大堆,沙沙响。我就走了出去,外面有太阳了,驱散了灰不溜秋的云朵,天空显得格外明亮;路上已干了不少,出了村,就见悦见山翠得不像样子,而我又鬼使神差地独自来到林家漾前。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见它了。我站在水边,想起十五年前我贸然下水把柏君吓坏了的情景。

一切恍惚就在昨天,但又遥远到永恒。

不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随柏君回老家,我从他父亲嘴里,得知“文革”时那三个老人都死了,而不是柏君所说的“没了”。“没了”也有“死了”的意思,但柏君当时说的“没了”,肯定就是“失踪”的意思。我现在懂了,他们是为了活下去,才选择死的。每个人都得有个理由才能活下去,而在荒唐的年代,死却是活下去最好的理由。他们就是为了活下去才死的。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其间有多少活着的人死了,唯独那三个死了的老人却活了下来。

记得松子五岁那年,我和柏君离婚后,他叫了搬家公司把我和松子的东西,确切地说,是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去单位分给我的租赁房后,我们就在附近的兰州拉面馆吃面,柏君要了瓶啤酒。他忽然问我,你还记得林家漾吗?我当然记得,但我没有吭声。

他喝过一口酒后,突然有些狰狞道:“我真想跳进去。”

我当时就愣住了。

我们离异后这十年里,有同事、朋友介绍的,有文学圈的同行者,也有我在网上结识的;我接触过不少男人,条件不错的也有几个,就算是为松子的将来考虑,我也应该和他们中间的某个单身狗再婚的。但不知为什么,像柏君这样不食人烟的清高者,我无法与之生活;而那些满身铜臭的识时务者,我又不屑与之生活。难道世上就没有懂生活的清高者了吗?总之,就这么拖拖沓沓的,把一个女人最好的那段时光耗空了。美国女作家莉迪亚·戴维斯迄今都称与她有五年婚姻的前夫为“我的丈夫”,而不是“我的前夫”,我很能理解她的这种做法。

这十年来,我时常会想起柏君说的那句话,他正想跳进林家漾到底是什么意思?

此刻,林家漾平静如镜,但平静的水面下或许潜伏着人眼难以察觉的动荡,正注视着我。

有个念头令我不寒而栗。

我突然有了下水的欲望,一步一步地走向漾中央去。

5

晚饭是松子爷爷准备的。其实就是把中午吃剩下的部分冷菜冷饭热了一锅,下面是冷饭,加了点水,蒸架上是冷菜,烧开就行了。我看灶头堆着的那些剩菜剩饭,够他们俩吃上半个月了。松子奶奶终于下楼来了,她走到客厅里,扭头张张柏君的遗像,就又抹她那双老眼了。我请她坐,她就坐到我边上。吃饭时,她几次夹肉到松子饭碗里,我忍住了没有说,我知道松子不喜欢吃,他就筷头拨叽拨叽的,抬头看看我;我没有吭声,他也就低头挑着饭粒吃。

我几次想在饭桌上说,我们明天要回杭州了,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说。

大家都不在状态上,吃饭都不像是吃饭;包括松子爷爷,他只吃了浅浅的一小碗,没有像以往那样能饭吃三碗。而松子奶奶是越加了,她什么都不吃,纯粹是下来陪陪我和松子的。

松子爷爷关上大门,大家准备上楼时,我忍了忍,但还是没有忍住,我就跟他说,柏君遗像前点着蜡烛和香,这样很不安全;楼下又没人住,万一……松子爷爷嗯了声,把一对蜡烛吹灭了。香依旧点着。他说就让它点完吧,他等会儿会下来看的。我也就不再勉強他了。

我们上楼,回到各自房间,我打开双肩包,开始整理东西。松子问我,他包里的东西怎么办?我说给爷爷奶奶呀。我提着他的双肩包,和他一起去了隔壁房间。他奶奶已经躺下了,见我们进去就又起了床。我让她坐,她就朝着我们坐在床沿上,一只脚落地,一只脚横搁在床上。松子将他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放在他们的大床上。

他奶奶忽然呜呜地哭泣起来。

我过去,抱住她的上半身,轻轻地拍打她的背。我说:“妈,我们明天要回去了。”

他爷爷问:“不多待两天?”

