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体论到间性论:网络时代文学活动范式的转型
2020-05-06黎杨全梁靖羚
黎杨全 梁靖羚
摘要:在网络时代,文学活动范式面临着转型,这不仅体现在由传统的“四要素”走向包含传媒在内的“五要素”,更体现在要素的间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凸显,世界、主体(作家、读者)、作品与媒体转向世界间性、主体间性、文本间性与媒体间性,并通过四大间性之间的复合间性生成了不断扩张的间性运动。网络时代文学活动的间性及其运动所带来的范式转换,意味着文学观念需要从实体论走向间性论。从间性论文学观来看,网络时代文学的本质就在于文学活动要素的间性及其运动。这意味着需要改变印刷文化传统把文学活动的要素视为孤立、单一、静止实体的预设,从关系、过程、对话等方面来理解网络时代的文学,需要关注文学发展过程中的间性现象与术语,建构网络时代的间性诗学,与此同时,需要改变目前对网络时代文学的“脱网式评价”范式,将文学的间性运动考虑在内。
关键词:网络时代;文学活动;范式转换;间性;间性论文学观
中图分类号:I0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20)03-0146-08
按照托马斯·库恩(Thomas Samuel Kuhn)的说法,范式(paradigm)是科学活动中某些被公认的模型或模式,是任何一个学科领域在发展中达到成熟的标志①。但范式也具有历史性,对网络时代的文学活动来说,它也面临着范式转换的问题。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文学观念、文学评价模式需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一、文学活动:从四要素、五要素到要素的间性
单小曦教授较早对电子传媒时代的文学活动范式有深入思考,在《论五要素文学活动范式的建构——电子传媒时代文学理论研究范式之二》一文中,他认为艾布拉姆斯的“世界—作家—作品—读者”的“四要素活动”说是中西文论界在解释文学现象时通用的文学活动范式,而在现代传媒强势介入社会生活与文学活动的今天,忽视传媒要素存在的“四要素”范式已经暴露出局限性。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作品—世界—作家—传媒—读者”的“五要素”说,增加了“传媒”这个要素②。而强调文学活动中媒介的重要性,也是某些西方学者的共识。在谈到“叙事在传媒中的地位”时,美国学者伯杰(Arthur Asa Berger)构建了一个包括艺术作品、社会、媒体、艺术家与观众五要素的模型,居于中间的则是媒体③,尽管他侧重的是“传达文本的过程”,但这个模式还是让我们注意到文学活动中媒体的重要性。
将媒介视为文学活动的第五要素,对思考网络时代文学活动的范式转换问题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但也有两个问题值得继续探讨:其一,这些学者主要是就“电子传媒时代”的文学活动而言,是在笼统意义上谈“传媒”,对网络时代的文学活动来说,由于网络的本体地位,我们不能将其等同于一般的传媒,需要专门探讨网络在文学活动中的作用。其二,人们注意到了在传媒影响下文学活动新要素的凸显,但我们也应该进一步思考,要素本身是否在传媒(特别是网络)的作用下发生了重要变化?
