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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詩變體首出的大家錢蘀石*

2020-05-07張寅彭

古籍研究 2020年2期

張寅彭

關鍵詞:錢載;率意;以文爲詩

錢載,字坤一,號蘀石齋。他的詩,同時人的評價,呈兩極現象,即置於第一、第二的高位,而具體之評卻是負面的。如洪亮吉云:“近時九列中詩,以錢宗伯載爲第一。”“若决其必可不朽者,其爲錢(載)、施(朝榦)、錢(澧)、任(大椿)乎”(《北江詩話》)。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録》以袁枚、錢載爲首,分别點爲“及時雨宋江”與“智多星吴用”。但落實到具體評論,袁枚首開“率真任意”之説(《隨園詩話補遺》),王昶《湖海詩傳》復云:“率然而作,信手便成,不復深加研煉。”此評遂流傳開來,影響甚廣,連日本人也附和,如賴山陽評《籬門》一詩云:“此等晚年頽唐之作,所以來蘭泉、倉山譏評也。”(1)(清)吴應和等:《浙西六家詩鈔》卷四,日本明治間嵩山堂刊本。而錢氏的知友翁方綱也曾評選其詩,屢以所謂“顛逸”一詞訾其詩風。如於《詩集》卷二九《趙子固東坡笠屐圖硯歌》一首評云:“不問何題,總帶顛逸。”卷三二《羅山人爲餘作探梅圖題以謝之》一首評云:“總帶顛逸光景,亦實可厭。”又曾總評云:“大約總以顛逸見致,固異時流,究非正派。”(2)(清)錢載:《蘀石齋詩集》,翁方綱手批本,國家圖書館藏。下文所引覃溪文字凡不另注出處者,均出自該本。此“顛逸”一詞何謂,尚未爲人所追究,然以翁氏之身份,卻又不容忽略不察。乾嘉詩壇當年這一評論兩極的大落差,至少説明了蘀石齋詩不易遽賞的特徵,兹試爲申論之。

一、 “率”評辯析

《蘀石齋詩集》五十卷,由作者生前親手編定,乾隆四十年先成三十六卷,未刊;乾隆五十三年續編至四十九卷,按年編排;乾隆五十四年己酉至五十八年癸丑最末數年之詩,再續編爲一卷,爲卷五十。《蘀石齋詩集》的刻本,即爲此種四十九卷本與五十卷本兩種。存詩凡二千六百餘首。

由於《蘀石齋詩集》梓行較晚,細審上述袁、王二家之評,情形也微有不同。時袁枚已在七十二歲以後的高齡,未必認真細讀。《隨園詩話補遺》記蘀石一則以懷舊爲主,蓋蘀石《詩集》卷四十九末一首《茶舫歌》,由袁枚從弟袁鑒而及其兄,“清凉山後阿兄題,大令名看小令齊”,詩序因有“五十年來意惟簡齋在矣”的感慨,遂引來袁氏“率真任意,有夫子自道之樂”的回應,適時而發,非是貶義,也不必是對蘀石詩的正式評價。王昶《湖海詩傳》中的“蒲褐山房詩話”則不然,此書體兼“傳”與“話”,故雖然主要記其佚事,推其鑒賞繪畫,但詩竟評爲末事,“率然而作,信手便成,不復深加研煉”一語,也是專爲評詩而發的。所以後世的不同意見,較爲精凖者如張維屏、錢泰吉等,便也只針對王氏,如張南山云:“述庵司寇乃謂其詩率然而作,蓋未細觀其全集也。”(3)(清)張維屏:《國朝詩人徵略初編》卷三四《聽松廬詩話》,道光十年廣東超華齋原刊初印本。總之袁、王兩人的“率意”之評,因其本身較爲“率意”,而都不能令人信服。

同時人評蘀石詩值得重視的是翁方綱的意見。兩人過從甚密,詩學趣味也相投(4)《蘀石齋詩鈔序》:“方綱與蘀石相知在通籍之前。而談藝知心,于同年中爲最。自己卯春蘀石自藜光橋移居宣南坊,方綱得與晨夕過從,至今十有八年。中間方綱使粤者八年,而前後共吟諷者則十年。十年論文之交世固有之,至於心之精微,人所難喻,方綱與蘀石則固敢謂粗喻矣。”(清)翁方綱:《復初齋文集》卷四,清刻本。。覃溪是逐首讀過《蘀石齋詩集》的,今存他手批的《蘀石齋詩集》,除卷三、四、五、九、二十三、三十三、三十六、三十八、四十三及末三卷外,其他各卷皆有評語。他對蘀石詩“粗率”的批評,從字、句、事到題、意、韻,言之鑿鑿,連後來頗維護蘀石的錢氏族人如錢儀吉、錢泰吉等,雖不會照單全收,但也不能不擇善而從。

覃溪的評語有一百三十餘條,其中稱許語不過十餘條,其餘皆爲負評,即屬蘀石詩的所謂“粗率”之病,可分别觀之。字句粗率者,如《過張侍御馨出示古藤花下憶弟用曝書亭集檐字韻詩歸而和之》之“愛而不見涎涎尾”,指曰:“‘涏涏燕尾’,從廷不從延,亦近人誤用。”《静宜園曉直》之“青瑣已聞傳劄子,華裾猶自帶星光”,評曰:“此句‘自’字作何義用之?”《渡漢江至定軍山謁諸葛忠武侯墓》之“優劣比伊吕”句,評曰:“此間可下得一劣字耶?”《爲韋編修謙恒題其先教諭鐵夫授經圖》之“儒家六經天下術”,摘“天下術”三字曰:“不通。”《侍講張先生若需挽詞》之“相見斯須憶至誠”,摘“憶至誠”曰:“此等字終是不必有者。”《九峰詠十首》各首之小題,指曰:“忽而稱謚,忽而稱名,忽而稱字。”《六十七研銘拓本歌並序》中之小注“真研不損,蘇文忠語”,評曰:“此八字可無庸注。”《宋謝文節公橋亭卜卦硯歌並序》之“物關節義情尤關”句,評曰:“二‘關’字復來無謂。”《梁起士同書秋曹敦書招同諸友飲紫藤花下》,頻用“紅雲”“紫雲”“紫霄”“紫霞”,譏曰:“不嫌執着耶?”《重游東林寺出觀文端公丁卯次韻詩再用韻》末句“任爾匡山青不青”,評曰:“是何言語?”《張少詹曾敞將歸桐城屬畫蘭竹》之“速爲成圖且奉觀”句,評曰:“不成話。”《政和鳳池研歌》之“賞家每玩宣和印,道君先識政和義”二句,評曰:“此二句實是欠通。”《慈恩寺登塔》之“山水如相忘”句,評曰:“是何説?”《秦二世刻琅琊台始皇刻石詔書》之“泐餘倖免太武摧”句,評曰:“‘倖免’云不是。”《上巳後二日蔣侍郎招集北台看桃花明日補作》之二尾聯“不信於歸屬之子,全憑太乙有東皇”,評曰:“此則未通。”《觀淳熙錢聞詩三峽詩石》之“七古存風格”,評曰:“七言古竟稱‘七古’,斯言典乎?”其他如《題秋碧堂法帖即用册中顔魯公書竹山連句韻》中的裴循訛爲裴修;《觀文待詔歸去來圖》“文肅跋内竟不檢其祖諱”;《得世錫書蔔以九月二十六日葬其母夫人感成》之二十“書房向後言毋戇”:“‘母’作‘毋’。”《楚山歌》之“望嶽如闔閶”、《賜清音閣觀劇恭紀十首》之二的“檀槽聲趁最瓏玲”,“闔閶”、“瓏玲”皆不可倒置。《范給諫棫士挽詞五首》之一“庚子已庚子,九州還九州”兩句及“俄教涕泗流”之“俄教”、之二“居然在一貧”之“居然在”,評曰:“竟是不通如此。通人而造此不通之境候。”又注意到蘀石“好用‘從容’二字,然往往未安”,“每用‘由來’二字皆不妥”。前者舉《西江試院雙桂歌》“從容取士仍南國”爲例,又特意爲《舟發南昌》自注中所存詩“朱閣從容秋士屐”的“從容”改“追陪”;後者舉《草堂寺與查按察禮飲》的“由來勵勤恪”、《七月朔日爲同徵小集賦詩六首》之二的“由來倫紀關皆重”爲例,以爲太“隨手”。

又有人、事、物入詩之粗率者,如《杜陵》首二句“帝在民間時,好作鄠杜遊”,指曰:“漢宣帝是何代之帝?有此文理乎?”《裁剪四照樓前花木》之“岸南岸北樹陰饒”,指曰:“數尺之地,可稱岸耶?”《至曹州牡丹已過》之“緑樹深城叫子規”,指曰:“子規,山東無此鳥。”《次韻金詹事入府丁祭畢與諸公飲福之作》之“减于牛俎供羔豚”,指曰:“俗呼薦俎謂之上供,此可以入詩乎?”《觀褚中令臨蘭亭序第十九本墨蹟》,指曰:“此是僞物,如何可以作詩?並無褚臨第十九本之事。此馮氏《快雪堂帖》之不考耳。”《觀唐貞觀淤泥寺心經石幢於鷲峰寺》與《題蘇文忠公墨蹟卷》,亦迭謂“此碑非真”“此卷未必真”。

押韻、對仗之粗率者,前者如《六十七研銘拓本歌並序》之“宋書規晉蔡薛森”至“顧使女子荒織紝”,指曰:“此等豈非趁韻?”《宜亭新柳六首並序》之六頷聯,指曰:“律詩不應出韻。”《裁剪四照樓前花木》之“高柳休遮翠柏凋”句,指曰:“凋字凑趁。”“末句亦不應押翹字。此則小旦之整矣。”《過張侍御馨出示古藤花下憶弟用曝書亭集檐字韻詩歸而和之》之“移居劇喜藤壓檐,癡虯蟠雪無須髯”句,指曰:“此則趁韻,不必存。”《送儲宗丞麟趾假歸宜興》之“叙族糾宗贊月卿”,指曰:“糾,上聲,誤作平。”《奉簡祝大典籍維誥四首》之“王官壙仿司空圖”句,評曰:“司空‘司’字忽平,可乎?”對仗亦偶有指摘,如《八月十五夜》之“天非無皓月,人自有煩憂”句,“‘煩憂’對‘皓月’,畢竟未工。”《宜亭新柳六首並序》之四“笛裏關山今是淚,梢頭明月本來空”一聯,指曰:“前首之‘雙’對‘淡’猶可也,此首之‘明’對‘關’則不可。”

又有謀篇布章嫌其粗率者,如評《題許秋曹道基竹人圖》曰:“‘志行’收篇,首‘德’字得無重滯?”評《秦二世刻琅琊台始皇刻石詔書》曰:“實不成章。”評《橋山篇》曰:“此等篇法于古無之,實不足存。”評《慈恩寺登塔》云:“意欲自居於苞蓄前古之作,其實不應如此作耳。”評《借萬壽寺憨上人杖入西山》曰:“直似偈子。然似有後半,而以前半凑入者。”

覃溪又屢用“呆滯迂腐”一詞重貶蘀石詩,如評《城南餞春四首並序》曰:“拙滯。”評《燒宣德香爐歌酬紀侍御》云:“迂而無味。”《觀大唐中興頌刻石》之“面石久益欽兩公,與唐家國誠哉忠。江深山荒風露濕,不語之語精猶充”四句,評曰:“呆滯語。”《來鶴堂詩爲傅鴻臚爲詝賦》之“在陰《易》既觀其象,于野《詩》應樂且謡”兩句,評曰:“呆滯迂腐。”《爲沈觀察清任畫蘭復屬題》之“德芬芳與零陵似,山寂寥隨衆草生”兩句,評曰:“此五六非呆滯乎?”《題管夫人寄子昂君墨竹》“寄言妙得温柔解,韻戛琅玕神理超”兩句之“温柔解”、“神理超”,亦曰:“呆滯可笑。”

與之相當的又有“絮絮”一詞,如評《曉行次張中書虎拜韻》曰:“何其絮絮如此!”評《洪洞》亦曰:“雖極通矣,何以絮絮至此!”而評《題王農部昶三泖漁莊圖》的“似老婆娘厨下鬥嘴聲”,評《爲焦仲卿妻劉氏作後復感成二首》的“直是多事取鬧”,亦同此。

上述翁氏評點蘀石詩指出的種種粗率之病,竟具體坐實了袁枚、王昶的不經意之評,這個結果,當是袁、翁這一對生前刻意不交集的“論敵”彼此都未曾想到的吧。

當然覃溪也頗有不能成立的苛評、誤評,前人即已指出。如《野泊》一詩:“瑟瑟水風興,纖纖天月上。遥墟陰寂歷,修畛碧莽蒼。船人傍涯住,持火照曠瀁。客子沽酒行,穿林語蕭爽。危檣衆星濕,輕幔微煙敞。不寐思厚衣,薄寒息蟲響。”覃溪以爲“莽蒼”“曠瀁”“蕭爽”可商,錢儀吉駁云:“中四語對也,覃翁未之覺耳。”(5)錢儀吉及下文顧列星、錢泰吉等人評語,俱出自國家圖書館藏《蘀石齋詩集》唐仁壽輯各家評點本。下文不再一一出注。又如《上元日箭亭侍宴》之“上辛禮協上元辰,昨進春牛乍立春”,覃溪謂“乍”當作“剩”,錢儀吉揶揄云:“覃翁能解‘上辛’句意,即不以‘乍’爲剩字矣。”自以錢氏之解爲是。又如《二硯歌並序》,覃溪謂“坤一最尊朱竹垞,而此未留意照顧。以此爲真,則竹垞詩之玉帶生非真矣。”錢儀吉駁云:“此是刻誤,非與竹垞爲難。”顧列星亦表異議:“竹垞先生《玉帶生歌》頗近俳諧,此詩莊重不佻,如與端人正士晤對一堂。”又如《題觀書士女》:“潔蠲酒食曰婦儀,黼黻元黄曰女工。豈若世間鬢眉儔,置身必置萬卷中。庭影竹蕉盎香桂,壁琴含秋秋擁髻。侍兒窗户倚垂扇,亦是才過三五歲。張萱周昉娱此情,底須絶異誇才明。東觀班姬能應詔,故知環佩有常聲。”翁詰問“張萱”兩句後“如何收裹,如何出路”。錢儀吉回應云:“首言婦職不在觀書,中還題,末以班姬結。言觀書正,所以成婦德也,與起作呼應。公集中從無無收裹、無出路之詩。翁評殊鹵莽。”又如《秣陵》,翁云“實不知其意所在”。錢儀吉即代答云:“意在憑吊江左人物之盛,偏安一隅,不見中原耳。公適奉使關中還京,未幾即來秣陵,於身事爲親切矣。”又如《觀文待詔歸去來圖》,翁指“克成與注中克承歧誤”,錢儀吉云:“克成,人名,覃翁粗疏誤解耳。”此類甚多,覃溪反誤。

尚有一些詩觀方面的歧見,如《唐昭陵》一詩,翁方綱責之“不及林同人撰記之該備,則又何以詩爲”。錢儀吉駁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蘇齋竟未悟此。况專以考訂論詩,自來未有也。”翁評《橋山篇》“實不足存”,《畢原篇》“竟不成詩”。顧列星則以爲《橋山篇》“拙樸繁重”,《畢原篇》“排奡宏敞,爲絶構也”,評價兩極。而上述“呆滯”“絮絮”“顛逸”之類指責,實際上都關係到蘀石詩的總體風格,未必即是其短,而是由覃溪詩觀不同所致,下文將詳論之。

覃溪之批評自亦有得到錢氏等人認同的,如《濟南使院海棠已過感題》之“龍樓鳳閣春三日”,覃溪評曰:“日,月。此其最得意之作,亦復不切。”錢儀吉云:“翁改‘月’字,必親見底本。如是適與予所疑合。”又如《張少詹曾敞將歸桐城屬畫蘭竹即題以答送》之“速爲成圖且奉觀”句,覃溪云“不成話”。錢儀吉稍爲之辯,然亦認可:“此等俱出於老杜,然不無流弊。所以西江一章一句,皆欲自成結構,正有鑒於此也。”“公于西江得力已深,特性愛真率,不欲多爲槎枒生硬,而一二酬應之作,定稿時删汰亦未盡耳。”“性愛真率”,與袁枚用詞近,然畢竟也是“率”耳。

