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没有发生

枣红马

封林手握方向盘，在盘山公路上转过了一个弯，又转过了一个弯，他眼前出现一段绝险的挂壁公路。他用左眼瞄了一下绝壁下的风景，各种各样的树木郁郁葱葱，勃勃生机，太美了。山溪潺潺流动，各种鸟儿追逐嬉戏。他看不到山溪的水底有什么，但肯定有鱼啊。他很羡慕鱼儿在水中游动，很想做一条鱼儿，在山溪里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游动。这山里的景色太美了，不像我们的平原，一年四季就那几样庄稼。这是一个好地方，这就是我的好去处……

方向盘只是往左一打，大卡车便从挂壁公路上徐徐落下，就像断线风筝一样飘忽不定。啊，不好，封林快速打开降落伞，从车窗跳了下去，慢慢地往下落着，落着……忽然，他感到两条腿很是沉重，哦，这不是大林、二林吗？他们两个一人扯着我的一条腿，还做着旋转的动作，咋能不沉呢？

降落伞将要落在山溪里，霎那间，他看到一阵山风打着旋吹来，漩涡里都是绿色的树叶，树叶组成了一个强硬有力的手臂，把降落伞提了起来。只是眼睛转动的瞬间，他又看到老天爷手里有一根尼龙绳子绑在降落伞上，往天空拽动着。咦，大卡车怎么还停在公路上呢？好，我就站在车厢里，欣赏大峡谷的景致。然而，大卡车轰地一声再一次冲了下去。

啊——

老天爷，你的尼龙绳子断了吗？

大林二林——

封林挣扎着醒了过来，白天开了一天的车，实在太累了，吃了晚饭，服了药，便躺在人家公司内部招待所的大床上，很快睡着了，还轻轻地打起了呼噜。他平时并不打呼噜，但只要白天极度疲劳，夜里必打呼噜。这是他最满意的时候，因为很多的夜晚，往往失眠，他最不愿意的就是体验失眠的痛苦。

他一下就把窗帘拉开了，窗外的阳光射进房间里，房间里顿时有了生机。一个病人，最愿意体验的是勃勃生机的感觉。一高兴，便有了饥饿感，他来到餐厅。人家为客户准备的早餐很丰盛，服务的环境就像回到了家里，不，比家里好得太多了。

大峡谷虽然很美，但我还是觉得在这里吃饭很舒服。可是，人家已经把货物装到车上，吃过早饭就要离开这个舒服的地方了。一想到这里，封林的心里便生出一股失落的感觉。我这次出差，老婆孩子都不知道啊，他们要是知道了，就是说破天，也不会让我出车啊。他们急吗？大林二林一急，还有心上课吗？现在八点半了，厂里的汽车班该有人了吧？他拿起房间里的电话，电话可以直通长途，人家公司为客户考虑就是周到，服务就是人性化。喂，喂，说话呀，哦，是赵师傅啊，我老婆孩子到厂里找我了吗？

找了找了，我跟他们说，这次出车任务急，没有来得及跟家里打招呼。你，你，封林……

大概赵师傅可能想说，你是人是鬼？是找我算账的吗？我可是为了你好啊……喂，封林，回来的时候也只能走那条盘山路啊，一定不要犹豫啊……

封林说了一句我明白，就把电话挂断了。

赵师傅手里拿着电话筒，愣在了那里。封林，该你当疯子的时候，可不能犹豫啊。你要是平安回来，咋面对自己、面对家庭嘞？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咱汽车班的弟兄们也不是有钱人啊。就你那身体状况，唉，活着也是遭罪啊。再说，还能活几天呢？

封林没有出发，他感到心里有些害怕，不敢出发，在公司周围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天。今天总算过去了，可是明天呢？晚上，他躺在宽大的床上，却迟迟不能入睡。