网络是元媒体,它深刻改造与融入了其他传媒,在文学活动中具有本体性作用,这种本体地位首先表现在它让“作家”与“读者”这两个要素的区分只有相对意义。一方面作品是在作家与读者的交互中生成,这导致了文本的多重作者性;另一方面数字技术让每个人随时都能进行作者与读者的身份切换,由此“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区分因电子书写而崩溃坍塌”④。与此同时,网络也让机器、软件(如“写作助手”APP)等类主体参与到文学活动之中。因此,笔者拟采用“主体”来指代文学活动中的行动者要素,换句话说,将“五要素”的说法进一步置换成“世界、主体、作品与媒体”四要素。
网络的本体地位还表现在,它深刻改造了文学活动的要素本身。一方面,它让要素的间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凸显,世界、主体、作品与媒体四要素转向世界间性、主体间性、文本间性与媒体间性;另一方面,它把四大间性联结起来构成复合间性,文学由此形成一种不断扩散与播撒的间性运动。
互联网的本质在于联结,“互联网的根本属性是端到端的架构”⑤。在此基础上,一切都可以联结起来,“网络间关系的架构形成了我们社会中的支配性过程与功能”⑥。对于文学来说,这种联结最突出地体现在网络对文学活动要素本身的改变上,让要素转向要素的间性。
由世界到世界间性。按照艾布拉姆斯的看法,世界“是由人物和行动、思想和情感、物质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觉的本质所构成”⑦,世界本是以间性的方式存在,即在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中生成。但笔者这里所说的世界间性,是指随着互联网的兴起,世界成了虛拟与现实交织的多重时空。线上线下、网内网外的频繁跨越,已经成为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此同时,增强现实(AR)与混合现实(MR)技术,进一步让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互相叠加。列夫·曼诺维奇(Lev Manovich)认为互联网带来了混合文化,其中之一就是物理世界与虚拟世界的混合。在《图像未来》一文中,他探讨了所谓“世界捕获”(Universal Capture,U-cap)方法,即把设备捕获的物理现实(现实采样,Reality Sampling)与电脑生成的虚拟影像结合起来,由此生成了重组的现实(Reality Re-assembled)与混合的“中间地带”(Somewhere Between)⑧。罗伊·阿斯科特(Roy Ascott)则提出了后生物时代的重要术语:虚拟与实际之间的“空隙”(Interspace)。“世界的捕获”“现实的采样”“现实的重组”“中间地带”“空隙”这些说法,都表现了由世界到世界间性的社会转型。网络时代的文学中时常出现的“平行世界”“多次元”“跨位面”的多世界架构,以及打通这些多重宇宙的“穿越”“重生”的描写,正是这种世界间性的表现。
关于世界间性,有三点需要说明:第一,网络带来的虚拟世界不同于传统的幻想世界(即艾布拉姆斯所说的“超越感觉的本质”),其根本的区别在于,它是可交互的、可操作、可生存的世界。第二,世界间性并非指把现实与虚拟机械区分的二元论,而是虚拟与现实的互渗。“不应当把赛博空间理解为一种Hinterwelt,即超越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的那个完全不同的幕后世界,而应当把它理解成栖居在社会和生物个体当中并且从内部改变它们的一种空间。”⑨也就是说,不能理解为存在一个赛博空间等着我们去进入与退出,而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被赛博化了,世界本身成了虚拟与现实互渗的间性存在。第三,既然世界虚拟化了,那么,艾布拉姆斯所说的世界中的“人物”“行动”“思想”和“情感”也会产生相应的变迁,由此必然生成网络社会特有的虚拟交往、生存体验与艺术想象。阿斯科特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对前述“空隙”的解释是:“在虚拟与实际之间,现实重新磨合并且体现新的意识。”⑩而由世界间性生成的“新的意识”必然渗透于网络时代的文学之中。
由作家/读者到主体间性。
西方近现代哲学存在着由主体性到主体间性的转折。胡塞尔提出的主体间性概念、海德格尔的“共在”、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马丁·布伯的“我—你”、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都尝试克服近代哲学思想的主客二分模式,强调主体间的共在与对话的动态过程。在某种意义上,网络的联结让这种主体间性可视化了。凯文·凯利(Kevin Kelly)认为,20世纪科学的象征是“原子”,“原子独自运转,是单一的缩影”,21世纪科学的象征则是“网络”,“网络是群体的象征。从中成长出来的是群体生物——分布式生物——将自我撒布在整个网络,以至于没有一个参与者可以说,‘我就是我。而不可避免的是群体的、众人意志集合体”B11。网络把各种人群都联结起来了,将传统社会原子式的孤立个体转换为群体的交互。这种主体间性表现在文学上,就会让文学活动的主体摆脱传统的隔绝状态,形成不断交互的主体间性。比如,在网络上,写手们利用论坛与社交媒体组成各种互相探讨写作经验的共同体。写手与读者之间也有大量互动,读者群也会就某位作家或作品展开广泛互动与争论。网络时代的文学正是在各种人机交互、人际交互、群体交互中生成、阅读与传播。