覃溪之負評還有數處涉及蘀石的人品,如《諸葛忠武侯廟》之“入蜀先欽諸葛君,後於三代感斯文”,覃溪謂“‘欽’字肉麻”。《度熊羆嶺》《霧度平靖關》二詩,覃溪反復譏曰:“主考有營兵跪接,亦何必如此賣弄。”“只管借重營兵,爲主考賣弄,實可不必。”《觀音碥》一詩,覃溪評云:“豈坤一不滿荔裳詩邪?抑不知有荔裳詩邪?其實蔚州此作,焉能必勝于宋乎?自是特要抹殺宋荔裳之作耳。則何必哉?爲人不能平心,一至於此。”此評誠不可解,故錢儀吉大不平云:“覃翁如此論詩,亦從來未有。公意只是重蔚州之人,特爲表其行迹耳。”覃溪又屢質疑蘀石對朱筠之交情,《曹仁虎招同曹學閔張燾程晉芳陳崇本飲》一詩,覃溪竟曰:“君與竹君何嘗心知,而惓惓如此者,僞耳。”於《三月四日清明右安門南甲午修禊處感朱學使筠》一詩又曰:“謂感竹君者,非其實也。”觀覃溪之言,或有本事在,今未及知(6)覃溪:《祭朱竹君文》有“先生之文,或信或疑,此中真實,惟我知之”等語,頗以朱筠知己自居,然亦未言究竟。文載《復初齋文集》卷十四。。然蘀石數詩實皆誠摯有加,其爲人亦絶不僞,未知覃溪何出此言。又《濯纓橋曉坐》詩:“柳陰水東來,惆悵清渠一。人之一日生,詎非死一日?我之死也多,生則未能必。所以朝聞道,非徒時勿失。朝聞而夕死,於我事方畢。夕死不朝聞,哀哉誰與恤?南山翠雲起,東海紅輪出。獨坐石橋身,悠悠自心怵。”覃溪評曰:“此‘一’字已不好。”復曰:“奇哉君固未聞道耳,又何必如此?實是可笑。”案此是蘀石七十歲之作,詩意在“朝聞夕死”,雖是常理,然是老年實感,正不妨作詩料,覃溪譏以“未聞道”,“道”固不如是懸隔也。“清渠一”之“一”,喻理一也,與“一日生”、“死一日”亦諧,放在句尾,也是蘀石慣用的手法,而爲覃溪所不喜。

不過覃溪對蘀石詩的評價雖云嚴厲,卻非欲抹煞,而在樹立,這與王昶之評性質不同。他所認可的詩,評價也是很高的。如評《歸舟述六首》曰:“此皆不可磨滅之作。”評《上巳二首》之一曰:“此種清真七律,今人罕有。”評《酌第二泉》曰:“實皆字字滌盡浮塵者矣。”評《王又曾春日金陵書來及秋懷之》曰:“極其匠意結構出之。”評《送徐太守良之任夔州》曰:“此即其詩之可存者。”乾隆四十一年,他曾就三十六卷本選出四卷(7)王昶亦見過此一選本,見其《春融堂集》卷四四《跋坤一詩鈔》,清嘉慶刻本。,評曰:“其詩濃腴淡韻,若畫家賦色,向背凹凸,東坡謂于王維千枝萬葉,一一皆可尋源者也。”蘀石乾隆五十八年癸丑九月去世後,十月覃溪就又在看他的詩了(8)見翁方綱評本《蘀石齋詩集》卷十末:“癸丑十月十四日復於内閣曉坐,待本來。偶閲蘀石詩。”。又在次年夏,爲其子樹培選出蘀石詩二百零三首(9)覃溪的這兩個選本皆未見流傳,今存手評本中標示有符號,可略還原之。。嘉慶二十二年丁丑,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又“偶看”蘀石詩,並曰:“若通加删選,只可存其什之三,庶幾可傳耳。”這個比例,與其褒貶的比例也大致相當。從《蘀石齋詩鈔序》至此時已逾四十年,自可看作是他對蘀石詩的定評;此語寫在四十九卷本上,也不啻是對自己評點的堅持。

二、 “蒼莽”詩風與“以文爲詩”

對錢蘀石詩“率意”之病較爲系統的批評,除了翁方綱之外,錢儀吉、錢泰吉、錢聚朝等也曾在各自的評本中展開過,但他們的工作更多地集中在校正誤字上,後二位尤其如此(10)錢聚朝、錢聚仁、唐仁壽先後有三個匯評本,集録翁方綱、顧列星、吴錫麒、錢儀吉、朱休度、錢泰吉、錢聚仁等家評語。其中翁評已見本文,顧評多爲褒揚,吴評但作圈點,朱評專表押韻,惟三錢之評有指誤,以錢儀吉見識稍高。三本俱未刊,今藏國家圖書館。。《蘀石齋詩集》若不附以三錢的訂誤,幾不可讀矣。不過其中不少乃是蘀石本人原稿或手校的過録而已,如《登陶然亭後閣看雪》“市煙青斷還相指”的“還”,錢聚朝曰:“手校作‘遥’。”《蔣少司農賜棨招飲見菜花於幾上》之二“豆花夾又麥稍翻”的“稍”,錢聚朝曰:“手校改‘梢’。”自以改字爲勝。《翁編修購得注東坡詩宋刊本屬題》之二末句“更欲題詩相笑娱”,覃溪曰:“‘欲’字記得坤一手稿是‘遣’字。”錢泰吉復證實曰:“手稿本作‘遣’。”蘀石詩集初由嘉善一剞劂老手寫刻,其人即嘆“手稿改易甚多,行間字裏,旁行斜注,幾有不可認識者”(11)(清)于源:《燈窗瑣話》卷七,道光二十七年刊巾箱本。。其誤字不少或由此而生。然則作者“率”乎,終不率也。

嘉、道期間,對蘀石詩的認識即已發生了轉變,王昶的“率意”之評已經完全站不住脚。吴修《書蘀石齋詩集後並序》引朱休度語曰:“少寇所論,適與蘀翁詩相反。”(12)(清)吴修:《吉祥居存稿》卷一,道光五年刻本。黄培芳《香石詩話》、張維屏《聽松廬詩話》、郭麐《靈芬館詩話》等,異口同聲,都讚譽其生面獨開,自成一宗。但若欲以正面一詞綜括蘀石詩的風貌,竊以爲吴應和“蒼莽”之評足以當之。道光初吴氏編選《浙西六家詩鈔》,卷四爲蘀石詩,其總評云:

蘀翁篤於根本,孝悌忠信,至性至情,發而爲詩。其旨敦厚,其氣清剛,其意沉著,其辭排奡。漢魏、六朝、三唐、兩宋體制,靡不兼有。尤得力於少陵,造詣深沉,脱盡膚言浮響,自成一大家面目。蒼莽之極,轉似荒率,宜乎難爲識者矣。(13)(清)吴應和等:《浙西六家詩鈔》卷四,道光七年紫薇山館刻本。又方恒泰《橡坪詩話》亦謂蘀石詩“有蒼莽之氣”。下引吴應和評語,俱出此本,不另出注。

“蒼莽之極,轉似荒率”,此評甚妙,既不諱言蘀石詩之“率”,“蒼莽”亦近於“荒率”,然性質卻正、負立判。這是對於蘀石其人其詩的一次較爲中肯的總評,其人的性格特徵,其詩的體制特徵,説得都很到位,而具體之評則都散在所選各詩及評點中了。尤其令人嘆喟的是,這一個“蒼莽”之評的美學意涵竟能延續至現代,在錢鍾書《談藝録》中再生。

錢蘀石是《談藝録》詳加論析的幾位清詩大家之一。錢先生因不滿《聽松廬詩話》等“自負爲鍾期、桓譚者”,駁率意説僅“空洞數語,稍足翻案,未能關異議之口”(14)錢鍾書:《談藝録》(補訂本)五八,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92頁。此書第五二則至五八則專論蘀石,下引錢鍾書評蘀石語出自此本此數則者(及相應之補訂文字),不再另出注。又錢先生《中文筆記》第一册載其讀《蘀石齋詩集》筆記,摘句從卷一至卷五十,評語未出《談藝録》範圍,雖大要已備,語自不如《談藝録》細密。,遂獨抒己見,月旦各家之説,論及蘀石詩的各個方面,其精深程度,迄今尚無人過之。其言雖未及吴應和上述之評,然最終得出蘀石詩“醜而耐看”的結論,卻與“蒼莽”一評在美學趣味上相近,意涵更爲深入,運用傳統標準而將蘀石詩的賞析現代化了。

錢先生論蘀石詩最得要諦的一點,竊以爲乃在凸出其詩實以學韓爲主,而非歷來衆口泛泛的學杜、黄、半山、東坡(15)(清)陳衍:《石遺室詩話》卷四:“蘀石齋詩造語盤崛,專於章句上争奇,而罕用僻字僻典,蓋學韓而力求變化者。”《民國詩話叢編》本,上海:上海書店,2002年,第1册,第60頁。錢先生或本於此。。他比較蘀石與山谷的不同,謂“山谷骨氣嶄岸,詞藻嚴密,與蘀石之樸實儒緩大異,故影響終不深”。落實于韓而非黄,蓋“昌黎不自居學人”,作詩“掉文而不掉書袋”,本是學人而調整爲“詩人之學”,正與“蘀石之學,爲學人則不足,而以爲學人之詩則綽有餘裕”同一境地。得此精識,遂能順此理路,將蘀石詩“不僅以古文章法爲詩,且以古文句調入詩”這一最大特點揭示無遺,從而定位其爲清詩史的一大關捩點:“清代之以文爲詩莫先於是,莫大於是,而亦莫濫於是。”而與此相應,蘀石其人“盡洗鉛華,求歸質厚,不囿時習,自辟别蹊,舉世爲蕩子詩,輕唇利吻,獨甘作鄉願體,古貌法言,即此一端,亦豪傑之士。”諸論誠爲蘀石其詩其人的知音。

然而錢先生接下來對此一極大之結論,又下一轉語曰:“雖然,蘀石力革時弊,而所作幾不類詩,僅稍愈於梅宛陵爾。决海救焚,焚收而溺至;飲鴆止渴,渴解而身亡。”將蘀石詩置於“非詩”的邊緣,與梅堯臣同觀。錢先生語甚决絶,但“以文爲詩”不是詩、又是詩的命題,在宋以後詩學中本就是一個“二律背反”式的存在。此就詩的一般原理而言,自是正論,但杜、韓及宋詩諸大家所代表的吾國詩發展的後半程,又恰與“以文爲詩”脱不了干係。尤其是韓愈與梅堯臣,韓詩“以醜爲美”(16)(清)劉熙載:《藝概·詩概》,郭紹虞《清詩話續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296頁。,梅詩“老醜”(17)(清)鄭孝胥:《偶占示石遺同年》四首之二:“臨川不易到,宛陵何可追。憑君嘲老醜,終覺愛花枝。”《海藏樓詩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4頁。,最爲契合兩宋人間彌漫的所謂“詩到無人愛處工”的新趣味(18)(宋)陸遊:《明日復理夢中意作》,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384頁。此是宋人通識,葉夢得記東坡語亦謂:“凡詩須做到衆人不愛、可惡處,方爲工。”見《石林燕語》卷八。。《談藝録》談韓愈於詩着墨不多(19)《談藝録》中論韓數則,以辯其人品學問爲主,旨在宋人學韓、非韓之短長,非如於長吉、山谷等人之正面説詩。,對梅詩則有極充分的論析,其中有一題,針對“近人誇誕,以爲同光以來始道宛陵”之説(20)此“近人”指陳石遺,《石遺室詩話》曾言他本人與鄭孝胥唱和,喜梅詩,“自是始有言宛陵者”。出處同前。,歷數清人之談梅詩者不絶如縷,客觀上呈現出梅詩始終未被抹煞的事實。現在錢先生又標舉錢蘀石具清人“以文爲詩”最大者的身份,成爲此一詩學趣味的殿軍,自是清詩的一個絶大的判斷。

錢先生的定位中有一“稍愈於梅宛陵”的具體之評,似乎蘀石“以文爲詩”“不類詩”的程度,較梅聖俞要輕一些。他晚年補訂《談藝録》,曾取《宛陵先生集》重讀之,而仍生“榛蕪彌望之嘆”。然所舉數例,皆牽引他事,關係美醜之義甚少;嫌其不具健筆,不善作硬語、押險韻等,亦似非關痛癢。其最成梅詩之“惡”處者,似在《倡嫗嘆》一詩:“萬錢買爾身,千錢買爾笑。老笑空媚人,笑死人不要。”此誠“不謂之惡詩不可”。這與他的《宋詩選注》之梅堯臣小傳也一脉相承:梅詩“每每一本正經的用些笨重乾燥不很像詩的詞句,來寫瑣碎醜惡不大入詩的事物,例如聚餐後害霍亂,上茅房看見糞蛆,喝了茶肚子裏打咕嚕之類”,以及“‘侘傺願嚏朱顔妻’……朱顔與嚏這兩個形象配合一起,無意中變爲滑稽,冲散了抒情詩的氣味”(21)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第16—17頁。。這些惡趣,聖俞自然都難辭其咎。而通觀蘀石詩,在題材層面則絶無此類惡俗之物,其人其詩亦絶無此種惡謔之趣(22)蘀石性甚嚴正,即連齒痛、蚊擾之類戲謔之題也不見入詩,而同時之隨園、甌北等都樂此不疲。,此或即是錢先生“稍愈於梅宛陵”之謂也。

蘀石“以文爲詩”的新特點,主要體現在作法方面,乃在其運用古文之章法、句調入詩,近體主要在句法上變化,古體則除了句法外,又在章法上用力,從收入詩集的三十歲時的作品開始,就已經出現了此種以“文句”“文法”爲趣的傾向,如《艮齋石》的“若二梧三杉,又一桂一柏”,《木棉嘆》的“去年崇明上海海波嘯”“我家租種横瀝黄沙田”“我田若可種稻還種麥”之類,後來更是矢志不逾,變本加厲,無所不用其極,真可謂拓展到了詩體的極限,凝積一生之功,而成爲以拙厚爲本的“蘀石體”。

在蘀石之前,清詩已經形成了以王士禛爲代表的所謂“神韻”詩風。蘀石的新詩體不但没有脱離詩的軌迹,而且還一舉扭轉了康熙以來以漁洋爲代表的主流詩風,將吴喬及“山左詩派”批評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明詩是“瞎唐詩”、漁洋是“清秀李於鱗”的話題,真正落實到了作詩實績上來。前人已經着重指出過“蘀石體”對於清詩後半期的影響,如陳衍所謂“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蘀石侍郎”云云(23)(清)陳衍:《近代詩鈔·石遺室詩話》,錢仲聯編校:《陳衍詩論合集》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79頁。,錢鍾書又稍變爲“生沈歸愚、袁子才之世,能爲程春海、鄭子尹之詩,後有漢高,則亦無慚於先驅之勝、廣”云云;顯然還需“向前”補上一筆,即“蘀石體”開先啓後的意義,首先是針對清詩前半期已經形成的漁洋主流詩風的“撥正”,其體“以文爲詩”的力道,竟與漁洋“神韻”匹敵,兩種風味各占了清詩的前、後半期。由此之故,“蘀石體”具體何謂,是完全有必要引申錢鍾書已有之説而再作探究的。

