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郊,与麻鸡对视
2020-05-01
在一堵断垣残壁碎砖瓦堆里,匍匐着几条开着紫花的牵牛花藤,杂长着争荣的青草,在这寂静的无穷生机中,我欣喜地看到几只麻鸡旁若无人地专心扒食。一双锋利的青黑色爪子似三齿耙刨开土石,配合着褐色尖利的喙,用一对黑亮圆溜的眼睛,微甩着红润的冠子,“咋咋”有声地寻觅、刨剔着。
几只鸡刨完一块地,又开始刨另一块。为它们全神贯注的生活态度所吸引,我停下了被欲望纠缠而迷茫的脚步。大自然总不情愿赐予我们人类宝贵的宁静,只要我们稍稍停下脚步观望,一草一木便会启迪我们到达智慧与神明的境地,更何况是赣抚大地崇仁人民相依相伴的生灵——麻鸡。
这几只麻鸡,刨了一阵食儿,除了公鸡扬着脖子,迈着绅士步在踱步,其它几只母鸡蜷在树荫墙角,享受着花香叶绿和徐徐清风。它们像现在的人一样,似乎已解决了温饱问题,没有跳飞灶台的冒失,也不必为争抢几个谷粒被打得仓皇躲逃,似乎少了点“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田园诗意,显得平和安恬。我盯望着一只麻鸡,它惊觉地竖起头,旁边的另一只麻鸡也警觉地把头抬起,同时用汪晶晶的黑眼一眨不眨地对望着我,没有喧扰,消弭了欲望,那是千百年来与山水相望的清幽安然,与天地同在的和谐幽静。
我县流传着这样一首诙谐自如的童谣:“拢谷细筛/磨米蒸芥/蒸又蒸不熟/打烂锅肚/锅肚啷啷响/打烂棉花碗/棉花碗里一兜禾/留到饲鸡嬷/鸡嬷生个蛋/留到妹仔下夜饭。”小时候,不论贫富贵贱,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鸡同人一样古老,人同鸡一样生存,鸡鸣声中,我们休养生息。清晨,雄鸡站在门前石礅、树梢竹叉上一歌,我们就睁眼起床;中午,领着母鸡在谷场上“喔喔喔”吹哨,催促我们休歇吃午饭;子夜,“喔喔”几声帮我们哼曲催眠。
可自古苦难与生活相随,睿智与磨砺同行。记得儿时,母亲出了一个这样的谜要我们猜:“两个头四只脚,一个哭来一个笑。”(打一事)。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是“老鹰抓小鸡”,血淋淋的现实与天赋的美好相依相伴,美与丑、善与恶,总是这样的相生相克,相互依存。
十八九岁,我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一所偏远的学校教书。除了上课看书,无友无乐。课余、假日,看到老师和家属们种菜,我也学着他们开荒,种蕹菜、插红薯、莳辣椒。看到他们养麻鸡,还时常听“咯咯咯咯哒”之后就能捡几个蛋。羡慕之余,也学着养了几只,用纸箱做窝,垫上稻草,放进宿舍。小鸡毛茸茸的甚是可爱,我拔青草挖蚯蚓,扯断弄碎了让它们吃,甚至连碗里的饭菜也匀点给它们。养至二十天左右,小鸡抽长出毛短的翼。看到家属们提起小鸡一只脚分公母,我也效仿。倒提后,头会不屈抬起,小翅膀倔强地“噼啪”挣脱的是公鸡;头温顺地垂着,“唧唧”挣扎的是母鸡。养到三四个月,鸡长成三四两重时,公鸡头上开始起红冠了……看它们一天天长大,以及看鸡抢食或雀跃出笼,这一切的一切,给我乏味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更别说养了十来个月后,能拾蛋吃蛋了。喜滋滋地拿着第一个蛋,左瞧右摸,向邻舍炫耀,绝不亚于高雅者吟诗弄月,吃到嘴里的那份甜美自得也是无法比拟的。