他真的是害怕那盘山公路……

汽车班的牌友们酒友们可真是我的亲兄弟啊，他们个个都为我着想，遇到出差的机会他们都让着我，这能让我得到出差补助啊，这能让我治病啊，这能让我养家糊口啊，就那些工资，我咋能养活一家四口嘞？还有大林二林都在上学，这是大事啊，我小的时候不好好学习，可是那时候大家都不好好学习呀，即使想好好学习，那也没有环境啊，只好去参军了。大林二林得好好学习，不管它是不是名牌大学，得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孩子不但不会出息，人家也看不起呀。唉，现在谁家的孩子要是考上名牌大学，爸爸妈妈都让人家高看几分呀……可是，我这病，都腹水了，就我这治疗条件，那还不是早晚的事？甚至是很快的事呀……我要是把家庭拖垮了，大林二林还有心学习吗？还能考上……

出车的前一天，赵师傅和钱师傅、孙师傅斗地主，我和李师傅观战。

赵师傅手里出着牌，嘴里有心无心地嘟囔着，这人啊，得有个好归宿，啥是好归宿嘞？自己不但光荣，老婆孩子还能跟着沾光，这就是好归宿……

钱师傅有心无心地接着话茬，虽然都说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可是你得看受的是啥苦，有没有受苦的价值……啥价值？就是说吧，你受罢苦得能享福，要是受罢苦接着还是受苦，还连累老婆孩子跟着受苦，那你再受那个苦还有啥价值嘞？

钱师傅分析得透彻，孙师傅点燃了一根烟，慢吞吞地抽了一口，钱师傅你咋恁能嘞？不但斗地主赢的多，对人生也这么会分析……孙师傅又慢吞吞地抽了一口烟，也就是这么一回事，瞅准时机，一挤眼，一咬牙，自己不但解脱了，老婆孩子也沾了自己的光……沾啥光？那不得给一大笔补偿啊？孙师傅又慢吞吞抽了一口烟，赵师傅，你年龄大，经验多，我说的是实话吧？

赵师傅把洗好的牌放在牌桌上，你这个孙猴子，还说人家钱师傅分析得透彻，我看你分析得更透彻。起牌……

李师傅看了看我，过一会儿又看了看我。人要活得明白，最后要是糊糊涂涂地走了，自己受罪受到死，老婆孩子还得继续受他的罪，那自己就是一個罪人，活着还……李师傅没有把话说完，可能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完。说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

弟兄们轮番地暗示我，我装作没有听出来话里有话，可我心里确确实实感到，他们是在为我好啊……在盘山路上，出了事故，那可是因公啊，我不但光荣，家属也能得到一大笔补偿金，大林二林将来上大学也有了保障啊。想到孩子，他忽然想到妻子给他讲的一个小故事，在一个卖饲料的门市部，大林被饲料的香味吸引了，趁店员稍不注意，他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二林看大林吃得津津有味，也迅即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可是，他们还是被店员发现了，妻子吓得急忙赔礼道歉。店员却是默默地拿出来一袋面包，孩子，这是面包，比饲料好吃。想到这里，封林流泪了……

封林默默流着眼泪，还是渐渐地睡着了。

他驾驶着大卡车，意气风发地出发了。他感到浑身都是力量，一派朝气蓬勃的样子……

爸爸，爸爸，我怕，我害怕……这是大林的声音。

爸爸，爸爸，我怕，我害怕……这是二林的声音。

怕啥嘞大林二林，我是在给工地上运送物资嘞。

爸爸，我怕大峡谷……

爸爸，我也怕大峡谷……

哪有大峡谷嘞？这是修铁路，你们要是不信，等铁路修好了，我带着你们坐上轰隆隆的大火车，到外面兜兜风。

大林微笑着扑向了封林的怀抱……

二林也微笑着扑向了封林的怀抱……

封林紧紧抱着自己腹水的大肚子，醒了。

他艰难地向右侧了一下身体，窗帘处有了亮色，这是天明了。他不敢再看窗帘，他不敢下床去拉开窗帘。透过窗帘看到射来的模糊的阳光，他又艰难地侧一下身体，把两个眼睛挪开了。他感觉到阳光一步步向自己逼近，他不敢起床，更不敢去开门。他匆匆来到洗手间，又匆匆平躺在床上。他看到一切亮光的地方都害怕，害怕天明以后就要出发，就要经过盘山公路。他感到心脏跳动得很是剧烈，他更感到自己很是悲哀，我自己的心脏，咋就不能听自己指挥嘞？