三、 “蘀石體”的句法特徵(上):七古長句式

詩家之成體,以句式爲基礎。蘀石在鍛造句式方面用功頗深。古體以七古中的長句最爲醒目,在齊言中增入九言、十一言、十三言、十五言乃至十七言之長句;又時或出其不意,插入四言、六言、八言的偶字句;即使在十韻以下的長短句中,也喜在三言、五言句中插入長句。律體則頻頻當句用對,又將此種當句對用到古體之中;又好在句尾刻意押單字,將一句的三四節拍轉换成六一(或四一)節拍,在音節上也造出參差不齊的效果。這些都可看作是最外觀的形式層面的“以文爲詩”。兹先從其七古的長句式談起。

此又可分兩種,一是詩中夾有九言以上的長句,一是通首九言體。後者唐宋人無之,只是詩中偶夾有九言句而已。如太白《江夏贈韋南陵冰》十五韻,九言只二韻;山谷《送王郎》爲九、七言,《次韻和答孔毅甫》、《再用舊韻寄孔毅甫》只有首二句爲九言。九言體較七言又加兩字,難度極大,故元、明相傳只有兩首(24)(明)楊慎《升庵詩話》著録元僧明本及其本人的《梅花詩》兩首。《歷代詩話續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36頁。。清初也只見到查慎行《匡山讀書圖歌爲南麓都諫賦》一首(25)(清)查慎行:《敬業堂詩集》卷三十六,清康熙刻本。。乾隆名家中,蔣士銓有《題熊肖石海峰日照圖》一首,趙翼也有《題吴竹橋小湖田樂府》一首。蘀石則有《題王五秀才石梁觀瀑圖》、《曹學士洛禋畫天下名山圖二百四十頁題之》兩首。如再結合他在七古中頻頻使用九言以上長句的現象,便能體會到其句式創造的意義。

蘀石在七古中使用長句,九言已不在話下,往往十一言、十三言、十五言信筆揮灑,最長者爲《登驪山》的“年年十月貴妃五家劍南旌節盛,從幸觀風講武按歌鬥鷄舞馬繡嶺東西横”一聯,十三言接十七言。一首中長句的密度,如《將遊支硎華山天平諸勝不得登岸而賦長歌》中,九字句有“流鶯呼人暮出亞字城”“中宵新葉都作枯枝聲,是雨非雨亂撲篷窗櫺”“中有白雲一綫泉琮琤”“今者不見但見蒼煙横”“又豈不能坐待風雨歇”,十一字句有“我所思兮華山天池蓮葉馨,支公住處鶴亭馬磵秋暑清”“靈巖之高何啻三百六十丈”,最長的十五字句,乃“可憐溪邊五里十里不知何處好花樹,推篷一片萬片朱朱白白浮下橋門英”一聯。諸多長句穿插於七言句間,將此首紀遊遇挫詩寫得“頗似遊記文之有韻者”,“如聞其口語,甚奇”(26)近藤元粹評語。日本明治間嵩山堂刊《浙西六家詩鈔》卷四。。

又如恭和乾隆帝《過懷柔縣詠古》與《哈薩克馬》兩首,前一首有“廓乎漢唐宋遼金元明而中外定於一,蓋智周乎物情之千萬什伯與倍蓰”二句,前句十五字,次句十四字,化用《孟子》語,奇而不失大度;後一首之首尾:“我邊伊犁西北哈薩克,遠暨土爾扈特部,各傳哈薩馬番許其就暖牧”與“陋彼大宛之徠非今哈薩産可較,何况還馬馭遠聖化之大參昊乾”,也是運用長句之便利,勉力嵌入西域之地名族名,筆力不俗。

甚至在短篇的雜言體中也插入長句,如《出古北口》的開頭:“兩崖峻逼容車軌,徐武寧之内邊,是昔時居庸喜峰松亭,聯絡乎薊鎮,列砦屯營二千三百有餘里。”依次爲七、六、九、五、十一言各一句,完全是文句;中間接四韻八句七言,結束又是三言句與九言句的極度參差:“秋浩浩,潮河風,鞭梢快拂斜陽紅。我行乃到蘇轍鳳州西、興州東。”末句本於蘇子由《古北口道中》之“仿佛夢中尋蜀道,興州東谷鳳州西”,句式連帶句勢則大不同。又如作於晚年的《高粱詞》:

徐州夾溝螞蚱飛,不食豆,偏食我高粱。苻離淹我黄水黄。上頭急開滚水壩,滚水入野勢更長。嗟嗟高粱高粱難爲官,亦見我,在道旁。

句奇意奇,同時名家如袁、蔣、趙等,都未見有如此小詩中的長句(27)稍後的舒位《瓶水齋詩集》中略見數首,如《墜馬石歌》及《春秋詠史樂府》組詩中的《藐諸孤》《子反床》《桑林舞》等。。

長句要成爲詩句而非文句,關鍵在於音節、節拍。一句無論多長,至少要有一個單字音節,故多爲奇數字句,偶數字句則至少要造出不相連的兩個單音節拍,如此便可獲得詩句的節奏了。上引蘀石和乾隆《過懷柔縣詠古》的一聯,一爲十五字,一爲十四字,便是現成的例子(28)嘉、道間李兆元曾批評“今之作者每樂以文筆爲詩,不求古人音節”,“今人七古每有於情事難以七字成句處,輒作三字句二句,或變作九字、十餘字句,而不知音節全失”。已注意到長句的音節問題。見其《十二筆舫雜録》卷八,道光初刻本。。這自然不是什麽新發明,唐宋詩家的長句多如此。如李白《公無渡河》“有長鯨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掛骨於其間”,後一句九字自成其節奏,前一句八字,端賴“有”“若”兩單字才成其節奏的。《戰城南》“匈奴以殺戮爲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黄沙田”亦同,前句有“以”“爲”兩單字。《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鷄”,有“君”“學”兩單字。《鳴皋歌送岑徵君》“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乎夔龍蹩躠於風塵”,前句若“兮”字不算,即爲兩奇數字句。而老杜《桃竹杖引》“使我不得爾之扶持,滅迹於君山湖上之青峰”,前句無不相連的單字,後句勉强使之形成節奏的“於”“之”兩單字又是虚字,即未能轉文句爲詩句也(29)此處的音節節奏純爲形式因素,與葛曉音先生《從五古的叙述節奏看杜甫“詩中有文”的創變》一文論老杜五古提出的“叙述節奏”“抒情節奏”不同,屬於更爲基礎的句式層面。葛文載《嶺南學報》復刊第五期,第221—242頁。。至於昌黎之“玉川子立於庭而言曰”(《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一句九言,竟是在“言”後硬加一“曰”字,勉强使之成爲奇數字句,遂亦如文句;“唐貞元時縣人董生召南隱居行義於其中”(《嗟哉董生行》)一長句,則以其奇數字句而保有節奏,便不能貿然視之爲非詩。東坡“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長之孤松”,(《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一長句十六字,也是由“上”“之”兩單字而有了節奏。東坡“君不學白公引涇東注渭”“又不學哥舒横行西海頭”(《東陽水樂亭》),山谷“君不能入身帝城結子公,又不能擊强有如諸葛豐”(《再答元輿》),兩十字句,各去掉冒頭的三字,即是七字句,故節奏絶無問題。蘀石的長句也有“文”而不成詩者,如《憶去歲過揚州所見名畫三首》之《王安道華山圖》一首,“老人能畫復能詩文,遊華山以來無匹儔”兩八字句,便無詩的節奏,同首内兩九字句與兩十一字句雖保有節奏,然亦拖沓如文句,全首竟不成詩。

唐宋諸家七古中的長句並不多見,佳句如太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東坡“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不如懸鶉百結獨坐負朝陽”“不如眼前一醉是非憂樂兩都忘”等,更是鳳毛麟角。山谷稍具用心,九言句除名作《送王郎》外,尚有如“晁子智囊可以括四海,張子筆端可以回萬牛”(《以團茶洮州緑石硯贈無咎文潜》)、“鵬飛鯤化未即逍遥游,龍章鳳姿終作廣陵散”(《次韻和答孔毅甫》)、“鑒中之發蒲柳望秋衰,眼中之人風雨俱星散”(《更用舊韻寄孔毅甫》),又有十一言句“(吾聞)食人之肉可隨以鞭樸之戮,乘人之車可加以鐵鉞之誅”(《薄薄酒二章》)等,都是極爲工整的對句。蘀石的長句,是山谷此種工對句式的嫡傳。

七古營造長句式,清初並未見有詩人表現出熱情。如錢牧齋七古基本上都是齊言,雜有長句者,《初學集》僅有四首,《有學集》僅有三首,且多爲九言,其中《題武林鄒孟陽所藏李長蘅卧遊畫册》一首二十一韻,只有一句九言,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只有《戲爲天公惱林古度歌》一首,頗有十一言、十三言乃至十七言之長句,“乃是東方小兒作使阿香掉雷車而扇霹靂”“遥觀金陵城中吟詩之人夜分鼾睡殊燕適”“乃是天公弄酒發性故與吟詩老生作戲劇”,不過由其才大而偶一爲之。吴梅村七古則總共只有六句九言(“君不見”之類冒頭語、“吁嗟乎”之類感嘆詞例不計),即《堇山兒》之“問以鄉里記憶還依稀”一句,《送沈繹堂太史之官大梁》之“况今淋漓御墨宫袍紅”“安能低眉折腰事鉛槧”兩句,《題崔青蚓洗象圖》之“嗟嗟崔生餓死長安陌”“古來畫家致身或將相”兩句,及《松山哀》之“盧龍蜿蜒東走欲入海”一句,更不用九言以上之長句。漁洋七古亦復只有八句九言,只多了一句十一言、一句八言及兩句十言。如《陳生行戲送其年歸陽羡》之“爾既不能入淵斬長蛟,又不能登山射猛虎,復不能亡賴作横苦鄉里”,誠爲文句矣,梁章钜評爲“脱胎宋人”(30)(清)梁章鉅:《讀漁洋詩隨筆》卷下,《清詩話三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562頁。。然只此一處,亦屬偶爲之,“不能”“又不能”“更不能”也顯然非爲煉句所得。施潤章七古也只有十餘句九言、兩句八言、兩句十一言、一句十三言而已,也不足言長句之趣。稍後查初白七古長句漸多,九言除《匡山讀書圖歌》一首十九韻三十八句外,另有九言三十七句、十一言十句,及十二言一句、十三言三句。尤其是《半研歌爲長洲王繩其賦》一首,長句紛呈;《折紙灘》一首四韻小詩,五、七言中竟插入“羊腸九折有路猶可攀,折紙一折乃在疾雷掣電中央間”長句,已開蘀石句法之先聲。

蘀石七古鍛造長句,竭力引文句入詩,當時已經不只他一家,袁、蔣、趙等也都不遑多讓。此時句摘作爲計量單位已不敷使用,各家插入長句的詩作數量大增,除了《蘀石齋集》的四十首外,蔣士銓《忠雅堂集》有五十七首、袁枚《小倉山房集》有四十二首、趙翼《甌北集》有四十一首,其他如黄景仁《兩當軒集》中也有十五首(31)乾隆詩壇名家中,姚鼐似不染此習,其八十餘首七古多爲齊言,僅十一首偶插有九言句,體甚謹嚴。。其中蔣士銓的句式錯綜拗折,頗費匠心,與蘀石最近;袁枚、趙翼的長句流暢,隨手揮灑,亦各如其詩風。諸家的長句多已不再單獨一句使用,或數句並用,或接上下句,幾如詩中插入了文段,以文爲詩,詩中有文,不覺其扞格,甚或還增强了七古的體勢,改變了七古的體式。例如蔣士銓的《臺灣賞番圖爲李西華黄門作》,與王昶、姚鼐、王鳴盛等人的同題之作相比,蔣作恰勝在七言中插入了若干長句,如寫臺灣雜處外番各地互市的情形:“我聞乾坤東港華嚴世界婆裟洋,琉球别部地勢如弓灣。荷蘭日本據此作互市,其他佛朗吕宋鷄籠(基隆)淡水一一資籬樊”;寫鄭成功失敗:“千頭銜鼠草鷄死,遂令五十二區三十六島歸中原”;寫番俗:“女耕男饁家家築禾間”,“又聞生番殺人骷髏用金飾”,“七夕磔犬長揖魁星前”;寫首任巡撫的文化業績:“六公采風之圖黄公《使槎録》,拾遺補缺著述嫻”,諸長句調節得全詩摇曳生姿,與番地五花八門的新事物較相適合。而王述庵諸家的齊言句式嚴整,用以切合朝廷命官巡台賞番的身份使命,還是慣用的寫法而已。

長句狀物寫景有不得不然之勢,如袁枚題友人《天下名山圖》發兩心相惜之意:“我亦清霜上頰久隱矣,君方長劍柱頤事玉階。平生舞刀奪槊英雄志氣小差未,惟有宋玉登山臨水之心猶未灰。”(《題曹麟書學士圖即送其乞假歸里》)寫好奇於天臺山之高:“安得放倒天臺四萬八千丈,唤取縫人刀尺細細空中量。”(《登華頂作歌》)寫浯溪碑翻山谷之意:“書罷《大唐中興》一頌刻山石,再書《請朝上皇》一表鋪丹墀。”(《浯溪碑》)趙翼長句如《與客談黔中牟珠洞之勝》首尾句:“我不知混沌以前世界作何狀”、“十二萬年前後俱可知”,中間長句短句,就一洞遐想無限。其長句多爲九言,較袁枚稍收斂,如兩臂風痹作詩云:“曾聞足中有鬼多迍邅,詎知手亦有鬼相掣牽。幸而罷官兩肘已無用,不然斗大金印如何懸。”(《兩臂風痹復發自春及秋療治不效》)相較之下,子才不忍痛齒而發狠誓:“但願生生世世莫作有情物,一任劫灰蕩滌吹我作泰山之頑石、大海之波濤”(《齒痛悶坐戲作長歌》),則似擬於不倫矣。而後句若連讀,竟達十九言之長;但卻仍遜于黄仲則,《兩當軒集》中詠烏更有一二十九言之長句:“胡爲只向蒼蒼之林、幽幽之山、亂石犖確、飛泉潺湲、蕭凉幽闃人世不争處”(《烏岩圖歌爲李威作》),遂以長而奪魁矣。總之,乾隆諸家七古嵌入長句的成熟,將七古篇幅最大的長處運用至極限,並藉此而再掀李杜韓蘇黄七古“海”“潮”的波瀾,其壯闊或未逮,而恣肆則有餘也。而蘀石在諸人中,鑱刻造體,以長句式結綴全篇,最爲用心用力。其後的嘉慶詩人中,七古幾乎都懂得借長句造勢,即連詩風清真的郭麐也不例外,其早年《寄雨樵先生塞外》一詩,長句用得毫不遜色。而最得心應手的當數王曇,一首《漢伏波將軍馬援墓》,長句連篇,寫得幾如墓志,然終是詩也(32)晚清樊增祥、易順鼎七古也好用長句。樊詩如《國士橋》《九日登明遠樓放歌》等作,都是七言長短句,十一、十三、十五字的長句所在多有。易詩更是多達四十餘首,《白嚴同毛實君廖笙陔鄭硯孫游衡山遇雨作九言體八百餘字》一首長達四十四韻八十八句,可謂九言體之最,濃詞麗句,與蘀石尚奇尚硬的風格則不同。。

四、 “蘀石體”的句法特徵(中):句尾單字

通觀蘀石詩集,他好在句末頻頻用一單字,不光用虚字,也用實字。如覃溪批評的“准文句”:“與唐家國誠哉忠”“不語之語精猶充”(《觀大唐中興頌》),以及《劉文正公挽詞二首》之一的首聯、頸聯及尾聯六句,句尾的“切”“崇”“見”“充”“續”“同”等,都是實字。《華州食筍》末句“蕭蕭横卷森”,《武連驛午睡》末句“垂柳不陰稀”,各用一形容詞押尾。再如《仰酬桑先生四首》,句尾單字有虚有實,前三首如“書中謂我子,他日教可徐”,“其父弗克力,猶望其子如”,“素衣三年客,免喪方及兹”等句,“徐”“力”“客”是實字,“如”“兹”是虚字;第四首八韻,單字尾句更是過半:“日出師曠臺,草生軒轅丘。雍雍書院長,禮教乎中州。中州厄明運,河决城沙留。洛學其可興,山川風氣瘳。我今亦何爲?長安之道周。人生無百年,百年倐以遒。守身如執玉,懼爲君子羞。君子之所羞,考妣之所憂。”“臺”“丘”“長”“留”“瘳”“周”“遒”“羞”等,都是實字。此等詩例舉不勝舉。