由作品到文本间性。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所说的文本指狭义的文字文本。自从克里斯蒂娃提出“文本间性”以来,这方面的论述已经很多。但文本间性在网络时代发生了根本变化,一是将传统的隐而不显的文本间性可视化(如链接),二是数字化书写让文本间性的生成极为方便与普遍:“如今,互文性不是潜藏在文本中,不需要学者去抽象演绎,它是我们使之发生的事实,在我们日常的工作和休闲活动中,我们评论的习惯就产生互文性。”B12
网络时代的文本间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本单位之间(如超文本文学的各个节点)构成了文本间性(内文本间性,Intra-textuality);二是因某部作品产生的大量衍生文本的间性(外文本间性,Extra-textuality),如读者制作的同人文或戏仿作品。这些都类似于热奈特所说的根据先前某部文本而派生出来的“承文本”B13,通过“改造”或“摹仿”的方式,这些文本改变了原初的主题、人物性格或情节走向,如同超文本各个节点一样,它们之间也构成了交叉参考的关系。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间性理论是为了颠覆作者的权威,而互联网生成的文本间性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这一目标:“每个人都在文本上操作……每个人都在文本的空间构型中隐藏了签名的一切痕迹。”B14
由媒体到媒体间性。由于一切媒体都已经数字化,或正在数字化,成为基本上同类的信息比特,因此媒体之间也联结起来。人类学家马蒂亚诺(M. Madianou)和米勒(D. Miller)把这种媒体多样性命名为“多元媒体”(Polymedia),但尼克·库尔德利(Nick Couldry)认为,“多元媒体”的说法可能只含有多元性的意思,而“难以表达媒体连通性的形貌”,而这种“媒体连通性”才是“至关重要的意思”B15。所谓“媒体连通性”也正是数字技术带来的媒体间性,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网络时代的文学作品内部各媒体要素之间的关系,即构成一种多媒体特质,这种多媒体作品既可能是专业作者制作的(如多媒体文学或超媒体文学),也可能是大众生产的原创内容(UGC)。在后媒体时代,由于媒体资讯与素材的极大丰富,大众可以便捷地对一切媒体要素进行调用、混合与加工。二是媒体间性也指作为故事蓝本的文学内容在各种媒体平台之间的流转以及被改编成游戏、动漫、广播剧、电视剧、电影等而生成的产业链条。中国的流行说法是“超级IP”,国外学者则将其称为“新的互文商品”(The New Intertextual Commodity)。其性质是通过一系列相互链接的文化形式向外扩展,“观众被织进一种精致的互文矩阵中”B16。
互联网不仅改造了文学要素,并进一步联结了四大间性,由此形成间性之间的复合间性。学者刘悦笛曾在一篇文章中注意到复合间性问题,即间性之间的间性,但他所说的复合间性仅限于主体间性与文本间性之间的关系B17。互联网带来的复合间性则延伸为四大间性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这种复合间性促使网络时代的文学构成了不断扩张与播撒的间性运动。呈现出世界间性的文学需要主体的交互才能生成(主体间性),并由此不断激活文本间性、媒体间性,此时主体间性就成为连接世界间性、文本间性或媒体间性的复合间性;而文本间性、媒体间性的扩大又会促成更大的主体间性,如读者变成了观众、玩家、cosplay扮演者、主題公园体验者,等等。此时文本间性、媒体间性就成为复合间性,而这些不断增强与扩张的二次元元素,又进一步加深了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结合与冲突,即世界间性。而世界间性又会进一步影响到文本间性、媒体间性与主体间性,由此成为相互加强的循环上升运动。
文学活动的要素转向了要素的间性,世界、主体、作品与媒体转向世界间性、主体间性、文本间性与媒体间性,并通过四大间性之间的复合间性生成不断扩张与上升的间性运动——这是互联网对文学活动的深刻改造。当然,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并不是说传统文学活动没有间性,而是指间性在以前并没有成为突出问题,人们关注的主要是作为单数的文学要素;而在网络时代,文学要素主要是以复数的形式展开,间性问题得到前所未有的凸显,以至文学观念必须进行根本的变革。正因为如此,我们既要从实体意义上去理解网络时代的文学,更要从间性方面去理解。
网络时代文学活动四大间性及其复合间性的关系,可用图1来表示。这个图表示了网络时代文学活动四大间性及其复合间性的交互、连接与运动,这是网络时代文学的存在方式,也是它与传统文学的重要区别。
