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丁克后悔了吗
2020-05-03
主持人
20世纪70年代末,英文“丁克”一词呈现在国人面前。所谓丁克,是指那些具有生育能力而选择不生育,或者因客观原因而被动选择不生育的人群。现在,第一批丁克夫妻开始步入退休年龄。在银色浪潮之下,无儿无女的生活是否孤单?放弃为人父母的机会是否感到后悔缺憾?解题背后,是各自家庭的独特故事,更是凡人命运的生动写照。
我能到哪儿呢
康女士 49岁 自由职业
【诉说】我一出生,父亲就在一次意外中丧生,母亲精神崩溃,丢下不到一岁的我,我被送到镇上的一个敬老院,在那里长大。17岁那年,我初中毕业,再也念不下去书了,一心想去成都,信定小镇之外有个更好的世界。
在成都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粮站看秤,每月150元的收入是笔巨款。我的勤快和朴实赢得了大家的喜爱,有位大姐开始为我张罗对象,我很快就认识了一位叫江天(化名)的男子。
江天开出租车,20世纪90年代初,这是个非常吃香的职业,也很体面。江天对我一见钟情,我陷入热恋,认识不到两个月,就辞职搬进他的房子里。对于未来,我有许多设想,比如跟江天结婚,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但我忽略了许多程序,比如见一见他的家人、朋友,获得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等等。三个月后,我怀孕了,刚刚20岁,什么也不懂,江天却像气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房东来收房子,我才知道,这套江天声称是自己买下的屋子,其实是租来的。我只能带着自己的东西走上街头,天黑下来,我沿着府南河一直走到天亮。那是个冬天,眼泪流到脸上都没知觉。我走到粮站那位好心大姐的住处,在她的帮助下,到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我再没找过江天,转身投入街边的擦鞋大军中。摆摊擦鞋虽然没门坎,但竞争激烈。好在我有一张年轻的脸,用的鞋油又是最好的,生意比同行们好一些。没有帮手,更没朋友,我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了下来。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程浩(化名),他是个送货的司机,找我擦过几次鞋,对我的人品特别欣赏,求爱的方式也特别朴实,我被感动了,跟他走到一起。我用攒下的钱租了个小门市卖面食,小时候常给敬老院的食堂打杂,我做的馒头包子无可挑剔。
小店生意很好,我对客人笑脸相迎,做的东西又干净可口,回头客越来越多。生活的阴云一点点散去,露出了一丝丝的阳光。可是,好日子总是那么短,灾祸突然降临。程浩在送货途中被重物砸中脑部,庞大的医疗费用从医生口中吐出,如同晴天霹雳,那是我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字。
我不能丢下程浩不管,一边打官司一边开店赚钱,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他。那年我才24岁,还没跟他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就算我放弃,也有充分的理由。但我没有,24年的人生路,程浩早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无论要拐多少道弯,他都将是我的同行人。所以,当程浩让我离开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我能到哪儿呢?我怕黑。”
我义无反顾地跟程浩办了结婚手续,带着瘫痪的他重新上路,这也意味着我放弃了做母亲的机会。一年后,法院判决下达,肇事方支付了赔偿金。有了还算充足的资金,我带着程浩去了北京,经过一系列的康复治疗,他能站起来了,又经过近5年的康复治疗,他生活能自理了。
25年一晃就过下来,我遇到过无数的沟坎,没过上一天轻松日子。做丁克绝不是赶时髦,更不是为了什么“活出精彩的自己”。在生育这个问题上,我是被动地走到了今天。但我不后悔!我是孤儿,对亲情的渴望是常人无法理解的。程浩满足了我的这一心理需求,除了感恩、珍惜,我还能做什么呢?
贤妻足够
朱先生 60岁 退休教师
【诉说】我和妻子相识于20世纪80年代初。那时,我俩都是色织厂的借用工,同在一个班的一个纡子小组,曾连续两年获得色织厂的先进个人荣誉,也是全车间唯一的两个先进。我十分喜欢看书,她则非常欣赏爱看书的我。后来,我俩都离开那儿了,那段时光虽然短暂,却是一辈子的记忆。
1985年,我户口尚在农村,虽在学校教书,但只是个民办教师。按政策,父亲退休时,未婚的我理应接他的班,可母亲坚决让妹妹接,这让我憤怒,也让我万般不理解。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不准我接班,一是因为我多次拒绝她为我在乡下张罗的对象,二是我对农活儿十分在行,她担心一旦离开了,就没人帮她种田了。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待我一往情深,对我的处境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不断地安慰我,更加细心地关心我。因为有了她,我逐渐走出苦恼和伤心,她不嫌弃我的农民身份,毫不犹豫地跟我登纪结婚。
庆幸的是,婚后第五年,我的户口随妻子迁到了常熟城里。在户口进城的前一年,我因长期操劳和辛苦,在一天凌晨3点发生心梗,妻子在睡梦中惊醒,喊来邻居迅速把我送了医院。经过两天一夜的抢救,我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但严重冠心病,乌云般罩在我和妻子的生活中。出院后,我身体虚弱不堪,后续治疗没完没了,苏州、无锡的各大医院,都留下我俩的足迹,得到的结论则是:必须静养,随时都有猝死的危险。
