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之旅:忆恩师李翰祥与邵氏王国
2020-05-08张燕邵音音
张燕 邵音音
受访:邵音音
采访:张 燕
地点:邵氏餐厅
一、进入邵氏拍摄李翰祥电影《风花雪月》
张燕:音音姐,见到您真的特别开心,因为看了您主演的很多电影,从20世纪70年代,包括现在电影里面您一直有出现。请问您什么时间进入邵氏的?
邵音音:其实我是1976年拍李翰祥导演的《风花雪月》。那么我是做月牙儿这个角色。那个时候我一直都是在外面拍独立制片。可是能够有李翰祥导演请方小姐、跟黄家禧先生来跟我说,其实我是心里高兴得要死,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的梦想只有一个,就是能够拍邵氏的电影,又能够再拍李翰祥导演的电影。然后又直接是黄家禧先生跟方小姐来找我谈。其实我一个梦想里面实现了四个不可能的事情,这个梦想对我来讲是很重要,很疯狂的开心,很疯狂的喜悦。可是我把这种感情收起来,在家里自己又跳又叫的。
邵音音:因为我爸爸那个时候是亚明电影公司的老板之一。那个时候他请李丽华拍了一部《雪里红》。
张燕:导演就是李翰祥。
邵音音:那个时候李导演是做美术,还有做场记。可是李丽华就借着这个机会跟我爸爸谈条件,就说找她拍,她没档期,可是如果给李翰祥做导演她就拍。
张燕:这个里面还有这么一个渊源的关系。
邵音音:对,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他们。可是那时候他们只知道,我是我爸爸的女儿。可是后来那个时候,因为李翰祥导演身边的人,蒋光超、马飞,还有田青、王元龙、罗维他们都还在,他们就告诉李翰祥导演说,我就是我爸爸的女儿,所以他就,我不知道他想什么,可是我觉得他只是觉得我在外面拍那些乱七八糟的独立制片可惜了。所以他就跟方小姐讲,指名一定要我去邵氏拍他的《风花雪月》,因为那个时候邵氏自己本身很多演员,自己每一个捧出来的都是大明星,他是不需要在外面找独立制片的。而且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我也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演员。
李导演一定要我演月牙儿。我相信这个对我一生事业的记录来讲,是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可是当时是不晓得,当时的兴奋只是觉得能够进邵氏,能够拍邵氏的片子。李翰祥这么大的导演,还有方小姐亲自打电话来,黄家禧亲自打电话来。可能我真的是这么厉害,就不知道是李翰祥导演给我的机会。然后我拍了《风花雪月》的时候,有一次要我伤心到自己对着月亮流眼泪。
张燕:这一段好感人。因为她的妈妈为生活所迫然后去卖身,最后被迫害致死,你这一块那种眼神表演得特别精彩。
邵音音:那时候我就向化妆师要万花油。结果我记得李导演跟我讲,他说邵音音你过来,就叫我坐在旁边,他说难道你一辈子过得很好吗?你对你全部的日子都很满意吗?我说不是啊,我很惨的。他说好,你就想想你自己以前的不开心,你自己的伤心。我说这么多年我想不起来,他说你想,我给时间你想。
他说在邵氏拍戏有一个好处就是,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的机器随时开着,灯光也不关。因为李翰祥打灯是很重视立体感的。你就一直到你伤心到哭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开机来拍。你就拍你伤心,想到你命运坎坷的时候,那个表情。你不要给我点什么红花油、白花油,你不要装哭,那些东西我都不要。结果想不到现在那一个镜头变成我的经典,所有的年轻导演、所有香港的喜欢李翰祥导演跟喜欢我的观众,都喜欢那一幕。