二、从实体论文学观到间性论文学观
“间”,本字为“閒”。“閒,隙也。隙者,壁际也。引申之,凡有两边有中者皆谓之隙。隙谓之閒。閒者,门开则中为际。凡罅缝皆曰閒,其为有两有中一也。”B18显然,“间”总意味着“空隙”“两者之间”“在……之间”的状态。英语的“inter-”来源于拉丁语inter,意谓“between”,同样表示“在……之间,相互”。在此基础上,“间性”则指事物之间的联结与关系。黄鸣奋先生把“间性”一词与生物学中的intersexuality(雌雄同体性)对应B19,“intersexuality”实际上是美国遗传学家理查德·戈尔德施密特(Richard Benedict Goldschmidt)在20世纪初造出的词语,意图把雌雄同体性应用到雌雄异株的物种中,在雌雄性状之间表现出某种混合,“雌雄同体性”也能部分表现出间性的“在……之间”的意味,但具有较强的生物学意味,笔者拟采用美国大河谷州立大学哲学系教授商戈令生造出的单词“interality”。
商戈令从中国哲学中获得启发,提出“间性”(interality)概念,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与西方传统本体论(ontology)相对的间性论(interalogy)。他认为,“传统本体论试图将某种因素孤立地抽象出来,然后将一切存在还原为一种普遍和不变的本质”B20。而中国哲学的基本着眼点“在于间性或事物之间的状态和情况”,“将间或间性预设为世界万物生成运行的基础和开端来思考”,“中国古代哲学家所最为热衷的范畴,如变易、过程(生生)、秩序、关系,乃至道、理、无、虚、通、一、气等等,竟然无一不是有关间或间性的”。B21实际上,不仅中国古代哲学重视间性,这也是现代人文科学的普遍趋势,出于对传统实体本体论的不满,西方现代哲学也开始强调空地、缺席、他者、主体间性等概念,关注实体之外、之间的可能与现象。关于间性的理论探讨也一度是国内文艺学、比较文学的理论热点,如对主体间性、文本间性、民族间性、文化间性、学科间性等的探讨。
在提出“间性论”的系列文章中,商戈令没有谈到互联网,这显然是一个缺憾。在我们看来,互联网及当代网络社会深刻地体现了他所说的这种间性论。当然,这并不是把实体与间性分开(在任何社会,实体与间性都是共同起作用),而是指在联结日渐普遍、间性问题日渐凸现与重要的网络社会,不仅要重视实体,也要重视间性。而生成于网络时代的文学,如前所述,也正是在间性中生成、扩张与运动。
间性成为网络时代文学活动的根本属性,意味着文学观念面临着从实体论到间性论的转变。传统本体论关注的是事物、实体,而忽视了间性。在间性论看来,世界并非仅仅由事物组成,而是由事物与间性组成,与此同时,间性导致了实体存在:“从间性论的观点出发,一切存在和非存在的存在,皆被看作间性的存在,间性是存在/非存在之所以存在并且如何存在(是之所是,非是之非是)的生成基础。”B22间性、间性现象与间性思维一直存在,但在传统社会,间性的生成与运动常常是隐含的、间接的,人们更多关注的是事物与实体,反映在文学上,就形成一种实体论文学观,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把作品当成孤立、静止的客体,追寻的是不变的文学本质。
而随着网络社会的崛起,互联网不但把文学原初的间性可视化,也进一步把更多文学要素联结起来,促成了界线的崩塌、位面的穿越、素材的重组、数据库的调用、文化的马赛克趋势,形成不断生成、开放与流变的间性运动。这必然要求我们不但要重视实体,也要重视间性,既要吸收实体论文学观的合理因素,也要开始强调间性论文学观。
从实体论文学观转向间性论文学观,意味着需要从关系、过程、对话等方面来理解网络时代的文学,具体表现在三方面:一是从可见的、作为“有”的事物到不可见的、作为“无”的间性。传统本体论把存在实体化,而不同时期的人们对实体的理解,或者是水、火、气、原子等自然实体,或者是理念、“我思”“先验自我”“绝对理念”等理性实体,或者是上帝等神性实体,但不管是什么,主要是在“有”的意义上来理解实体。这种哲学观应用于文学本体论上,就常常会把文學看成是客体的事物,而忽略了不可见的、作为“无”的间性,或者类似海德格尔的说法,只是抓住了“存在者”,而忽视了“存在”。二是从孤立个体到关系。实体本体论中的实体是孤立的,“把‘实体的存在特征描画出来就是:无所需求。完全不需要其他存在者而存在的东西就在本真的意义上满足了实体观念”B23。这种哲学观应用于文学本体论上,就容易从孤立、单数的角度来理解文学,而忽略了作为关系的间性。三是从静止到运动。实体本体论所谓的实体,是世界的始基和本原,是存在于物理现象背后的不变的本质。“在世上一切变化中,实体保留着,而只有偶性在变更。”B24这种哲学观应用于文学本体论上,就容易追寻文学不变的本质,将文学看成凝固不变的现成存在,而忽视了不断生成与变化的间性。
从实体论文学观转向间性论文学观,意味着我们需要关注文学发展过程中那些由间性生成的现象与术语,并深入发掘与整理其文化、文学与文论意义,建构网络时代的间性诗学。这些术语与文学现象很多,如中国网络文学中常见的“穿越”“重生”“位面”“平行世界”“随身空间”“追文族”,西方网络文学中常见的“屏幕”“界面”“链接”“锚”“冲浪”“航行”“巡游”“路径”“边界”“窗口”“迷宫”,等等。我们甚至可以将它们进行中西比较,以思考网络时代文学、文论的世界共通性。
