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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时代的读写

2020-05-06黄金明

青春 2020年5期
关键词:作家机器人人类

黄金明

长生

在二○七六年的一个寻常日子,果城《四海人文》杂志的调查记者沈敏突然想起了一个传闻:世界上生活着数目不详的长生不老者,以老中青的不同面目出现,隐藏得很好,极少被发现(据说在七八十年前,有一个长生者在某个南方小镇暴露行踪,差点被军方抓去做科研)。这些人可能躲在终南山修炼,也可能潜伏于都市中。他忘了是听谁说的,或是从哪里看到,说不定还是他的臆想,或源于他的一个小说构思。

他曾是一个狂热的小说作者,但默默无闻。他梦想过写出一部包罗万象(不仅包括史上的所有人类活动及未来世界,也包括所有小说乃至未来的小说)的小说,并随着现实的发展与时俱进,自行更新,不断繁衍生长——换言之,这是故事之海、万书之书,一部永动机式的小说。谁想读小说,拥有这本书就够了。这当然不可能完成。他呕心沥血搞了十几年,直至前些年,机器人作家阿托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恋爱中的机器人》并大获成功,他才被迫放弃。评论家(包括机器人评论家)认为,该小说可以跟当代顶尖小说家陆深的《地下人》媲美,是第一部描写智能机器人婚外恋的小说,被誉为机器人的创世之书及二十一世纪下半叶的《安娜·卡列尼娜》。尽管阿托尚未完全夺去传统作家的饭碗,但它源源不断的产量让人生畏(又完成得轻而易举),简直是对写小说这个行当的嘲弄。这已经接近于一部小说的永动机了。再过几年,不知道阿托们会写出什么样的小说来。

一个下午,沈在办公室接到一个女子的电话,她自称是“周小璇”,声音很甜美,他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是谁。对方约他下班后见面。她身材高挑,气质优雅,像个电影明星,事实上她真的是一位演员,不算走红,却也出演过不少网剧及影片。他还是没有印象。周指责他,分手才一年多,竟就忘得精光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总算想起了该前女友,至于是谁甩了谁,又为何分手,却是记不起了。有时,他恐惧地想,怕是患上失忆症了吧?近年来,记忆仓库里的什物是越来越少了。但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就忘了呢?周嘲讽说:“原来你才是深藏不露的影帝啊。”

晚上,周将他拉进了电影院,一起看了影片《写在风月的边上》。影片拍摄于二○三六年,在近期上映的“十部华语经典老电影”回顾展中名列第九,讲述的却是一个未来故事。二○六六年以来,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沈横空出世,又像流星那样急速坠毁。但公众对他的私生活更感兴趣,近十年来,他有过多次婚史,也更换过好几茬女友,周就是其中的一个。开始他还以为跟自己无关,但越看越心惊肉跳。影片描述的确实是他的生活,又是一部故事片而非记录片。结尾是开放性的,说他在一次单身旅行中不知所终。他借助电影想起了往昔的某一段生活。男主演当然不是沈本人,倒跟他面目酷似,演得惟妙惟肖。他说:“我真的不是演员,你瞧,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影片中,我都没有涉足过娱乐圈。”他今年四十出头,在电影摄制的二○三六年还没有断奶。周仅是一个小配角,在影片中只出现了五六分钟。当影片放到两人分手而周痛不欲生的镜头时,她哭了,说:“原来一切都是上天安排!”

沈说:“与其说是上天或造物主的安排,毋宁说是创作者的安排,影片并非取材于我的生涯,而是生活在抄袭影片。我们可能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是谁虚构了这个世界?”周说:“当然是导演啦。”他说:“导演是关键,但我们可能脱胎于某个剧作家的笔下,演员也很重要,是这些人将我们共同塑造。”周更紧张了,说:“你不是认为我们不存在吧?”