自养的麻鸡,刚生的蛋个头不大,壳上还带着血丝。母亲说,这第一个蛋,一定要让没生过孩子的女娃吃,祈盼她将来结婚生子像麻鸡生蛋一样顺溜。后来吃了饲料鸡生的蛋后,方才分晓,土鸡蛋煮熟后,蛋白嫩而韧,蛋黄紧而劲。我养的鸡很会下蛋,连生几个才歇一天,民间就有“麻鸡麻三千,乌鸡乌八百,白鸡生蛋不够吃”之说。蛋多了,可我还舍不得吃,会拎回家孝敬父母。家乡人,一直把麻鸡蛋当成最好的补品和礼物,走亲访友时提上成双的十几二十个。我有个邻舍老是头痛,打针吃药都不见好,一天一个,连着吃了七八十个用炭火煨熟的麻鸡蛋后,痛愈身轻。如若女子经来腹痛,吃上两天红糖炖麻鸡蛋,就会暖腹痛消。女人家生产坐月子,做母亲的怎么也要让自己的女儿吃上四五只老母鸡、一百来个麻鸡蛋,方才放心。
清明不久,一只母鸡生了几个蛋后,就抱起了窝,怎么束绑它的脚,狠心丢到屋外淋雨,都执迷不悟,非要当妈妈不可。在同事的怂恿下,我东借西讨好不容易凑上了十五六个刚下的蛋,遂了母鸡的愿。插好了黄瓜秧只好架起棚!对一个刚出校门没孵过小鸡的人来说,谈何容易。我左请右问,一天到晚总是惦记着那窝蛋。一会儿怕母鸡渴了饿了,将它抓出来喝水吃东西;又怕它逛久了凉了蛋,一会儿又怕它跳进窝时不小心把蛋踩烂了。为了避免抱无精寡蛋,算计着七天后,挑一个晚上点一支蜡烛照蛋。开始怎么也分辨不出,只好请来师傅,人家说蛋顶部光透的是没受过精的。还没到二十天,就常拿蛋细看有无啄口的洞眼。二十天了,绒毛濡湿的呆头歪脑的小鸡一只只从蛋壳里钻了出来,怯怯的!过了二十一天,还有几个蛋没动静,隔壁的张师母教我:准备好一盆温水,用手试过,把孵蛋放入盆中,“叮咚叮咚”动的有活小鸡,蛋壳变乌直往下沉的,要么里面的小鸡无力啄壳,要么小鸡颈脖卷到翅膀下憋死了。母鸡瘦得轻飘飘的,换来十来只惹人怜爱的端午鸡。张师母说,还可孵桃花鸡、寒露鸡哩。
养鸡所带来的忧喜占据了我孤单寂寞的初教生涯,并由此体悟到:人同鸡一样,由环境改变进而改变着环境;人同鸡一样,要学会勤勉知足与自得其乐;人同鸡一样,应当认同于命运,却又不乏努力并生儿育女……
养了一段,由于年轻激扬的心性,由于养鸡的烦琐,我彻底失去了耐心,把大大小小的鸡,用篾笼装了全交给母亲。母亲挑出头尖、眼暴、毛紧、尾形如船的母鸡留下生蛋,其余的连同一斤来重的公鸡,在备战农忙双抢前清炖了。男孩子吃公鸡,女孩子吃母鸡。当我们津津有味地连汤带骨大快朵颐时,母亲在一旁笑嘻嘻地忙碌着,我们让她吃,母亲佯怒道:我不吃,不吃,我不喜欢吃鸡!那年中秋节,母亲难得杀了一只老母鸡,放上姜片加上井水,用瓷盆装了,搁在大锅里隔水炖。整整炖了半下午,浓郁的鸡香飘满了全村,邻居们明知笑问:“过节杀鸡了?”弟妹们馋得让母亲赶走又三番五次折回,央求母亲快点起锅。
麻鸡肉鲜韧滑爽,汤清味美,补虚益气,可令人身轻体健。前几年,我得了眩晕症,母亲想方设法在村里讨买了几只天然饲养的老母鸡,勾天麻炖了,吃后我方才痊愈。
如今,村里家家户户还养鸡,但很难见到秋收割稻后,村民翘一只大篾笼,里面装着十来只鸡去田里边干活边牧养的场景了。村民们养鸡,不再是卖蛋换取油盐,大多为了给城里的儿女或亲友送去不容易买到的土鸡蛋。村里留守的老人孩子们,孤独烦闷时,看看门前屋后自家鸡的花色、脾性,体验拾蛋数蛋吃蛋的快乐,是任何游戏、电视剧都取代不了的。何况麻鸡通灵,你待它好,它还会跟你走村串户陪你逛菜园哩。
由于跟麻鸡朝夕相处,麻鸡潜移默化着崇仁人的性情,并延绵渗入我的血液:栖飞不远安于现状的平庸与仁和,害怕落寞相抱成团的狭隘与勇义,直面灾难屈从生活的妥协与机智,拘泥传统迷信血缘的盲目与温暖……这使我获得了泥途敛翮的安逸和自以为是的平凡,缺乏孤标傲世的清远和问鼎卓越的气魄。年过不惑,我仍常被无知击倒和真诚拯救,源自母性情感的瑰丽与汪洋推荡淹没着我,清亮的理智与张扬的独立如记忆中的仙舟皓月,吹皱起不眠的涟漪。
在城郊,望着几只悠闲的麻鸡,我像一株青草,升腾起清纯明媚的诗意,仿佛回到了十多年的恬静乡村。那用木槿围成的篱笆墙,上面开着白净的花,里面种着时令蔬菜,几只麻鸡在土院场上,踮起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嬉啄着狗尾巴草上毛茸茸的穗子,而母亲坐在门前竹椅上,摇抱着我的女儿笑着随口唱念道:
“一只母鸡咯咯叫,领着几只鸭宝宝,公鸡见了哈哈笑,傻孩子赖着蠢妈妈抱……”