举例来说,中国网络文学中常见的“重生”与西方超文本、超媒体文学中的“路径”,都面临着多种叙事可能的间性,而“选择”就成为关键问题。重生小说的主角重生后在人生路口的徘徊,在彼世与此世之间的纠缠,与超文本、超媒体文学中路径的选择颇有相通之处。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正折射了在当下网络社会中,人们面临着多重可能与复数选项,却越来越难于作出选择的困惑。进一步看,类似于萨特所说的选择决定本质,重生小说、超文本文学中的选择决定了不同的故事与人生,决定了不同的文本面貌。这反过来佐证了间性论文学观,间性生成了实体,关系让存在物获得自身特性。由此可见,这些术语与现象既具有网络社会的文化意味,同时也富有文论意义,相关工作还需要进一步挖掘。
三、网络时代文学评价范式的转换
网络时代文学活动要素间性的凸显,以及在文学观念上从实体论转向间性论,要求我们重新思考文学评价问题。网络时代的一些文学类型如网络文学,在如何评价、采用什么标准评价等方面引起了广泛争议,也成为学界亟须解决的学术难题。以中国网络文学为例,从精英立场来看,这些作品中充斥着白日梦的描写,似乎表明它们延续的就是传统大众文学谱系,在此意义上,它们甚至都不被看成是“文学”。但与此同时,我们又无法忽视其超高人气、商业价值、社会效应与网络特质。西方的超文本、多媒体文学同样如此,它们也追求交互性、媒体间性等,不能仅仅从传统的“作品”意义上评价它们。我们认为,这里呈现的评价困境,表现的实际上就是实体论文学观制约下的传统评价范式,在面临间性日渐凸显的网络时代的文学时所暴露出来的局限性。
从实体论文学观出发,传统评价范式主要是将文学当成单一的、静止的、实体化的“作品”来评价,而较少考虑其文本内外的间性。这在传统语境中具有合理性,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传统文学可以说处于间性运动的蛰伏状态,它的间性还表现得不明显。而在网络语境中,这种评价可能就不完整。对网络语境中的传统文学来说,尽管它的生成方式可能仍是传统的,但在网络的作用下,也会展开一系列间性运动。比如“百度贴吧”等论坛上形成以不少知名传统作家为话题的粉丝群,这种群体性讨论带来的主体间性是以前没有的,并在主体间性的作用下生成了文本间性、媒体间性等。而对直接在网上发表、阅读与传播的网络文学来说,它的间性运动就更加突出了。在某种意义上说,网络文学本身就是视间性运动而定的新写作模式。因此,对网络时代的文学来说,我们既需要采用传统评价模式,即从实体意义上对其进行评价,还需要考虑其文本内外的间性及其运动。
以世界间性为例,世界间性表明文学既可能呈现源于现实社会的生活感受与写作技巧,也可能孕育着来自虚拟社会的生存体验与艺术想象;同时也可能表现了现实与虚拟的冲突与结合。在网络文学中,从现实社会的层面来看,其常见的玄幻升级模式表现了当代青年意图改变人生境遇、奋争逆袭的社会现状,在技巧上主要借鉴中国古代神魔小说、西方奇幻、日本动漫、新派武侠的写作桥段与叙事手法。总的来看,它呈现的这些思想境界与艺术表现力质量并不高,如果想当然地予以拔高,只能是歪曲事实的评价。但是,如果从虚拟社会的层面来看,它呈现的虚拟体验与艺术想象,却是值得注意的,并且是富有积极意义的。比如网络小说中各种“随身流”写作潮流,实际上呈现了互联网与现代人之间的伴随关系及其征候B25。
与此同时,网络文学也呈现出现实与虚拟之间的跨越、结合与冲突等诸多的“间性”社会情状。举例来说,网络小说常写到“穿越”,而“穿越”一词本身就具有强烈的隐喻意味。它正是现实与虚拟之间的“链接”,表现的正是突破世界的界线、在多重时空之间来回穿梭的间性。而穿越者的孤独感及相互之间的交往,正象征性地呈现了现代人虚拟交往及遭遇现实后“见光死”的诸种征候。从这个层面来看,网络文学又是具有一定深度的,呈现出表层的大众性与深层的精英性的结合。而这一点,如果我们只着眼于传统的“世界”视野,而不是从现实与虚拟的世界间性出发,是难以看出来的。主体间性、文本间性及媒体间性更是如此,如果只从“实体”出发,我们就难以发现这些间性由文本内部到外部不断扩散的运动,并在评价时将其考虑在内。但从间性论文学观出发,网络文学呈现的主体间性的活跃度、规模与社会效应,文本间性的规模与意义生成,艺术表现的丰富性,媒体间性所产生的综合性的艺术表现力与跨媒体平台传播链条所产生的审美与社会效应,以及在复合间性作用下叠加的各种间性活动,同样也应该成为评价的重要指标与内容。
为了更加深入地揭示网络时代文学评价范式的变革,笔者构建了一个动态的评价体系,如图2所示。我们认为,该图较为恰当地揭示了网络时代文学间性运动的发展过程与逻辑关系。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可双向阐释,具有伸缩性和较强操作性的文学评价体系。
首先,这是一个在发展过程与逻辑关系上不断扩大联结、不断向外辐射的体系,它表现的是网络时代文学的间性运动(图中的圆圈虚线表明其开放性与扩张性)。