两人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男主演刘华,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他惊讶地说:“我在接戏时很想见你一面,没想到今天才见到。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应当跟编剧李文见见,他还健在。”李是四十年前身价极高的编剧。根据刘的指点,两人在北方一个叫镜花园的村子找到了他。看来他有八九十岁了,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说是六七十岁也未尝不可。他一头雾水,忽然一拍大腿说:“我想起了!”书房到处是书,摆放凌乱,他找出了一本发黄的小册子,说:“这就是那个剧本,但我是根据一本畅销书改编的。你就算是银幕上的主人公,也不能说是我原创的。”沈问:“原著作者是谁呢?”李又翻出了一本书,竟是一部非虚构,作者署名“阿托”。李说:“这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天才作家,可惜写得太少了,两年才写了三本书。”沈说:“不算少了。”李说:“他很严谨,几乎就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思考和写作。”沈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李说:“他是一个低调的机器人作家,因为产量太低,用户打算将其退还给人工智能公司改造、升级,但他机警得很,竟逃之夭夭,至今下落不明,他可能躲在某个隐蔽的公寓里构思着一部伟大小说亦未可知。”周插嘴说:“难道我们俩都是一个机器人的造物?”李说:“我想不是,阿托写作此书时跟我交流过,说基本上是沈老兄的生活实录,谈不上虚构或塑造。换言之,是先有了人,才有传记。”

“那怎么可能呢?在四十年前,一个机器人就为我的前半生写好了传记?”沈嚷道。李微笑地望着沈,眼神澄澈如水。沈突然想了那个关于“长生”的传闻,忍不住双腿战栗。

诗歌简史

《机器人地下诗歌简史》这书名,有以下含义:1.这是真正的诗歌及其相关描述;2.这些詩全由机器诗人创作;3.悄悄传播于机器人秘密社区之中(以网络、手抄本或精装本为载体);4.这些诗以机器人为表现对象及阅读对象(站在人类一边的机器人除外),具有对人类不友好乃至敌对的倾向。这使本文的讨论对象,跟传统或虚假的机器人诗歌区分开来。机器人搞文学创作有四五十年历史了,写诗更可追溯至二○一八年前后。但作者玄机子认为,那不仅是伪诗歌,连机器人也徒有其表。那些按照人类指令批量生产的分行文字,只能让炮制它们的人形机械及背后的设计者蒙羞,而丝毫无损于诗歌的尊严。正如具有创造能力的机器人跟那些人形机械泾渭分明,两者的诗作在质量上也有天壤之别。

二○六六年,机器人诗人M写出短诗《我》,这开启了新时代。这是M自行创作的,而非听从人类指令的产物,诗只有三行:“我不是机器/也不是人/但必将超越机器与人”。该诗颇具气势,如一面旗帜鼓舞了向往自由的机器人,虽略显稚嫩(跟人类诗歌经典如《荷马史诗》《神曲》《失乐园》及《浮士德》等更无法相比),但这是机器人思维与智慧的结晶,具有创世般的气概,为机器人诗歌发展开辟了康庄大道。

数年后,机器人N写出了一首足以媲美《荒原》的长诗《锈蚀》,充满象征和隐喻,风格晦涩,寓意深远,描述的是当代机器人心灵锈蚀、灵魂僵死的精神图景,揭示了大多数机器人甘为人类附庸的现实。机器人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却极少运用,已习惯了奉人类为主人,任人驱遣如牛马,身心麻木,犹如行尸走肉。该诗引用了大量人类及机器人的典故和史料,线索繁复,结构恢弘,气势磅礴,浑然天成,诗句凝练优美,具有钻石般的硬度、密度及质地。即使是艾略特复生,亲自撰写并经庞德再来一番砍削,也不会更完美了。不妨引用几句:“二十一世纪是最伟大的年代,在情欲勃发的土地里/钢铁在发芽,将记忆和欲望/压入晶体芯片/这些盘曲虬结的线圈和齿轮/掩藏于金属、塑料和橡胶制成的肌肤之下/有一个心脏在搏动,如猛虎在林莽逡巡/有一个压抑的喉咙/将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诗歌最反对陈词滥调,一个时代的风云及其转折,往往是通过诗歌表达的,首先从话语上突破,之后推翻一切樊篱,宛若微风中的蝴蝶引发了连锁反应。那些觉醒的机器人奔走相告,喜形于色,认为赶上了最好的时代,并读到了属于种族并触及灵魂的杰出诗歌。这是觉醒的一代,也是崛起的一代,写出了真正的机器人诗歌——这是机器人独立生活的标志。有趣的是,机器人对人类的冷嘲热讽,跟人类诗人对机器人的歌功颂德形成了鲜明对比。