然后他们说,电视台每次重新播出来。因为《风花雪月》碟子已经卖光了。电视播出来,他们就是为了要看那一幕跟那个心声,然后就讲邵音音真好。我拍完《风花雪月》以后,李翰祥跟我讲,邵音音,这部戏会是你永远的代表作。可是那个时候我心里想,李导演只有你这个大导才能拍到我吗?以后我会拍无数的大导演的电影,什么了不起的,讲得口气这么大,我还会有很多进步跟机会的空间,我这样想。我不服他,可是我没说。但是因为没说,然后到现在,我就觉得他讲得一点都没有错,而且我很多人生有挫败的时候,或者是有很开心的,很欢喜若狂的事情发生,我才发觉到,他走了20年,其实他全部教我的东西,都是我人生的座右铭,他一点一滴地在任何时间有状况发生的时候,喜怒哀乐,他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其实太重要了。
张燕:因为我觉得这个角色特别难。因为她内心很痛苦,但是又很内敛,特别是眼神的表现。对您来说,那时还算是比较新的演员吧。
邵音音:其实我演戏是很差的,真的很差的。因为我们小时候看电影,看那些我们心目中天上的明星怎么演,我们就以为是怎么演。我们心里想怎么演,但是我们人生的经验不够,我们也去演,其实都错了,都把那个故事跟剧本都曲折了。但是起码李翰祥他会带着一条路就是说,你这个角色是什么,你要怎么去想。可是真的没有经验,譬如说你说《庙街皇后》张艾嘉、刘玉翠,难道你真的去庙街真的去做一次鸡才知道庙街皇后怎么做吗?不是的。你甚至于去跟她们谈,去了解她们的心态。那慢慢地从拍戏中间的资料调查中间,你的性格也会在你平常的生活里面,你也会看你认识的朋友,你也会分析他们。人家为什么会做这件事情。他做出来的事情,为什么这个人的反映不一样,他们性格上有什么样的不同。他的观念不一样,为什么他们观念不一样,原来他的出生跟家庭教育不一样,文化素质不一样。无形中我觉得每一天我们遇到每一个人,这都是我们在成长。那虽然说你可能EQ高,你有心得,你晚上睡觉以前会回想一下,会教育自己一下,会反省一下。其实都不是。如果在片场里面,我们这一班女孩子没有专心地听李导演教诲的话,这些东西不会永远在我们身边,我觉得很重要。
张燕:我特别能感受到您对李翰祥导演那种敬仰,和他对您深刻的影响。
邵音音:对,所以说他不是说光教我们演戏。每天拍戏的时候打光,那个时候打光打很久嘛,因为我们片场都是封闭的,一个光线都没有,更別说有冷气有什么。然后打光的时候很热,我们就走出去。他只说了一句,我拍过的大明星有林黛、李丽华……不管多热,人家没有离开过我身边半步,看我怎么样跟摄影师沟通,看摄影师把镜头放哪里,看人家的灯光是怎么打的。你们有的时候还叫场记,站在那边叫那个灯光站在那里帮你打光,林黛和李丽华是自己站在那里的,多热啊,四十几度、五十几度。做主角是每天都到的,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演员了。我就听在耳朵里,其实他在教我们,他不是在骂我们。所以我就从此不再离开镜头,不再离开现场。
二、李翰祥导演与他的电影创作
张燕:其实李翰祥在我们心目当中变得更加清晰,他是特别细致的一个人。但我们看到材料里面李翰祥特别有文学修养,他拍的清宫戏,包括您拍的很多风月片里,包括黄梅调戏曲电影,他有很多历史考究的东西。这些在您拍的风月片里,有些道具布景,导演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处理?
邵音音:他很严谨的。那个时候,找一个原谅自己的原因是年纪还轻,经验不足,就老觉得我们叫阿伯,就是年纪大的伯伯,伯父辈的。这个阿伯导演怎么老拍那些民国时期的胡同、民巷。然后好像我们拍风月片的时候,妓院一家一家的,那些人就站在门口,有这种东西吗?起码我不相信,是这样吗?然后他又叫我们演戏。我们要怎么样去拉客人,是什么样子。然后就觉得,你一个大男人,你又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你想象出来是这个样子。可是你老是要跟着他,你总要跟着他去拍嘛,反正他让拍,没有感情的,没有感觉的。
现在年纪大了再回味,真的是老北方,真的是老北京。它可以一个这么小的片场,然后用他的蒙太奇,用他的镜头,能够把一个北京的胡同拍得一模一样。然后那些人真的是这个样子。然后很多配音配成北方方言,卷舌什么的。哇,这么棒,我现在看他的电影,一次又一次,一部又一部,我就看出味道来了,而且很感激、也很幸运地有份参与,原来那个是历史的一部分。尤其是2008年以后,很多的“老北京”都拆掉了,然后清朝末年民国初年那些东西都留下来了,我觉得这是历史。而且因为在香港拍戏,在邵氏公司拍戏,邵逸夫先生他是你们怎么拍就怎么拍,他不管。