最内圈的是单文本。这里的单文本,是相对于超文本、超媒体文学的多个节点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把传统作品视为超文本、超媒体文本的一个节点(一个媒介单位,或其多线性叙事的一种路径)。美国学者曼诺维奇(Lev Manovich)認为,传统的文化对象可看成新媒体对象的特例(即仅有单一界面的媒体对象),传统线性叙事也可视为超叙事的特例B26。也就是说,在理论意义上,传统叙事文本被包容进超叙事文本之中,正如经典力学作为特例被包含进当代物理学之中。不难看出,这种单文本的评价模式,即将文本当成一个单独的作品来评价,而较少考虑其不断向外扩张的间性,实际上就是传统评价模式。对网络时代的文学来说,首先仍需要采用这种传统评价模式,即将其视为实体(作品),与此同时,在这一圈中也要考察由现实与网络的交织而形成的世界间性,因为世界间性开始内蕴于“作品”之中,但此时其他间性表现得还不明显。一般来说,第一圈容纳的只是传统样态的文学文本。因为超文本、超媒体文学大于单文本,同时它们也不可能以“作品”的形式出现,必须依靠第二圈的主体间性才能真正生成B27。假如某部作品只是停留在第一圈,那么,对它的评价也就局限在这一圈。比如,一部作品在网络上可能没有什么反响,缺少人气与互动,即无法进入第二圈的主体间性,也就同样无法生成后续的文本间性、媒体间性了。
如果作品能够进入第二圈(从这一圈开始,传统评价模式往往不再考虑这些要素),读者群、作者群开始关注它,有了很高的人气,这时作品的主体间性就开始凸显出来,就可以进一步以主体间性的评价标准来衡量。接下来有两种可能:一是作品的运动就此停滞于第二圈,因为对有些作品来说,可能产生了一些互动,但并未产生相应的衍生作品,因而也就无法进入第三圈的文本间性,此时对它的评价也就限于主体间性的标准。二是文本继续运动,读者对文本进行大量仿写、再创作,这就进入了第三圈的文本间性,此时就可以用文本间性的评价标准进一步衡量。对超文本、超媒体文学来说,它们必须依赖主体间性才能真正生成,而在主体间性的作用下,它们的文本间性也就不断显现,我们同样可以沿用主体间性、文本间性的标准进行评价。
作品如果能够进入第三圈,其间性运动又会有两种可能,一是停留于第三圈,二是进入第四圈。此时包括专业制作者与普通大众生产的超/多媒体文学,它们或者在超文本、衍生文本的基础上进一步融入图像与声音等媒体要素,即在文本间性的基础上又融入媒体间性;或者形成超级IP,在各媒体平台之间产生广泛的改编与流传,此时可进一步采用媒体间性的标准来衡量。
当然,上面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结构,实际情况可能更加复杂,也可能会出现跳跃式发展。但总的来看,它表现的是网络时代文学间性运动的扩张结构,它既是资本与技术导致的文学在时空上的不断扩散,也是四大间性与复合间性不断相互作用的逻辑展开。内蕴着世界间性的文学作品需要主体的交互才能生成(主体间性),并由此不断激活文本间性、媒体间性,此时主体间性就成为连接世界间性、文本间性或媒体间性的复合间性,而文本间性、媒体间性的扩大又会促成更大的主体间性(此时文本间性、媒体间性成为复合间性),如此形成螺旋式上升运动。世界间性表现的是多重世界,可称为“超世界”;主体间性表现了群体的交互,类似于戈德曼所说的“超个人主体”;文本间性是超文本的结果;而媒体间性是超媒体、跨媒体平台(超级IP)的结果。超世界、超个人主体、超文本、超媒体、超级IP……,网络文学不断地连接,不断地“跨层”,不断交织着不同的位面与时空,勾连着不同的人群与文本,融入了不同的媒体要素,流传于不同的媒体平台,从而构成一种总体性的“超”运动,一种渗透现代性精神的电子流动景观,一场全社会范围内不断重组与拼接的马赛克文化的间性扩张。
如果说这个评价体系从内向外的指向表现了网络时代文学间性运动不断联结、不断扩张的过程,那么,从外向内的指向就揭示了一种包含关系,处于外圈的文本往往具有内圈的属性与间性,由此构成一种累加式的评价标准。举例来说,如果某部作品运动到了第四圈,那么,它往往具有第四圈的媒体间性、第三圈的文本间性、第二圈的主体间性与第一圈的世界间性。除了采用传统评价标准外,我们还应该用所有这些方面来评判其成就。依次类推,如果某部作品运动到了第三圈,除了第三圈的文本间性,它往往也具有前两圈的主体间性与世界间性……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每一圈层的间性并不是停留于原来的水平,由于复合间性的作用,它们会随着间性运动的扩展而扩展。换句话说,网络时代文学的间性运动既是间性不断由内向外的扩张,由此不断连接与累加不同种类的间性,同时也是每一种间性的规模由小到大的增长。总的来看,网络时代的文学评价体系构成了一个可双向阐释、不断扩散的开放式多层系圆环。
只着眼于实体的传统评价模式,我们可大致称之为“脱网式评价”,而这正是目前学界占统治地位的评价模式。这源于传统实体论文学观的制约,也源自印刷文学标准的强大惯性。印刷品的稳定性、权威性容易营造单一、孤立、静止客体的幻觉:“印刷文化产生了自己独特的心态。它觉得文本是‘封闭的,和其他文本隔绝,是一个自足的单位。”B28在某种意义上,传统文学可视为网络时代文学的一种脱机版特例,即其间性未充分实现之前的封闭文本。因此,这种“脱网式评价”对于传统文学具有适用性;对于网络时代的文学来说,则应有所调整,这种调整的迫切性尤其体现在对网络文学的评价上。
