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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与物:一种观看的方式

2020-05-06杨琼

南腔北调 2020年4期
关键词:江南水乡物象艺术创作

杨琼

艺术家的使命,并不在于叙述伟大的事件,而在于使细小的事件变得引人入胜。

——叔本华

曾经看到黄剑武的几张水墨写生作品,以城乡街景为对象,少了一些喧闹,多了一份静宁,给我印象很是深刻。我认为这些作品可以代表他目前的繪画水平。

《山城坝坝茶》《考古所的林荫道》《枇杷山公园的早晨》《公园门岗》等作品视角独特,让人看到了“当代”水墨画难得的新意。版画式的构图和用墨,厚重而深沉并富于装饰性;清新而透明的语言,充满表现力的形式,彰显了作品独立存在的地位。在这些作品中,画家的眼睛似乎在某一刻静止在运动着的世界里,捕捉到了一种深刻的意象,体现了他对独特的视觉经验的自信。在这些作品中,画家不再以概念为出发点,或者说不再囿于概念,而是创造了一种独具个性的形式。这些作品不是毫无保留或无所顾忌地把所看到的对象纳入画面,但这些作品让我们看到了日常认知之外的东西,并且从中获得愉悦。换句话说,画家不是为了使画面更加客观而描绘对象,而是让对象服从自己的选择;画家并不试图解说什么,而是让图像记录故事和叙述故事,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巧妙地切换了自己的情绪。

同样是描绘(表现)物象,画家是如何让所描绘(表现)的对象经验于对象,又不同于对象的,这就涉及到了观看的方式。中国文化对于“观物”的要求不仅仅是“看到”,同时要“知道”,即“知物”。画家要通过“知物”来理解事物的形态和秩序,进而获得关于世界的知识。我们可以把中国文化的“观”理解为一种诗意地认识事物的方式,而不仅仅是逻辑实证。黄剑武的这批水墨画反映了画家不一样的观看世界的方式和态度。

人们常常区别对待写生与创作,即把写生仅仅当做是创作的前期工作或创作的一部分(当然并不否定通过各种写生来为进一步创作积累素材,尤其是在“饱游饫看”的过程中形成的认识、理解、分析、判断等诸方面的能力,正是优秀的艺术家不可缺少的品质),而不是创作本身。这种误解源于对西洋绘画观念的认识的局限。殊不知,对于中国绘画来讲,写生与创作并不存在必然的界限——本质上,写生即创作,区别在于二者之“观物”的方式及其情绪状态。如果说写生是一种即时性的创作方式,更多时候需要的是灵感、观看、对话,过程较为单一的话;那么,创作——不管是过程还是心理活动——则要复杂得多,它对理论、经验、情绪的要求更多一些。

日前,黄剑武在朋友圈发了一些他近期的油画写生作品,主要有“西藏考察系列”和“江南水乡系列”两个部分。坦言之,在这些作品中,我对江南水乡写生系列作品更有感情一些,比如《暮色》《夜色中的山城步道》《夜归》(封三)等作品。尤其是《暮色》(封二)这幅作品,方块式组合的构图,纯粹的色彩,体现了一种叙事的效果,但又不止于叙事。暮色中,华灯初上,三五行人,闲散的身影定格在橘红色的灯光里,把江南水乡那种静谧、闲淡的氛围一下子就呈现在读者面前。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所从事的一切活动都与心理有关,尤其是文学艺术创作。那么,画家在创作时,他所看到进而表达的,是他纯粹看到的还是经过自己想象“过滤”的,抑或自以为是的?这时候,作品中的物象还是不是原来的物象(摹写),或者是纯粹的心象(表现)?