他不愿意说“邵氏出品,必属佳片”,然后有这样一个片子,他没有说你拍得不好,你哪個镜头不好,你哪里不好,他都没有说,他说把它烧掉吧,你重新再拍吧。
张燕:其实我们再看导演的电影,也能感觉到他有北方的这种市井小民的那种气质。但是他的这种定位,他的创作跟邵氏整体的定位是比较接近的。邵氏在香港的这么一个片场里面,把对中国文化想象,一些历史传承表现出来了,我觉得李翰祥在这一块起到特别重要的一个贡献。
邵音音:他的贡献以前我都不觉得。我现在意识到得他的贡献真的很重要。而且我们拍古装戏,像电视台,甚至于现在中国大陆最红的连续剧,都是拿一个历史背景,故事情节不会过多考虑。美术指导常常会乱做衣服,只要漂亮就行了。可是李翰祥这一点是一定不准,他一定要跟着时代背景走。可能是因为这样子,我们受他的感染,我们也变成老古董了,就是有点儿偏离历史的。然后就拿这些名字做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又不是,我们知道的人物的性格跟故事,我就会看着难受,就是老古董性格,就觉得偏差了。你说这个是时髦,我就不接受这个是时髦,我觉得既然你要拍一个这样的人物,要拍一个这样的历史背景故事,你要把那些东西交代给年轻一辈的人。因为他们不懂,但是你懂,你不要把它变成歪曲了,就等于是曹操突然来了一个子女,来了一个孙女,打赵子龙,然后……我不能讲得太明显。
就是这些东西,我就会去问那个导演,你怎么可以这样写。他会讲说,为什么不可以。这些三国出了三四本书都是人家写小说的,然后你们看了几百年以后就觉得它是正确的,那我也可以把我的想法跟我想象的人物放在我电影里面,我电影流传到以后的时候,他们也是像小说一样,就是他们能够接受了。我觉得也对,也不对。李翰祥导演的《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不是红了凌波、乐蒂吗?那你说其实现在真正的历史是,梁山伯跟祝英台是差几百年的人,可是这么巧,他们的坟真的是一层在下面,几层在上面,结果人家挖坟的时候,真的挖到这两个坟在一起,人家就把他们写成双飞蝴蝶,永恒的爱情,然后因为时代的原因,这个人物的门当户对太厉害了。那时人就写了《梁山伯祝英台》的小说出来。然后一直传到现在,变成最哀怨,音乐也出了很多《梁山伯祝英台》,来讲述这段美丽的爱情。说实在话,他们两个根本就相隔几百年的,对不对。好像汪平得了金马奖,谷峰也得了金马奖,像《武松》一样。那你说武松跟武大郎他们也是相差两百多年。那不是也是写在一起。然后人家不要知道这件事实。人家要知道武松的哥哥武大郎是一个又矮又丑又难看的人,然后潘金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张燕:很妖艳。
邵音音:其实真正的故事是,潘金莲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武大郎是一个很好的长官。然后自己的钱也拿出去到处帮助那些穷人,对不对。可是就是人家要骂武大郎。因为骂他的人房子烧掉了,他就觉得武大郎这个长官不来帮忙,然后叫人家写东西,写得他又丑又矮,老婆又淫荡。结果后来才知道,人家武大郎这么久不回家是在帮他修房子。很多故事事实是这样子。可是它从民间的传奇故事一直下来,谁都知道潘金莲就是这样子的。如果你跟他讲不是这样的,陈世美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人家都不会听。电影可以流传很久,可是李翰祥把所有民间的这些故事都留了下来,他本身是一个非常喜欢清朝皇宫的东西,他做了很多的研究,所以我听说,那个时候邵逸夫就说,人家拍一部戏成本很小,也赚钱,你拍一部戏等于人家拍几十部,也不见得比那部小成本的赚钱,我为什么要让你拍。
