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俎
2020-05-03张晓风
张晓风
春天是一则谎言
那女孩說,春天是一则谎言,饰以软风,饰以杜鹃,那女孩斩钉截铁地说,春天,是一则谎言。
可是,她说,二十年过去,我仍不可救药地甘于被骗。那些偶然红的花,那些偶然绿的水,竟仍然令我痴迷。春天一来,便老是忘记,忘记蓝天是一种骗局,忘记急湍是一种诡语。
真的,老是忘记,一直到秋晚醒来时,才发现他们玩儿的只不过是些老把戏,而你又被骗了,你只能在苍白的北风中向壁叹息。
她说她的,我总不能拒绝春天。春水一涨潮,我就变得盲目,变得混沌,我恭谨地行到溪畔去办“告解”,去照鉴自己的心,看看能不能仍拼成水仙——虽然,可能她说得对,虽然春天可能什么都不是,虽然春天可能只是一则谎言。
过客
别墅的主人买了块地,盖了房子,却无奈地陷在楼最高、气最浊、车马最喧腾的地方,把别墅的所有权证当作清供。
而第一位在千山夜雨中拧亮玻璃吊盏的人,却竟是我这陌生的过客,一时之间恍惚竟以为别墅是我的——或者也是云的。谁是客?谁是主?谁是物?谁是我?谁曾占有过什么?谁又曾管领过什么?
长长的甬道,只回响我的软履;寂然的阳台,只留我独饮风露;穆然的大柜,只垂挂我的春衫;初涨的新溪,只流过我的梦槛——那主人不在,我把一切美好霸占得那样彻底。
纤草初渥,足下的春泥几乎在升起一种柔声的歌。而这片土地,两年以前属于禾稻,千纪以前属于牧畜,万年以前属于渔猎,亿载以前属于洪荒,而此刻,它属于一张一尺见方的所有权证。
而我是谁?为什么我感到自己强烈的占有,不是今夜的占有,而是亿载之前的占有,我几乎能指出哪一带蓝天曾腾跃过飞龙,哪一丛密林曾隐居着麒麟,哪一片水滩曾映照七彩的凤凰,哪一座小桥曾负载夹弓猎人的歌;而今夜,我取代他们,继承他们,让我的十指来膜拜泥土。
今夜,我是拙而安的鸠鸟,我占着别人的别墅,我占着有巢氏的巢,我占着昭阳宫,我占着含章殿,我占着裴令的绿野堂,我占着王维的辋川和终南别业,我占着亘古长存的大地庙堂——我,一个过客。
坠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的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