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百年中国情缘
2020-05-09刘锦鑫
刘锦鑫
从起点到暮年,贝聿铭对建筑设计的追求始终如一,于建筑一业,百年一生堪称圆满。
2019年5月16日,102岁的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溘然长逝。
这位被誉为“现代建筑的最后大师”带走了自己的百年传奇,却留下了世人无尽的赞美。
从安静的图书馆到繁华的摩天大楼,从法国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到古典雍容的苏州博物馆,这位穿越世纪的老人,建筑生涯长达70多年。
他的建筑设计不曾刻意地中国化,但受中国文化“影响至深”。他说:“我深爱中国优美的诗词、绘画、园林,那是我设计灵感之源泉。对我来说,中国印记从未完全消失。现在我在美国住了七八十年,仍然觉得自己是中国人。不是很怪吗?我给了自己新的外表,但内心的一切早就存在了。”
设计精神的“中国原点”
出身世家望族的贝聿铭,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
贝聿铭1917年4月26日出生于中国广州。其祖上贝家原籍浙江兰溪,明代中叶迁居苏州,是吴中当地的名门望族,被称为“可能是中国唯一富过15代的家族”。清代乾隆年间贝家与戈、毛、毕姓人家共被称为苏州四富。颜料大王贝润生是贝聿铭的叔祖,其祖父贝理泰是清末著名的金融家,父亲贝祖诒则是中国银行的行长。
作为在苏州发展了约600年的望族,贝家更是拥有苏州著名的古典园林之一狮子林。
有人说,苏州是他设计精神的“中国原点”。受过多年西方教育的贝聿铭仍旧认为:“我在中国度过了吸收能力最强的少年时代,因此有种中国性,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上,无论如何也很难改变。我仍是一个十足的中国人。”
1918年,贝聿铭的父亲贝祖诒创立了中国银行香港分行,当时贝聿铭才1岁。10岁时,贝聿铭跟随父亲贝祖诒来到上海。当时的上海是远东第一大都市,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他都能看见正在建设中的上海国际饭店平地起高楼。不知不觉间他被这座拥有24層楼高和200多个房间的“远东第一楼”深深迷住了。
贝聿铭日后坦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高度,我被它的高度深深地吸引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想做建筑师。”
他的建筑梦也因此在中国发芽生根。
建筑风格因中国萌芽
贝聿铭17岁高中毕业后,父亲本来希望他赴英国攻读经济学。但是当时的贝聿铭却对建筑设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最终选择了赴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后转学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建筑工程,27岁时在哈佛大学建筑研究所深造。
1939年,时值中国风雨飘摇,民族危难之际,如何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中国做些什么,是所有留学西方知识分子的共识。
贝聿铭把自己的毕业选题取名为“中国宣传单元”。
他在毕业选题中提出,用竹子建一批简易的书报和娱乐用品贩售亭,放在乡村和社区中。当时,在大城市之外,开启民智的报纸在偏远、穷僻之地并不普及;同时,由于当时的广播通讯较为普及,可在附近城市设置广播中心。
不论作为学生时代的收尾,还是职业生涯的开端,贝聿铭的设计都与中国有关。
1946年,在哈佛大学建筑系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为中国艺术品量身定做的上海艺术博物馆,成为他的毕业设计作品,也被认为是哈佛史上最重要的毕业设计之一:一座精致的木质模型,两层,点缀几个凉亭,溪水淙淙流过茶园。
当时所有在建的中国建筑都是新古典主义风格,而贝聿铭认为,这种学院派风格的立柱和山花并不适合中国展品的小型规模。
最终,贝聿铭设计了一个为中国艺术品量身定做的博物馆,这一设计与时隔60年之后的苏州博物馆有着神似之处。
他回忆道:“正是那一刻我决定对自己证明:建筑风格的国际化是有限制的。”他认为,世界各地独特的人文历史、气候和生活习惯应该是建筑所表现的重点,换言之,历史与建筑之间本有着紧密联系。
导师为他的毕业设计写的推荐语是:“一位有能力的设计师可以既坚持传统,又不放弃设计上的进步观念。”这似乎也契合了贝聿铭日后在设计理念上的文化交融。
割舍不断的中国情缘
贝聿铭有很多蜚声国际的建筑设计,比如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世人盛赞这是“卢浮宫院内飞来了一颗巨大的宝石”。
再比如,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东馆,以几何图形和三角构成的建筑,成为他建筑作品中,一个非常经典的成功案例。
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中国。每当被问及是哪里人时,贝聿铭总是回答:“我来自中国苏州。”他给自己3个儿子取名都含有“中”这个字:贝定中、贝建中、贝礼中。
贝建中曾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说:“父亲给我们取的名字都很中国。”
割不断的华人血脉,注定要让贝聿铭回归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展现他卓越的文化理解力与现代建筑创造力。
1974年,中美建交谈判启动,贝聿铭以美国建筑师学会成员的身份到访北京,作文化交流。