亮光让他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亮光让他害怕得无处躲藏。忽然，他用被子蒙住了头。我蒙住头，亮光你还敢钻进来吗？你若钻进来，我就把你掐死，掐死在黑暗的被窝里，让你永远钻不出黑暗的被窝。你只要钻不出被窝，我就看不到亮光，我就不会启程，我就不会经过盘山公路，还有那一段绝险挂壁。

就这样想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平复了不少，小时候他最害怕黑暗，甚至吹灭灯火他就很难入睡，为此他不少被爸爸训斥。

可现在黑暗真好啊，老天爷呀，你永远不要睁开眼睛呀，你一睁开眼睛，天就亮了。自从自己患上严重的疾病之后，他每每看到天空，就感到那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小时候常常听到大人们说，那就是老天爷，老天爷管理着天，也管理着人间的命运。自己虽然被被子蒙住了眼睛，他仍然能看到那个老人，他向老人祷告，不要让亮光钻进被窝里。老天爷有些为难，我，我……封林就给老天爷出主意，你只要紧紧地闭上眼睛……

老天爷很听封林的话，他为了取信于封林，闭着眼睛钻进了他的被窝，他要让封林亲眼看一看，自己是说到做到的。这老天爷咋恁理解我的心嘞？他挤着眼，面带微笑，老天爷挤着眼的时候，真好看……

砰砰砰……

封林听到敲门的声音，下意识地把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

砰砰砰……

封林再次听到敲门的声音，急匆匆地又用被子蒙住了头。

砰砰砰……封师傅——

封林想把头伸出被窝，可是他没有，他害怕服务员喊他吃早饭，他下意识地又往被窝里钻了钻。

砰砰砰……封师傅，吃早饭了——

封林最害怕的吃早饭时间果然到了，虽然自己的肚子仍然很大，虽然已经没有了亢奋的食欲，但他还是想用食物增长点体力。他的头钻出了被窝，他又看到了亮光，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便又钻进了被窝。他真的从意识深处害怕这亮光，不喜欢这亮光，可是封林你傻呀，这亮光就是时间呀，时间还管你喜欢不喜欢它？你即使再不喜欢它，它还会如期来到你的面前。这个道理只要不是傻得透不过气来，都会明白的。封林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封林确实是在装糊涂。只要我钻进了被窝不出来，时间就会停止，时间只要停止，我就可以不再出发，我就可以不去盘山公路，我就可以……

封林在被窝里想着这些自欺欺人的东西，不肯动弹，但他觉得自己并不是故意跟时间耍赖，自己向来不会耍赖。

门突然被打开，服务员快步来到床前，封师傅——接着，她掀开了被子。她以为封师傅可能出了什么事，要不然怎么一直没有回应呢？

封林揉了揉眼睛，假装刚才确实睡得很沉。哦？天明了吗？

吃早饭的时间早到了，再停一会儿就凉了，凉了对身体不好的。

可是封林实在害怕吃早饭，吃了早饭就是上午了，今天上午如果再不出发……哦，对不起，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不太饿……

那你不用到餐厅了，我现在就给你端过来。

封林倚在床头，很平和地吃了早饭。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我不去餐厅吃早饭，时间就不会走过来，时间只要不过来，我就不用出发。他觉得时间停止了脚步，他感到有闲暇放松思维了，人家这服务多体贴呀，那肯定是老板管理的结果呀。我们的集团公司如果能管理这么好，能对职工这么好，那，那咋还能亏损嘞？

從部队转业的时候，县里面征求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厂。国营啊，产品销路好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喝酒的人自然就多了，产品不愁卖呀。我那时的精神状态，真是多拉快跑啊，啧，没过多长时间我便当上了汽车班班长。