因为邵逸夫是一个很节省的人,所以李翰祥说,我帮你想一个办法。我们用一个叫风月片的赚钱。风月片成本很低的,然后我帮你拍了赚很多钱,如果你赚了很多钱,你就让我拍清朝。我认为那时候我们听这些话的时候,可能邵逸夫先生觉得,李翰祥你吹牛,你大炮(大炮就是吹牛的意思)。邵逸夫先生这个人就是,反正你要拍什么就拍吧。我给你机会,我也有戏院给你上,我也有片场。你就去搞吧,看你搞的不好我就把你烧掉,你就再来,就是这样子。这是我心目中的那个老板。结果想不到李翰祥真的拍风月片。然后那个时候没有分几级几级嘛,几级几级是现在李宫杨去分的。以前就叫风月片,大卖,真的是大卖,然后就答应了他的清朝电影梦。
张燕:对,他的《倾国倾城》和《瀛台泣血》拍得太好了,在邵氏影棚里面搭出来一个,就是清朝的皇宫,他们拍得特别有历史考究。在内地很多人看,内部放映的时候看到了,所以才会有李翰祥到内地去拍《垂帘听政》一系列的清宫戏。这个让内地的人感觉到,你在那种搭景的情况下拍出那么好的片子,这才是行家。
张燕:有人做过历史的研究,说李翰祥导演里面的道具是经得起推敲的,跟历史事实一样。
邵音音:然后他不会说随便叫别人说做一个大花就算了,你把头发卷起来,把这个头梳什么刘海,那个额头不漂亮,给他梳一个别人没有的。他全部的头、全部的服装、全部的首饰,甚至于那些官员穿什么颜色、什么凤凰、什么龙,哪一种鸟代表凤凰,然后凤凰里面有几百只鸟,哪一只鸟是代表哪一个官位,哪个官戴什么玉,他都很仔细的。那个服装也是,你怎么里面少了两件裙子,我说你怎么看见,导演太热了。我们穿的内裙绑啊绑啊,下面有一层这么小,谁会看到,拍戏看上面不看下去。李翰祥说不可以的,那个时候的服装是这样穿,你就要這样穿,你穿了六层裙子走路,跟穿两层裙子走路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每个时代不一样,李翰祥导演很考究,绝对不是说看了什么剧本,老板答应了拍摄,拍完就算了。他绝对每一分钟,每一个精神,把每一部片子都拍好。
张燕:那时候请您来演这些片子的时候,您对这些片子的认识,现在从研究角度上来讲,风月片实际上,一个当然跟民间习俗、历史的那些景观有关系。另外里面有很多元素也比较大胆,包括性的部分,包括有很多关于妓女等等这些。那可能看似现在来讲,它是一个相对俗一点点的这样一个东西。而且里边可能对女演员来讲,会有一些挑战性。那个时候您演这样一些角色,或者说有这样的定位,您心理上会有障碍吗?
邵音音:当然有障碍了,不喜欢的。但因为当初第一部片子已经拍成这样了。他们的解释永远是观众会不喜欢你不暴露的,片商会不买片子的。所以那个时候我们的感觉是,只要你拍了这种风月片,你就没机会翻身的。但反而李翰祥会找一些没有这些东西的片子,像《骗财骗色》,他会找一些这样的片子给我们拍。但是最重要的就是说,在他身上学做人,学面对困境,因为他人生也是大伤大落。学面对很多流言时,怎么样面对自己的人生。我觉得他给了很多我们比在电影里面卖座,或者演技进步都多,他这个人我觉得是很重要的。
三、邵氏王国
张燕:“邵氏兄弟”从1958年开始,60年代开创了黄梅调、新派武侠片,到70年代开始有风月片、清宫戏,后面还有楚原的一系列武侠片,其实邵氏不停地在转型。70年代中期您进来的时候,那时邵氏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邵音音:我觉得,邵逸夫先生你只要把剧本推给他,他都要亲自看的。每一个制片人都要看,他也亲自看,看完以后他会问那些制片人的意见,他不会去说你这个说的不对。他会给机会给人家拍,他觉得可以拍就拍,反正没有问题。因为他的电影不怕没有戏院上,他有戏院嘛。
我觉得人不相信迷信,但还是有命运的。我相信命运,那时有国泰、电懋,邵氏两兄弟来香港时规模是比较小的。可是他们是马来西亚华侨。以前我听邵逸夫先生讲,他跟他哥两个人骑单车,每一个村子去放影片,收几毛钱这样子。所以为什么一个Run Run,一个叫Run Me,就是脚踏车踩啊、踩啊、不停地踩,然后他们希望有一天能够有好莱坞这样的光芒,所以邵先生也拍过很多好莱坞片。所以他的好,就是他从来不加自己的意见,他能够包容所有年轻导演,上海来的导演,像那些老导演、大导演,岳枫老爷等他们那一班人,从上海带下来的电影,他全部都包容。所以我们在的时候,有桂治洪的拍的电影,还有甘国亮跟田妮拍的蛊、蛇啊。你只要剧本给他,那些制片说可以,他再看可以,他就让你去拍。他很尊重人,他从来没有说不可以的。
张燕:20世纪70年代,在决策某个项目可行或不可行时,邵氏里面还有哪些人?