作为杰出海外华人代表,贝聿铭进言尽量不要在故宫附近建高楼,以免破坏了故宫上空本来开阔的空间。4年后,贝聿铭再被邀请到访北京,他亦强烈建议紫禁城附近的楼房应严格限高,以保证紫禁城内能够将纯净的蓝天尽收眼底。
“那次之后,清华大学的吴良镛先生就提议建筑高度应像一条线,从故宫向外慢慢增高,因为里面都是文物,进了故宫看见高楼都围住你,故宫就破坏了。大家都同意。”贝聿铭说。
1982年,已经两次被邀请在紫禁城周围留下现代化印记的他,最终选择在北京郊外的香山设计了一座低层的旅游宾馆,被命名为香山饭店。
这也让香山饭店成为了刚刚在改革开放中面向世界的中国建筑设计师群体的指路明灯。如何理解“继承传统”与“走向現代”,如何理解保持本土文化特征与国际化全球化,贝聿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由此,中国建筑设计行业中出现了关于“中而新”道路的大讨论。这场讨论甚至延续至今,对中国建筑设计界产生了深刻久远的影响。
而在1989年和2001年完成的香港中银大厦和北京中银大厦算得上是贝聿铭对祖上特别是父亲的回馈。他后来说,中国银行的设计更是一种义务,是自己对中国和父亲尽的义务。“我父亲属于当代中国的第一代银行家,一生都献给了银行业。在他那个时候,人们使用的是算盘,而今人们用的是电脑,一个世纪内的变化发展之大令人无法想象。以建筑来表达传统的延续性是很难的,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在中国银行项目中做到了这一点。”
1982年年初,中国银行行长兼董事长到纽约拜访曾任银行高管的贝聿铭的父亲贝祖诒,请贝聿铭为中国银行香港分行建一栋新楼。
贝聿铭给出的答卷是香港中银大厦特别的四面体叠加造型,这一造型摒弃了传统费时耗资的复杂空间焊接,而选用混凝土來固定所有的结构组成部分。
这栋72层的现代大楼,棱角分明,立于地面就像是一把尖刀。形象多变,不仅在白天和夜晚不同,在不同光线和角度下也不同。这一建筑是少有将文化特色和建筑技术完美融合的作品。后来贝聿铭解释说:他的创意来自于竹子。这座形如雨后春笋的建筑,寓意着中国传统中再生和希望的象征。
但他更强调的是:“这座大厦作为中国香港的象征之一,应该让它‘抬抬头,要显示出点风格和气派,这也是中国的骄傲。”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这座楼依然是香港的地标。
文化的寻根
2002年,85岁高龄的贝聿铭应邀回到苏州,早在1990年就宣布退休的他,接手了他晚年“最大的挑战”——苏州博物馆的设计。
苏州博物馆的选址,紧邻拙政园,规划上有诸多限制,可以说是贝聿铭所有的作品中,规模最小的一个。
他将自己晚年这一力作视作“最亲爱的小女儿”。是他建筑设计人生的点滴凝结,建造的过程对他来说更是一条虔诚的归乡路。
尽管,贝聿铭在苏州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3个月,但他认定自己是苏州人。他说:“我一直知道我从哪里来,设计苏州博物馆给了我一次机会去了解我的老家。”
少年时代,贝聿铭在苏州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他整日穿梭在狮子林、西花桥巷,假山中的山洞、池塘、石桥、瀑布,在贝聿铭心中埋下建筑范式的种子。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苏州,构筑了贝聿铭心中原始的东方美。
在苏州博物馆的设计里,水的运用被贝聿铭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贝聿铭说:“中式园林包括3个主要元素:水、石和植物。草坪并不是一个中式概念,中式园林也不是像西式花园一样用来做运动的。人们习惯在园林里闲庭信步,流连忘返。小孩子们可以在里面探险玩耍。小时候,我就很喜欢在家里的园子里玩捉迷藏。作为一个博物馆来说,我们不想让人们游荡到院外,而是想把他们留在园中。博物馆里的茶亭是游客的偏爱,开馆后就数这个茶亭和紫藤园最受人欢迎。”苏州博物馆里到处充溢着对中式传统的借鉴。
叠石垒山是苏州园林的传统,贝聿铭有些惋惜现今已没有当年画家的眼光和匠人做石艺的能力。他的叔祖父贝润之买下狮子林时,从太湖找来石头,开始“种石”,石灰岩放在水中15年到20年,让它被水侵蚀,之后在石头上挖出洞,继续被侵蚀,直到呈现美丽的造型。
苏州博物馆原馆长张欣回忆,为了找到色泽和材质都符合贝聿铭要求的石头,贝聿铭曾六上山东,去过福建,也到过广东,最后在山东泰山余脉找到120多吨大石头。
贝聿铭称:“这个石头有一个好处,天好的时候,它是淡灰色的;下小雨的时候,它是深灰色的;下大雨的时候,它是黑色的。这样的话,就有一个山水的意境在里面。”
他以米芾的一幅山水作品为蓝本,“借以粉壁为纸,以石为绘也”,将巨石劈切成片,通过燃烧,制造出阴影,做出立体的效果,进而调整每一块石头的位置,使石片颜色由深入浅、高低错落地排砌于墙前,形成了一幅别具一格的山水画。在朦胧的江南烟雨笼罩中,营造出了米芾水墨山水画的意境。
在职业生涯中创建的众多项目里,苏州博物馆包含了贝聿铭更多的感情。他将对故乡、对自身的中国血统、对中国文化、对几何形体的热爱,都融合在了这幢建筑里。“我的建筑设计从不刻意地去中国化,但中国文化对我影响至深。我深爱中国优美的诗词、绘画、园林,那是我设计灵感之源泉。我很高兴有幸在中国参与了几项设计,从早期的香山饭店到近年的苏州博物馆,我都致力于探索一条中国建筑的现代之路。中国建筑的根可以是传统的,而芽则应当是新芽,这也是中国建筑的希望所在。”贝聿铭说道。
贝聿铭作为家中长子,父母总是期盼深厚。铭,含有雕刻之意,回望贝聿铭一生成就,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香山饭店是一个开端,苏州博物馆则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他用自己的努力,实现着一个特殊的理想,为中国創造了一种新的建筑语言。
从起点到暮年,贝聿铭对建筑设计的追求始终如一,于建筑一业,百年一生堪称圆满。
摘自《中国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