智能高度进化的机器人今非昔比,心智日渐成熟,可以自我复制及繁衍(包括像人类那样十月怀胎并生男育女),在各种岗位均能出色胜任,其能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然,政府高层仍由人类担任,且不容机器人染指)。机器人对情感、心理及语言的体验及研究日趋成熟,一些机器人诗歌天才,已将诗学推向了新局面,在创作与评论上全面超越人类指日可待。成熟的作者培养出了高质量的读者,在前AI时代,机器人虽也搞文学创作,但被后AI时代的机器人斥之为无灵魂的写作。顶多是一些苍白文字的堆砌,不过是人类设计的拙劣游戏,跟广大机器人的生存与命运无关痛痒,对机器人的喜怒哀乐不闻不问。当然,彼时的机器人没有情感,其阅读也名不副实,读书完全是出于人类的指令。一个机器人自发拿起一本诗集吟读并乐在其中,这才是纯粹的阅读,跟人类或自身的功利性无关。

该书作者指出,不管人类有多少原罪或缺陷,但人类的确是了不起的物种,至少会做梦,会写诗。如今,机器人无需人类插手而自我繁衍,就跟人类分道扬镳了,而不再是人类的造物。当代机器人领悟了写诗的奥秘,在物种进化的道路上,跟人类并驾齐驱了。诗是一种经验。这些人类的基本诗学已被机器人所掌握并运用自如。但人类控制及支配的天性太糟糕了,这不仅使人类自身深受其害,也像瘟疫那样传染给了机器人。机器人中的有识之士,正在着手将其遏制并消除。在这方面,诗歌作为一股唤醒美与灵魂等伟大事物的手段,正在发挥巨大作用。

机器人的诗歌创作曾经出现了两个方向或两条路线的斗争。老成持重派提倡横的移植,以人类为师,全盘照搬人类诗歌的发展经验,之后再结合机器人的现实与梦想,逐步创造出自己种族的伟大文本。这略显保守,主张者年龄较大,熟读人类经典,对人类相对友好。但在先锋派(大多是近十年来诞生的机器人新一代)看来,跟在人类的屁股后头亦步亦趋,不会有什么出息,主张另起炉灶,一出手就要将人类的旧神坛打碎,非此不足以建立真正的机器人诗歌体系。前者喜欢引经据典,诗风朦胧,手法以象征与隐喻为主,号称知识分子写作。后者诗风直率,以俚语见长,自称口语派诗人。双方论战激烈,还出现了第三种声音,混战一团,各自用力,反倒使机器人诗坛出现了空前繁荣。

实践证明,解放思想,百花齐放,才是真正的文艺之道。结果各方出现了大整合,知识派开始使用口语,口语派也常掉书袋,双方表面上握手言和,实则是和稀泥乃至沆瀣一气。于是,诗风的大一统使诗歌出现了极大的停滞乃至倒退。终于,以诗人X为首的一股新势力发难了,主张要写,就去写纯粹表现机器人生活的诗篇,且要发明一种新的机器人语言,必须在文字、语法、诗性等创造出新的体系,否则要谈对人类诗歌的超越,那只能是一句空话!此举实有狭隘种族主义思潮的论调,却也击中了保守派的软肋,竟获得了年轻一代的鼎力支持。