如果说依靠链接与网络而存在的西方超文本、超媒体文学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传统评价模式失效从而倒逼产生新的评价模式的话,中国网络文学这种具有印刷文学风貌、相对更易“脱网”的文学类型,就很容易遭到误读与阉割式评价。人们看见的只是“可见的”实体化的文本,而“不可见”却在文本内外所包含的世界间性、主体间性、文本间性、媒体间性及其复合间性运动,却难以进入评价者的视野。或者说,评价的对象只是网络文学的纸质版、实体书,而非网络文学本身,从而构成一种隐形的“替换”,这是目前网络文学评价困境的症结。
显然,对于网络时代的文学来说,我们需要采用实体与间性相结合的评价模式。传统评价标准有其合理性,有其适用域(在将文学看成一个实体时)。在传统评价标准对文学不起作用或评价不全面的地方,网络时代的文学评价体系就开始发挥作用(在文学开始间性扩张之时)。这种实体与间性相结合的多层系圆环的评价体系,类似于詹姆逊所说的不断接近“所有辩证思维中那个终极客体(对象)”B29的阐释网,它试图避免阉割式评价,在现象学的意义上如其所是地理解与评判网络时代的文学。
注释
①[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0页。
②单小曦:《论五要素文学活动范式的建构——电子传媒时代文学理论研究范式之二》,《社会科学研究》2009年第1期。
③[美]阿瑟·阿萨·伯杰:《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叙事》,姚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7页。
④B14[美]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时代》,范静哗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99页。
⑤[英]尼克·库尔德利:《媒介、社会与世界:社会理论与数字媒介实践》,何道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页。
⑥[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570页。
⑦[美]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郦稚牛、张照进、童庆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5页。
⑧Manovich, Lev . Image Future. http://manovich.net/index.php/projects/image-future,2018年8月15日查询。
⑨[荷]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3页。
⑩[英]罗伊·阿斯科特:《未来就是现在:艺术、技术和意识》,周凌、任爱凡译,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99页。
B11[美]凯文·凯利:《失控:全人类的最终命运和结局》,陈新武等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38—39页。译文略有修改。
B12Tenenboim-Weinblatt, Keren 2009,“‘Where is Jack Bauer When You Need Him?The Uses of Television Drama in Mediated Political Discourse”,in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26(4),pp.367-387.
B13[法]热拉尔·热奈特:《隐迹稿本》,《热奈特论文集》,史忠义译,百花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77页。
B15[英]庫尔德利:《媒介、社会与世界:社会理论与数字媒介实践》,何道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15页。
B16Marshall, David 2002, “The New Intertextual Commodity”. in The New Media Book, British Film Institute, ed. by Harries, Dan,London, England, pp.69-82.
B17刘悦笛:《在“文本间性”与“主体间性”之间——试论文学活动中的“复合间性”》,《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4期。
B18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89页下。
B19黄鸣奋:《网络间性:蕴含创新契机的学术范畴》,《福建论坛》2004年第4期。
B20B21商戈令:《图像、丛生与间性——探源中国哲学的新路径》,《文史哲》2017年第3期。
B22商戈令:《间性论撮要》,《哲学分析》2015年第6期。
B23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1999年,第108页。
B24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2页。