“不了,”我说,“松子要上课,我也要上班,没有工夫了。”

我来之前,没想到家里还要办丧事,学校和单位都请了三天假,这样已经晚了一天。

他奶奶不哭了,她抹干眼泪,直起身来,走到松子跟前,双手捧住他的右手,怯怯地叫松子。松子嗯了声,叫奶奶。他奶奶又叫了声松子,她说:“你要来呵,你要来看奶奶呵。”她一遍遍地嘱咐松子你要来呵,松子嗯过几声后,就有些嫌烦了。我收拾起空了的双肩包,拍拍松子,说我们先回去吧。松子就跟爷爷奶奶说再见。

这天夜里,我不止一回听到隔壁如泣如诉的呜咽声。

第二天一早,六点多,林柏侯就来了。昨天我约他时,他说这怎么能叫麻烦呢?嫂子,你要不叫我送我可真生气了。他来的时候,我们早就起来了,但还没吃早饭。他奶奶一早起来用新米熬了粥,又煮了八只鸡蛋;除了几只荤菜是冷的,热了热,她还煎了鸡蛋,炒了三只蔬菜,都是她一早去地里割来的。林柏侯来时,我们刚要吃饭;我请他一起吃,他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吃了。

临走时,他爷爷把热呼呼的鸡蛋硬塞给我,我不要,但林柏侯说这是老人家的一点心意。我当然知道,但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可我最终还是收下了。他奶奶一直拉住松子的手不肯放,嘱咐他多来来,一定要来。林柏侯跟他们说要走了,眼泪像是被他拧开了龙头一般,从他奶奶折皱哆嗦的眼皮下翻滚出来,求我带松子多回去几趟。

我不得不很不负责任地答应说好的。

车子渐渐远去,我回头看到两老单薄地站在路中央,频频朝我们挥手。

小型面包车上了盘山公路,林柏侯回头浅笑道:“嫂子,这几天累坏了吧?”

我说:“还好。”

“这回大侄儿认了灵魂树,”他说,“以后要多来来呵。”

松子不响,我就代他说:“好呀。”

“唉!”林柏侯一声叹息,他说,“前年春节我还和我哥一起喝过夜老酒呢。我哥好酒量,他从开喝到微醉的距离很短,但从微醉到真醉的距离却很漫长,我们几乎喝到天亮,他也未必真醉了。我哥微醉之后,很有意思;原本很木讷的一个人,就兴致很高,话特别多,还吟诗给我听呢。我知道我哥是个诗人,据说在省城很有名气。而我正好相反,喝了酒就瘟鸡笃头,一脸沮丧,想想自己就抱着这辆破车,钱挣得不多,人生没啥指望。我现在还记得我哥劝我的话,他说平凡沒什么不好,至少落魄时沒人注意你,更况且这世上哪需要那么多伟人呀。”

我听他这么说,我想柏君这是在说他自己吧。

一路上,林柏侯的话特别多,我和松子只是听着,很少答话。

车到云门县火车站,我让林柏侯走吧,别耽误他做生意,但他说没事,非要带我们去售票处。他说这地方他最熟,我们可以少走弯路。其实这个县级火车站,真的不大,哪儿售票、哪儿候车一目了然;但林柏侯的热情令人无法抗拒,我想归结于这一方水土养的这一方人吧。售票厅不大,只有两个窗口,排着长队;林柏侯在县城应该人头很熟,他一进售票厅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打招呼,他从队伍的后屁股头一路朝前走。走到离第一个排队的只差七八个人的地方,他站住了,打了一支烟给他边上排着队的熟人,和他聊了起来。我和松子排在最后,只见他频频朝我们这边看,那个熟人也几次从队伍中伸出头来,朝我们这边看看。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他叫嫂子,我都不好意思过去,就叫松子过去;松子跑过去又跑回来,对我说不用排队了,他说叔叔替我们排在他老乡前面,他向我要身份证。他拿了我和他的身份证,又跑了过去。

我确实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做不好,但我不想拂了他的好意。更要命的是,我也想早点买到火车票。从云门县到杭州的车次很少,我怕晚了买不到今天的火车票就麻烦了。尽管林柏侯昨天拍胸向我保证,要是买不到今天的火车票,他就开他那辆小型面包车直接送我们回杭州。但我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的心理是很矛盾的。我清楚自己有些虚伪。

我想起来钱,让松子把钱送过去;松子随即又跑回来,把钱还给了我。

过了二十来分钟,林柏侯买来了火车票,开车时间是九点一刻。

我愣了一下,怎么和我们那天从杭州出发的开车时间一模一样呢?

