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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的文明冲突?

2020-05-03辜学武

南风窗 2020年9期
关键词:口罩欧洲德国

辜学武

欧洲把世界新冠肺炎疫情的震中地位交给了美国,但自己还呆在重灾区里面。截至4月17日上午,欧洲五个大国西班牙、意大利、英国、法国和德国被新冠病毒感染的总人数高达760424,比美国的677570还多出8万多人。作为世界上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具有150多年工业化的积累,拥有全世界最为先进的福利国家体制,欧洲为何还是遭到一个看不见的病毒如此肆虐?战后按照最先进的公共卫生理论建立起来的传染病防疫体系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沉睡的代价

今年1月24日欧洲大陆首次发现新冠肺炎感染者。3例疫情报告来自法国西南部盛产红酒的波尔多地区和首都巴黎。这是1月23日中国武汉全面封城之后的第一天。随后1月28日,德国巴伐利亚州报告发现该国首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它表明,病毒早已流出中国登上欧洲大陆了。

紧接着,疫情在欧洲传播开来。但开始的时候传播的速度似乎并不是很快。直到2月下旬,欧洲各国都还没有警觉。德国的狂欢节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狂欢的人们把自己打扮得五彩缤纷,熙熙攘攘地向长达几公里的彩车欢呼跳跃,呼唤着糖果、鲜花、巧克力的雨点撒向他们。大多数老百姓和政治家都还觉得,疫情只是在遥远的中国发生的事情。但并没有意识到,看不见的瘟疫正在高速向欧洲蔓延。

狂欢之余,不少德国人和在德国的华人还在考虑如何帮助中国渡过疫情,各种捐款和帮助中国朋友购买口罩和其他防护物资的活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尤其是在华人圈,大家极尽所能找各种门路,开辟各种途径将急需的援救物资运往国内,全然不知,疫情已经在自己的城市蔓延开来,更没有想到,这些物资马上也是欧洲紧缺的稀有物品。

掉以轻心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月25日,也就是武汉封城1月零2天之后。这一天,意大利政府通报374人感染,11人死亡。2月27日德国出现两位数的疫情增长。几乎在同时,新冠肺炎疫情开始横扫欧洲大陆,各国防不胜防,以至于美国特朗普政府在没有知会欧盟的情况下,在3月12日宣布禁止欧洲人进入美国。

掉以轻心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月25日,也就是武汉封城1月零2天之后。

显然,欧洲觉醒得太晚了。各国政府低估了病毒的传播力度,很多人还以为病毒出不了中国呢!尤其是公共卫生当局高估了自己医療体系对如此疯狂的传染病的应对能力。意大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如果按人均GDP算的话,米兰的富裕程度至少是武汉的4倍。但在阻击新冠肺炎的这场较量中,米兰的表现不如武汉。它的看上去相当完备的医疗体系,在突然一下蜂拥而至的新冠病毒感染者面前被击穿了。不少人因为呼吸机不够,得不到及时治疗而含怨离开人间。米兰地区一位年逾70的大主教,德高望重,但不幸染上新冠肺炎,为了让医院能抢救更年轻的患者,他毅然决然地拔下自己的呼吸机,停止了呼吸,让医护人员泪如泉涌。

诚然,在中国的大城市中,武汉的医疗设施也是相当优秀的。但如果没有全国上下的支持,没有中国政府迅速动员几乎是全国的乃至军队的医疗资源来增援武汉,江城的疫情能稳定下来也是不可想象的。但米兰不是武汉,伦巴第大区不是湖北,意大利不是中国。待罗马举全国之力相助时,伦巴第大区已经沦陷了。

德国的冷静

相对于欧洲其他国家,德国的形势稳定一些,且死亡率是中美英法意西等国家中最低的。

美国Johns Hopkins大学疫情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截至4月17日上午,德国病亡率约为2.9%。

正是这个来之不易的低病亡率挽救了德国。它保护了德国的医疗体系,使得德国的疫情救治挺住了新冠肺炎疫情的猛烈袭击,没有出现不堪负荷的状况。目前的数字和各州医疗单位反馈表明,德国总体急症重病的治疗能力约有40%还在虚位以待。德国平时大约备有2.8万张配有呼吸机的重症床位,在过去的一个月内又采取各种紧急措施将这个能力翻了一番,目前约有6万张收治重症病人的床位。

那么高达11万多的新冠肺炎感染者为什么没有对德国的医疗体系造成类似于意大利那样灾难性的冲击呢?诀窍在哪里?