他的此番努力,似在極力經營“句末”這一位置,創成了一種新趣味的“字眼”,其趣重在句末一字音、意的單獨性,每每將一句的四、三兩節拍,或二、二、三的三節拍,變成舒緩的二、二、二、一的四節拍(三四節拍的句式不適用。五言自减去一節拍)。而一首中如多用單字尾句,又必插入一二句雙字尾句調節,末句則必用雙字或兩單字收篇,如上述《仰酬桑先生四首》之四的尾聯,“羞”“憂”單字,變爲“所羞”“所憂”。再如《最勝輪塔》:

佛者亦無心,宇内山各居。峨峨天柱脉,中截骨所於。上枝鮮松柏,旁迹稀猿狙。向空澹日照,應壑長風舒。磨磚已成鏡,打牛非駕車。問師何處來,可記嵩陽初。蒼壇屹然石,杳杳唐年餘。我欲與之言,出嶺雲疏疏。

以“疏疏”雙字“打諢”,如此則前五句不妨都是單字尾句,至此也能穩穩煞住。其法大抵如此。可見蘀石詩的句尾虚字、單字,絶非隨手所下,自有其積極的用意,屬於他在字法、句法上的一種嘗試,與上述長句單音節造成節奏的作法也有一定的聯繫。這與宋人那種專注於在句中煉出健字、活字的精緻之“眼”大異其趣,也不是一回事。

五、 “蘀石體”的句法特徵(下):當句對與叠字

蘀石律體的句法,以熱衷於用所謂“當句對”爲最顯眼。律體本講究“對”句成聯,蘀石的心思則更進一步,講究一句内即對,兩句成聯。又不論古、近體皆好用疊字,與此種“當句對”的趣味也有聯繫。

“當句對”創自老杜,中經香山、義山出色的運用,成爲律體的新句式(34)洪邁《容齋續筆》卷三溯源自《楚辭》,未免過早。然定義爲“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句對”,舉李義山《當句有對》爲例,自是的論。錢鍾書《談藝録》論當句對尤爲詳明。。而蘀石律體好用“當句對”,錢鍾書《談藝録》曾作爲一個專題,詳加論列至三十餘聯,遠過於唐宋以來任何一位詩人。而實際數還遠不止此,尚可再補出二十餘聯。如《腰站南遇潦》之“粱葉影成蘆葉響,南人檝借北人鞍”,《有懷故園親戚》之“采葛采蕭方采艾,于逵于木盍于磐”,《飲趙侍御佑齋歸畫梅以謝》之“鄉夢枝南甚枝北,酒人燈後續燈前”,《觀荷同圖塞裏侍讀圖鞳布博爾濟特中允博明翁中允方綱》之“内城外城各擔榼,水北水南如刺船。甘瓠花白豆花紫,慈姑葉尖荷葉圓”,《追哭祝典籍》之“菊候清霜梅候月,南軒薄醉北軒眠”,《觀錢舜舉桃花源圖用題者錢思復韻》之“吾家畫本吾家句,個裏山光個裏仙”,《羅山人爲餘作探梅圖題以謝之》之“前村萬樹還千樹,今夜三杯復兩杯”,《題翁學使方綱臨蘇書卷》之“吾家篋擬君家寶,新迹粗將舊迹明”“情隨花動憐花好,春鎖眉尖掐指尖”,《質郡王畫緑牡丹》之“西苑露光南苑露,金鈎欄影玉鈎欄”,《檀欒草堂海棠花前賦》之“不醉不歌非我事,相思相見又今年”,《種菊滿書堂之庭曹大宗伯許爲灌泉除蠹奉簡》之“節過大火焦於火,盼到中秋菊有秋”等。尚有十餘聯,下文分析將及之,此處暫不重複録出。對聯外又有單句,如《少司寇公攜汝恭從叔及載至海鹽》之“春半看春倍惜春”“照人先與照鄉人”“老年情重少年情”,《蘇堤桃花間有百葉者爲賦》之“紅兒佳更雪兒佳”,《白描觀世音小幀有賦》之“成像已教成佛去”,《三月十五日雪》之“藍袍未换銀袍濕”,《春遊曲》之“高粱橋西西復西”,《小南城》之“焉得呼卿不失卿”,《哭汪選部孟鋗》之“只除舉杯休放杯”,《送别嚴侍讀長明》之“閏春春駐又闌春”,《晨起課種桑》之“老民來誡細民荒”、“永豐鄉里九豐堂”等,真是不勝枚舉。

不僅七律,五律如《題臨淮乙酉甲午宿處》之“一宿竟三宿,無愁端有愁”等,較七字中求對,尤覺緊練。

蘀石律體在句式上下的功夫當然不限於當句對,甚至是五花八門,“薈萃古人句律之變,正譎都備,格式之多,駸駸欲空掃前載”。《談藝録》對此亦舉出種種,這裏也可補充幾例。五律如《高麗營農舍與吴學士鼎夜話》之“山外寒山雪,日邊秋日花”,《宿州曉行》之“淡月淡如此,凉風凉漸深”,《范給諫棫士挽詞五首》之“夾巷巷南北,來春春淺深”,《雪》之“大雪日催日,太行山隱山”;七律如《借明無名氏溪山晚照卷作小影而自題》之“儒冠儒服愧非儒,可道今吾勝故吾”,《過弋陽六七十里感賦》之“昨日晴風今雨風,風行風止我方東”,《題韋編修謙恒秋林講易圖》之“君是前遊我後遊,一林秋過幾年秋”,《過楊梅橋》之“九疊屏還三疊水,相辭澗上忍相辭”等,都是在一句七字乃至一聯十四字的各個位置上,任意驅遣兩個以上相同的字詞以對。

就對仗的密度而言,“當句對”自是一種極端的作法,過巧輒易令人生厭(35)胡應麟即指責老杜的“桃花細逐楊花落”“便下襄陽下洛陽”等句“頗令人厭”。(明)胡應麟:《詩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04頁。。故錢鍾書批評蘀石此舉是“才思所限,新樣屢爲則成陳,巧制不變則刻板”,“趣歸鈍滯”,上述各種句式的變换也被謔指爲“鐵匠之打鐵”。但如果深長吟詠之,“當句對”“句中對”此類本以流利的審美效果見長的句式,現在經過蘀石之手而致於“鈍滯”,一改歷來慣生的輕滑之弊,這何嘗不是蘀石竭盡對仗之能事以求達成的新趣味呢?細按蘀石此類句式的用法,實有其推陳出新之處。

例如他將此種本爲輕快的句式放在沉重的場合,其功用遂一倍增其“沉重”了。如《重哭萬孝廉二首》之一的“别來秋雨復秋雨,住處夕陽還夕陽”,其友人萬光泰寄居於京都城東的夕照寺,病卒停柩寺内,不及歸葬,則“秋雨”之復對,倍感凄凉;“夕陽”本不能與雨共存,此處乃指其住所兼停柩處,一經復對,遂又能回到“夕陽”之本義,而倍覺不祥了。再如《黄陂》之“刈稻復刈稻,插秧還插秧。鷺飛白水白,酒賣黄婆黄”,“刈稻”“插秧”本是極累的農活,重複作對,使人直覺其勞作之單調及耗時之漫長;接一聯“白水白”自是輕盈,“黄婆黄”更是俏皮,然黄陂“黄婆”與趙匡胤原是有故事的,故又不覺其“輕”了。又如《德安北山行雨》之“早禾渴雨雨而雨,修樹藏山山複山”,久旱行雨,“雨而雨”大爲延續了求雨終得償的歷程,“山復山”則是無奈於植樹的無效。其他如《清明日至萬壽寺》之“冷節出遊偕冷伴,鄉僧相對説鄉山”,《試燈詞》之“新燈那必舊燈同,新句難如舊句工”,《種草花》之“自知小病原非病,人道長愁始欲愁”,“冷”“舊”“病”“愁”,均非輕辭;《追哭祝典籍》之“花落花開誰錯誤,年來年去亦叢煩”,“錯誤”“叢煩”乃負面之辭;《曉課》之“有何許事關君事,無奈勞生屬我生”,事甚無奈;《題阮舍人葵生秋雨停樽圖》之“河漢影連蟾影黑,梧桐聲雜竹聲凄”,“影黑”“聲凄”令人不歡;而《尊德會詩》之“三揖三終三讓禮,杖鄉杖國杖朝人”,《中和殿侍直恭紀》之“曰恭曰懿揚慈範,惟質惟文奉寶篇”,揖讓之禮、杖朝之人、恭懿質文,又皆屬莊重。諸如此類,他似是有意在用句意的“重”來平衡句式的“輕”,或换言之,用輕揚的句式來“藝術化”句意的“沉重”。總之,從變换句意對象入手,句式雖未變,句調意味則大轉换,如此便與唐宋名家之“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下洛陽”“桃花細逐楊花落,黄鳥時兼白鳥飛”“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臺花發後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等經典名句快緩、輕重異調,從而將“當句對”此種原本出自民間的句式,作了又一度的改造。

蘀石詩的又一顯著現象是頻用疊字,較之當句對更甚,幾可視爲他的另一種基本句式。即以七律爲例,如下面二首:

園風陣陣聽鴉遷,窗紙光光得月然。失笑短僮云碎石,起看南郭有微煙。山山敗絮蒙頭我,樹樹空花過眼禪。緑甚清溪殊未凍,一蓑那欠釣魚船(《苕雲草堂曉起得雪》)。

夜風吹雨雨平階,去去明湖渌浸涯。塵裏歲年難此會,域中山水欲吾儕。紅蕖緑芰深深棹,雲影天光渺渺懷。便覺江南歸路接,卻忘身是坐高齋。(《飲閣學金先生德瑛齋送王進士昶之濟南》)

各四句用疊字(下一首第一句稍有變化),且都相隔放在一、三聯,頗有籠罩全首的效用。一聯内用疊字自然更夥,如“村北疏林何瑟瑟,關南列嶂太雄雄”(《麻穰市》),“陣陣柳綿風展幔,喳喳鵲乳日烘林”(《奉題總裁虞山相國和韻》),“一陽盎盎常旋泰,萬福綿綿足藴仁”(《甲寅恭上皇太后徽號禮成恭紀》),“爐煙嫋嫋頻疏密,鈎月纖纖半整斜”(《端範堂齋宿對丁香花》),“朵朵黄金風動側,業業碧玉露垂紛”(《宋編修弼屬畫秋葵》),“最宜滴滴聞疏雨,未免齁齁得好眠”(《景州次韻答李少司空宗文夜雨見簡》),“各各傳家詩禮學,勤勤立命聖賢書”(《追哭祝典籍》),“人好嬋娟無歲歲,花開旖旎有朝朝”(《題管夫人寄子昂君墨竹》),“肥馬豐車愁衮衮,長松孤鶴夢珊珊”(《題施儀部學濂九峰讀書圖》),“遲日野暄鋪頃頃,薄陰畦潤繡行行”(《蔣少司農賜棨招飲》),“罷酒匆匆近藥鐺,看花漫漫出笻聲”(《沈按察挽詞》),“渺渺歸人心更遠,酣酣老子頰難紅”(《餞紀太僕翁學使有作次其韻》),“不教剪剪風頻起,渾忘團團月稍微”(《上元夜集曹中允齋》),“春陰且不匆匆雨,好事多於恰恰時”(《草橋修禊詩》),“何似錦官加漠漠,只愁天女並盈盈”(《曉入法源寺看海棠》),“巍巍至治洵難名,翼翼小心惟永慕”(《恭和御製敦素齋元韻》),“促促八年成逝水,明明千古溯流風”(《熱河感舊》),“多謝年年定相見,不妨語語太憨生”(《九日集馮大司寇獨往園登高》),“庾亮樓頭人寂寂,江州城裏雨瀟瀟”(《九江夜雨》);直至卷五十,逝前之作如《至張夫人塚》之“上界徒看黄漠漠,陳根且緩碧綿綿”,《永豐鄉九豐堂》之“吾廬寂寂起炊煙,野望駸駸穀雨天”,《晨起課種桑》之“天陰陰未鷄頭鶻,日曖曖先雀口桑”,《二月下浣夜枕上作》之“行藥翛翛開霽後,坐禪寂寂上關初”,《泛舟》之“村村瓦屋花才放,曲曲柴門漲漫消”,仍隨手用之,不見稍衰。

蘀石疊字的用法也有種種變化,如“有夢夢應歸浩劫,無心心不詣緇流”(《曉起次韻舍利塔後石壁之作》),兩字疊而分屬二詞;“寂廖寂寥良自取,占畢占畢真徒然”(《寄王五》),此是兩詞之疊;“莫莫連連徒爾爾,黄泉重見語應稀”(《沈園詞》),則更是一句三疊了。

蘀石七律疊字用得如此普遍,可説是有意將《詩三百》《古詩十九首》等的古典用法常態化至律體中來。至於古體中用疊字,雖算不得稀罕,但他也用力過於常人。舉其較别致者,五古如“十月景茫茫,千株聲淅淅。數家寒蕭蕭,一澗静激激”(《霧度平靖關》),“皛皛霧開午。皚皚南岸東,矗矗雀台土”(《望銅雀臺積雪》),“澐澐引清溝,活活分平田”,“望望杏花坪,漠漠餳簫天”(《牛頭寺》)。都是三、四句連用疊字。七古如“悠悠悠悠君請擇,種竹何妨付東宅”(《題秦學士大士種樹圖》),一句中四字疊。即如六言也用此法:“節節枝枝嶰穀,花花葉葉湘雲。”(《以吾郡李翁琪枝蘭竹貼齋壁賦之》)似較單字句音節更諧。

古體中用疊字而最具情致者,當屬下面一首:

幼小已忘鄉所在,行行饑寒恩孰逮。迢迢去汝祖父母,去汝父母叔嬸妹。秋風秋風穩吹帆,運河運河盼青衫。家來路同返先獨,將掩於山汝莫哭。(《哭善元槥南》)

“秋風秋風”“運河運河”的名詞之疊,出自老杜“有客有客”“長鑱長鑱”(《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山谷“美人美人”“其雨其雨”(《古風次韻答初和甫》)等同一句式,最奇絶者是“去汝”“去汝”的隔句疊,放緩節奏,卻又加重語感,將哭孫之哀加一倍表達出來,疊字的運用可謂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了。

疊字加當句對,進而又組合成句式,或一句,或一聯,如《應山道中》之“橡樹沉沉壓嶺蒼,槿花紅紫瓠花黄”,《題苦瓜上人餘杭看山圖》之“餘杭城外南湖外,九鎖山雲迭迭烝”,《送别嚴侍讀長明》之“閏春春駐又闌春,踽踽憂歸問去津”,《吴鄣山口騁望》之“神鴉飛飛接食秋,落日欲落金沙洲”等,演變成爲他無體不用的標志式。下面都是疊字句與“當句對”合用於一詩的例子:

滕王閣下江驚眠,東北風大秋無邊。不住而住一宵雨,可行則行三板船。村村碧樹濕濃淡,岸岸虚沙黄斷連。未得佛家高檻憑,舊情其敢付茫然?(《舟發南昌》)

中二聯一聯當句對,一聯疊字,當句對的“暢”與疊字的“滯”交織,造成蘀石詩特有的風調。更有三聯交織此兩種句式者,其味自然更濃:

南望安州渺渺間,娱情驛路卻如還。早禾渴雨雨而雨,修樹藏山山複山。塢塢淺深雲氣曲,塍塍高下水聲閑。縛茅蓋瓦人家占,有境何妨晝掩關。(《德安北山行雨》)