封林回忆起转业的时候，心情便好了许多，身体似乎也有了力量。但他仍然害怕，害怕驾驶着一卡车粮食，通过那条盘山路。他不敢想那条盘山路，便眯起了眼睛，倚在床头，一心对过往的事情想来想去……

那是一届厂里的职工代表大会，封林没有异议地被推选为汽车班的代表。既然当了职工代表，就要反映职工的心声。那时职工议论最多的就是拿酒送礼，一车一车地拉出去好像拉的就是水，好像拉的就是垃圾，厂长一点都不心疼。在分组讨论的时候，封林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把憋在心里很久的意见提了出来。

职工代表会议结束之后，一位副厂长来到了汽车班。根据职工的反映，厂里决定更换汽车班班长。赵师傅年纪大有经验，你想当吗？我？年纪大了，当不当官无所谓了。再说，我现在就想着两样事，喝酒打牌，就我这德行，也不配呀，哈哈哈……那钱师傅呢？钱师傅心里想当，可碍于面子嘴里却吞吞吐吐，我、我、我……副厂长烦了，就你这黏黏糊糊的熊样子，想当也不让你当了。孙师傅呢？我，我爹曾经跟我说，我一生下来就是个当兵的命，可别想当啥官，你要是想了当了，弄不好让你头晕得睡不着觉。副厂长听出来了，这不是戏弄我吗？便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李师傅呢？李师傅不但好论理，而且敢讲敢说。人家封师傅干得这么好，你们打着灯笼能找得到吗？我听说就是因为人家敢为职工说话，得罪了你们领导，这就得换人家？副厂长没有反驳，气得一拍屁股走了。第二天，副厂长来宣布，让厂长的专职司机小胡给你们当班长。小胡虽然才二十出头，可他跟随在厂长身边，能够给你们及时传达厂长的指示。

一直躺在床上，封林感到肚子很不舒服，他便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慢慢地溜达。时间，你听好了，我只要不拉开窗帘，我只要不走出房间，你就没有办法走过来。封林很自信，他确实觉得时间没有走过来。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安静的时间，回忆真真成了封林最好的消磨。

不当班长，自然就有了闲暇时间。一到后半晌，赵师傅就吆喝起来了，弟兄们，来来来，斗地主，打牌喝酒。钱师傅、孙师傅、李師傅就凑了过去，有来的，有看的。输家自然要拿钱到职工食堂里买菜，掂到办公室来。

封师傅，你不来，看看也行啊。看牌，照样也能喝酒，多好的事呀。

上班嘞……封林有心无心地回答一句。

听哥的话吧，班长都给你撸了，还恁积极。就你这样敢提意见，累死，他们也不会说你好。赵师傅摇了摇头，很不理解封林。

封林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出车彻底颠覆了他。厂长的专职司机因为家里有事请了假，厂长点名要封林替他。封林在部队对驾驶和修理都有过专门的训练，技术过硬，身体又好，就是太较真，这都是啥时候了，再说这也不是部队呀。如果能顺着厂长，他应该是一个主抓后勤的副厂长……

封林谨慎地给厂长驾驶着车辆，路上即使有一个小洼坑，他都能很自然地绕过去，唯恐厂长有丁点的不舒服。厂长心里就感慨，技术，不服不行。开车和造酒都一样……停一下，封师傅，大家都累了，厂长吩咐秘书去买点东西，增加点体力。秘书从副驾驶位储物盒里捏起一沓钱，数也不数，径直去了商店。厂长，你的秘书这么粗心，拿起钱数也不数？

厂长感觉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厂长只是神秘地向封林微笑了一下。

封林看懂了这个神秘的微笑，他想到自己一家四口，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工资吃喝拉撒，孩子上学，那真是一块钱掰开花啊。封林的心真是震惊了。想想厂里的工人师傅日夜劳作，每一滴酒都是他们的一滴滴汗水呀，封林的心开始滴血。自此以后，他不愿意再顶替专职司机给厂长开车，眼不见，心不烦。