我把钱给他,他不收;我有些生气了,他才默然地收下。

他带我们去了候车室,这时候距离开车时间还有五十多分钟,一个小时不到。我再三谢谢他,请他有空一定到杭州来玩,把他的家人都帶上。他说好的,一定去。我说去了一定联系我。他说这个当然,嫂子;你不说,我也会去找你的。我说那你去忙吧,松子跟叔叔说再见。松子说了。他点点头,说那我走了。他转身离去了。大概过了毛半个小时,他忽然又出现在候车室,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也拎着塑料袋。他把两袋东西交给我,说在车上吃。我坚决不要。我说留给你孩子吃吧。他就没有硬塞我,而是拎着东西,站在边上东张西望,突然就离开了。

一会儿,喇叭里喊检票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上月台的,反正我们检票进去时,他已经站在月台上了。他送我们上车,然后把东西放在我们座位前的餐桌上;他朝我们挥挥手,说有空来玩呵,就匆匆地下车了。我看了看塑料袋,一袋是橘子,另一袋是香蕉,每袋都有两三斤重吧。

我朝车窗外张张,他已经不在月台上了。

在火车上,松子比来的时候活泼多了,他依旧挑窗口的位置坐,反背的双肩包在他胸前,双手环抱着,包里有他那块心心念念的老树皮疙瘩。他问我:“老妈,你还找得到老爸那块吗?”我说:“不一定,我找找看。”他说:“你一定要找出来给我呵。”

“老妈,”他又问,“老爸真的是个诗人吗?”

“那是当然,”我问,“你想听吗?”

“嗯。”

“你爸他应该出生在唐朝,而不是在当下。他虽然写的是现代诗,但他和唐朝的一个叫贾岛的诗人十分相似,属于苦吟派诗人。我2001年进总公司时,他已经在总公司宣传部待了两年。我从下面分公司实习满半年后回来,分配到宣传部打杂时,恰好他离开。我是后来才知道是我顶了他的岗位。我还知道他是省内一个有点名声的诗社成员,他以前发表过不少诗,我就去集体宿舍找他了,因为我就住在他隔壁的女生宿舍里。宝贝,你知道吗?妈读大学时也写过一些诗,自以为写得很不错呢。我就带了几首旧作去请教,谁知他很草率地浏览了一遍我的诗作,就将诗稿往我手上一拍,冲我发火,大吼,‘你这是写的什么东西?诗吗?矫情!”

“天底下哪有这种男人,一点都不给女孩子面子。我当时也毫不客气,朝他狮吼,‘你有啥了不起的?别人写的都不是诗,就你写的是诗,拿出来让我瞧瞧?”

“他就找出那个诗社最新油印的一期刊物,上面有他的诗。他哗啦哗啦翻到有他诗的那页,塞到我手上,让我自己看;他呢,又转身跪到地上,从他的单人床底下,拖出一只硬纸板箱来,从箱子里翻出几本民刊来,放到我边上的一张啤酒瓶东倒西歪、香烟屁股乱丢的桌子上。说实话,我读第一句就像被棍棒猛击了脑袋,震惊了,太震惊了,他怎么能写这样的诗来呢?”

“他的诗句有股魔力,将我身上的脾气驱走了,整个人就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喜悦中。我读完他的两首诗,抬起头来,只见他坐在床沿上冲我傻笑。我激动地说,你教我写诗吧。他说可以呀。后来他就带我去他的诗社,认识了很多诗人,我这才发觉真正的诗人都是怪物。而恰恰是让他教我写诗这件事,最终打消了我对诗的梦想。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眼中的诗人。”

“你爸离开宣传部后,就去开公交车了。我们认识一年后便结了婚,我就放弃了诗歌。他谋杀了我这个诗人,尤其生下你之后,压根儿就没时间想那劳什子。可你爸就不同了,他越走越远,也越走越偏。诗社里有个中年男人,是个独身主义者,他在林园局上班,说白了,就是个看山的,借工作便利常年住在山上。他主张诗歌是写给自己看的,或者在志同道合的诗友间流传的,拒绝在外面的刊物公开发表。你爸跟他一拍即合,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但拒绝发表诗作,更是大骂现在发表的诗歌都是垃圾。他谁都瞧不起,骂谁谁谁(都是当红诗人)都是一群肮脏的猪崽,在杂志上滚来爬去。他说他要写一首伟大的诗歌出来,一首惊天动地的大诗。简直狂妄到了极点!”