不出兼旬廢應酬,放歌一室當遨遊。自知小病元非病,人道長愁始欲愁。壁上好山真面目,欄前芳草富春秋。從來落落天堪信,何取沾沾食是謀。(卷二五《種草花作》)

此外,錢鍾書先生曾舉金德瑛《十月朔宿石陂街逆旅主人出畫卷求題》一詩,起句“昔來戊午今庚午,中間庚申作畫年”,錢先生評曰:“此種七律作法,已開蘀石體矣。”此例除了“戊午”“庚午”恰好是當句對外,指出用干支入詩,也是蘀石的特嗜,故云“開蘀石體”。翁覃溪則批評“每喜僂數干支,竟像星平盤子”,見仁見智。下面各舉古、近體一首,以見蘀石詩用干支的句式:

丁卯王程唤我隨,後來乙酉奉公詩。清淮老柳今還值,天上人間已獨悲。步步經由曾不夢,心心教督更無師。滂沱老淚欹斜墨,蘚壁能勝盡灑之。(《紅心驛哭文端公二首之一》)

鸭脚树阴阴,佛阜北,慈山南,尼心切。辛酉产鹤处,乙亥瘗鹤处。在世十五年,适来还适去。鹤之主人邀我诗,我诗与鹤作铭词。(《瘗鹤诗为曹明经庭栋作》)

干支的時間因素,在二詩中自是不可或缺的,再加上疊字,而“適來還適去”一句,不妨也可歸爲當句對之手法,凡此都是“蘀石體”的要件,至此而融化成爲一體了。

六、 “對”法與章法

“蘀石體”在當句對等句法之上,又有一基本的“對”法,這是他承杜法而來,翁覃溪《杜詩附記》中所載蘀石語,對此有詳論。覃溪此書乃其本人極爲重視之書(36)“附記”云者,覃溪自序謂與其“讀諸經條件同題”,蓋其讀諸經之筆記概題作“附記”。此書歷時甚長,成於其晚年。稿本今藏國家圖書館。《續修四庫全書》所收,爲宣統元年夏勤邦摘録本,删去杜詩,存其評語,合於詩評之體,已收入《清詩話全編》。又其逝世前一年作《石洲詩話》卷九、卷十,亦有“讀《然燈記聞》附記”、“方綱附記”等字樣,則與此不同,乃“附記”一詞之本意耳。《石洲詩話》十卷全本亦已收入《全編》。,然竟采入蘀石之語二十八條,較第二位王漁洋的八條大過之。且於漁洋有從有不從,蓋漁洋評杜只是“漁洋之詩耳,非盡可以概杜詩”(覃溪自序);而于蘀石則幾無不從,即謂之兩人合評,恐覃溪亦無異議也。蘀石所識之杜法,即其所謂“對”法也。如於《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云:“對疊乃詩之第一義也,不知而誤用筆,終身門外漢矣。”於《曲江對雨》云:“首二句疊起,已有雨意。三句點出雨,四句‘風’字乃是對雨也。而‘風’字亦是雨中之風。‘經’字、‘重’字,皆可以驗作詩之筍縫。”於《湖城東遇孟雲卿復歸劉顥宅宿宴飲散因爲醉歌》云:“‘照室’一聯,自然對寫細净。非此一聯,則下聯亦拓不出大筆來。”於《洗兵行》云:“‘張公’句一振起,尤崚嶒。此二句亦是對也。”於《送韓十四江東省覲》云:“妙在是直下之對收。”於《柟樹爲風雨所拔嘆》云:“叙事乃用力作對,所以妙也。此法須知。”於《野望(金華)》云:“末二句亦對疊也。‘誰’字必平。”

所説諸詩,三首係七律。律體中二聯本要求對,但蘀石所指出的“對”,《曲江對雨》在首二句,《送韓十四江東省覲》與《野望》都在末二句。一首五古與三首七古也大談“對法”,《湖城東遇孟雲卿》之“照室紅爐促曙光,縈窗素月垂文練”,本已是對,與下二句之“天開地裂長安陌,寒盡春生洛陽殿”又是細静與巨動之對;《洗兵行》乃注意到“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鬚眉蒼”中的“一生”對“九尺”;《柟樹爲風雨所拔嘆》中間四聯,二聯寫風雨拔樹,二聯寫樹倒前的佳境,兩兩爲對;前面的“誅茅卜居總爲此”與後面的“我有新詩何處吟”亦是對,故云“用力作對”;《奉贈韋左丞丈》之對句如“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等,自是膾炙人口,而“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即是其所謂的“對疊”了,即對上加對。

蘀石如此析“對”,也並非只是他一家的看法,在他稍前的陳廷敬,也已經用此“對”法來解老杜的《諸將五首》(37)陳廷敬《杜律詩話》謂《諸將五首》“一、二作對,一責代宗時吐蕃亂諸將,一責肅宗初禄山亂諸將,其事對,其詩章法句法亦相似。三、四作對,一舉内地割,責以宰相臨邊之將徒煩輸挽;一舉遠人畔,責以藩鎮兼相之將不能鎮撫,其事對,其詩章法句法亦相似,末則另爲一體。”《清詩話全編》(順康雍期)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404頁。。在他稍後有黄培芳,亦云“七古以多作對仗爲妙,讀老杜、韓、蘇諸公作自見”;“七古有不可不對之處”(38)(清)黄培芳:《香石詩話》卷一,《清詩話三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686頁。。而覃溪對此也全無異議(39)蘀石與覃溪論杜之精細而又相愜,殆非虚語。如蘀石《渡江》一詩首聯“秋野日疏蕪,寒江動碧虚”,自注云:“今年春夕夢中所得句,蓋杜句也。”下接“夢回先即景,帆過遂成書”,覃溪評云:“蘀石嘗爲予言,得此夢中句後,始悟杜公接聯之妙。此亦詩家關捩也。”。但歷來談古體“以文爲詩”的變法,關注的都是如昌黎《山石》之類的“單行”之法。錢鍾書《談藝録》曾舉蘀石的另一段話,引自查揆《與積堂論詩得絶句》之四小注所記,也是此意:“蘀石先生謂韓杜蘇黄七古,皆一氣單行,二晁以外始多用偶句,看似工整,其實力弱,藉此爲撑拄。一經拈出,便覺有上下床之别。漁洋《古詩選》尚未能覷破也。”表明蘀石也並非不知此訣。錢先生評云:“蘀石之言精矣,而所作頗不副所言。五古多整齊作對仗,七古多轉韻,實未能一氣單行,貫注到底。”

應注意的是,蘀石古體詩的實踐,如錢先生所言,遵循的恰是所謂“對仗”,而並非“單行”。如此則上述他著意析出杜詩的“對”法,既是在爲自己尋找根據,也是他本人創作心迹的一種流露。他的由“單”轉“對”,似是有意嘗試再走出一條新路來。

不妨循此“對”法來解讀蘀石之詩。

需要説明,蘀石七古頗有一韻貫注到底的,即以前十卷爲例,如《上巳登平山堂》《琴石行》通首押十三覃,《將游支硎華山天平諸勝不得登岸而賦長歌》《同邵嗣宗集張坦寓齋題董文敏鶴林春社圖》《曉發新城至雄縣用蘇文定郭熙横卷韻》通首押八庚,《謁明徐少卿祠觀祠後舞蛟石》《南池杜文貞公祠詩爲沈廷芳作》通首押四支,《送萬二之陽山》押二十五有、《明皇幸蜀圖》押七陽等,《侍從叔祖少司寇陳群齋恭讀御製玉甕歌命載擬和》通首押仄韻;又有柏梁體,如押六魚的《江上女子周禧天女散花圖》、押七虞的《書馬券帖後》、押十蒸的《過弋陽六七十里江山勝絶即目成歌》等,可知他並非不能爲一氣而下的勁緊之作,但他確然是以主要之力,用在了轉韻、“對”法之作上了。

其對法用之於字、句者甚多,此類一目即可了然。如《重哭王五》之“君就塾,並水南,我就塾,並水北”,“我嘗七日病方已,君亦七日病方已”,“我醉君亦醉,君貧我更貧。貧以文章見本性,醉憑天地爲陽春”,“甲戌之秋我歸葬,甲戌之冬君歸養。羡君上壽封公八秩躋,禄不逮親我獨凄”,“青山青山杵力齊,築壙築壙霜雲低”,全篇幾乎都用對句作成,而王五(又曾)與“我”之對,則更不待言也。再如《潜溪緋歌奉題座主少宗伯鄒公畫頁》首句之“潜溪紫,千葉千枝溪寺裏。潜溪緋,紫袍中有一緋衣”已是對,再與末句之對“潜溪紫,千枝千葉應輸此。潜溪緋,爲公濃染作朝衣”遥對,豈其所謂“疊對”乎?近於漢魏樂府的趣味。但此種字句對作得過分,如《題王雅宜券後》首四句“長券短券禮昉諸,左券右券法令俱。官券私券勢難已,折券焚券僅有無”,過於密集,幾如堆砌,急促帶過,其意轉晦,覃溪便直呼“不好之極”。

蘀石七古之“對”法並不限於字、句之對,而更施及於篇章,“對”法是其古體謀篇的基本之法。他曾云:“對則便生趣,對則便藏拙。”(40)王又曾詩《味初齋藤花盛放梁山舟冲泉招同宴集花下》批語,國家圖書館藏《丁辛老屋集》鈔本。上舉之《重哭王五》已可見對句與篇章之對的交合。再如《檀欒草堂海棠花歌》,全篇即是花與人對,起句“年年看花花不老”與結句“我亦何心輒拗花”對構,築成此種“對”的基調;中間再作對句鋪叙,如“花總新年勝舊年,客如春暮非春早”;“高枝叢摇蓓蕾殷,低枝艷拂莓苔斑”,是寫花的對句;又隱有主(馮英廉)客、北南之對:“薊北常逢(原作逄,據錢聚朝校語改)勸醉辰,江南豈有思歸者”;詩人客居,與花相對生嘆:“座中白髮不我獨,相憐相惜花枝交”,“美人美人日之夕,芳草芳草天之涯”,花、我對,復美人遲暮、芳草天涯亦對。句對與篇對交用,“是花是人,説成一片”(顧列星語)。

又如《黄文節公小像》,起首四句“銀河飛落三千尺,古潭噴薄盤陀石。翠壁交撑陰黯淡,丹楓倒掛秋蕭摵”,頗爲突兀,須讀至末句“題作廬山觀瀑圖”,方知爲圖中之景。篇中又將文節公與畫像者李唐對寫:“公行及强面非瘦,唐也甫壯筆已蒼”,“唐筆不入時人眼,公面頗遭俗人惱”,自注後一聯用李唐“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與山谷《戎州寫真贊》之“頗遭俗人惱”成句化成,益發見其對得工妙。吴應和謂“定爲廬山觀瀑,全篇皆隱躍其辭,直至篇終一句點出,遥應起手四句,章法奇奥”云云,此即通篇對應之法也。

此種古體詩的對句之法,比之於“單行”之法的直下,自是一種平滯。但“停留”也由此産生出回環往復的空間,力量雖减,若能以增加的唱、嘆“體積”平衡之,往往亦能積成、化成一個“厚”字,也正對得上“蒼莽”一詞所謂的空間無邊之義。李兆元曾批評嘉、道間人“五古但見流利,毫無停蓄”,“七古每流於率易,欠藴藉”(41)(清)李兆元:《十二筆舫雜録》卷八,道光初刻本。,所指正是一意“單行”之弊,而當時人尚未能識得蘀石“對”法這一帖對症之藥也。

蘀石古體對法及章法之奇妙,姑以其寫家事的五古名作《僮歸十七首》説明之。此詩用連章體結構成一長篇,詳寫一家僮歸、去反復之始末。錢儀吉據末章結語“作詩匪告僮,寄以示家庭”,以爲非爲僮作,又認定第四首爲“十七首之真脉”,蓋有“僮今歸見我”一句點題,所言誠是。此首有“我家忠孝家,我身詩書身。凡我所知識,我母幼訓諄”,及“凡我所受恩,僮半日見真”等語,即道明了何以要寫此題的緣由。親故半去,而昔日家中之同閲歷者忽又來歸,雖係一僕人,但與之一同由幼及長,自不能不百感交集而動詩興。題旨置於第四首點明,乃由前三首先已完成此僮身世與“我”家關係的交代,故可作一小結束,以蓄勢再發,此即其章法功夫也。此詩若上溯詩原,當胎息於《古詩十九首》與《古詩爲焦仲卿妻作》(42)(清)郭麐:《靈芬館詩話》卷八:“其《僮歸十七首》純乎漢魏,卻無一字摹仿。”《清詩話三編》本,第3369頁。錢泰吉絶句云:“宗伯西江派偶然,遠探漢魏得真詮。流傳莫漫加嗤點,細讀《僮歸十七首》。”皆此意。,十七首之結構近《十九首》,一二主角貫穿始末似《焦仲卿妻》,叙述加議論的基本手法,亦可分别對應於二詩。而此詩之終爲蘀石詩者,主要即在章法之進化。除點題之妙外,將一樁跨三四十年間的人事,分作十七首來寫,枝節之繁複,頭緒之綿密,幾如一部“詩小説”,寫得比《焦仲卿妻》的數月間事還要豐滿細緻,而其事首尾的完整性則如一。此僮幼時由父送至主家收養,此一幕爲作者幼年親見(“我旁見僮父”),成年後卻兩次棄主潜逃,又兩次覥顔歸來,第二次且不歸三年之久,無信義而有心計,故去、留皆能得逞。“我”則奔波在外,坐館應試,分擔家計,幸而登第(43)應試登第一事,蘀石曾反復言:“先孺人教不孝未嘗以科目期。”(《春夜不寐作》詩末自注)“我母幼訓我,初不只此期。”(《僮歸》之十四)。于僮則任其去來,雖嚴辭以譴,卻並無法懲,一秉其父母在時待僮之恕道。如此醜、美兩主角、兩條主綫,既分述又交錯並進,將其“對”法用得爐火純青,雖嚴苛如覃溪,亦不能置一詞(44)覃溪評云:“借僮歸爲題,以發揮胸中所欲説之前後事蹟,絮絮縷縷,有情有味,非小可所解。”。僮、“我”不諧而共處,雖似僮頑健而“我”羸弱,然終邪不壓正,“昔去無所喜,今歸無所怒”,“他時或難終,但去即復去”;“况我平生懷,坦坦略能喻”,氣轉盛於僮矣。末首尤爲難能地歸結爲“毋曰彼賤性,墮地運偶丁。毋曰我舊門,門衰易伶俜”的主僕平等之識,全詩竟如一部前現代版的“惡之花”,使人驚詫僮頑之餘,終爲“我”家忠恕之風所感。此種前衛性,豈非正是蘀石大家的徵兆之一歟?蘀石的古體詩自帶嫵媚多情的一面,但卻不是元遺山譏秦少遊的那種“女郎”詩,其秘正在此種對法、章法所致之“厚”也。

七、 “性拙”兼“直賦”的詩格

“蘀石體”的成立,除了上述種種詩法之用,其根本之因自然還在於詩人本身。蘀石性情之富於詩性,至少可舉三事以證。一是發生在朝廷,即乾隆四十五年數上疏辨堯陵應在平陽;二是與戴震的争執,斥其學爲“破碎大道”;三是流傳於朋友間的以酒澆花,竟致花被“醉死”的荒唐事。前二事一載《清史稿》,一載《湖海詩傳》,人所熟知;後一事見《檀欒草堂海棠花歌》一詩之錢儀吉注:“公飲花下,喜以酒澆花,曰請花亦飲一杯也。劍亭先生家菊,一夕爲公醉死。劍亭爲公門生。”此事的“詩意”不言自明。前二事之詩意何在?自不在事之是非曲直,而是在於蘀石不計場合、利害及後果堅持己見的個性,以至於落得一要由皇帝出面來裁斷,一是王昶記録下的一個喜劇場面:

時朱竹君推戴東原經術,而蘀石獨有違言,論至學問可否得失處,蘀石顴發赤,聚訟紛拏。及罷酒出門,齗齗不已,上車復下者數四。月苦霜濃,風沙蓬勃,餘客佇立以俟,無不掩口而笑者。(《湖海詩傳》卷十四)

此種執拗的性情,即孕育着詩性的可能,甚或還對應着他的詩風的奥峭呢。而其“癡”的程度,記録者述庵先生及一應旁觀者或者還未必及得上吧(45)蘀石《題王農部昶三泖漁莊圖》:“君家泖上青九峰,我家澉上峰還重。老漁風與老樵雪,誰合輸君誰讓儂。”(《詩集》卷二十七)雖出以戲言,亦似不甚重述庵。覃溪譏爲“似老婆娘厨下鬥嘴聲”,隱見錢、王兩人當年關係似不愜。。

蘀石性情與其詩格的因果關係,前引吴應和之語已説得十分透闢,“篤於根本,孝悌忠信,至性至情,發而爲詩,其旨敦厚,其氣清剛,其意沉着,其辭排奡”。即把蘀石的詩體、詩法回溯到“詩言志”“緣情”的根本上來,由體、法而至於格也。

蘀石的詩格,一言以蔽之,曰“一往情深”。深者,藴藉也。其詩吟唱的親情友情、民情君恩,以及山川花木之情,都不時帶有一種天性“癡”狀,再有意以“拙”的句式出之,性癡句拙,從而造出一種温厚雄奇的詩境、詩格,在乾嘉詩壇與袁枚的“性靈”詩和而不同,幾乎無人可及。對此翁覃溪用了一個負面之詞“顛逸”道出之,不免煞風景,似並未知其所以然,但也庶幾有幾分近之。

例如《趙子固東坡笠屐圖硯歌》,此首七古前半寫此硯之遞傳,後半寫趙氏之圖案;覃溪所評“顛逸”者,當是指“康熙丁亥王澍得”“硯乎彈指易周甲,感我觀者戊子生”諸句,以我之生年來寫“王澍得”至“今我觀”的恰整六十年,巧思乎?抑或不莊重乎?覃溪嗜蘇、嗜古器物,此硯又由他在廣東試院發現而攜至京師,他的觀感自然是後者了。另一首七律《羅山人爲餘作探梅圖題以謝之》,“繁萼向天皆半側”之句,寫羅聘畫梅之狀,詩與畫皆極准、極細;遭至覃溪“顛逸”“可厭”之責的,當是首聯“百年難得幾探梅,畫我入山梅已開”,及“今夜三杯復兩杯”、“賴有羅君共清興”諸語,詩人忘情入詩,覃溪遂嫌其過分。其實置己入詩正是蘀石詩的特點,雖或時有率筆,但卻是其詩的基本之法。即如此首情韻兼備,也可算得好詩。此一特點下文將詳析之。

覃溪對蘀石詩的這一觀感絶非偶然,如他對另一首《二硯歌》,也有“總不莊敬”的評語。應該説,他的這一體察是極爲敏鋭的。一般都只是感受到蘀石性情的純正,如這同一首詩,顧列星之評即是“莊重不佻,如與端人正士晤對一堂”,與“顛逸”恰正相反。蘀石自是“正士”,覃溪作爲蘀石數十年的老友,對此自然不會不了解;他進一步指出蘀石性情在“正”之上的“敏感”特性,而嫌其“過量”。蘀石本人並不諱言其“顛”,如有自賞之句云:“佛香深與染,人意老爲顛。”(《同人法源寺分詠得海棠》)花在佛寺,染香遂“深”,而人也老而愈顛,皆是不妨其“過”之意。意態極濃,顧列星評爲“妙在以淡筆出之”。濃而“淡”出之,豈非覃溪“顛逸”之謂乎。

但蘀石的癡情至性發而爲詩,其法乃在實寫、直賦,情深而温,辭直而實,故其詩格厚重,而並不淡逸。覃溪的“顛逸”之評失之毫厘,實謬以千里也。蘀石向爲人稱道的名作《宜亭新柳六首》及《到家作四首》,以七律之體,最足以觀此兩造之分際。

《宜亭新柳》詩歷來評價甚高,頗有與漁洋的《秋柳》詩相較而認爲不相上下者(46)如顧列星評云:“神韻絶世,視漁洋《秋柳》可謂異曲同工。”查有新評云:“至情綿邈,音節蒼凉,語語自訴悲懷,卻語語不脱新柳,洵稱絶唱,足與新城尚書《秋柳》四章並有千古。”(《浙西六家詩鈔》卷四)黄培芳《香石詩話》卷三:“阮亭《秋柳》之作以風神取勝,膾炙一時,然訾之者亦不少。其實細按,不免有稍空處。若蘀石《宜亭新柳》詩即景思人,言中有物,則洵得騷人之旨矣。”(《清詩話三編》第2737頁)即連覃溪雖語帶保留,但也有同比:“六詩皆深情逸韻,昔嘗以爲勝漁洋《秋柳》之作,今日細讀,亦不能即如此説。”。姑不論其孰優孰劣,兩詩風格之異則是可以比較的。蘀石之作,詩序明言作詩之時際,乃三月新春赴宜亭雅集之日,臨行忽悉摯友陳向中、汪仲鈖二人之凶耗,遂“悲懷莫勝,不能赴招”,而延至明日補作。以新柳寫亡友,本來“柳”諧“留”,折柳惜别,抱持着再相見的殷殷期待。但此處已是無復再見的死别,所以第三首的尾聯“但令相送還相見,敢向人間恨離别”是詩情之最高點,詩人一厢情願地放大“柳”的意象:如果是相送而還能相見的“楊柳依依”,則再難堪的離别我現在也願意承受!詩人自言先成前三首,“次夕不寐”,再續成後三首。除第一首交代“宜亭雅集”題面而稍緩外,其餘五首,中間四首皆寫亡友,前二首是兩位合寫,後二首則分寫,末首再回到宜亭收結,而以陳明經尊人亦號“宜亭”綰接,既實且妙。通篇重在寫亡友,發本人悼友之悲情,“柳”之分量在字面上降至最輕。如第二首首二聯,寫是日聞耗,急“走問孝廉兄康古於南城”的第一反映,頸聯一寫孝廉之年輕,一寫明經之才性沉着,“絮”因“泥沾”而不顛狂,活用了“柳絮才”一典;末聯借“净瓶”之法力送友皈依大千無盡,净瓶例插“柳枝”則在言外。第三首首二聯明寫柳,但頸聯寫二友,末聯趁勢又顛覆了“柳”之意藴,已如上述。第四首專寫陳明經,痛其晚客西安、殁於凉州之景况,用“折楊柳”作背景曲調(47)《詩集》卷十一《懷陳丈向中西安》一首下,蘀石壬子年即逝前一年,還特意補一注,叙兩人聚離之始末,謂其客西安、凉州後,“死生分矣”。;第五首專寫汪孝廉,中二聯不甘天人忽隔之意甚明,末聯以桓司馬石棺備死一典,比量至友的早卒于春華之年,似未及“柳”。第六首稍結到園中柳樹,主要寫晚歸寫詩的“辛苦”與失友的“寂寥”。全篇真情實意,情韻濃烈,是悼友詩,詠“柳”已退居其次。故近藤元粹“失詠物體”之責未可謂知音,必如張維屏“心窩裏一團心血與性情一滚而出”一言(48)近藤語見明治本《浙西六家詩鈔》卷四。張維屏語轉引自黄培芳《香石詩話》卷三,第2736頁。,方道出此詩用情的强烈程度,顯然已大不適用“顛逸”一詞了。覃溪在褒貶失據之餘,也只能勉强指出其一二平仄失調、出韻的小誤而已(49)如指出第四首頷聯之“關山”“明月”,“‘明’對‘關’則不可”;第六首押“蕭”韻,頷聯之“騷”出韻。覃溪也曾指摘漁洋《秋柳》詩末首“秋色向人”、“春閨曾與”之“人”、“與”不對,“‘悲今日’、‘憶往年’亦是隨手用之”云云。轉引自梁章鉅《讀漁洋詩隨筆》卷上,《清詩話三編》,第3540頁。。

這與漁洋《秋柳》詩的寫法大異其趣。漁洋此作幾乎全用“柳”的出典組構,雖滿紙“憔悴”“哀怨”“花事盡”“昔人稀”“新愁”“舊事”之類苦辭,以致時有箋其爲比附前朝興亡者(50)李兆元有《秋柳詩箋》,謂第一首“吊明亡而追憶開國時事”,第二首爲福王作,第三首爲南都諸遺老作,第四首爲福王故妃童氏作。《詩箋三種》,嘉慶末十二筆舫齋刊本。又黄濬《花隨人聖庵摭憶》一四一“傷悼南明舊事詩”條録鄭鴻注,亦以爲漁洋此詩詠南明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然卻難掩通首雅致典麗的底色調。起首一聯的“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既切“白門柳”之典,也將身處的歷下明湖之現實,一下子推移到了歷史的、審美的金陵。此種虚、實“距離”,正是漁洋詩一貫保有的“神韻”基調,雖未必即是黄香石批評的“空”,但也可見其仍未完全脱出明詩學唐的遺風。兩家比較,蘀石《宜亭新柳》詩是借柳而寫人,漁洋《秋柳》詩是寫柳而喻事,一實一虚,一賦一比,其“本”大異。覃溪作爲深知漁洋亦熟識蘀石者,其褒、貶態度的遊移不定,應該也與感覺到二詩基調的不同有關。

再如《到家作四首》,作於蘀石居京離家近二十年後的六十七歲之年(51)蘀石乾隆十七年秋試中進士,自十二年丁卯至十九年甲戌,八年在京師。甲戌秋請假歸葬,回過一次家,次年乙亥秋離鄉返京;至三十九年甲午利用主考江西鄉試之便,回鄉省墓,離家不歸前後長達十九年。,長久蓄積的思親之情,必任其傾心吐露方快。詩題即不矯飾,直白無華。第一首情緒尚温:“白髮爲官長戀闕,青山省墓暫還家。”“同塾諸郎聞已盡,比鄰翁媪訪應差”,“聞”“應”,説明還在途中。張南山、近藤元粹等嘆爲“廣陵散”,自慚“有此感而無此半句”(52)分别引自《香石詩話》卷三及《浙西六家詩鈔》卷四。。第二首一到家,情緒立刻失控:“兒時我母教兒地,母若知兒望母來!三十四年何限罪,百千萬念不如灰!”失恃之悲,直白道來,迸出萬鈞之力(53)張維屏評云:“三、四已具萬鈞力,五、六乃更有萬鈞力,所謂硬弓開到十分足者也。”轉引自《香石詩話》卷三。。末聯再出以母親遺物:“曝檐破襖猶藏篋,明日焚黄只益哀。”嚎啕轉爲嗚咽,哀情益發深長。其悲持續至第三首:“後堂步步哭嗚嗚”,並許願盡責:“范氏義莊焉得置,藍田鄉約未能渝。”第四首禀報家小平安以釋親懷:“老妻京邸兒孫領,塚子鄉園幼小團。”還要修葺家園,“來歲西偏仍補竹,及時南向遍培蘭”;並與第一首呼應,表示老懷國恩難報,家情也未嘗敢忘,總期以忠孝兩全也。四首情深意足,秉筆直書,而起、承、轉、合,章法也是完備的。

但恰是此詩第二首頷、頸二聯的所謂“萬鈞力”,遭到錢鍾書先生“腔吻太厲,詞意太盡”的批評。錢先生更能接受的是其另一首《先孺人生日痛成》的“沉哀隱痛”,以爲“較耐諷詠”。這個批評分出了蘀石詩言情有“太厲”“太盡”與“沉哀隱痛”兩種,“太厲”即與翁覃溪的“顛”近,“沉哀隱痛”則非“逸”,而大爲準確。不過這個“隱”也是相對而言的,錢先生標舉此詩頷聯“茫茫縱使重霄徹,杳杳難將萬古迴”,固可圓説,然尾聯“讀書兩字從頭誤,直悔男兒墮地來”,卻又露出《到家作》“兒時”兩聯的同一腔吻了。此是蘀石的至性使然,絶關不住的,在他的詩中俯拾皆是。如《登燕子磯望金陵》輒呼“江乎江乎吾酹汝,南北之限吾勿與”;《冬至日同王五過東塔寺明秀店》之直白:“不論誰後死,煩惱憶今回”;《獨行》之告别父殯母墳:“悠悠復悠悠,我哭天應聞”,呼天搶地,誠非詩句所宜。

蘀石此類過情的句子固然不適宜摘句,但若置於全首中,配以客觀寫實句之緩冲,又非不能轉成佳作也。例如“兒時”兩聯的痛號,乃是承接首聯“久失東牆緑萼梅,老圃全荒有蘚花”的寫實而來,此老屋老圃正是當年的“教兒地”,遂使“望母來”之念真切自然,而不致嫌其過分。《先孺人生日》一首忽隱忽露,也是賴有頸聯“厨下米薪如手辨,堂前風雨暮花開”的寫實句來作綰合。不過此種有情有景的寫法,本是律詩一聯景、一聯情的老套,糾纏於此是搔不到蘀石詩的癢處的。故還是要回到上文指出的“直賦”的寫法,才是蘀石個人風格有别於他家的關鍵處。

蘀石此種直寫實情的功力,在古體中更有揮灑的空間,往往可以從容叙述人事之原委始末,直於“事中”見情,感人的力度反較“言外”“餘味”的寫法爲强。上述《僮歸十七首》已見其例,可再舉寫其孫善元早夭的《寄善元槥於南窪僧屋過而撫之雜寫五首》,場面、過程直直道來,實况如在目前。如第一、二首寫當夜發病之急:“其夜四更汝母叫,我與祖母起倉皇。急中聞汝大呼母,及至見汝絶在床。既甦復絶甦轉眩,天黑急請醫誰良”;寫苟延之際祖孫三代互伴煎熬:“黄昏與母説,燈火兒不喜”,“模糊時一呼汝母,我四人者淚如雨”,“洎乎三晝夜,守汝看不已”。第三、四首回溯日常往事,寫祖孫倆教識字之稚趣:“日前汝來問我字,我曰此字當讀某。汝疑恐我錯,謂母教則否。卻走告母乃改之,依依成誦在窗牖。”寫送孫上下學:“今春汝七歲”,“攜汝數步往就塾”,“晚飯歸我揖迎汝”,一一據實事寫出,不用一筆假借。末首説出了買船送槥南歸的後事安排。全篇用“汝”的第二人稱,祖孫直接對話,完全排除了“比”的可行性。而其情之深摯,連默存先生亦不能不爲之頷首也。

蘀石的古體詩寫事以盡,而又不欲寫成“叙事詩”,其法一是用連章體,將長時段的故事切割成一個個片段的場面,避免長篇連貫叙事,如上舉《僮歸》《寄善元槥于南窪僧屋》等詩;一是即事而不展開,純用“叙述”加議論,即一般意義上的“賦”法,也與“叙事”有别。此類詩自然更多,也極動人。如寫王又曾的幾首,皆有事,“其月吴棹買,其夏韓江行,其秋在金陵,其冬我還京”(《重哭王五秋曹》),然都不必展開。《寄汪上舍孟鋗仲鈖》一首,用此法而最得古意:

與君兄弟處,使我聰明開。孰爲久此别,安能望其來。把卷忽將語,盡日不計回。年長寡輔助,境新多删裁。蹴踏九衢塵,心儀天下才。無由逐騏驥,騏驥笑駑駘。一月不一出,寒風室徘徊。青燈見古人,顔色曾何猜。山川愛玉璞,草木驚春雷。元氣有必洩,豈得長胚胎。我里數君子,鄭重深培栽。高松冰雪際,蒼茫讀書臺。

全詩“叙述”與二汪兄弟的友情,只有“山川”二語算是比喻,(“高松冰雪際”一句,因對句“蒼茫讀書臺”,故亦可視爲實境。)其餘皆一氣“賦”就,“語意之真,氣息之厚,近時詩人鮮克有此境界”(吴應和評語)。主要用“賦”的手法而成其詩境、詩格之厚,其時詩壇真蘀石一人而已。