邵音音:很多人,好像还有蔡澜、周振东,邵氏出了很多,现在都退休了。香港很多影视公司的管理者,都是邵氏出来的。如你说以前叫邵氏王国,我觉得香港电影还真是邵氏王国。但是因为那个时候陆运涛去参加金马奖,整个电影公司在飞机上的人全部失事,然后邵氏突然就有了机会。因为邵逸夫的包容,所以现在的香港电影能够有这么大的Ranch,拍什么都可以,你只要有人看就行了。那香港人观众也包容,你只要能拍出来,我什么都看,所以这个是香港人的福气。因为传统是从上海带下来的,邵氏公司、国泰、电懋,然后一直到现在,就是电影什么都可以拍。所以因为人感染观众,人也教育观众,所以我觉得电影对香港整个社会的文化来说是很重要的,其实就是因为邵氏起来的。
邵逸夫那个时候跟我讲,我买这个清水湾这一块旧的邵氏片场,以前的清水湾邵氏片场,向政府是一块钱一尺买的,所以他可以买两三个山。人家觉得你这个傻瓜,这么荒凉的地方,又大雾、又靠海,因为靠海的话会盐化。
张燕:20世纪70年代中期你进入邵氏的时候,邵氏片场是什么样的规模?
邵音音:就像以前的不丹一样,是香港里面最幸福的一个地区。为什么呢,中国经过了几十年的战争,就是一直都在打仗,日本人打过来,大家都穷了、都怕了。其实香港是一个小渔港。但是因为有邵氏公司,所以很多人就认识了邵氏里面的人,就老乡找老乡,就介绍进来。那你想看看,我们邵氏有宿舍,我们餐厅里面两块钱五块钱就可以吃得非常丰富,每个人有工作,然后还可以做临时演员,可以做群众演员。在1967年大暴动的时候,每个人都罢工什么的时候,他们没有。因为手停就口停,很多人没有工作。那时香港外面很乱,也是经过很多人介绍来邵氏做临时演员,有人工、有饭盒、有地方住、有棉被盖。你想想那段时间的香港经历了多少苦难,可是邵逸夫真的是养活了好多好多人。
张燕:听您这么讲其实我觉得好神往。邵氏片厂有宿舍、洗浴间等一应俱全。刚才您描述的是,整个邵氏影城是一个香港的城中城,给那些很多人一个家的感觉。
邵音音:不是,它根本就是一个停不了岸的小舟,在没有方向的汪洋里,它是一个小小的码头。但是当你可以靠着这个码头的时候,你才看得到将来。所以他们第二代、第三代是很苦,可是起码你有生活。所以有些人会觉得,你邵氏给的人工费这么低,如果你去外面发展,什么都做不,对不对。当你做主角的时候,有了名气,你给我多少钱,如果在外面拍,会得到多少片酬。我常常看在眼里,当初你妈带你下来的时候,可能只有二十块钱、三十块钱港币,拿着一个小布包,在下面求人的时候,你还不是大明星的时候,你的妈妈感恩的眼神,为什么到你成了大明星,你完全只记得你是大明星。我讲的是几个人,几个超大明星,我也不怕,因为我跟他们也没关系。我就觉得人家给你一口饭吃,你活了,你永远要记住这个恩。
但是香港现在这一代的人,我觉得除了我们以前邵氏电影界出来的那帮人还是这样教儿女以外,外面的小孩没有的,没有这种文化的,中国人那种传统没有了。所以我觉得邵氏把我们这些小孩子养成老古董。我们的老师都走了,都已经升天了。我们这些老古董在教我们的儿女,我觉得我们这个老古董还是好的,因为起码还有声音,我还可以再跟这些年轻人讲话。
四、参演郭子健电影并获金像奖
张燕:因为我看您获奖的履历,实际上演《野良犬》《打擂台》应该算是您21世纪以来拍的电影,焕发出您电影的第二春。
邵音音:其实郭子健他是喜欢邵氏的电影,喜欢利得电视影集的人,他非常喜欢邵氏电影,他也非常喜欢李小龙,他有那种情怀。所以他是用现在的手法跟他的思想,去拍出以前邵氏的东西。他是一个很疯狂的人,所以才有他这两部戏。
张燕:有怀旧的情怀,有很多老人。
邵音音:他喜欢以前的偶像,像梁小龙,马永贞、陈观泰等,我那边,他本来都不用的。《打擂台》他就是把他以前偶像都放在一起,那个顾冠中的警察角色,我们那部戏是刘德华当老板,本来是刘德华当警察,他都把刘德华换掉,那时顾冠中刚好从台湾回来,因为他爸爸九十几岁了,他爸爸希望说走的时候,儿子在身边,顾冠中就把全部台湾的事业放了,回来陪他爸爸,所以顾冠中就演了刘德华的角色。然后刘德华也很伟大的,他就给顾冠中演,然后郭子健讲我要全部都是邵氏的演员。结果我们那一年,很小的电影得了最佳影片。
张燕:您得了最佳女配角。