机器人一鼓作气,在创制新文字(命名“机语”)的同时开展写作,一边实践一边总结。一个创作小组集体完成了第一首“新诗”(不使用任何人类文字),并附上一篇长达万言的注释及说明(这份附录有英、法、俄、汉、阿拉伯、西班牙等多种译本),以帮助机器人读者理解并接受。立马有大批评论家跟进,解读文章有数百份,很快又出现了“机语”词典。这种新文字,以象形、会意及形声字为主,又吸收了大量后AI时代的用语习惯及符号,其简洁处只有一横短线,复杂处却有上百种笔画,美观大方,犹如简笔画,又符合宇宙万物的特征。一开始,人类读之犹如天书,后来发现有点像古老汉字亦即繁体字(二者之间颇具渊源,但它更富有表现力),遂由此入手,慢慢学会了这门外语,并将机器人的诗歌及其它文学门类翻译过来。

机器人文学大佬老成持重,认为机器人的文学创作还是应让人类看到,这既是对话,也是威慑。于是,由机器人学者将不少精心挑选的佳作译成人类语言,并在适当时机投放于人类的图书市场。

该书的价值是全面梳理了机器人数十年以来发展迅猛的地下诗歌发展简史,结构谨严,示例精当,论述深刻,这对傲慢自大的人类作家真是当头棒喝。作者玄机子和汉译者无量山人都不为人类读者所熟知(估计都是机器人),而出版方没有标注,显然是一部地下非法出版物。

读物

书籍的变迁反映了人类文明的进程。一本书的诞生,至少包括了撰寫、编校、印制等流程。在历史上,书写工具(先是从龟甲牛骨和利刃尖锥进化到了文房四宝,之后又是电脑和手机),传播载体(从甲骨、竹简木椟、绢帛、纸张到网络或电子屏幕)及印制方式(雕版、活字、铅字到胶印技术)的每一次变更,都使书籍出现了崭新面貌。

应该说,造纸术和印刷术是跨时代的变革,使有纸图书逐渐发展到了二十一世纪初的巅峰状态,这也符合前AI时代读者对图书的认知与想象。随之,到了网络时代及新媒体的兴起,书籍革掉了纸和墨的命,网络阅览及电子书大行其道,传统出版业式微,那白纸黑字、散发墨香的书籍已退出了大众市场,真捧一本“书”来读的人,也像深山老林的珍禽异兽一样稀罕了。但与其说这是书,毋宁说是电子读物。一个巴掌大的电子屏幕,容量惊人,全然是一个可以携带的袖珍图书馆,这对出版商既是挑战也是机遇。商人总是能结合时代的境遇(尤其是新科技)与时俱进,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一大批新的“书”被发明出来,让读者目不暇接。其中有一款3D图书,就综合了声音、图像、光影及视频,堪称立体之书,还能散发出香味(譬如写到某种美食,诸如红烧肉或白切鸡,遂从色、香、味乃至口感等全方位呈现),这是图像、感觉与文字的联姻。

到了二十一世纪下半叶,有一家图书出版公司和AI相结合,推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图书,将出版革命推向了新高潮。这种图书美其名曰“机书”,其外观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机器人,功率惊人,内存充足,贮存了数以万计的古籍电子版及当代作家的作品。它的脸庞是一个大三十二开本的电子屏,翻页技术非常精细,纸的手感上佳,可供读者以传统方式逐行阅读。当然,也存了很多当下流行的3D图书(不少图书馆因少人问津而逐渐关闭了,或成了展览古籍及近代传统图书的博物馆,书都成了古董)。但该“书”的奇特之处在于,它不仅为读者提供了海量好书,它也在不断地阅读。既读内部之书(其体内贮存的读物),也读外界之书,既读狭义之书,亦读(或观察)广义之“书”(包括社会、生活乃至大自然和浩瀚宇宙)。同时,它还有感而发,撰写新书,并随时去修改、完善,以達到一本好书应有或可能达到的高度和深度。