“好了,为了他的缪斯,公交车他也不晓得好好开了,开车时经常灵魂出窍,跑去找缪斯了,结果就出了车祸,就在总公司前面的起点站附近。公交车开出去没多远,一个骑自行车的退休工人突然蹿到轮子底下。对方全责,错不在他,但终究受了处罚。公交车撞人也是有的,过去有个司机撞死了人,就突然顿悟,出家当了和尚,据说现在已经是某个全国著名的寺庙的住持了。但你爸却一点都不开窍,他被赶到了修理车间,成了一名修理员。但就是修理员他也绝不称职,常常手上在干活,脑子又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干活丢三拉四的,四颗螺帽只拧上三颗是常有的事。好在车间主任是个老好人,年纪也大了,对他睁一眼闭一眼,但凡他修理过的车辆,都让人检查过了才敢出厂。”

“后来,也就是五年前,老主任退休了,年轻的新主任一来,你爸就难过了,不久,就被赶去清洗马路上的站牌了。有次我经过320国道,在车上看到他。大夏天的,他戴了顶破草帽,身上穿了件环卫工人的黄背心,斜背着一只装手机、自己切的小纸条和铅笔的帆布包,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提了抹布,吭哧吭哧地走在尘土飞扬的国道上,走到一个站头,就用湿抹布将站牌洗干净,然后拍照,上传给单位;然后又吭哧吭哧地往前走,走到前面一个站头……他就干着这个。后来我碰到他,我没有直说,我知道你爸的脾气,暗示他如果他想调个工作的话,我可以帮忙。但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笑了,大肆夸赞这个工作好,轻松又自在,最主要的是,这个工作不妨碍他随时随地思考他的诗歌,他喜欢着呢。现在就是让他当公司老总,他也不换。”

“你爸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天能熬制一句诗(而不是一首诗)就狂喜不已。有一天吟得一句‘夕颜耽于殉道,耽于攀缘,或者‘今夜,所有的故事都微张着眼,他就能狂妄到发疯,就跟我滔滔不绝。当时我们还在一起,但已经有你了。尽管我非常敬重他,但诗歌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衣穿,而他对生活,不管是对我和你,还是对他自己,都是绝不负责的一个男人。他只对他的诗歌负责。他一天抽两包烟,饮酒无度,购书成癖,家里连生活费都没有了,我们还得掐住自己的脖子供养他的诗歌。他不食人间烟火,可我们得食呀。我跟他说过多少年了,我跟他说首先得生活,然后才是诗歌;但他就是不听,他说要让他放弃诗歌,還不如让他死了来得痛快。没有办法,我也是被生活所逼,就不得不带着你离开了他;要不然,我们都得跟着他一起饿死。”

“你爸是个诗痴。但在任何人眼中,他都是个失败的诗人;他其实是个连失败都不懂的、只痴迷于诗歌本身的人。怎么说呢?他就像贾岛这样的苦吟派诗人,成天在找他的诗歌。但贾岛还有头瘦毛驴可骑,可他连辆破自行车都没有,他那点死工资都被他拿去买酒和烟供奉‘诗歌了。宝贝,你知道吗?像妈这样一个挣三流城市薪水的女人,再摊上这么个男人,要独自在一流城市里支撑起一个家庭有多难呢!我真的再无能力去养活一个诗人了。你爸是在拿自己的生命熬制‘伟大的诗句,今天熬一句,明天熬一句,他说总有一天他会熬出一首伟大的诗歌来,但我熬不到这一天了。又有谁能想得到,他终究没有熬成那首伟大的诗,却先把自己熬干了。”

6

返回省城,我和松子回到家,疲倦不堪,彼此连话都懒得说一声,就各自回了房,和衣倒在床上。第二天早晨,我自己也是全身酸痛,硬撑着起来的;松子就更加了,我敲门进去,他还在呼呼大睡,我就像拖一条死狗那样把他硬生生拖起来的。我没时间来得及弄早饭,送他到学校门口,我想给他买点吃的,但他坚决不要,他说他什么都不想吃;他下了车,反背着双肩包,摇摇晃晃地进校了,我感觉他随时会倒地似的。

我去单位上班,一整天不在状态,呆鼓鼓地坐在那儿,只觉得累,就没有别的。

下班前,工会主席老赵来办公室找我,他让我抽空去整理一下柏君的集体宿舍。

他说下周有新员工要搬进去住。

我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很不舒服,跟催命似的,用得着这样吗?