严格来说,艺术创作并不存在完全的依据自然物象进行的描摹(如写实主义),亦不存在完全依靠想象进行的实践(如抽象主义)。艺术创作需要日常记忆和经验积累,不管艺术家画得多么酷似或看起来和对象毫无关联,他的作品依然还是从视觉经验中得来。一个没有任何视觉经验积累的人,是不可能创作出一幅被称之为艺术的作品来的。在一个可视的世界里,我们看见的东西很多很多,这个消失了,另一个又会映入眼帘,而在这些此起彼伏的视觉对象中,能够被我们感知进而记住的,只是那众多影像中极少数的部分。它们被储存进我们的形式记忆里,不是因为它们有多特殊(尽管不排除这种原因),而是它们被我们感知到了。比如我们外出写生,所见到的景物是纷繁复杂的,但为什么要画这个对象而不是那个对象,这不仅仅是选择的问题,说到底是“这个”对象被我们感知到了,这是一种潜在的心理活动,人们常常忽略这一点而归之于“选择”。——退一步说,选择也正是因为被感知。这种感知后积累(淀)下来的形式记忆,就是艺术创作中被创造出来的图像的“原型”。这对于那些热衷于凭记忆进行创作的艺术家来说尤其如此,比如说杜米埃,比如说康斯太勃尔,尤其是杜米埃,常常是凭记忆来作画的。在某种层面上,艺术家的优秀程度常常取决于他对这种形式记忆的敏感强度。想象力不是凭空的,而是建立在形式记忆的基础上的。如果说想象力是艺术创作的源泉的话,那么,那些记忆力超强的艺术家,就会有不断涌现的创作灵感,因为他的记忆里储存了各种各样的形式图像。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艺术创作,找对方向很重要。黄剑武的江南水乡系列写生作品,呈现出了自己独特的感知方式,从早前的作为旁观者身份的主动、有所选择地描绘丰富多变的生活,到现今接受或者把自己作为场景中的一部分加以呈现,但情绪更加内敛。作品中的场景就是他心中渴望的场景,作品的审美趣味就是他的生活态度的一种体现。

我们知道,可见之物只是这个世界中的某个微小的片段,如何通过选取、整合不同的片段进而呈现一个完整的图像,正是画家所要做的。画家不仅要画看得见的物象,更要表现看不见的东西,借助于想象把那些看不见但并非毫无意义的东西,像“自然的”一样表现出来。这些看不见的东西,也许是长年累月以来早已累积在画家记忆里的形象,不过是被画家的感知力激发并召唤出来罢了。所以说,感知很重要,记忆很重要。

遗憾的是,现在的江南水乡,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江南水乡。旅游业的发展与发达使这些“世外桃源”逐渐变得热闹而繁华起来,同时也更加嘈杂。如何发现江南文化中那种潜在的、固有的詩意,并重新把其挖掘出来,考验的正是画家的感知能力。感知到什么,如何感知,直接就体现为表现什么,如何表现。——如果画家具备足够的表达能力和表现技巧的话。这正是黄剑武这批作品力图要表现的。

有批评家指出:就艺术而言,理论家可能是瞎子,而创作者则是哑巴。这一说法,有把理论者和实践者截然对立分开的嫌疑,在某种意义上是有一定道理的,但黄剑武是一位从实践中走出来的理论家,同时也是从理论中走出来的实践者,他具有理论家与实践者的双重身份,或者说,黄剑武首先是批评家,然后才是画家。他以批评家的眼界来审视自己的作品,“约束”创作的随意;尽管作品未必非常优秀,但对艺术而言,他具有深刻理解和洞察的能力。

黄剑武所截取的写生对象往往不是大风景,有些甚至只是一个窄小的视角,如《汤浦古宅庭院之一》,或一方小街景,如《绍兴小镇的生活之一》。尽管如此,画家试图尽量描述他对于视觉对象的感知和把握,是一种对于身处的生活的整体观照,并赋予他的作品以某种意义或暗示,比如西藏写生系列作品,还有那些被称为“趣味”速写的水墨小品(比如“年年有鱼”“日常”系列这类题材),所有的情感都几乎是不自觉地来自画家的心灵。

在西藏考察写生系列作品中,人从画面中隐退了,比如《汤浦古宅庭院》系列、《帕邦喀寺》系列、《罗布林卡院外》等。或许对画家来说,那里居住的是神灵,人在天地间是渺小的,只能作为虔诚的朝拜者出现……。故无论是庄严的寺塔,还是生活中的小场景,在黄剑武的作品里,似乎寓意着某种文化心理,或被赋予某种美好的愿望。

对于观照事物的方式,艺术与科学的态度可以说是截然对立的,至少是平行的。科学永远向着一个完全没有终点的目标追寻,而艺术往往因为获得了某个对象的“有意味的形式”而达到目的,并满足于这种“形式”。科学把每一个对象置于整体之中,或者说对象之间是相互联系的;而艺术常常把对象从整体中抽离出来,并让这个“孤独”的对象在艺术的范畴里发生意义,进而绽放光彩。

我常常在想:在创作的过程中,物象与画是如何发生关系的?是物象作为画的一部分,还是画作为物象的一部分?进一步说,我们感知到的是物象,还是画呢?……我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思想的积累,也需要时间的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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