他开始偎着赵师傅，他觉得赵师傅活得洒脱，跟赵师傅偎得近他就感到赵师傅亲切。不论谁输了请客，他都会凑个人气。

赵师傅看到封林也被他领上道了，心里感到很自豪，我的心思是对的吧？是人，就要想着享受。封师傅走一个。封林端起搪瓷茶缸跟赵师傅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封师傅，你过去当班长，我都不敢跟你喝酒，现在多好。

封林喝了几次看牌酒，心里就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老是这样蹭酒喝，还是男人吗？斗地主，我也会，输了喝酒口服心服，赢了喝酒心安理得。老是蹭酒喝，不是男人干的事。那就来吧，头一次他就赢了，喝，咱心安理得。

又一次，赵师傅输了。我以前赢得多，输得少，咱们到饭店去喝，可不能让你们说咱老赵小气鬼。

那酒嘞？封林提出了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是啊，门卫看得严，是他亲爹都不让往外拿酒。

封师傅，你不是经常带着军用水壶喝水吗？

是啊，可水也不能当酒喝啊……

赵师傅神秘地一笑，拿过来给我，你们都到院墙外面等着……

几个人一听全都明白，一齐哈哈地笑了起来。

赵师傅连细节都想到了，一壶才两斤，不够喝，你们把酒倒在饭店的汤盆里，再把水壶隔墙扔过来。

厂里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职工特别是酿造车间的一线职工，酒缸里的酒随便喝，但一滴都不准往外带。有的职工在车间里拿酒泡馍，又解渴又当饿，这是他们的一大发明。还有一大发明，赵师傅这次也学会了。赵师傅用军用水壶装酒，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过问，却在心里嘀咕，这个老家伙真鬼，啥时候也学会了我们的发明？

大家在饭桌上坐定，都夸赞赵师傅智勇双全，怪不得，人家赵师傅斗地主赢得多输得少。

你们真是少见多怪，人家，早都这样干了……各位闲言少叙，一个字，喝。今天赢得最多的是封师傅，赵师傅说着，给封林的一次性塑料杯倒酒。喝，封师傅，有功劳的人先喝。

封林学到了在部队很难学到的知识，他觉得自己长了见识……哼，这样弄下去，早晚得玩完……

他想着心事，却又应付着大家的谈笑，未等赵师傅说完，封林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随手把一次性杯子潇洒地甩在身后。

李师傅站起来，我这蹭酒喝的得给封师傅敬一杯，要不然，这酒我哪有脸喝下去嘞？

封林又是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又是潇洒地把一次性杯子甩在身后。他看看有人又要说话，便急忙说道，半斤酒下肚了，我先吃点菜。

封林吃了几口菜，劲缓过来了。赵师傅，那要是都这样把酒弄出去，厂子……

我说封师傅，有酒喝有肉吃，你咋还瞎操心嘞？你知道小商市的烟厂是咋倒闭的吗？

嗯，烟厂利润恁大，咋能会倒闭嘞？

咋能会倒闭？你比如说吧，从仓库里领了配料香油和白糖，还没有到车间就能消耗一半，都会玩魔术……唉，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碰到手狠的……呃呃呃，不说了不说了，我打个通关……

这一场酒一直喝到天擦黑，人人喝得心满意足，又似乎是心满而又意不足，大家回办公室，赵师傅下意识地抓起扑克牌，再斗几牌地主。

大家有心无心地出着牌，封林却成了嘴里的热点。封师傅，大气，今天简直喝疯了。

那是啊，封师傅嘛，他就是个疯子。干工作是个疯子，当代表是个疯子，喝酒也是个疯子……

赵师傅总结了，疯子，今天的表现一百分。咱们得呼吁，还让封师傅当班长……

别别别，封林趁着酒劲说道，人家都说，能要三年饭，给个县长都不换。现在我要说，能跟赵师傅喝三年酒，给个县长都不走。

哈哈哈，哈哈哈……

封林隐隐感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过得最畅快的一天。无拘无束，尽情发挥，这，才是男人。