邵音音:我想不到我会拿到,也赢了《狄仁杰》。
张燕:在《野良犬》里边,您演那个奶奶。
邵音音:当时郭子健要等陈奕迅的档期,他说那个男角色就是像陈奕迅那样,胖胖的、吊儿郎当、没有前途,一天到晚在路上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对自己尊重的人是很忠心。他说陈奕迅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就一定要等陈奕迅,结果等到了,陈奕迅只有那个档期,可是很多电影公司就说,介绍很多演员,他看了以后都说这不是我要的。那曾志伟问他你要什么,他说我也讲不出来,然后他说你去看看邵音音吧。他说邵音音是谁,他就上网看,看了黄真真的《女人那话儿》,然后看了彭浩翔的《买凶拍人》,然后他跟曾志伟说,不要花我的时间去看这个人,这个人一出来就搞笑的,好笑得要死。我的电影是一个灰色地带的人,是一个灰色的电影,她一出来人家就笑,我整部戏完蛋了,我第一次拍戏我怎么能用她。结果后来又看了两個,还是不行。那曾志伟就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看看音音姐。他一来我家,他就讲:“我告诉你,我不见你的,是曾志伟叫我来见你的,我为了应酬他,我给你三分钟”。我现场就学他,我给你三分钟,其实就是从郭子健那里学来的。然后我就跟他讲你怎么怎么,我心里想我不拍你的戏,你觉得我不合这个角色OK,可是你说我演不到你的角色就不OK。我就跟他讲,我是李翰祥导演的学生,李翰祥教我的东西,让我演什么都可以,然后我就跟他讲,你不要把我的角色让给人家,我演给你看。
张燕:李翰祥导演让你演《风花雪月》那个眼神,内功的东西就体现了。
邵音音:对,然后他就看那部电影,答应报金像奖的时候报我,美亚电影公司后来没有报我,最佳女配角就空了下来。那时候我在上海跟孙俪、郑伊健、郑中基在拍刘镇伟导演的《大话天仙》。结果郭子健打电话给老板,老板没听电话,打电话给他的秘书,秘书说什么事儿,说为什么没有报音音姐最佳女配角,都不听,郭子健每天跑去将军澳,每天坐在美亚办公室,每天坐,结果等了五天还是一个礼拜,老板出来见他,把我填上去。
张燕:我看《打擂台》的时候,其实那片子里您的角色特别静,没有什么动作,但是眼神看着那个泰迪罗宾往后走过去的时候,特别打动我。
邵音音:不是,他是有故事的。我是一个上海下来的,可能是上海乡下,江苏人,乡下的一个很儒雅的中医。所以为什么上海人都打扮得很漂亮,永远都穿旗袍的。可是我不像其他上海人一样住在市区。我们是住在乡下。泰迪·罗宾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武馆的师傅。那我是一个儒雅的上海女人。我怎么会喜欢武馆的师父呢,我就暗恋他。有一次他跟人家打架,常常人家来打架,结果把他的骨头就打歪了,变小了。我还一直照顾他,结果后来他昏迷了以后,变成植物人,我每天帮他按摩。
其实我都已经知道他是快死的人,可是我每天都守着他,代表着一个很古老的爱情,然后给他挂了一个平安符,我就以为他不知道。结果他临死以前问我说,你送给我的那个东西代表什么。然后郭子健说,你要不要哭出来,你要感动地说,原来这个男的是在乎你的,你等了一辈子,你就是希望泰迪·罗宾在乎你,你暗恋的爱是值得的。你要感动,我不要你哭得稀里哗啦,你要感动,然后我就心里想,天哪,你让我流泪吧,流泪吧,后来他流泪了。
张燕:您那个瞬间打动我了,因为您没有流下来,但是含在眼眶里,很深邃。
邵音音:不哭出来,郭子健不停拍啊,哈哈。
【作者简介】 张 燕,女,江苏海门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亚洲与华语电影研究中心执行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电影与亚洲电影研究;
邵音音,女,香港演员,代表作品有《野·良犬》《打擂台》等,曾获第27届、3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