第二天是周六,我和松子在家睡了一整天,睡得浑天倒地的,人终于有些还魂过来了,但还是软塌塌的,像一团湿面。到了周日,人才有些精神。吃过早饭,我问松子去不去他爸的宿舍?他开始说拉下很多功课,没有时间;但听我说要去找他爸那块开过饮泪花的老树皮时,他又连声说去。我开车去了集体宿舍,十来站路的样子。我开车不晕,坐车才会晕。我用老赵给的钥匙开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味儿,有烟味、酒味、汗味和霉味等各种味儿交织一起,像醉鬼擦过嘴的湿毛巾捂住我的鼻腔。房间里特别阴暗,到处都是灰尘,蒙上厚厚一层灰尘的纱窗像披上黑色貂皮,根本就见不到天光,毛茸茸的。我打亮了昏暗的电灯,房间里所有的物体,都被柏君抽烟的吐雾熏得像生了一层岁月包浆的古董,闪着古里古气的油光。我进去第一件事,就把前后的窗户统统打开。

这个房间,柏君最初是与人合住的,但合住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特烦这个。我们结婚后,我就住到了他宿舍里,住了五年多。我搬出去后,他就没有让人搬进来。他也算老职工了,单位也拿他没办法。宿舍最多的是书,到处乱扔。我都理出来,搬到后车箱。床底下还有很多蛇皮袋,也是书。松子只顾找他想要的那块老树皮,终于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了,他高举在手中,呵呵地叫。除了书和诗稿,就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到时候叫后来者都扔了吧。

但我最最在意的,还不是这些书,而是柏君珍藏了多年的那只硬纸板箱子,里面都是他一句一张白纸条写着的零散的诗稿。他在生前尚未用这些诗歌的碎片拼凑成一首完整的伟大的诗歌,但这一句一句的诗句,真的震撼到我了。我蹲在床前的地上,从纸板箱里掏出一张白纸条:“大地有时也不在地上”。我又掏出一張:“试图摇醒一棵大树,摇醒树干里寄生的暮春”。我再掏出一张:“月影还困在蛛网里”……松子突然从我身后伸出手来,抢走了我手中的白纸条;他问:“老妈,这是啥呀?”他看了一眼,就举起来在半空中乱摇。

我嗖地直起身来,都不曾思考,伸手就很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叫他还给我。

松子愣住了。

我从他手上抓过白纸条,放回纸板箱里,我说:“这是你爸毕生写的诗句,别乱碰。”

我知道我这么做,是不对的;但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伤了松子的自尊心。

开车回家时,我向松子道了歉,但他依旧闷闷不乐的。

松子拿到他爸那个老树皮后,经常对比,而且他更把自己那块老枫树皮当宝贝疙瘩,连睡觉都抱着它不放。他天天缠着我问:“妈妈,我什么时候会哭呀?”他是要用他的眼泪浇灌老树皮,他是要见到饮泪花呢;但在现实生活中,他竟然连个哭的机会都没有。我开玩笑地问:“要不要妈妈狠狠地揍你一顿?”傻孩子,他居然天真地说:“妈妈,那你打我吧。”我杜撰道:“打出来的泪水是不管用的,灵魂之花,必须用心灵之泪去浇灌。”

风风雨雨的是人生,不说放弃的是心灵;灵魂这种事情,在当下,我倒是希望它有,希望它永恒。柏君曾经对我说过,过去的人比较注重灵魂,人和人结婚,是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的结合。但是现在,人都遗忘或丢失了灵魂,人和人结婚,仅仅是肉体间的结合,即一间灵魂居所和另一间灵魂居所的结合罢了。这也是如今离婚率持续高涨的原因,毕竟没有灵魂支撑的婚姻,总是靠不太牢的。我后来也拿这话嘲笑过他,我说我们还不是一样离婚了吗?

他说,是你要离的,要变也是你的灵魂变了。

但我觉得我没有变,我依旧爱着文学,就是在那么艰难的时期,我依旧捡起了文学。先是创作了一段时间的散文,后来又转移到小说的创作上去了。

灵魂犹如闪烁着睿智和忧伤光辉的黎明中的晨星,令混沌中的人们有所清醒。

我抚摸着儿子的头说:“你慢慢养呵,时候到了,自然会在夜里开出白花来的。”

那段时间,松子几乎天天绕着我问,他的饮泪花啥时候开呀?为什么他爸的能开他的就不能开呢?他想看到自己的饮泪花都快想疯了。我当时正忙着把柏君的整箱零乱的诗稿整理到电脑上,我边输边读着这些诗句,常常为它们落泪。这些诗句让我想到悦见山,想到林家漾,想到灵魂树,想到饮泪花,想到柏君。我对松子说:“那天在悦见山上原本没有风,但我们听到树林的风声,你知道是为什么呀?”

他问:“老妈,为什么?”

我说:“因为风生在树的心里。”

松子一愣,就夸我:“老妈,你现在还蛮有哲学头脑的嘛。”

我说:“这是你爸说的。”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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