八、 無詩不“有我”

蘀石家境貧寒,四十五歲中進士,後至朝廷二品大員,窮、達兩種人生經歷大致平衡,且都極充分。中式前常年靠奔走外地、坐館教書謀生,做官後也不治財産,一秉本性,公務外惟讀書作畫,鑒賞名物,登覽唱酬;又屢以朝廷的身份典試各地,遊歷山水,探訪民俗古迹,足迹幾遍四方。他以一顆極熱烈的入世之心,一一賦詩以紀,筆觸極爲開闊。其詩不論察微知著,濃墨淡彩,第一要素必是此“我”的不缺席。

錢鍾書曾謂蘀石中年後遇上翁方綱與乾隆帝是他的詩之“不幸”,此言半是戲言(54)此言見《談藝録》。然《中文筆記》又有言:“題詠之作,議論不考訂,用典不徵事,故異蘇齋。後與蘇齋友善,亦復如此。”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册,第572頁。。其實蘀石秉性堅强,這個“我”字是極難移易的。他與覃溪在詩學方面的關係,在早期是他影響覃溪,後期則是同中有異:“同”基本是他一貫的堅持,“異”也是覃溪奈何不了他的同一本性,覃溪所謂“顛逸”,在他則是“有我”。又與乾隆帝君臣關係甚深,導致他寫下大量的和帝詩、頌聖詩,但這部分詩也可與其他詩區隔,即並不妨礙其詩題與詩風的穩定。似可以“和帝詩”較集中的卷三十七劃界,此年他六十八歲。前一年還寫有《黄文節公小像》《百花洲宴席感賦》《到家作》等力作,此年後氣力雖仍未見少衰,七十三歲在秦川道上還寫有《橋山篇》《畢原篇》《唐昭陵》等大篇,但好詩畢竟不多了。不過這與其説是君臣相處日久所致,還不如歸之爲年衰所致。總之蘀石賦性極强,其詩直賦有“我”,上述思親懷友之題已見其例,其他題材也莫不如是。

例如他寫景物,一般都置身於現場,隨身賦景,物、“我”交集,爲景物獲得了時、空感,化平面爲立體之物、静態爲動態之景。如寫城堞:“粉堞如橋跨水明,東西過溪城上行。看花欲渡不餘渡,上城下城方出城。”(《晚步吴羌山下》)跨溪附城的“堞”之體積,也能隨“餘”之行迹而呈現。寫雪尤奇,與“我”竟是零距離:“山山敗絮蒙頭我,樹樹空花過眼禪。”(《苕雲草堂曉起得雪》)“活雪人”形象絶無僅有。其詠雪多從“聽”的角度,如《初二夜聽雪作》《夜半聽雪》《聽雪憶永安湖》等,也是一種切身的感受。詠花、詠植物之作也大都寫於與人同賞的場景,法源寺與馮英廉檀欒草堂的海棠花,不憚十數出,寫得花、人一片,非專詠花,已如上文《檀欒草堂海棠花歌》一詩所示。吴應和曾比較他的《牽牛花》“秋夢與人分院淺,曉凉因爾到籬偏”一聯與朱竹垞的不同:“曝書亭十二韻專意詠物,而此五、六一聯中有人在,才覺趣味雋永。”(55)朱詩見:《騰笑集》卷七,清康熙刻本。指出的也是同一特點。此詩前四句直賦亦甚出色:“青蔓非蘿著處纏,翠英如盞吐來圓。映空最覺雲光嫩,承露俄愁日色蔫。”以律體之故,轉較朱竹垞凝練;尾聯“何須織女邀親摘,種向盈盈一水邊”甚妙,織女“牽牛”,雖屬用典,而幾如不用。寫器物也極富生趣,如《戴儀部文燈齋飲沈存周錫斗作歌》一首從製器之匠人入手:

蠟花摇摇客半醉,重爲主人拈舊器。吾州薄技近已無,可憐流轉還供士女娱。張銅爐,黄錫壺,匏尊王周銀盌朱。後來沈老亦煎錫,粉合茶匳常接覿。只如此斗方口酌酒多,環鐫杜甫飲中八仙歌。我今一斗三斗五斗過,欲放未放愁摩挲。款記康熙歲戊戌,是歲僕齡才十一。鬢絲回憶春波橋,沈老門前緑楊密。

由嘴下的酒器生发,詠故鄉之器物,重拾兒時生活,亦是不離“我”的故技,器物遂亦有生命矣。

蘀石輶軒屢出,途經之處,例皆有詩。所寫山川古迹,自然人文,也是一大宗。錢鍾書先生謂其“皆全力以赴”,寫得“呆滯悶塞”,誠不免是病,但也並非没有好詩。大抵前十卷在家鄉及江浙一帶遊食,寫此地山水較爲得心應手。卷六至卷八將浙西的湖光山色寫得青翠欲滴;乾隆三十九年回家省墓,又有數首,則“嫩”山“碧”水如舊,而已微著滄桑矣。寫江西則以從叔祖錢陳群的關係,偏於情義,“南昌郡有吾家事”(《江西試院小病雙桂盛花已落》),“君恩實有臣家事”(《百花洲燕席感賦》),又或以身在淵明、山谷老家,頗易感發詩心,寫出好詩,如《南昌旅夜用李參政韻》《夜行將至柳前作》《至南昌館於百花洲上》諸首,但都不關山水。寫山水較好者如《過弋陽六七十里江山勝絶即目成歌》,用生、拗句寫江蒼峰奇,而能穩順;寫廬山的《雨至東林宿》《東林曉起》頗有見道語,“昨夜我無夢,不知在廬山”,顧列星評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得此又進一解。”《出東林六七里望廬山》一絶,寫雲中之廬山瀑布:

連峰出雲雲半開,奔渠卷雪響春雷。雲中屈曲明如玉,都是天池頂瀉來。

与太白名句写日光中之同一瀑布,又能有别。

蘀石行旅詩尚有秦川一路,則寫來似較費力,所涉周秦漢唐遺迹,地理描寫與古今議論時有疏失,如《畢原篇》,“南涇北渭兩水夾”一句,錢儀吉據宋敏求《長安志》,謂當作“北涇南渭”;寫文王、武王、周公之陵墓方位,地利遺澤漢陵,覃溪譏云:“其意以風水先生自命也,竟不成詩。”誠非苛論。整體而言,蘀石的山水遊歷詩往往也以寫自己爲重,非徒詠山川,所歷之途又多是熟山剩水,故不能見佳也。

蘀石題詠品鑒書畫之作有近三百首,是集内極可觀的一大宗,頗不乏好作品。“我嘗閲萬卷,善本宋元俱。近始返章句,聊用畢迂愚。”(《題盧文弨檢書圖》)詩中涉及的唐宋名家真迹,如李思訓《明皇幸蜀圖》、李成《寒林圖》、巨然《山寺圖》、范寬《秋山行旅圖》、東坡《馬劵帖》、《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墨蹟、山谷《題淡山巖》墨蹟、米芾《虹縣詩》墨蹟、米友仁《海嶽庵圖》、宋徽宗《題南唐王齊翰勘書圖》,鄭所南畫蘭,以及疑爲閻立本的“吕望甘羅圖”、北宋無名氏的《長江圖》、《鬥茶圖》等,他都曾經眼;元明、清人之作玩摩更多,如趙孟堅《水仙卷》,趙孟頫書《史記汲黯傳》、《道德經》手册、繪《倚柳士女圖》,王振鵬《伯牙鼓琴圖》,陳仲仁山水卷,鄭元祐《小瀛洲記》墨蹟,王蒙《一梧軒圖》、山水軸,王履《華山圖》,沈周《桃花書屋圖》、《獅峰山水卷》,唐寅扇面,文徵明《忍齋圖》,仇英人物册,董其昌《鶴林春社圖》,王問《潙山水牯牛》,文柟《真晉齋圖》,倪元璐畫册,項聖謨山水册,清初四王中的三王:王時敏《秋山白雲圖》、王原祁《富春秋色卷》,而王翬的作品最多,有《北徵圖》、臨郭忠恕的《湖莊秋霽圖》及瑶華道人所藏的十二幅(《題瑶華道人所藏王翬畫十二首》),皆作詩以記。他本人亦有畫名,一生與友人間之能畫者互通聲氣,未嘗稍息;與同時之以畫鳴者如華喦、金農、鄭板橋、羅聘等人,也或題其畫,或直接往來。浸淫古今人間,積爲“詩人之學”。寫詩用畫典,如《題趙子固水仙卷》“篋有蘭亭懷寶獨,船如米老出遊恒”,言趙氏家藏之絶品;《質郡王梅竹小幅謹題》“宣城管試歙州墨,李息齋兼楊補之”,筆墨專用外,李善竹,楊善梅,指代皆切當;《題羅聘畫鬼二首》:“畫鬼畫雲煙,猶堪米敷文。曷不學阮瞻,一空此紛紜。”“六趣外無趣,七趣中有人。即非若馬趣,願君思公麟。”小米之雲煙與其畫鬼之縹緲雖“無不可”,然又以李公麟畫馬之實,規其變怪爲常,凡此皆爲“繪事當家語,所以不可及”(錢儀吉評《觀趙仲穆畫》)。而蘀石書畫觀之尚實,也與其詩觀通。

題畫詩極易寫成“名畫記”,蘀石曾在《觀真晉齋圖》一詩中直白:“我懶欲詩直爲愛觀畫,卻復櫽括丑記詩則無。”似乎自省此詩非詩,只是張丑題在文柟畫上的《記》之轉寫而已。這當然是他的反話了,若認可“以文爲詩”的趣味,此詩自不失爲一首好詩(56)此詩錢鍾書大表讚賞,以爲“以文爲詩,盡厥能事”。而覃溪曾表示惋惜:“此題惜只如此了之。”乃惜其未盡張丑真晉齋藏品之叙寫,也非謂其詩藝。。事實上如他的《黄子久富春山圖卷》《觀蔣文肅公所藏趙子固定武蘭亭五字未損本卷》等七古長篇,落筆在乾隆鑒定《富春山居圖》真贗、趙孟堅落水護《定武蘭亭卷》等藝術史上富於戲劇性的事件,叙述成詩,都可謂“以文爲詩”的好例,而非“畫記”。况且其叙述畫面,每有詩意盎然的句子,如題秦大士《柴門稻花圖》,寫其畫面,極自如地變化當句對、複沓等手法:“擢秀高低熟雨暘,舒英早晚稠風露。南畦葉緑轉東畦,東溪水白入西溪。紫蟹肥憐稻花蟹,黄鷄肥是稻花鷄。”(《秦大士又作柴門稻花圖屬題》)“擢秀”句切“稻”,“舒英”句切“花”,田畦溪水,蟹、鷄竟亦與“稻花”連體,既不離畫,而亟是詩矣。叙寫畫面又能配之以聲調節奏,如七古《題太常寺仙蝶圖》,朱休度謂全首用韻“六轉。前兩四句,後兩四句,中兩五句,又前後各有一句不用韻”,讀之幾如蝶飛之一頓一頓。又用了“飛飛飛望槐陰還”“飛飛彌覺芳菲菲”等疊字句,頗能助畫蝶之飛狀。而格、韻最見穩諧的一首,莫如七律《題施學濂九峰讀書圖》:

乍浦九峰青到海,屠墳秋鳥脆登盤。十分占得讀書力,一出憑爲朝士看。肥馬豐車愁衮衮,長松孤鶴夢珊珊。此身要是供時用,可道閑忙定兩般。

首聯是畫幅全景,中二聯發揮“讀書”之意,前聯極渾成,後聯創而極工,遂推送末聯至於高格,全首煉而無迹,竟似一氣呵成。畫當行而詩本色,種種出色之處,較之亦能畫的蔣士銓等同時詩家遠勝一籌。

題畫詩創自老杜,寥寥十餘首而開宋人無數法門。其筆下曹霸韓幹之馬駿,馮紹正之鷹疾,“氣敵萬人將”(杜《楊監又出畫鷹十二扇》),力量之雄大,連蘇、黄也不能承接,觀東坡寫韓幹馬的數首,即可感覺與老杜氣力間的懸殊。蘀石自然更不待言。他的題畫詩,大抵接續的是東坡所謂“韓生畫馬真是馬,蘇子作詩如見畫”(《韓幹馬十四匹》)的實寫一路,在這一方面大顯身手。如《王叔明山水軸》《王石谷洞山圖》二詩,兩家畫筆之精細如此,蘀石詩筆便也能如彼:前一首隨畫面細緻到山水中的“隱君翻經坐若忘,幾有龕佛爐無香。小童研墨洗臨水,橋外何知來客履”,後一首也毫不示弱地把原畫中“洞山藝茶”的熱鬧風俗細大不捐地呈現出來,詩與畫的寫實功夫不相上下。但這並非一般所言的“詩如畫”或“畫如詩”的“空間”平行轉换,而是詩以“時間藝術”的功能來寫“空間藝術”的畫,畫、詩各成其本體。“以畫作真”(57)清人張上若評杜《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語。(清)楊倫:《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12頁。,這本也是老杜創格,但其趣在奇壯,如“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等句,宋人以下雖讚嘆有加,脉絡卻是不接的,而是另求“實”趣。蘀石題畫詩即主要用七古之體,酣暢淋漓地盡現畫中實景,大大發展了此種“實”趣。此類佳作甚多,除上文涉獵者外,另有如《題秋山白雲圖》、《題王五秀才石梁觀瀑圖》(九言)、《題陳向中西溪書屋圖》、《宋無名氏鬥茶圖》、《江上女子周禧天女散花圖》、《書馬劵帖後》、《明皇幸蜀圖》、《伯牙鼓琴圖》、《題董文敏公鶴林春社圖》、《題秦大士種樹圖》、《題秦學士柴門稻花圖》、《觀董元度所攜畫竹圖》、《松石軒圖》、《題王石谷臨郭恕先湖莊秋霽圖》、《董大司空齋觀米敷文海嶽庵圖》、《趙仲穆爲楊元誠畫竹西草亭圖》、《觀吴興山水清遠圖》、《題陳檢討填詞圖》、《讀書峰泖圖爲施侍御題》等,總體成就遠在宋人之上。

老杜題畫詩另有一格,即“老夫清晨梳白頭,玄都道士來相訪。握髮呼兒延入户,手提新畫青松障”(《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的置己入詩的寫法,則於蘀石而言最是親切。他也是畫裏畫外,出入自如:“人事無常畫中畫,畫中看畫無人會。我今猶是畫中人,畫外居然發長喟。”(《劉松年觀畫圖歌》)一如老杜,此則無須轉手宋人也。此類“有我”之句俯拾皆是,可摘者如:“我聞仙掌之掌本非掌,洗頭之盆亦非盆”(《題馬榮祖玉井蓮圖》),“只今論文那必仲長統,期我亦賦松巖篇”(《題范璨松巖樂志圖》),“我家澉上青峰九十九,安得皴成補入重題詩”(《曹洛禋畫天下名山圖題之》),“往者把君詩,清妙近昌穀。兹焉示我圖,見緒尚膺服”(《題汪棣後談藝圖》),“嗤餘非庖人,乃自越其俎。悠遊半百餘,未識今是處”(《題張馨年非圖》),與他所有詩的“有我”是一致的。

蘀石詩的此一“有我”之旨既是他的自覺,也是本朝詩學逐步達成的共識。康熙間吴喬、趙執信批評漁洋提出的“詩中有人”説,此時已被進一步明確爲“詩中有我”,如謝鳴盛云:

《談龍録》載昆山吴修齡與友書有云:“詩中須有人。”其論固善。鳴盛則謂詩之中還須有我在。蓋我有我之性情,我之學識,我之登覽吟眺。同此議論,而志趣迥殊;同此丘壑,而意興各别。要使後人覽之,恍如與我相遇,挹豐標而訴忠悃,斯善矣。陳正字“前不見古人”之詠,於幽州臺何涉?而每一吟諷,若親睹其立臺端,披襟裯,慷慨而歌也。豈非有我之故乎。(58)(清)謝鳴盛:《范金詩話》卷下,乾隆五十四年官崇刻本。按此書由汪群紅、劉奕點校,已收入《清詩話全編》(乾隆期)。