这一场斗地主，大家在醉眼蒙胧之中出着牌，直到手里握着牌，趴在了牌桌上呼呼大睡起来。天明了，一夜的斗地主也没有分出个胜负来。

汽车班的喝酒打牌由于封林的加入，如同输入了新的血液，个个生机盎然。论打牌技巧，赵师傅嘴里不说，心里却是甘拜了下风。论喝酒，就咱这酒厂的低度酒，对封林来说如同凉水一般。有时候，封林说着这醉话，大家竟不认为是醉话。就像大家嘴里喊着他疯子，心里并不认为他是疯子一样。疯子，简直成了封林的美称。

就这样，封林和弟兄们疯了几年，家里老婆有意见，两个孩子不理他，自己也覺得身体出了状况。赵师傅是很关心大家的，封师傅，不不不，疯子，我劝你到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看看你的脸色，找个镜子，你几年没有照镜子了？我咋看着不对劲嘞？又黑又黄……

医生诊断：已经肝硬化了，弄不好要腹水了。 封林开始埋怨自己，又吃又喝又玩又熬夜，就这样麻痹自己的精神，咋不肝硬化嘞？封林，人家都叫你疯子，你真是个疯子啊，自残啊。

他拿着医院的发票来到财务处，原来叫财务股，后来改成财务科，现在酒厂升级为集团公司，又改成了财务处，封林没有心思去研究他们的级别，叫啥我都不问，只要能给我报销医疗费就中。

封师傅，现在集团财务紧张，票据先放到这，你先借支吧，借支应该是报销款额的一半。

封林拿着钱，一边走一边思索，嘴里嘟哝着，级别升上去了，报销医疗费咋降下来了呢？

弟兄们奉劝他，到北京住院治疗。北京？到省会我也住不起院。他还想往下说，别说到省会，就是在家里治病，我也作难呀……

赵师傅发动大家帮助封师傅，他想了两个最为实在的办法。一是每次斗地主赢的钱一半给封师傅，二是多让封师傅出车，多弄些出差补助。

酒虽然不喝了，斗地主还是手痒，手里一握牌，这才感到病情减轻了几分。就这样仄仄歪歪地过着，封林已经有了油尽灯灭的感觉。

弟兄们也都感觉到，疯子再也疯不起来了，好像他的时日已经无多。于是，每次斗地主，只有封林能赢，大家都比着想输。斗地主再无往日的欢乐，一起牌，大家心里都在滴血。

封林也能体味出大家的心思，只是舍不得朝夕相处的弟兄们，除了斗地主，还咋能拉近感情呢？弟兄们的情谊，我封林领了。

封林突然从回忆里走了出来，他仿佛醒了，时间能是我能挡住的吗？别说是我，本事再大的人他能挡住时间？不能再让服务员来送午餐了。他穿戴整齐，这就要出门。

服务员迎面过来了，封师傅，领导让我问问您，您还有需要帮忙办的事情吗？

谢谢服务员同志，我吃过午饭就要出发了。封林听得出来服务员的潜台词。

吃过午饭，封林感到身体有些疲乏。再躺一会儿吧，到盘山公路也不过是一个多小时。这时候他觉得，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没有这个房间好，多么安静的地方啊，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打扰，甚至于听不到一丝的哭声。只可惜，这个服务员服务太好了，不时地过来问候，让我不能在这里……

封林无可奈何地走进驾驶室，大卡车缓缓启动了。他不敢往五档上挂，也不敢加大油门，他想等到黑夜时在盘山公路行车，他想在黑夜里从挂壁公路冲出……如果是白天，太吓人了……封林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大卡车犹犹豫豫地来到盘山公路，天已经擦黑。封林抖擞了一下精神，他一直认为，冲下去也需要一种精神，犹犹豫豫不可能实现大家对自己的好意。

忽然，一股龙卷风不知从哪个地方刮来，封林只感到来势汹汹，似乎它要把整座山刮走。不行，你不能把这座山刮走，要是没有了山，哪里还有盘山公路嘞？那我还咋……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准备跟龙卷风来一场搏斗。老天爷，你是来为我送行的吗？我不感谢你。