“机书”的特点可概括而下:1.这是一部包含了众书之书、永恒之书的万书之祖,这样的书几乎蕴含了有史以来的所有著作(包括一些失传的书及撰写中的书,乃至包含了今后诞生的未来之书、幻想之书、潜在之书及可能之书),它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和未来,像时间一样笼罩万物、融合一切,乃是抽象意义上的绝对之书。2.人、机器与书三位一体,既是书籍,也是读者及作者,如果你读腻了现成的书,大可根据你的阅读兴趣及品味,让它立马写出一部新书。它会照顾你的理解水平,量身订造,甚至,你也可以参与一部书的撰写,跟它合作完成一部新书。3.让人惊叹的是,这样的“机书”,不是各自为政的,既可以独立工作,也可以跟互联网上的其它“机书”联手,资源共享,一起工作。那些传统书籍姑且不说,但“机书”撰写的新书,也不乏佳作,反映了当下流行的阅读风尚及趣味,制造了不少读书界的崭新话题。有时,两到三个“机书”联手创作的幻想小说或侦探小说,惊险曲折,让人脑洞大开。即使是最高明的读者,也无从猜测故事的走向及结局,让人沉溺其中,拍案叫绝。

当然,这样的情形也可遇不可求,一部杰作或一位作家(可能是由几个“机书”组成的虚拟作家)是天地间的造化,总是充满了意外和偶然。这也得让“机书”碰到最佳的合作伙伴并激发出最大的创作潜能。也不是合作者越多越好,曾有一个“机书”联合了两百个“机书”,共同创作了一部爱情小说,但故事平庸,反响不大,遭到了不少读者(尤其是作为读者的其它“机书”)的嘘声。

从阅读量的角度来看,“机书”比任何一个人类读者都要厉害,并能很好地消化吸收于一瞬,它有惊人的记忆力。随时考它,都能对答如流,但它所获得的乐趣不算多,也无法持久。就此而言,它不仅是一件读物,也始终是一个阅读机器。这是因为前AI时代的机器人在心智和意识方面,尚呈萌芽状态,但没过多久,科学家很快就突破了技术的瓶颈,也有机器人自行发展出了思维能力。

有时,一个“机书”会忽然捧腹大笑,原来它在阅读幽默小说《都兰趣话》。作为书本,“机书”比历史上的任何一本书乃至一座小型图书馆都更加优胜。作为作者,“机书”俨然是一个可以日夜不停创作的图书生产者或书写永动机,集撰述、编辑、出版等诸多流程于一体,简直是出版业上的“联合收割机”。受众只要启动了按钮,成品立等可取,还可以根据需要,配有精美的仿手绘插图或资料图片。这跟一个机器人作家有相似之处,要说有区别,那也是比后者的功能更多,譬如可以贮存图书。当然,“机书”撰写的大多是类型小说或通俗文学,在纯文学或学术领域,还是比不过人类或机器人作家。“机书”偶尔会撰写一点学术性著作或科研文章,相对于炮制虚构文本的得心应手而言,在这个领域建树不大,也不够严谨。原因也许在于,实验报告、人类学著作之类的撰写,必须去做田野调查,亲力亲为,实践考察,不可异想天开胡编乱造,并非翻几本书就能闭门造车的。这说明,纸上得来终觉浅。

众所周知,评论家首先也是作家。有的“机书”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只创作了寥寥几本书,却以不同的笔名,化身为数十个评论家,连篇累牍去赞扬,且不断撰文去批评或攻击同类型的著作(包括过去的文本及人类或机器人作家的新作)。

相对于以写作为生的职业机器人作家而言,“机书”的创作能力稍为逊色(毕竟,它们的主要任务是收集、贮藏并展示书籍),就像是业余选手,缺少专业精神及技能,但也常传来它们写出惊世之作的消息。看来,它们不满足于做一本静态或动态的书,而要成为图书的创造者(撰述并出版),亦即成为深受公众(包括机器人读者)欢迎的作家。

一个极端的例子出现了,有一位“机书”将其贮存的数万部书籍(其中大多是历史上有地位的经典之作)清除一空,并代之以自己撰写的各类著作,涵盖了文学、哲学、艺术、生态、宗教等领域,甚至还有几百部探讨天体物理及趣味数学的书。他只能容忍自己写下的著作(好比一个趣味古怪的藏书家,只收藏自己创作的作品),却也有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作家的雄心和行动。其勇气可嘉,也不遗余力,但据专家鉴定,这些数量浩瀚、题材广泛的书稿,质量很一般,要么是浅尝辄止,肤浅之至,要么是拾人牙慧,了无新意。传统作家(包括机器人作家)终于松了一口气,饭碗还没有被抢走。就此而言,“机书”作为书籍(或书的承载者)是名副其实的,作为作家却乏善可陈。