此“有我”説與同時袁枚的“性靈”説同調而異趣,成爲全面解讀乾隆詩學的一個關捩點。其間的異同,也正可説明蘀石“有我”詩與袁枚“性靈”詩的異同。隨園“性靈”説及詩久爲人所共知,而“有我”説與蘀石詩相得益彰,尚待大力抉發,兩條主綫平行,又正合《乾嘉詩壇點將録》點袁枚“宋江”、錢載“吴用”之定位也。

九、 餘論:“質實”代興“神韻”的第一人

蘀石詩在嘉慶以後的評價,逐漸被趨同至一“深”字上來。如洪亮吉云:“宗伯載之詩精深。”(59)(清)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84頁。吴錫麒《秋懷詩》云:“千詩盤鬱此胸襟,長水侍郎才調深。老作江湖耆舊長,情兼騷雅美人心。”(60)(清)吴錫麒:《秋懷詩四首》之一,《有正味齋詩集》卷八,清嘉慶刻本。郭麐《靈芬館詩話》引穀人此詩,贊云:“著一‘深’字,真蘀翁之知己也。”又與浙派之前輩詩人比較云:“視曝書亭較深,視樊榭山房較大。”(61)《靈芬館詩話》卷八,第3369頁。由一“深”字而高置蘀石在浙派中的地位。而至錢鍾書先生,也着眼於此一“深”字,然改作横向之比:“所謂‘才調深’者,乃由頻伽、穀人之習於淺。較江左三家、吴中七子、常州五星,則蘀石自爲深穩。”“江左三家”當指袁、蔣、趙(62)蔣士銓江右人,袁蔣趙合稱“江左三家”,未知出處。錢先生不認可“三大家”之稱,故此處或是便宜用之,蓋江左二家多於江右一家也。“吴中七子”乃指曹仁虎、王鳴盛、王昶、錢大昕、趙文哲、吴泰來、黄文蓮,沈德潜曾選編《吴中七子詩》,故名。“常州五星”乃指洪亮吉、顧敏恒、孫星衍、楊芳燦、黄仲則,語出袁枚:《仿元遺山論詩》,《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七,清乾隆刻本。,故雖對蘀石詩的“深”有所保留,但仍拔萃於乾嘉一代詩人之上,最終與洪亮吉、舒位等的定位相同。

本文的結論也是如此。“才調深”或曰“精深”,具體而言,即包括以對法爲基礎的句式、以音節爲基礎的長句、古體長篇及連章體的章法,以及詞繁意複而非一瀉無餘的直賦等,多方用力,將詩人的濃情厚意表現無遺,所以袁枚、王昶“率意”的批評是不能成立的。相反,錢儀吉曾以英石之“皺”“瘦”“透”三字,評其《王顯曾邀出右安門看秋色先夕得句》一詩;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録》點其爲“吴用”,也有“遠而望之幽修漏,熟而視之瘦皺透”一語(63)(清)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録》,《清詩話三編》本,第2351頁。。兩家不約而同,以石之坳坎作喻,所言乃“刻意”而非率意,也是精深之意。而錢鍾書先生對此又作了一次校準,於三字只首肯一“皺”字,且易“瘦”爲“肥”,以爲此“皺”乃“肥老嫗慢膚多摺而已”。其喻以先有“所作幾不類詩”之見,故不免稍苛,尺寸似需再略作調整,即應是肥而復瘦後的“膚摺”。故非但“皺”尚在,即“瘦”亦可存,“透”則當作“盡”“徹”解,而非“漏”之透,方才合蘀石詩之實際。蔣超伯所謂三字分别可醫“平鋪直叙”“俗不可耐”“似是而非”三病,“支離非皺,寒儉非瘦,鹵莽滅裂非透”(64)(清)蔣超伯:《通齋詩話》卷下,《清詩話三編》本,第6123頁。,其例雖爲韓、黄、蘇,但驗之蘀石詩,亦大抵可當之。可舉《僮歸十七首》説明之。錢先生批評此詩“詞費意沓,筆舌拈弄糾纏”,即“肥”而不“透”之意(65)錢先生又批評此詩“有故作藹如仁者之態,無沛然肺肝中流出之致”,則未解蘀石之至性也。。然一題分爲十七首,既從頭述來,又多方穿插頭緒,正叙反説,旁敲側擊,即生“皺”矣;有皺摺即不可謂肥,詞繁而不艷,即是“瘦”矣;僮僕歸去失序然非無家法,其原委明白道盡,理亦近乎“透”徹矣。蘀石詩之“皺瘦透”,豈此之謂乎?雖惜已不類“石”之妙喻,然亦無可如何也。

對於“蘀石體”特徵的認識,錢儀吉頗爲自負,他評《翁莊感舊》一詩云:“一字一語,一語一感。是爲深細,是爲清微。蘇齋、樊桐正未足語此。”他的一系列看法確實較翁方綱、顧列星深入,但也還是主要落在五古、五律一方面,如評《同徐秀才以震上舍以泰遊棲霞嶺》云:“此等乃真唐人之髄,亦是漢魏以來上接風人正脉處,僅以雋妙目之,索解人不得矣。”又評《清隱庵夜雨》云:“不知爲唐爲宋,觀物息心,天然偶成,是爲好詩。”風人正脉、天然偶成云云,都主要是五言的長處。翁方綱也是如此,他所肯定的也多爲五古之作,七言則只到所謂“清真七律”一種而已(《上巳二首》評語)。他較二錢(儀吉、泰吉)稍進一步的是章法結構方面的分析,如評《西堤二首》之一的結句:“五古每於收處見章法”;評《王五春日金陵書來及秋懷之》:“極其匠意結構出之。”又注意拈出其質實之作,如謂《酌第二泉》“實皆字字滌盡浮塵者”,已觸及詩壇風向的轉變,眼光較二錢爲大。但對七古仍未置一詞,有昧於蘀石體直賦、繁重的主要成績所在,這當然也是由受限於他的“肌理”詩學的一貫立場所致(66)覃溪《石洲詩話》以其“肌理”説析詩之結構,長篇僅及香山五古。餘提要已言之。參郭紹虞輯《清詩話續編》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二版)。。

蘀石詩的手法都是承自唐人、宋人乃至漢魏詩人而來,然又都取捨自如,熔鑄變化,以寫己情今事爲能事,成功爲一不唐不宋不漢魏的新詩體,標志清詩至此時方才完全成立。這與乾隆詩壇徹底擺脱了此前尚在糾纏的或宗唐或宗宋的困惑,也有直接的關係。此就理論層面而言,宋以後的詩人,自然應該只有不分軒輊地全面接受宋前吾國全部詩學之遺産,其人才有可能鑄就更大的詩功。六朝詩學爲唐人所接受,唐詩學爲宋人所接受,宋詩學卻要越過明代,遲至清中期才被接受,具體而言就是唐宋詩之争直至此時方才修成正果。而稍前的康熙時期,連王士禛的詩學修養也不免受此干擾。一般認爲漁洋是清詩成立的第一位代表性詩人,但他與明詩的藕斷絲連,宗唐而又欲宗宋,使得這一身份在其生前身後不斷受到質疑和挑戰。翁方綱既全力維護又深致詰難的態度,最可説明漁洋不能完全代表清詩主要趣味的合理性。這連帶也就影響到清詩自家風格正式形成於何時的問題。隨着清詩研究的深入,更準確的結論,這一頂桂冠,恐怕是要錢載與袁枚這兩位乾隆詩壇大家來分享的。袁枚對漁洋“不相菲薄不相師”的宣示,也可視爲蘀石的立場(67)蘀石詩雖非無神韻含蓄之味,如朱休度於《觀王文簡公所題馬士英畫》一詩下,記云:“乙巳正月,老人招宿九豐草堂。夜分譚詩,曾拈此詩詔度。蓋自喜不著一字,婉而多諷也。”然只是一格而已。覃溪即屢不滿其尊竹垞而輕忽漁洋,曾責其過漁洋墓道竟無詩憑吊。見《萬孝廉屬題高生跋漢五鳳二年墨本》《二硯歌》《出張店》等詩評語。又蘀石詩喜次韻,則較隨園離漁洋更遠,隨園嘗云:“阮亭尚書自言一生不次韻,不集句,不聯句,不疊韻,不和古人之韻。此五戒,與餘天性若有暗合。”《隨園詩話》卷六,清乾隆刻本。。蘀石與隨園兩家,成爲清詩告别漁洋、樹立本朝詩“完全”風格的完成者,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清詩的全盛期。

至於蘀石詩與隨園詩的比較,本文不贅,但也可從大處略説一二。兩家的詩風以“盡”同,兩家也正是以此一“盡”字,而與漁洋詩的“神韻”“餘味”劃出了界限。但兩家的“盡”也不相同:隨園乃真是盡矣,蘀石則盡又不盡;尤可怪者,隨園“比”“賦”兼用反而“盡”,蘀石用“直賦”爲主反而“不盡”;隨園用比使情“冷”,蘀石用賦情反“熱”;隨園詩的節奏輕快爽朗,蘀石詩的節奏拗折回環;以至如錢鍾書先生所言,蘀石詩總體竟“深”於隨園矣,然隨園議論風生,隨物賦形,詩境又“大”於蘀石。兩家之不同,是清詩“内部”的風格之競争,已不再是與漁洋之間的帶有明、清詩區别的性質了。

更有甚者,昔者陳衍曾将漁洋的這一道界痕放大到全部詩史來認識。《石遺室詩話》曾就梅聖俞“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一語,判斷云:“宛陵此四句,前二語實難於後二語。”“前二語惟老杜能之,東坡則有能有不能。”“漢魏以下則須易一字,曰:狀‘易’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68)《石遺室詩話》卷十,第139頁。這段大議論即是針對漁洋的影響而發的。蓋梅聖俞此説在宋後影響極大,嚴滄浪“興趣”説,王漁洋“神韻”説等,都屬此一路。石遺指出姜白石《詩説》、司空表聖《詩品》、嚴羽《滄浪詩話》等爲漁洋所表彰者,不過是梅氏上述之語的後二語而已。他還列出清單,自阮、陶、韋、孟、柳以下,皆不出後二語的所謂“餘意”“言外”詩,漁洋自然也不在話下(69)出處同上。。

石遺此言,將魏晉以下直至蘀石以前的詩風,全部歸爲所謂“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一類,意在爲彼時“同光體”尚實的詩風張目,故語似稍偏,卻並非空論。在他之前,嘉道間騰聲士林的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已先對鍾嶸《詩品》直至漁洋神韻之一系,作過總批:“新城尚書不處滄浪之時,亦拈妙悟二字,倡率天下,似乎誤會滄浪之旨。又以《滄浪詩話》與鍾嶸、司空圖《詩品》、徐禎卿《談藝録》一例服膺,皆不甚當。嶸之品評顛倒,前人多已論及;表聖《廿四詩品》古今膾炙,然文詞致佳而名目瑣碎;《談藝録》推本性情,頗敦古誼,然謂樂府與詩殊途,是不知三代以上詩樂表裏之旨,謂子建不堪整栗,是不識子建也。”(70)(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一,《清詩話續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905頁。石遺之説實本此,僅易《談藝録》爲《白石詩説》耳。但養一齋將一部詩史至元明,歸之於他所拈出的“質實”一詞,則與石遺南轅北轍。而兩家之大不同又能殊途同歸者,乃在養一齋“質實”詩史的下限,止于“虞道園之質,顧亭林之實”,同樣排除漁洋在外(71)(清)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三,第1936頁。潘氏論“質實”云:“吾學詩數十年,近始悟詩境全貴質實二字。蓋詩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質實爲貴,則文濟以文,文勝則靡矣。”,這是潘、陳二家的共識所在。

以今日之立場視之,陳石遺着眼於清詩中後期糾變漁洋詩風所確立起來的“質實”新風,也不妨視之爲調整養一齋質實詩觀後的續論。此種新詩風延續了宋詩改變唐詩趣味的努力,而達成了最終的成果。本文不憚詞費,詳細分析的蘀石詩之情在“言中”而非“言外”的直賦寫法,一改漁洋以來“羚羊掛角、無迹可尋”的神韻詩風,此事竟似較石遺所謂“惟老杜能之,東坡有能有不能”的局面稍稍改觀矣,豈能不表而出之?請看石遺心目中的蘀石:

有清一代詩宗杜韓者,嘉道以前,推一錢蘀石侍郎,嘉道已來,則程春海侍郎、祁春圃相國。而何子貞編修、鄭子尹大令皆出程侍郎之門,益以莫子偲大令、曾滌生相國。諸公率以開元、天寶、元和、元祐諸大家爲職志,不規規于王文簡之標舉神韻,沈文慤之主持温柔敦厚,蓋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也。(72)《近代詩鈔·石遺室詩話》,第879頁。

至於錢鍾書先生嫌其“哀逝悼舊之作”“皆黏著鋪叙,有同訃告,幾能聲徹天而淚徹泉”,有其不喜此種詩風的因素在,是就“詩”而言,而石遺先生則是就“清詩”而言,兩家着眼不同在此也。

清詩不在清前期的康熙時期稱盛,而與盛唐詩、盛宋詩相同(73)明詩以李何王李前後七子爲代表,也出現在中葉的弘治、正德、嘉靖、隆慶時期。唐以後各朝代的詩歌盛期與政治經濟社會的盛期大致同步,也是吾國傳統文學饒有興味的一個現象。,出現在中葉的乾隆盛世,原因自然很多。翁方綱似曾有意直接歸之于“盛世”本身,他評杜有一高論,即所謂“最不服歐陽子窮而後工之語”:

夫謂窮而後工者,蓋不窮不能工也。杜之浣花、瀼西、東屯、西閣,鬱勃淋漓,可謂極其工矣;至於宣政紫宸、掖垣、左省間之作,以通集計之,曾不得什之一二耳。此豈非歐陽子之言驗于杜陵乎?曰:此非杜之志也。設使少陵與房、杜諸人並時立於貞觀之朝,有唐一代雅頌躋漢魏六朝而上矣。不幸而遭天寶亂離,饑餓奔走,抑塞無可告語,而其詩之工乃日出不窮者,蓋天地元氣至此時,必於是人發之,不擇其時與地矣。而此老撫心自許,終若未敢自信者,終若有所遺失者,故於此有怦怦難釋之積憾焉。(74)(清)翁方綱:《杜詩附記》卷十五,上海辭書出版社藏宣統元年夏勤邦鈔本。此語覃溪一再言之,如又見於《黄仲則悔存詩鈔序》,《復初齋文集》卷四。

致憾于老杜大才而未能生逢盛世,遂屈爲“變風”“變雅”,必“盛世”方才是“正風”“正雅”産生的第一條件。當世則以無大才,連學杜最愜的蘀石也不能當意,並世詩人無一家當得此意,故雖處盛世,詩壇也不能與之相般配。惟此意未便明言耳。其論甚大,足配乾隆盛世詩壇,但也只能存而不論。而較爲實際的詩學方面的原因,應該還是上文指出的宋詩“解禁”的新因素。此時較之前代真正吸收到了宋詩的養分,大别於明詩的排斥宋詩、漁洋的有限吸收宋詩。養分充足才能發育完全。清詩後期又能出現如鄭珍、陳三立一應大家,以及“同光體”詩派之豹尾,端賴此一宋詩養分的補充,推進吾國傳統詩而至走完它的全程。錢載還有袁枚,正是此一進程質變開端的兩位中樞人物。今借《蘀石齋詩集》的整理出版,兹爲申論如上。至於袁枚發揮的相同的作用,則爲嘉道以後的詆袁風潮所遮蔽,他的“廣大教化主”的多元性,也轉移了其在詩史方面的這一重主要意義,當俟另文闡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