他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就像紧紧揪住自己的心。他把档位调到一档，大卡车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扭动着身躯往前挪动。封林觉得，这个时候大卡车绝对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有可能被龙卷风卷到山崖去。大卡车被刮走了，那这座山还咋保住嘞？山保不住，那咋还有盘山公路嘞，那咋……发动机，车轮子，好像也都很争气，为封林抵挡着龙卷风的袭击。大卡车的前灯根本睁不开眼睛，封林看不到前面的路，只能看到龙卷风肆虐的面孔。赵师傅、钱师傅、孙师傅、李师傅一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封师傅，顶住，封师傅，加油。

放心吧，我疯子不会为弟兄们丢人，龙卷风奈何不了我。

龙卷风觉得向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疯子，纳闷起来，这个疯子是靠什么力量顶住了我的进攻呢？哦，都说他是个疯子，真的是个疯子，我惹不得。龙卷风向天空一个腾跃，便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封林累得满头大汗，浑身湿漉漉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把大卡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歇息。好好歇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就能在挂壁公路果断地冲下去。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事也干不成。一停下来，脑子里便又想了很多。这一卡车粮食和我一起粉身碎骨，公司该有多大的损失啊，董事长若是恼怒起来，还会不会把我当成因公殉职，还会不会……封林担心起来。

不会的，封林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董事长不给我家属补偿……赵师傅、钱师傅、孙师傅、李师傅绝对不会答应。就是告到……不论告到哪里，弟兄们也会为我伸冤。听说董事长现在一心一意想提拔，都快急疯了，他若是冤枉了我，让人告状，那他还想提拔吗？只是，我向来没有故意损坏过啊，这一次……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犹豫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再犹豫，还有意思吗？车，又发动了。

车在黑夜里穿行，封林盘算着，挂壁公路马上应该就到了。他集中了精神，似乎已经把体内各种疲劳排除干净，他要完成一项自己认为最为神圣的任务。为了自己，为了儿子，为了家庭，也为了赵师傅等弟兄们的好意。

挂壁公路在他脑子里打破黑暗，逐渐清晰起来，山下各种的景致也像来时那么清晰起来，甚至他看到了一条条鱼儿安详游动的姿态，他听到了鸟儿各种鸣叫的声音，他能听懂这些声音，他感谢鸟儿们为他祝福。

他的勇气和力量已经全部调到最佳状态，只待……忽然一道亮光在前方晃动，打着圈晃动，越晃越急，越晃越快。吱——封林来了个急刹车，大卡车突然停住，他调整好的勇气和力量也就此而止……

师傅师傅，你好你好……封林摇开车窗，听到一个青年急促的呼叫声，师傅，请您帮帮忙，帮帮忙，嘿嘿嘿，我的车抛锚了，请师傅帮帮忙，您抽烟……

天下司机是一家，谁不帮忙谁傻瓜。封林没有犹豫，打了几次火便听出了故障，三下五去二，干净利落。唉，我的病要是恁容易治好该多好啊。封林仍然想着心事，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车上。

师傅，请您留下收信地址好吗？

你是想邮寄锦旗、感谢信？

师傅，您应该有上学的孩子吧？

有啊，两个呢……虽然为儿子们做的很少，封林心里还是为他们骄傲。

我老家盛产竹子，我爸爸有一手绝活，他用竹子制作的文具盒，烙上图案和文字，可高档了，还出口呢。这次您真是给我帮了大忙，我一定用挂号信寄过去两个文具盒……

文具盒，文具盒，封林感到文具盒像一副灵丹妙药，让自己浑身都是力量。他谨慎地抹动着方向盘，一脑子想的就是竹制文具盒的模样，那图案是啥图案嘞，会飞的小鸟？游动的小鱼？他想着外国学生拿着文具盒的模样，想着大林二林拿着文具盒的神气模样，想着大林二林出国留学跟外国学生比文具盒的神情，还有同学们投去羡慕神情的模样。封林心里感到几年来不曾有的愉快，不知不觉，大卡车已经走出盘山公路。