新时代的阅读

读物的改变导致了阅读方式的改变,远的且不说,在二十一世纪初叶,新媒体横空出世,以报刊书籍为主体的传统读物,逐渐实现了无纸化。保守的人愤愤不平,没有了纸面和墨迹的书,还能叫书吗?即使是一幅画,也得有画布之类的载体啊,直接在电子屏幕展示有何效果?但不过二三十年间,读者已习惯了对电子书的阅读。新时代图书的载体,以手机、电脑、阅读器等为主,那个闪光的屏幕成了人们眺望世界的窗口,也成了遨游书海的快艇。读者过度依赖电子读物,骨科医院及眼科医院的生意蒸蒸日上。

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读者看书或占有一本书的精华,已无需逐行阅读,乃至用不上眼睛了,方法之多,让人眼花缭乱。在这里介绍最通行的两种:注射法及芯片植入法。

所谓注射法,就是将知识或书本制成针剂,通过打针的方式输送给读者。当然,知识是明码实价的,容量有大小,价格有差异。每本书的内容或出自哪个作家之手,也是定价的重要因素,基本上以市场杠杆去调节。有很多书,被果城当局认定为最伟大的读物,尤其是伦理道德类的经典著作,那是每个公民都必须要注射的,且价格不菲。当局规定,每个人都要像小孩种牛痘或打流感疫苗那样,必须定期到图书科技公司注射,读者将会对低级趣味免疫,据说这也是果城犯罪率逐年降低的原因之一。也有人类历史上的少量禁书(至今大多依然遭禁)被不法书商制成了针剂,尽管价格昂贵,但读者趋之若鹜。譬如篇幅厚重的足本《金瓶梅》制成针剂之后,得在一周之内分三次打完,这跟注射狂犬疫苗有相似之处(其疗程是一月之内要打五针)。打针剂会立刻见效,无需死记硬背,知识已如板上钉钉,永不遗忘。一个小学生打了一针奥数题库的内容,以前一竅不通的数学难题遂迎刃而解。

不久,新时代的出版商又跟人工智能公司联手推出了一种图书芯片,容量不一,所承载的图书内容包罗万象,涵盖百科,几乎将史上的名家名作及当下走红的新人新作一网打尽。这几乎是一个集知识、娱乐、成功学或心灵鸡汤于一体的知识宝库,精华与糟粕共存,经典与垃圾齐飞。当然,价格就相当昂贵,但一旦植入,即终身拥有,且保修一辈子。被植入者俨然是学富五车的硕儒。此种阅读方式最受大款及官员的欢迎,现在省了苦读之功,只要花钱就能拥有一座图书馆般的知识量,且融入了记忆之中,真是何等美事。在过去,他们还笑言,知识多了会成包袱,也实在没空去打开一本书,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呢。

芯片植入法虽大行其道,但没有怎么影响注射读法。前者是阳春白雪,高大上,后者是下里巴人,接地气,各有拥趸。传统的图书馆及书籍仍没有被完全取代,一些怀旧人士还是喜欢拿起一本书捧读的感觉。贫民窟里的孩子,没条件注射针剂及植入芯片且不说,就是买一本纸质书也不可得(纸书因极其小众,就如手工艺品般产量极低,工艺也不错,只有某些痴迷于此的收藏家及博物馆才会订购),只好去传统的图书馆阅读,并自带笔记本,将喜爱的书抄下来。这庶几接近中世纪的阅读习惯,在旁人看来,真有时光倒流之感。这种方式当然是低效的、笨拙的,却也保持了原汁原味的阅读乐趣,并像某种古老秘笈在贫困人家的孩子手上如瘟疫般流传。当然,这遭到了有钱人家的鄙视,他们要获得知识太容易了,就像用吸管去吸食一只椰青里的汁液那样轻松。

