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
2020-05-06唐风
唐风
三爷年过三十,本来是婚姻无望了,娶了三奶奶有点儿老牛吃嫩草的意思。哥嫂们取笑三爷是绊倒拾个铜钱,老祖宗倒是没有看上三奶奶这副尊容。
三奶奶在正房里吃饭放出响亮的屁,老祖宗立刻沉下脸来把她赶出去。
做饭,面案上的活儿,三奶奶是搭不上手的,老祖宗对其委以重任,让她烧火。每到做饭的时候,嫂子、弟媳们手忙脚乱地做饭,三奶奶像七品县令一样悠闲。偶尔,三奶奶也会过来帮忙剥葱择菜,老祖宗看见就有意识地安排一下:“把老三家择过的菜再洗一遍!”
三爷害了一场怪病,肚子胀得像扣着一口大锅,老祖宗说是得了“气鼓”,其实是医书所说的肝腹水。
三爷没有留下一男半女。没有了三爷,三奶奶在这个大院里显得有些多余。老祖宗好言好语劝三奶奶改嫁,三奶奶很为难:“黑乎乎的门子,你让我去哪里呀?”
三爷弟兄五人相继娶妻生子,家大业大,老祖宗裤腰带上的几把钥匙承受不起人多繁杂的事务,主持分家让他们各自另立锅灶了。分家的时候,大院里好像唱大戏。分完了锅碗瓢勺、盆盆罐罐,大家就开始讨论老祖宗嘴里的那颗金牙以后的归属了。
老祖宗哭笑不得。
吵闹说笑之间,三奶奶背着一鸭蛋篮儿柴火回来了。老祖宗如梦初醒,猛然想起还有老三的一份家业。但是,所有家产已经分割到户,染坊里很难倒出白布了。三奶奶不吭不响地蹲在老祖宗身边,少顷,挪挪屁股,离老祖宗远一点儿放了个屁。老祖宗对三奶奶这个屁没有反感,很愧疚地说道:“你在大院里放了多年的屁,我连一片放屁的地方也没有给你留下啊!”
第二天,老祖宗挨家挨戶地求告,弟兄几人凑着老祖宗的屋山墙支起一座矮小的茅屋,三奶奶总算安顿下来了。
分家的时候,老祖宗没有留下一垄田地,依靠弟兄几人对些米面过日子,三奶奶就从老祖宗那里讨些米面维持生计。若老祖宗过世,三奶奶何处讨要米面呢?三奶奶每天念叨:“肚子又不能像瓢勺一样挂起来!”
说归说,大院里的人每天进进出出,谁也没有把三奶奶的事儿太放在心上。
1949年后成立了生产队,三奶奶靠着队里分的口粮,日子总算安稳下来。千年的古路踩成河,百年的媳妇熬成婆。我们晚辈相继成人,三奶奶是大院里唯一在世的长者了。
中秋节的夜晚,大院里,人们抬出来一张方桌放在正中间,桌上摆满石榴、苹果、黄梨、金丝小枣,中间是一摞圆圆的月饼,这就是中秋的“圆月”了。祝福之后,大家开始分食“圆月”的月饼。这时候,我们忽然想起了三奶奶。父亲吩咐我把一块月饼给三奶奶送去,说是“圆月”的月饼每人都必须吃到,以示我们家族的团结,况且,三奶奶是大院里唯一的长者了。
三奶奶的茅屋里黑洞洞的,我连喊了三声,见没有动静,就惊慌起来,急忙招呼同辈人拿着手电筒过来。茅屋巴掌大一片地方,咋就不见三奶奶了呢?寻思了一番,我们便去了小石桥旁的谷茬地。三奶奶的鸭蛋篮儿底朝天,旁边散落着谷茬,小抓钩扔在一边。三奶奶满脸是血。我们问咋回事儿。三奶奶说装满鸭蛋篮儿的谷茬太沉,自己被坠倒了,小抓钩的齿儿扎伤了脸。
我们背着三奶奶去了村里的诊所。三奶奶说:“来这里干啥啊?红伤,又不是‘气鼓!”
包扎后,三奶奶放出一个响亮的屁,我们笑了。三奶奶说:“放屁好啊,上下通气了,我没有大碍!”
三奶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脸上的伤势渐渐好转,却怎么也下不了床了,岁数不饶人,毕竟年纪大了。逢年过节,我们把一些油炸的食品送给三奶奶。三奶奶念叨着:“没有这些饭食,我连个热屁也放不出了!”
三奶奶糊涂起来,阴阳参半地活着。孙媳逗趣儿:“三奶奶,你啥时候去找三爷啊?”
三奶奶说:“明儿吧!”
三奶奶总有过不完的“明儿”,永不休止地活着。二叔煞有介事地说:“破罐子熬败柏木筲。说不定,我们也活不过三奶奶。”父辈们认真地问三奶奶如何操办她的身后事。三奶奶说:“我死后给我请一班响器啊!不请响器,我可是不愿意!”
三奶奶所说的响器就是唢呐。孙媳们听着三奶奶的话觉得可笑:“三奶奶,您已经死了,咋会不愿意啊?”
三奶奶张张嘴说不出什么,抖抖屁股放出一个响亮的屁,我们捂着鼻孔转过脸去。三奶奶说:“扑哧一声出辕(圆)门,光见武(捂)的不见文(闻)——你们说,这谜底是什么?”
父辈们吵她:“放了一辈子臭屁,说了一辈子屁话!”
三奶奶在她的茅草屋里终于走了,很和善地躺在麻绳编织的小木床上。
三奶奶瘪瘪的嘴里含着一枚铜钱。铜钱圆圆的,中间有一个方孔,方孔四周凸凹着四个字:“绍元通宝”。糊涂的三奶奶想得挺周全,一辈子没有钱,穷怕了,离世时她是含着钱走的。父辈们看见微微一笑。我们这里俗说铜钱是“皮钱”,“皮”与“屁”谐音,三奶奶放了一辈子屁,含个“屁钱”走了。
大院里的日子过得依然很安稳,白莲花似的炊烟飘散着饭菜的香味。人们茶饭之余闲聚,偶尔有人放出一声响屁,就会有人追着屁音说一句:“我咋听着像三奶奶的响屁啊?!”
父辈们听见屁音想起了三奶奶,漫不经心地说:“三奶奶该过周年了吧?”
屈指算来,三奶奶的周年已经过去十多日了,大院里的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你这屁咋不早放半月啊?给大家提个醒儿,让三奶奶收些纸钱!”
言罢,各自欢喜地散去。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