德国政府从惊恐中醒来时听从了柏林传染病防治专家的建议,首先将容易感染而且感染后极易衰竭并会占用大量医疗资源的人群保护起来了。如果说德国一开始有什么严厉的防护措施的话,那就是将养老院封闭管理起来,连亲人探视都严格禁止了。目的就是减少年轻人同老年人的接触,把无法完全控制得住而且容易感染的年轻人群同老年人群切割开来,将他们的“社会交往”风险降到最低程度。

默克尔总理用来说服老百姓接受这个被反对党批评为“极不人道”的措施的道理,听起来非常理性和温馨。她说,“我们今天暂时禁止儿女们去养老院探望父母,孙子孙女们去看望爷爷奶奶,就是为了他们以后有更多的机会去和老人们团聚在一起。”

看看意大利死亡的感染者大多是年纪大的老人,就可以看出德国这一招的效果了。正是这一措施使得德国的医疗体系能够从容不迫地收治感染者。张文宏教授说得好,“老年人和年轻人最大区别是,老年人感染以后重症的比例高,年轻人重症的比例低,感染率本身是一样的”。德国一开始就把重症比例高的老年人群“保护起来”,也就降低了重症病人的数量,减轻了医院的压力,使整个医疗系统时刻能保持正常运转。

德国医疗防治体系还能保持正常运转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它的强大检测能力。千百个遍布德国的各个检测中心和实验室都能独立进行检测并化验结果。德国目前每天约有检测6万人的能力,如果联邦政府目标实现的话,在未来的两个月内,这个检测能力会提升到每天50万。

由于及时检测,大多数感染者在轻症时,就得到治疗和隔离,而且多在自己家里隔离,不用占用医院的资源。这样一来,医院有足够的资源来收治重症病人,确保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能康复。截至4月17日上午,意大利有约2.2万人被新冠肺炎夺走了生命,美国约3.4万人,德国是4107人。这个区别与德国的“老人保护战略”不无关系。虽然德国的新冠肺炎死亡病人的平均年龄为80岁,但死亡风险极高的老年人群得到了大面积的保护。这是德国病亡率相对低的根本原因。

“闹心”的口罩

新冠病毒的全球蔓延把关于口罩的讨论推倒了前沿。在疫情面前戴不戴口罩似乎成了一个文化冲突,甚至是文明冲突问题。因为口罩的戴与不戴毕竟不只是一个医学的问题,而且还直接涉及对待疫情的态度,而态度的不同往往也同文化上的差异有关。所以认为欧洲的疫情蔓延与欧洲人不喜欢戴口罩脱不开干系并不是没有道理。

德国人和其他欧洲人现在出门戴口罩的还属于少数,但逐渐多了起来。至于戴口罩是否延缓了中国疫情的发展或不戴口罩是否加速了疫情在欧洲的传播,现在还没有看到非常准确的基于数字的分析。但大多数病毒学专家和传染病学专家似乎都强调和认可,口罩对于抑制人与人之间呼吸系统飞沫传播的速度和强度具有非常正面的效果。如果说新冠病毒的传播途径主要是人与人之间的飞沫传染,那么戴口罩应该是有助于遏制疫情的传播;不戴口罩不利于疫情的控制和减轻。

如果说德国一开始有什么严厉的防护措施的话,那就是将养老院封闭管理起来,连亲人探视都严格禁止了。

因为中国人喜欢戴口罩,也因为病毒最早在中国出现,所以,在欧洲国家的一些亚裔人士和群体曾一度遭遇歧视,甚至在欧盟的政治中心布鲁塞尔遭受辱骂和殴打。这样一种现象实际上已经超出了传染病防治理论的范畴。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种观念的撞击、一种文明冲突。

戴口罩还是不戴口罩确实是欧亚文化传统之间的一个巨大差距。亚洲人有戴口罩的习惯和传统。前不久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中国人用坚实的布料或丝绸保护自己的呼吸器官至少有近千年的历史了。据传中国宋朝时期的御厨在伺候皇上用餐时得用真丝面具遮住嘴部和鼻腔,以保护君主的健康。