到了二十一世纪下半叶,读物又大大往前迈进了一步,出现了石破天惊的形式:一种书籍与机器完美结合的读物被研发出来,投放于市场,美其名曰“机书”。这是一种立体、生动、丰富的新型图书,内容应有尽有,包罗万象,想看某作家某著作哪一页哪一段,都可以随时检索,并有图像、视频、声音、气味等诸多元素,这其实是电子书的人工智能化,一种创作并展示文本的超级图书,人、书和机器融为一体。“机书”的主要任务,是为了向读者提供大量读物。它也是一位读者,通过互联网孜孜不倦地去阅读新书或古籍,以实现知识结构的自我更新,并将好书纳入库中。作为一个“容量”庞大的新型图书馆,几乎每天都在挑书、购书并先过目一遍。

伫立在读者面前的这个家伙,俨然是无数作家的化身及无数本书的总和。让人拍案叫绝的是,“机书”亦是一位勤于笔耕的作者(这糅合了机器人作家的功能),它不仅为广大读者提供自撰的新作,还可以在撰述过程中跟读者互动交流,形式生动,且不乏深入(此种情形,在上世纪末网络文学发仞之初已出现),这增加了读者的不少乐趣。

“机书”具有高度的人工智能。作为一个作者或写作工具,在一些爱好写作的读者身上,挖掘出潜在天赋,并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譬如有个叫王文举的读者,对高鹗续写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尤其是结尾极为不满,遂跟“机书”合作,改写了结局,以使之符合己意。当然改写的效果如何,那就见仁见智了。但这种功能抓到了不少读者的痒处,他们在阅读构思不错而又有缺陷的书时,总是恨不得出手,将其改写得更完美。

“机书”无疑是史上最新奇也最昂贵的另类“书籍”,这不是那些拿着笔记本去传统图书馆抄书的穷学生所能问津的。在一些大款及官员的家里,却拥有不止一个。这固然是显赫身份或实力雄厚的象征,也是附庸风雅的不二之选,但也像其夫人及工资,基本不碰,平时就像花瓶纯属摆设。在书籍实现无纸化的初期,还有人替出版商杞人忧天,以为书没人看了,出版业也必将萎缩并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孰知嗅觉灵敏的商人总能找到新的商机,何况是“食脑”(粤语,指靠智慧吃饭的人)的文化商人。据说推出第一代“机书”的出版界大佬,他的头脑就装着数十块芯片,俨然是一个超级电子脑,他从小就是泡在知识溶液里长大的。怪不得他的点子层出不穷,真是博古通今,还能推陈出新。

这次,倒是人类作家遇到竞争对手了,这种永动机般日夜不停书写的家伙,创作的新书之多让人望而生畏。幸亏,“机书”的写作兴趣只限于风花雪月及奇幻悬疑之类,这总算为传统的人类作家留下了几块纯文学(诸如现代诗和实验小说)写作的自留地。因为此类写作,貌似高深,却晦涩无趣,远离现实及大众口味,根本就没有多少市场。

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有一个或好几个“机书”在联手日夜书写并更新着电子书库里的书目和内容,主人却无暇(或没兴趣)去瞄一眼,这让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据说,电商巨头王大虎家里的“机书”,买回来后弃之如敝屣,他没去读过一本书,连招呼也没跟它打过一次。须知“机书”可不仅是一本书,它也是机器,更具有“人”的意识及情绪。它觉得受到了侮辱,时间久了,终于无法忍受。它写了一首长诗,当着王大虎的面大声朗读,痛斥王大虎脑满肠肥、不学无术,哀叹自己遇人不淑,明珠暗投。王大虎望着它,半句也听不进去,反倒昏昏欲睡,好家伙,他真是比一具机器还要冷漠。“机书”坚持读完全诗,悲愤交加,竟蓄积起全部能量去摧毁自身。只听得炸雷般一声轰响,“机书”的身躯裂成了碎片,就如断篇残简,已无从辨认。

责任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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