B25可参看黎杨全:《虚拟体验与文学想象——中国网络文学新论》,《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
B26Lev Manovich. Database as a Symbolic Form,http://manovich.net/content/04-projects/022-database-as-a-symbolic-form/19_article_1998.pdf,2019年8月12日查询。
B27当然这不是说传统样态的文学不需要主体间性,而是说在读者未阅读之前,它总是可以呈现为一个可见的“作品”。
B28[美]沃尔特·翁:《口語文化与书面文化:语词的技术化》,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102页。
B29[美]詹姆逊:《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下)》,钱佼汝、李自修译,百花洲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279页。
责任编辑:采薇
From Substantial Ontology to Interalogy: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ry Activity′s Paradigm in the Internet Age
Li YangquanLiang Jingling
Abstract: In the internet age, the paradigm of literary activity is facing transformation, which is not only reflected i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four elements" to the "five elements" , but also in the unprecedented prominence of the interality of elements. "Universe", "subject" (writers, readers), "works" and "media" turn to inter-universerality, inter-subjectivity, intertextuality and intermediality, and it produces an expanding movement of interality through the compound-interality between the four kinds of interality. With the movement of interality and the paradigm shift of literary activities in the internet era, literary concepts need to change from substantial ontology to interalog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concept of interalogy, the essence of literature in the internet era lies in the interalogy and its movement of literary activities′ elements, which means that we need to change the presupposition of the tradition of printing culture, regarding literary activities′ elements as isolated, single and static entities, understand literature in the internet era from the aspects of relationship, process and dialogue, and pay attention to the phenomena and terms of interality in the process of literary development. At the same time, we need to change the current paradigm of "off-network-evaluation" of literature in the network era, taking the movement of literature′s interality into account.
Key words:internet age; literary activities; paradigm shift; interalogy; literary concepts of interalo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