看着愈加清瘦的妻子,我心疼不已;再看着虚若老者的自己,我无地自容。医生明确指出,在夫妻生活上要万分小心,切忌随心所欲、情绪过激。这种话听多了,我像被下了咒语,对房事充满恐惧。时间一长,乐趣全无,更别说孕育了。
妻子非常理解我,每当我羞愧难当时,她都是呵呵地笑,说我只要你平安;每当提出怀胎不易、养儿更不易时,她又是呵呵地笑,说我有你就够了。就这样,我俩心里清楚,但又不想说破,做丁克,成了心照不宣,成了默契。
由于我是民办教师,工资结算要到年底才能兑现,家里的开销全靠妻子的收入,很拮据,但她从没有半句怨言。衣服太旧不能外穿了,她不舍得淘汰,留作睡衣;沙发过时了也不换,罩上漂亮的帷幔……她的购物原则是:不需要买的不买,可买可不买的不买,必须买的要货比三家再买。好在我们无养孩之任,加之她会持家,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妻子对自己抠,待人接物却慷慨大方,凡是亲朋好友求她办事,她从不吝啬钱财。也可能是膝下无子的原因,她对我家和娘家的晚辈都格外好,哪个孩子学费有缺口了,哪个孩子需要电脑手机了,只要向她张口,她从不回绝,孩子们都爱跟她在一起,我的家成了他们的乐园。
妻子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两人各自在常熟和上海组建了新家。妻子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乃至婚前的整个青年时期,一直处于多余、被抛弃、颠沛流离的状态中,寄居于祖母家、叔叔家、继母家和厂职工宿舍,小小年纪受尽白眼、苦楚和煎熬。
她35岁才跟我结婚,当时,她的父亲和继母坚决反对,对我俩冷漠如路人。他们还爱在亲戚欢聚时,对我的农民身份进行羞辱、嘲笑和指责,妻子总是让我忍,对他们依旧非常孝顺,逢年过节奉上礼物,时时关注他们的健康,在继母患癌住院时,妻子还叫我过去陪护。我很不忿,说这女人为人不善,得癌活该。她则说:“不管父亲和继母对我们怎么样,终归是我的长辈。宁可他们负我,我不会负他们。”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在没有儿女的生活中,妻子一边照顾我,一边用心培育亲情,终于云开见日,赢得了亲心。现在,我家和她娘家加在一起有40多口人,对我,更对她,都格外尊重和关心,我俩完全融入两个大家庭。晚辈们经常说,老了你们不用担一点儿心,有这么多亲戚作后盾,绝对没有后顾之忧。有了这样的话,这样的感情,我和妻子很安心,对做丁克没什么遗憾了。
反面教员赵叔
孙女士 37岁 播音员
【诉说】赵叔退休前在省歌舞团担任笛子演奏员。像他这样的资深专业人士,退休后教学、办班,迎来了职业第二春。但他却很落魄,表情呆滞,举止老态,整天跟几位80多岁的邻居下棋。棋下完,各自回家吃饭,他慢慢地往自家挪步,身影写下4个大字:落寞孤单。
赵叔年轻时可是个美男子,喜欢在歌舞团大院的碧桃树下吹笛子。那声音,那身影,不知碰疼多少女子的心事。文艺大院里的女子个个莺飞燕舞,赵叔一个都没入眼。院外有位叫玉兰的小商人,却让他格外倾心。
这个玉兰聪慧不俗,爱读诗书,命却不济。丈夫大她16岁,品行不端,五毒俱全,她一直活在抑郁中。赵叔的出现,像阴霾中突现的一道彩虹,一下子灿烂了她的心。爱情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道德防线很容易被突破。两人的交往,从开始就带着轰轰烈烈的劲头,被那个老男人发现后,玉兰索性住到了赵叔家。
离婚大战闹得满城风雨,老男人索要钱财,赵叔倾囊而出,帮玉兰拿到了离婚证书。父母恨铁不成钢,人尖似的儿子,想要怎样的好姑娘不是可劲的挑,可他偏偏执迷不悟,认定一个已婚女人。为此,二老跟赵叔断了联系。
没了钱,没了父母的照顾,没了昔日的好名声,赵叔不在乎,依旧在一众尖刺目光中与玉兰结了婚,从此为她洗衣做饭,吹笛弄箫,还在居住的小院里雕花纹叶,砌廊围栏,种花养草,俨然世外桃源。
日子虽好,却受没钱困扰。歌舞团先是开不出工资,后是转制。本就边缘的赵叔,自然成了第一批待岗人员。玉兰的小生意之前靠的是前夫,现在靠不上了,只能收手。她也想出去打工补贴家用,但赵叔不同意, 这男人郑重地说:“别生养孩子了,做丁克吧。我吹笛子是能養活你的,你就在家好好做我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孩子。”
2005年,歌舞团走出困境成功转企,商演不断,赵叔虽已失去登台机会,但演奏员工资表中,还有他的名字。聪明的玉兰抓住“演奏员”这一身份,帮着赵叔在歌舞团大院的老房子里,办起了少儿民乐培训班。她有经商经验和天赋,仅一年时间,培训班就走向繁荣,财源广进。她又适时升级,将培训班扩建成了艺术学校。两口子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他们为父母买了海景房,为曾经正眼不瞧自己的弟弟妹妹买了房子和车子,并在艺术学校一一给安排职位。就这样,决裂的亲情在物质的修补下,回归了初心。
有人说“打闹一辈子,恩爱少白头”,2017年4月,命运重击了这对苦尽甜来的鸳鸯,玉兰突发脑溢血离世,赵叔的天瞬间崩塌。艺术学校关了,曾经的世外桃源也荒了,赵叔拒绝了亲人的陪伴请求,一个人回到老房子,深居简出,唯一的社交活动,就是找几个大他20多岁的老人下棋。
我家一直住在歌舞团的老房子里,跟赵叔是老邻居了,非常熟悉。最近,妈妈催我生二胎,时不时拿赵叔说事,跟我说:“看,他要是有儿有女,就不会这样了。年轻时就想着情啊爱啊享受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后果老了找上门了。所以,你一定要给我外孙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养儿确实不易,长大后就有好处了,你赵叔就是个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