大卡车稳稳地行驶在平原的公路上，封林忽然觉得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谢谢你呀小师傅，是你的文具盒给我解决了大难题，他庆幸自己没有冲出挂壁公路。如果要是那样，妻子看到我的惨状，大林二林看到我的惨状，会哭成什么样子呢？他们即使拿到补偿金，花着钱会高兴吗？说不定那是当罪受啊……

封林心里干净了，一门心思开车，第二天清晨便回到了厂区。妻子在他出车的这几天，每天一大早就来到厂里等他。今天是星期天，她带着大林二林又早早地过来了。看到爸爸的车开了过来，大林二林欣喜若狂，拼命地追了过去。

大卡车熄了火。安全到家了，封林一松劲，便瘫倒在了驾驶室里。两个儿子把封林抬出驾驶室，急忙出了厂区。

慢点走，大林……

爸爸，去医院吧？

爸爸饿了，爸爸想回家，爸爸想吃你妈做的煎鸡蛋……

封林吃了煎鸡蛋，喝了一小碗红糖稀粥，体力有了恢复，躺在床上恍恍惚惚睡到了下午。他把妻子和大林二林叫到了床前，大林二林你们明天请一天假吧，陪你妈妈到财务处把我的出车补助领了，另外，我从新疆带回来的锁阳一直放在那里，你们拿着给董事长……

爸爸，为什么给他送礼呀？大林说着，眼里放出一股怒火。

这也是为了爸爸呀……请他们在我的悼词里能够加上这次出车的经历。

出车经历？

是的儿子，也是爸爸我的一次心灵经历。封林说这话时，两个儿子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大林，坚强一些，听爸爸的话，拿出你的作文本，爸爸说，你记……

第二天， 封林妻子领着大林和二林，掂着那一袋封林一直舍不得用的锁阳，去了集团公司。公司刚刚开过中层干部会议，大家三五成群，悄悄地议论着。

他们来到董事长的办公室，董事长正巧往外走。董事长，俺找您说个事……

秘书急忙拦住他们，答道，董事长已经提拔了，这就走马上任。新的董事长也派过来了，你在这等一会儿吧。

提拔的董事长看了看封林妻子手中的袋子，袋子上印着锁阳的图案，嘴角微微动了几动，是一种笑，一种让人们捉摸不透的笑。

新来的董事长在秘书的引领下进来了。封林妻子就开门见山说事。董事长很厌烦，一上任，就碰到这种事，晦气。你到政工处处理吧，这事归他们管。新董事长说着，也瞄了一眼封林妻子手中的袋子，袋子上印着的锁阳图案，嘴角微微动了几动，也是一种笑，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笑。

封林收到了年轻司机挂号寄过来的文具盒，亲手交给大林和二林。他为两个儿子骄傲，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帮助妈妈完成自己满意的悼词，将来的能力一定会超过我。他微笑着，看了一遍大林和二林，又看了一遍大林和二林，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他看着大林和二林，脑子里出现了他非常喜欢的画面。大林和二林在高速公路上，手握着方向盘，开的不是自己那辆大卡车，而是私家小轿车，心里很甜蜜，便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参加过封林的追悼会，卡车司机们都回到了办公室。封师傅不但是个疯子，还是傻子，我就纳了闷了，我们为他想得那么好，他咋就……要不是怎么也能拿到十万吧……这以后，老婆孩子还能过好吗？钱师傅说这话时，一脸的悲苦。

我们还是不懂封林呐……赵师傅叹了一声。走，咱们找董事长去，得给封师傅讨個说法。

董事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咱们集团的职工是好样的，让车祸没有发生。政工处已经写了一篇通讯稿，小商日报这一星期就能登出来。政工处做得好啊，我们就是要大力宣传集团职工，提升集团的形象，提高我们产品的竞争力。他慷慨激昂地做着演讲，滔滔不绝，说得几位师傅目瞪口呆，却只字不去回答他们的问题。

赵师傅再也忍不住了。董事长，我们是来听你演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