事实上,聪明的亚洲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将口罩的用途多功能化了。越南人曾戴着口罩抵挡美国化学武器的进攻,中国人经常戴着口罩对付环境污染,抵挡雾霾对身体的侵袭。在整个亚洲,口罩还被赋予遮阳避晒抵御寒风的功能。对于大多数亚洲人来讲,戴口罩不仅保护自己,而且还保护别人。尤其是在流行病高发期间,戴口罩被视为一种有责任心、讲卫生和关爱他人的美德,而不戴口罩则被视为不文明、不讲卫生、不负责任和没有爱心。

但是欧洲是一个没有戴口罩传统的大陆。大多数欧洲人认为戴口罩是医护人员的事情。如果非医护人员戴口罩,那这个人一定是生病了。所以直到今天还有非常多的欧洲人有这样一种逻辑思维:健康人不戴口罩,戴口罩的人不健康。而且他们坚定地认为,生了病的人应该呆着家里,更不应该在公共场所乱跑,尤其是挤公车、进电影院或参加大型娱乐活动。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有些戴口罩的亚洲人在欧洲的公共场所遭受辱骂和袭击,与其说是一种污名化现象,还不如说是一种文明冲突。从公共卫生安全的角度讲,亚洲的“口罩文明”应该说比欧洲的“裸脸文明”更文明,因为它能更有效地遏制人与人之间在公共场合的“飞沫感染”,而“裸脸文明”恰恰滋长这种感染。

在全球化互联互通、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更加频繁密切的时代,尤其是在瘟疫蔓延的时候,“裸脸文明”因为它的无遮无挡显得比捂得严严实实的“口罩文明”更为落后一些。这个落后性已经通过这次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美国的超高死亡率表现得相当明显了。

德语区的国家(德国、奥地利和瑞士)虽然也属于欧洲“裸脸文明”圈。但这三个国家在指导老百姓抗击新冠病毒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高度强调人与人之间在任何场合要保持两米左右距离的重要性。在公共场合、社交场所,人们可以不戴口罩,但切不可离得太近,两米是生命线。

这个“两米距离”的逻辑好像和“口罩文明”的内在逻辑是一致的。口罩能减缓飞沫传播的速度和强度,不戴口罩的人如果时刻与他人保持两米以上的距离,也能达到减轻飞沫感染的效果。所以德国政府,从总理到卫生部长都劝大家尽量“保持距离”。虽然“距离”不能完全取代口罩,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保持距离”比“佩戴口罩”更好接受一些,至少更习惯一些。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有些戴口罩的亚洲人在欧洲的公共场所遭受辱骂和袭击,与其说是一种污名化现象,还不如说是一种文明冲突。

然而,畢竟“保持距离”与“口罩文明”不是一个等级的东西。它只能缓冲一下“口罩文明”和“裸脸文明”的冲突。新冠病毒不会是袭击人类的最后一个病毒。从公共卫生安全的角度讲,亚洲“口罩文明”走向全球,应该是一个大概率事件。这次新冠病毒疫情表明,流行“戴口罩”的东亚地区,疫情明显地控制得要好一些;不流行“戴口罩”的美国和欧洲各国疫情明显猖狂得多。

在全球范围内,亚洲的“口罩文明”正在强烈地冲击欧美的“裸脸文明”。从强度和震撼力来讲,这个冲击不亚于当年欧洲的“西服领带”冲击中国的“长袍马褂”。最后“长袍马褂”销声匿迹,“西服领带”成为中国和亚洲男性社交服饰的主要潮流,完全欧化了。不排除欧洲的“裸脸文明”有一天会被亚洲的“口罩文明”所淘汰。

这个趋势现在就已经出现端倪。奥地利政府不久前通过立法,规定公民在进入超市购物时必须“戴口罩”。特朗普总统也呼吁美国人民外出时多多注意“戴口罩”,虽然这位总统自己还不愿放下身段亲自体验一下戴口罩的感觉。

现在估计欧洲的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准备了不少口罩。这不仅是一个个人防护的变化,而且是一个文明的转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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